珍翠楼距离唐府,其实并没有远到必须骑马或是乘车的程度,所以唐冠尧和沁水选择安步当车,慢慢走回去。
返回唐府途中,经过一处热闹的市集,人潮拥挤,沁水好奇地东张西望,疑惑着,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聚集在这儿?
唐冠尧告诉她:“这是大理城内最知名的晚市,卖的东西比早市便宜些,所以许多人会选在这时候来买东西。”
“晚市?”她还是第一次瞧见呢。
别说晚市了,就连早市她也没能逛过一次,谁叫她是养在深宫中的公主?虽然早想外出游历,亲眼见识见识这片大地的风土民情,但却被那高高的墙闱与公主的身份压制住,什么都不能做。
因为太过好奇,她一双美眸不断四下张望,不知不觉忘了行进的脚步。
“来嘿来嘿,豌豆粉、凉卷粉,滋味好哟!”叫卖点心的大婶嗓门好大,大半条街都听到她的声音,沁水不由得被吸去目光。
唐冠尧走了几步,发觉她没跟上来,转头,发现她站着不动,两眼直盯着卖点心的大婶。
他走了回去,问:“你想吃吗?我去买。”
“不是。”沁水赶紧摇头。“我……只是好奇瞧瞧罢了。”
她是一位公主,堂堂的大理国公主,怎能随便吃外面摊子卖的东西呢?就算她很想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滋味,好想好想,想得不得了,也不能放纵地去做啊!
要是让桂嬷嬷知晓,绝对少不了一顿叨念。
唐冠尧笑说:“我想也是,一般平民的粗制点心,你应当不会有兴趣。”
谁说的?沁水的反驳差点蹦出舌间,幸好她及时忍住了。
“嗯。”她乖乖跟上,但是没走几步,又给卖狗皮膏药的小贩给引去注意。
小贩一边敲锣打鼓一边说相声,又快又流利地念着好长一串台词,厉害的是舌头完全不会打结。
他说什么沁水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周遭的人都在大笑,她不自觉也跟着松开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在瞧什么?”唐冠尧走了几步,发现她又停下步,立刻折了回来,看见是卖狗皮膏药的小贩,不由得苦笑摇头。
“别看了!那些药都不是很好的药,生了病还是得看大夫比较好。”他怕她信了那些小贩的天花乱坠。
“我知道。”她也不是想买药,只是对那小贩卖药的方式感到好奇而已。
她稍微拉回注意力,跟着唐冠尧往前走,然而走了两步,又被另一个摊子上的东西给拖住了视线……
这趟路真的走得非常慢,唐冠尧每次回头,都瞧见她傻傻地愣在原地,张开小嘴,盯着某个摊位瞧。
就像初次进城的乡巴佬,她看到任何东西都觉得新奇,什么都瞧得津津有味,那副傻愣愣的土蛋模样,叫唐冠尧忍不住好笑。
兴许是她第一次出宫吧!
打从出生就生活在皇宫里,高高宫墙外的世界,她连一眼都没瞧过,寻常人司空见惯的事物,她却是第一次瞧见,难怪什么都觉得新鲜,什么都感到好奇。
除了好笑,他心里还有一抹淡淡的疼。
这些年来,她牺牲了多少快乐?虽然拥有永不匮乏的富裕享受,但生活是寂寞、枯燥的,就和笼中的鸟儿一样,有充足的饲料与水,却失去翱翔天际的自由。
才刚被唐冠尧唤回注意力没多久,沁水又被一位拉面的师傅给吸引了,连自己何时停下脚步都没发觉。
那位师傅好厉害,一双手好像会使妖术似的,一条圆滚滚的粗面团在他手中甩啊甩,对折再对折,就这么摇来晃去,那条粗面团越变越细,到最后竟能变成如同发丝一样细,沁水瞧得目瞪口呆,叹为观止。
正瞧得出神时,一只温暖的大手蓦然包裹着她微凉的小手,她猛地回神,抬起头,看见唐冠尧用一种温柔的眼神看着她,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又忘了前进。
这是第几回了?沁水羞愧着,为自己贪看鲜而懊恼。
“对不住!你是特地折回来寻我的吧?我又瞧得忘了走,从现在开始我会注意一些——”
“我们逛逛再回去吧!”唐冠尧淡淡一句温柔提议,打断她的连篇道歉。
“啊?”
“难得出来,不多玩会儿再回去,好像太对不起自己了。”唐冠尧说得轻松,一副是自己贪玩的口气,但沁水知道不是,他是为了她吧?
这样的街头景象,他天天瞧、天天看,早就不稀奇了,是因为她,他才决定多留会儿的吧?
“谢谢你。”说不出的感动,缓缓由心里升起,沁水不由自主抓紧他的手。
她的小手依赖地紧紧抓着他,让他升起一股满足感,忍住心头的激荡,他佯装平静地吩咐:“别客气!倒是现在人多,你千万别松手,要是被冲散就糟了。”
“嗯。”沁水乖巧点头。
即便他不说,她也不敢放的。
接下来,他们手牵着手,心情极好地跟着拥挤的人群一起逛市集。
他们郎才女貌,走过的人莫不好奇地回头多瞧几眼,多少会让人有些不自在,但沁水心里却是前所未有地轻松。
因为没人知道她是沁水公主,和他一起走在人群里,她只是个寻常的民妇,每看到什么好玩好吃或是新鲜有趣的,两个人总是交头接耳,吱吱喳喳说个不停。
“要不要吃?”唐冠尧瞥见一摊卖吃的,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拉她到摊子前。
“这是什么?”沁水歪着头瞧了瞧,只见摊子上摆着一盘盘白中带点淡黄的薄片,看来像是切片的豆腐,却又不是豆腐,不知道是什么。
“这是乳饼,彝族人的吃食,是以生乳制成的,风味独特,许多人挺爱吃的,你要不要尝尝看?”
“好啊——呃,不!”直觉说好的沁水,突然惊醒似的急忙改口,“摊子上卖的东西,我不能吃!”
她还是没勇气尝试,打小受到传统教条的束缚,一时半刻,她实在无法抛弃。
“怎么不能?”唐冠尧不解地觑她一眼,不赞同地道:“食物无分贵贱,这些摊子上卖的食物,和皇宫里的食物一样都能填饱肚子,虽说这些平民百姓的吃食,不像宫里专给皇帝贵族吃的那般精致,但非常营养,口味上也没话说,大伙儿全是吃这些食物长大的。”
他说的沁水都懂,她也不是不想尝试,但……唉!
“堂堂大理国的二公主当街吃东西,像话吗?我怎能率性而为,丢了段氏皇族的脸?”她也很为难呀。
他这才明白,她不是轻蔑不愿,而是踌躇不敢,他蓦然笑了。
“别想太多,在这儿,有谁知道你是公主?偶尔抛开公主这个身份的包袱,过过平凡百姓的日子,不也挺好的?”
“我知道。只是……”公主这身份禁锢她十九年了,她还没勇气跨出第一步。
唐冠尧见她嘴里拒绝,一双美眸却不住朝乳饼偷瞄,心里好笑又怜惜,于是决定帮帮她。“好吧!既然你不吃,那我也不勉强,我就自个儿享用了。”
唐冠尧佯装放弃说服她,径自丢了一块碎银给小贩,然后取走一盘乳饼,迫不及待地拎起一块送到嘴边,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嗯,好吃!好吃!”他吃下一块,再戏剧性十足地咂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沁水见他吃得直咂嘴,嘴里的唾沫也不由得加速分泌,心里也不断猜测:那乳饼,真有这么好吃吗?
一抹渴望的光芒,浮现于眼眸中。
“别倔强了,尝尝?”唐冠尧拎起一块乳饼送到她嘴边,沁水几乎直觉张嘴咬下,不过及时警觉,红着脸摇头躲开了。“不行,我不能吃。”
“唉!真可惜,有好东西不懂得享受,怎么有人这么傻呢?”唐冠尧摇头晃脑,啧啧有声地叹息,好像她是傻瓜似的。
对,她就是傻嘛!沁水咽了咽口水,悻悻然别开头。
见她使小性子了,唐冠尧宠溺地一笑,再次将乳饼递到她嘴边,好声好气地哄道:“好好,别气了!来,就放心地吃吧,不会有人瞧见的。”
他温柔的语气和眼神,让沁水有片刻心荡神摇,不过瞧见他嘴边的那抹轻笑,又让她懊恼起来。
“我不要!”他笑她,她才不吃呢!沁水孩子气地噘起红唇。
“唉!何必这么顽固呢?”唐冠尧摇摇头,差点败给她的倔强固执了,不过他依然不放弃,继续游说道:“你就吃块尝尝吧,反正没什么损失,这可是人间美味,你要不吃,那才是天大的损失。”
“真的……好吃?”沁水开始动摇了。
仔细看看左右,注意她的人确实没有几个,谁也不知道她是沁水公主,那么她偷尝些平民的食物,也不会有人发现吧?
“保证好吃!”唐冠尧大拍胸脯保证。
“来,尝尝。”他再次拎起乳饼送到她嘴边,沁水打量片刻,几乎要张嘴咬下,但是想了想,还是无法克服心理障碍,又慌忙躲开了。
“不,还是不要好了。”她从没吃过民间的东西,天晓得那是什么味道呢?
“唉!你怎么又不吃?”他好想仰天长啸。这女人怎么这么难搞?
“别想太多,这乳饼真的香醇美味,你不吃实在可惜啊!”
他一再说服,慢慢化解了沁水的顾忌与担忧,几次共同用餐,瞧他口味也很正常,那么这乳饼应该是真的很好吃吧?
终于,想尝鲜的渴望战胜了一切,她微张口,缓缓凑向他手上的乳饼。
不过方才一靠近,她立即警觉地顿住。
“怎么有股腥臭味?”她耸动小鼻子努力嗅闻,发誓她真的闻到一股奶腥味。
“噢,因为这乳饼是羊奶制的,难免有点味道嘛,但吃下去就会觉得香了。真的!”唐冠尧以过来人的经验分享道。
“是吗?”沁水狐疑地瞪着乳饼半晌,然后又瞧瞧他,见他一脸正经,无半点促狭,于是信了他的话。
“我……自己吃。”她伸手想接过那块乳饼,他却不给。
“我喂你。”这可是夫妻情趣,她不懂吗?
沁水拿他没办法,只得红着俏脸,缓缓张开小嘴,慢慢地凑近乳饼,稍稍迟疑后,忍着入鼻的奶腥味,鼓起勇气张口咬下。
然而才咬下一口,一股浓重的腥膻味立即飘散出来,更别提咀嚼时越来越浓重的腥味。她一阵作呕,俏颜皱起,要吐也不是,吞下也不是,难受极了。
而害人的家伙还在一旁得意微笑,半点也不愧疚地说:“喏,味道不错吧?”
不错?沁水几乎想尖叫。
好不容易胡乱咽下后,沁水立即发飙,气恼地对他大骂:“你骗人!说什么好吃,结果——这么腥臭!骗子!你这个骗子!”
她真的好生气,气自己为何相信他,结果反倒被戏耍。
“我没骗你啊!”唐冠尧一脸无辜地大喊冤枉。“是羊乳制成的,难免有点腥味,不过要是习惯了那股腥味,就会觉得浓郁可口了。”
说着,像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似的,唐冠尧把她方才咬了一口的乳饼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
“啊!那……那是……”她吃过的耶!
沁水瞧他神情自然地吃掉她吃剩的食物,既诧异又羞赧。
那是她吃过的东西,上头还沾有她的唾沫,那不等于……等于……
他、他不介意吗?还是,他已经把她当成自家人了?
越想,她越是害臊,不由得羞红了一张娇俏的丽颜。
“怎么了?做什么那样瞧着我?”唐冠尧一点也不以为意,不但把她吃剩的乳饼吞下肚,还又拎起一块继续吃。
“没……没什么。”他神情太过坦荡,反而让她不好意思开口问。
或许,真的是她想太多了吧!
见他一块接着一块吃着乳饼,吃得那么开心的样子,沁水才相信他是真的喜欢,不是因为无聊想骗她吃下腥膻的东西。
只是那股腥膻味她实在敬谢不敏,只能祝福他吃得愉快了。
他瞥见另一旁的摊子,又眼睛一亮,连忙将吃了半盘的乳饼连同盘子递还给小贩,然后拉着她到旁边的摊子前问:“既然你不吃乳饼,那这个你吃不吃?”
“这是什么?”她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圆扁的大锅子上,烘烤着几块金黄色的圆饼,一位胖墩墩的妇人,正在翻动那些酥饼。
“这是喜洲的破酥粑粑,保证你一定喜欢。”他再次拍胸脯保证。
沁水其实并不知道破酥粑粑究竟是什么,但用炭火烤得金黄香酥的粑粑,在锅中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光闻那香味,就足够教人口水直流。只可惜有了方才乳饼的前车之鉴,她对他的保证已无信心。
见她眼神存疑,一脸不信,唐冠尧不觉伤心懊恼。
“方才的乳饼是个意外,这回我保证破酥粑粑真的好吃,要是骗你,我就是小狗!”他加强语气打包票。
沁水没好气地睨去一眼,很想提醒他,在他无数次欺骗她逃离书房后,他早就是小狗了。
“无论如何,这个你一定得尝尝,你绝不会后悔的。”
唐冠尧顽强的性子发作了,他信誓旦旦地喃喃嘀咕着,不由分说掏出碎银,向卖饼的大娘买了一块咸粑粑。
他接过刚起锅、热呼呼的粑粑,忍着烫,撕开它,一面说明:“这玩意儿之所以叫做破酥粑粑,正是因为它松、软、香、酥,它的好吃无法用言语形容,你尝一口就知道了。”说完,把撕成小块的破酥粑粑,递到沁水嘴边。“来,尝尝。”
沁水沉默地盯着那一小块粑粑,迟迟不敢开口吃下。
方才的乳饼把她吓坏了,她想他们对于“好吃”的定义,可能有很大的差异。
只是,这粑粑闻起来确实很香,看起来也香酥可口的样子……
啊!不行,她怎能被诱惑呢?沁水羞愧地慌忙将头转开。
“来嘛,就当被骗也好,你尝一口,这回我敢保证绝对好吃。”那可恨的恶魔还在不断诱惑她。
左一声保证,右一声好吃,又把她哄得晕头转向,再加上那粑粑的香气不断传来,终于,沁水再度动摇了。
好吧!就再信他一次,就算又被骗也认了,最起码这粑粑闻起来没有奶腥味。
沁水战战兢兢地张嘴,衔下他手中的粑粑。
粑粑一入口,那烘烤过的香气立即飘散开,以贝齿轻轻一咬,酥脆的饼皮立即崩散,果然是松软香酥,美味得不得了。
“好吃!”沁水惊奇地睁大眼,双眼闪闪发亮。
“是吧?”唐冠尧可得意了,咧着嘴直笑。
沁水吃完嘴里的粑粑,很快又咬下一大口,将小嘴鼓得胀胀的,她那好像品尝着什么人间美味的满足模样,让唐冠尧心里又是疼宠有时怜惜。
不过是一块几文钱不值的粑粑,竟能让堂堂的大理二公主吃得如此满足开心。
她究竟失去了多少?他不由得为她感到心疼。
虽然打小在宫里被人伺候得好好的,衣食不缺,但也失去太多平凡的乐趣,她拘谨、刻板、高傲,不也是因为她的心打小被高墙围住的关系吗?
大家只告诉她要恪遵教条,谨守公主的分寸,却没人教她该怎么寻找乐趣,享受生活。她其实不是刻意高傲,而是不晓得该怎么放下身段,与人亲近吧?
脱去刻意端起的公主架子,她其实就如同孩子一样,纯真可爱,惹人疼惜。
他很喜欢瞧她生气时双眸喷火,面色绯红的绝美模样,但此时如孩童般天真微笑,单纯地显露喜悦的容颜,更教人耳目一新,别不开眼。
“还有很多,再多吃点吧。”他又分了些给他,自己也剥了块送进嘴里,你一口我一口地,与她共享同一份美食。
沁水见了面露羞怯,他却一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样子。
卖粑粑的大娘瞧见了,好生羡慕地说:“哟!你们夫妻感情可好啦,刚新婚是吧?真是羡煞人啦!”
新婚?感情好?沁水听了双颊一阵爆红,慌忙要解释:“不是的,我们——”
唐冠尧按住她的手,暗示她不必解释太多,然后同大娘笑笑道:“是啊!”
“真的刚新婚啊?恭喜恭喜啊!来来,尝块甜粑粑,包两位早生贵子!”
销售手腕厉害的大娘夹了块甜粑粑过来,唐冠尧笑着掏出荷包,爽快地买下。
甜的粑粑同样香酥好吃,沁水嘴里咬着甜蜜蜜的粑粑,心里回荡着方才唐冠尧与大娘的对话,粉颊上仍是一片烫红。
他对大娘说他们刚新婚……
这就是成婚之后的感觉吗?
两人一起生活,手挽着手逛大街,一同分吃一块饼……虽然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平民生活,但这样的生活,却教沁水觉得好甜蜜。
她不由得想起父皇与母后,母后虽已仙逝,但过去她与父皇两人鸠鲽情深,时常可见他们于御花园里亲密相拥,喁喁私语。
即使那时她仍年幼,但心里已浮现深深的羡慕。
她也曾想过:往后成了婚,她也能拥有这样的幸福吗?
转头望向唐冠尧,他正满眼温柔地望着她,而一双大手则谨慎地护在她的腰后,不让陌生之人近她的身。
他在保护她!沁水忽然体认到这个事实。
虽然他看来荒唐无德,浪荡不羁,但其实是个心细又体贴的男人,对她,也总是那般温柔关怀……
凝望着他,她眼底有丝慌乱。只怕,她是恋上了自己的驸马。
即使恐惧、即使不愿,她仍是捧着自己的心,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
只望着他、只望他真心待她,别将她的心摔碎了!她激动地想着。
“要不要尝尝炒饵块?”唐冠尧瞄到另一个摊子上的热食,兴致勃勃地问。
他迫不急待想让她尝尽天下间的美食。
“什么是炒饵块?”沁水偎进他的身侧,语调娇柔地睁大眼儿问。
“炒饵块呢,就是将面团削的面尖儿……”
接下来,不只炒饵块,他们还品尝了耙肉饵丝等寻常百姓常吃的吃食,把肚子塞得饱饱的,回到唐府之后连晚饭都吃不下,还让桂嬷嬷叨念了一顿。
沐浴过后,夏荷与桂嬷嬷退下了,沁水躺在床上翻覆许久,怎么也无法入睡。
或许是白日里发生太多事情,情绪激荡,还无法平息。
于是她起身披了件薄绸外衣,走到窗前打开窗子,心想看看月色、透透气,或许会好眠一点。
结果一推开窗,顿时一愣,因为对面的窗也是开着的。
唐冠尧立在窗前,静静仰望着月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也沐浴过了,换了件宽松的袍子,领口微敞,露出些许瘦削但强健的胸膛,
见她开窗,他将视线移向她,慵懒一笑。
“不是睡了,怎么又起身了?”他瞧见她房里的烛火早熄了。
“嗯……有点睡不着。”她面颊微红,语调特别轻柔。
兴许是夜色太深,也或许是月色太美,强悍倔强的她也变得温柔羞涩,连说话都轻轻软软的。
“桂嬷嬷唠叨你了吗?”唐冠尧苦笑着问。
她如何他是不知道,但是他可惨了,回府后没多久,就见桂嬷嬷怒气冲冲地杀来,伸出鸡爪般瘦巴巴的食指戳向他的鼻端,长篇大论许久之后,厉声警告他不许再随意带她的宝贝公主出门,更不许带她去吃那些可怕的平民粗食。
他觉得无奈又可笑,莫非是待在宫中太久,桂嬷嬷连自己也是个平民这件事,都给忘了吗?
“有念了会儿,但我装困,逃过一劫。”沁水吐吐舌头,露出顽皮的神情。
那可爱的模样让唐冠尧笑了,眼神也更温柔,但嘴里还是假意抱怨道:“那我比较倒楣,装着爱困她还是叨念个不停,不肯放过我。唉!这也未免大小眼得太厉害了吧?她家公主是宝,我这驸马却是根草。”
“呵呵,她就是爱唠叨嘛。但是——我今儿个真的好开心!”
沁水直到现在还是好兴奋,她从来没想过,有天自己可以同一般寻常百姓一样,悠闲自在地逛大街,那真是连作梦都不敢想的。
不过好像打从他的名字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后,什么不可能的事都变得可能了。
突然被指婚,仓促出宫到唐府、初次踏入妓院、差点受人袭击、第一次踏入市集、第一次品尝民间食物……许许多多的不可能,全因为他的牵动,一一出现了。
他牵引她的命运,也改变她的生活,因为他,她的人生更精彩,更有乐趣了。
“你开心就好。”唐冠尧讶然发现,只要她开心,他真的就觉得满足,这是从未有过的奇妙情绪。
为了一个人的忧而忧、为了她的喜而喜,对他而言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即便是他爹娘,也不会让他又为了他们去改变什么的念头,但是为了她,他却愿意牺牲。
只不过,说是牺牲,仍是有限度的,牵扯到朝廷之事,他绝不肯能让步。他不会为那昏君牺牲自由,说什么挽救朝纲、重振大理,那只是在浪费自己的生命!
“姐姐和妹妹她们,不知道怎么样了?”沁水缓缓敛起笑容。
沁水感伤地想起三位姐妹,那日一别之后就再无联络,教她怎能不挂心呢?
大姐与妹妹们,不像她许给大理城内的富贾,她们一个走得比一个远,大姐远赴白眉山,三妹与小妹得往边关与荒山寻夫,她越是快乐,就越是思念她们。
“你们姐妹感情极好?”除了她那病皇帝爹爹,唐冠尧第一次听她提起家人,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嗯,我们四姐妹感情深笃,从来没有分离过,谁知一别,便如浮萍般散零四散……”想起姐妹们,沁水眼眶微微染红,但她勇敢地强撑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你也别难过,说不准她们都已经找到夫婿了,正在返回大理城途中呢。”唐冠尧不忍见她伤心,于是安慰道。
“说得也是。”沁水柔润的红唇微微扬起,有信心地微笑。“大姐温柔娴雅,涵泠娇柔善良,沅淳天真可爱,没有人会不喜欢她们的!”
“我相信是。”
如果她的姐妹都像她这般美丽可爱,那么自然不会有男人能够抵抗得了。
你是否也抗拒不了沁水?心里倏然响起一道疑问,让他呛咳起来,难以回答。
他是不讨厌她,不过谈不上什么喜不喜欢,抗不抗拒,就只是……一个还满在意的人而已!
“要不要聊聊你的姐妹们?”他甩去心上悬着的问题,语调轻松地问起她的姐妹。
“她们啊?当然好!我大姐个性很好,非常会照顾人……”
或许真是月色太美,气氛太好,从来不多话的沁水,叨叨絮絮、一一详述姐妹们的种种,让唐冠尧了解的同时,自己也重温那些和姐妹们一起生活的美好时光。
唐冠尧脸上噙着微笑,静静聆听着,为她们姐妹深厚的情谊而动容。
不知聊了多久,原本初初攀上树梢的月儿已高挂天际,他才发现夜真的深了!
“咳!晚了,你还是早点上床吧,要是让桂嬷嬷发现我拐着你半夜不睡谈天,八成又要挨她一顿臭骂了,我还是把皮绷紧一点比较好。”
“噗!”沁水被他哀怨的语气都笑了。
“你是驸马,她才不敢臭骂你呢!”顶多叨念一顿而已。
“难说喔!反正她当你是宝、我是草,我已经认命了。”唉!
沁水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好了,早点休息吧!”唐冠尧示意她关窗去睡。
“你先关窗吧!”她有些依依不舍,不忍关窗,想让他先关窗。
“还是你先关窗吧!”他的想法和她一样。
“不,你先吧!”
“不,你先!”
两人同时说完,互视一眼,然后同时低笑了起来。
唐冠尧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说:“不然这样好了,我数到三,我们一起关窗。”
“好。”沁水轻轻点头,认为这很公平。
“我开始数了——一、二、三!”待他数完,吱地一声,两扇窗同时关上。
沁水静立在关闭的窗内,内心有些惆怅。
这个愉快的晚上,就这么结束了吗?今晚,没办法再见到他了……
她心里忽然浮现一股浓烈的不舍。
几乎才一分开,她就开始想他了,这种牵挂的情绪,是她从未有过的。
于是轻轻地,纤纤素手攀上窗棂,悄悄往外推。
她只要瞧一眼就好!只要知道他已经关窗去睡,就行了。
将窗打开一小条缝,转动眸子望出去,却发现对面的窗户也开了,有双深幽的黑眸正朝她这边望来。两双眸子一对上,同时喷出笑来。
“你不是说要关窗吗?骗人!”沁水笑着指责。
“你不也是?”他也忍俊不住地回敬。
“我只是想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关窗去睡了。”她好无辜地眨着眼狡辩。
“我也是啊!”他也说得理直气壮。
“那么再一次,一起关上窗?”
“好。”他无异议。
“这回换我来数。一、二……三!”沁水说完,吱地一声,两扇窗再度同时合上。
这次沁水还是没有立刻走开,她静立着,猜测着他是否真的去睡了。
对面已经没有任何声响,于是她很轻很柔地,第二次将窗悄悄推开一条缝。
这回对面的窗户紧闭着,窗内不再有双温柔的眼眸与她对视。
他真的睡了……沁水不知是安心,还是失望地轻叹一声,死心关上窗。
她不知道对面房间的窗内,唐冠尧同样伫立不动,聆听她的动静。确定她真的关窗去睡了,他无奈地一笑。
可以想见今晚她能有顿好眠,而他却得苦命地去干活。
最近有批货进来,他得去处理,还有一些重要的事也得调查清楚不可,只怕整夜都没得睡……唉,男人真命苦啊!
沁水一早起身,心情就不错,平常不很注重装扮的她,今儿个心血来潮,特别指示夏荷好好替她打扮。
略施脂粉,点上胭脂,画上青黛,她比往常更加娇艳。
为了配合好心情,她刻意挑了粉嫩颜色的衣裳——一件粉藕色的窄袖上衣,外罩深紫色薄纱披肩,飘逸动人,质感柔软的缎质裙摆上,绣有漂亮的花鸟,贵气优雅。巧手的夏荷替她梳起云髻,佩戴上罗绢制成的精致假花、珠玉簪子与金步摇,行走时摇曳生姿,风姿绰约,异常美丽。
“公主,您真美!”饶是天天替她装扮、天天瞧的夏荷,也忍不住瞧傻了。
“是吗?”沁水面颊微红,相像着唐冠尧见着了她现下的模样,不知会怎么说呢?会不会也夸奖她美丽呢?
人说女为悦己者容,莫非就是这种心情?
她从梳妆镜前的圆凳翩然起身,轻快地问:“桂嬷嬷,早膳命人备了吗?”
“启禀公主,已经备好了。”桂嬷嬷答道。
“那么我去请驸马一起用。”沁水欣喜地道。
只可惜,她的好心情只维持到竹院为止。因为……
“你说什么?”沁水瞪大眼,震惊地看着唐生。
“对不住啊!公主,少爷整夜没回来。通常他一夜没回来,就是在珍翠楼睡——呃唔!”唐生发觉自己失言,急忙捂住嘴,却晚了,沁水已经听见了。
“没关系,你把话说完!”沁水面容紧绷地命令道。
“是……”公主有令,他不敢不从啊!
“要是少爷整夜没回来,通常都是在珍翠楼……睡下了。”
“在珍翠楼睡下了?”一个人吗?还是——有人陪伴?自然是有人陪伴了!
沁水眼眶灼痛,心里涌出深深的悲伤,她胸口闷得好难受,好像有根利刺,不断戳刺着她的心。
原以为……原以为,他们既已两情相悦,那么他必定会为了她洗心革面,往后只专注爱她一人,但为何又上珍翠楼去?
难道有了她,仍是不够的。他还要更多女人?
不!她不能接受这种结果,她要去问清楚!二话不说,她转身直奔珍翠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