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边吃边聊,慢慢夜色已深,寒露更重,老林给宾客们备了上房,让他们宽衣歇息。那崔轩亮累了一整天,虽已疲惫,却还是睡不着,便又去舱里瞧叔叔,看看他是否好转了。
来到了舱房,只见两名船夫和衣而睡,卧在榻旁地上。叔叔却还是昏迷不醒,看他仰躺不动,呼吸低微,两边脸颊深深地陷了下去,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几十岁。
要谈为国为民,谁又比得上叔叔这一代?他们这批开国孤儿虽没出过大人物,可他们的命运却与国家紧密相连。什么大灾大难来到中原,这批难童必然奋起承受,决不逃向后方。似他们这般人,天下谁有权来任意轻侮?可那靖海督师白璧暇却是什么嘴脸?他又为国家做了什么事?为百姓立了什么功?凭什么打发叔叔的性命?
天绝僧微笑颔首,竖指唇边,示意崔轩亮噤声,随即反身离舱,崔轩亮跟了出去,将门轻轻掩上了,道:大师,您您有事么?天绝僧微笑道:方才王大夫过来嘱咐,他怕令叔病情有变,便要贫僧彻夜来此守候。
崔轩亮暗暗叹息,看这鬼医功力非同小可,谁知却是懒得可以,什么事都往天绝和尚头顶一推,自己好来呼呼大睡。念及天绝僧的高义,他心下感激,下拜道:今日多次受大师恩情,请受轩亮一拜。正要上前跪倒,天绝僧却在他的腋下轻轻一托,一股内力行来,崔轩亮膝间一热,竟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天绝僧忍不住笑了,摇头道:没有。崔轩亮搔了搔脑袋,低声道:大师,我我方才跟您开了些玩笑,不大恭敬,您您可别在意。
这话问到了要紧处,看这鬼医王魁是来采药的,不孤子是来拜寿的,其余如靖海督师白璧暇,目重公子明国勋,人人的使命都很清楚,或赐爵,或抓人,却只有天绝僧的来意始终不明,看他形单影孤,行囊单薄,八成连贺礼也没带,想来他决不是来给魏宽拜寿的。
天绝僧摇头道:不是。我只是来找一户姓方的人家,向他们打听几件事。
天绝僧没说话了,他凝望着雨夜中的苦海,神情颇见寂寥。
天绝僧本在沉思,听得此言,立时醒了过来,当即微笑道:施主放心睡吧,贫僧会守着崔老施主的。
时在午夜,天绝僧转身入舱,甲板上除了几个船夫轮班守夜,已是空无一人。海风阴冷,崔轩亮打了个哈欠,只管脱了靴子,正想找个棉被来盖,见小狮子在甲板上欢跳奔跑,却是暖炉自行送上门来了。
经得这一日,崔轩亮真是大大开了眼界,他生平首次见到了朝鲜人、东瀛人,也看到了的宣威大舰,如今更与少林、点苍、九华等处高人结识。这在昨日还是想也想不到的奇遇,如今却一一发生在眼前。若要拿回老家说嘴,两个堂妹一定不肯信了。
想着想着,心思又转到自己身上去了:这回叔叔替我提亲,不知结果如何?希望那魏家妹子长得漂亮些,性子温柔些,不然到时嫁到我们崔家来,不整日和两个堂妹斗气?
想到温柔的女人,不由又思念起两名婢女了,看那小茗、小秀性子顺人,说啥是啥,谁若娶了她俩,定是享尽了齐人之福。崔轩亮心中又想:是了,叔叔老说咱们崔家人丁单薄,我可得争气些,多生几个孩子才是。
少爷、少爷
少爷少爷正呼呼大睡间,又听蚊子轻声呼唤,少爷,少爷,快起床了,天已经大明了。
崔轩亮脸上大红,他左右张望,只见船上老老小小都起来了,船夫们各自干活,宾客们则在享用早饭,吃吃聊聊。崔轩亮喃喃地道:天绝大师呢?话声未毕,只听一人微笑道:崔施主,小僧在此。崔轩亮啊了一声,抬头去看,果然见到了天绝僧。
眼看点苍小七雄议论纷纷,想来把自己当成了纨裤子弟。崔轩亮脸上更红,忙把身子一躲,避开了种种服侍,道:我们我们在哪儿了?
烟岛二字一出,崔轩亮啊了一声,急忙眺望天际。但见天色虽仍阴霾,水雾却已褪去,想来真已离开了无尽苦海。他心下大喜,想到了小茗、小秀,更是满心欢喜,过得半晌,又想到自己离魏思妍更近了,顿时睡意全失,精神大振,忙站起身来,哈哈笑道:起床啦!起床啦!心情真好啦!
终于想起叔叔了。天下美女都想完了,这才轮得到崔风宪。王魁笑道:你叔叔很好,方才天绝老弟喂了他一碗参汤,他也如数喝下,看来是熬过生死关头了。
崔轩亮心下狂喜,喊道:太好了,叔叔不会死了!我又可以当少爷了!他还没笑几声,忽见众人都在看着自己,忙咳了咳,道:陈叔,早饭在哪儿?
老陈、老林早已煮好了早饭,见是一大锅稀粥,另有粗硬面饼,都是些难吃的。眼看老陈端来了一大碗粥,崔轩亮却不愿来接了。他一见这些粗茶淡饭,肚子便饱了几分,愁眉苦脸的接过了米粥,正打着哈欠间,忽听点苍小七雄喊道:大家看!出太阳了!出太阳了!
众人抬头去看,只见天边亮了起来,一道闪耀金光直射而下,映得大海金波荡漾,霎时间满船水手尽皆欢呼:到烟岛了!到烟岛了!
时在早晨,朝霞满天,这道金光照下,竟然透出了海阔天空的大气象,崔轩亮满心亢奋,当下率着点苍小七雄,一齐奔上了船头,只等着眺望传说中的烟岛。
四下风平浪静,船行极稳,约摸又过了数里,海水转为碧蓝,慢慢天空乌云散尽,透出了深邃如海的蓝天。阳光竟是如此耀眼灿烂。
崔轩亮猛地指向远方,惊喊道:看!有船来了!
碧波万顷中,但见左舷远方驶来一艘商船,相距约摸二十里,帆上大书泉州二字,正自破浪而来,不久之后,船舷右方十里开外,竟又现出了一艘大帆船,旗上却写满了弯弯曲曲的文字,无人可识。点苍小七雄大喜道:真的有船啊!是外国船!外国船!
众小童满心欢喜,便缠着不孤子来问:师父!那是哪一国的船?你知道么?不孤子生平头一次出海,哪里知道什么?便朝王魁看去,那王魁也是一脸不解,正想去问天绝僧,却听众船夫笑道:小道君们,这是大食商船啊,你们以前没见过么?
这大食本是古称,便是今世所称的天方。这大食商人多是穆斯林,往来已达千年历史,一路从西北陆路而来,一路由南方大港泉州入境。看来这烟岛不愧是东海大港,连大食商人也不惜远道而来,想来岛上物资定然丰沛无比,方能引得这许多商船来此买卖。
谈笑之中,但听呜呜长鸣,后方的大食商船吹响海螺,已然赶到前头去了,老陈降下了二帆,放缓船速,尾随在后。不多时,前方现出了帆影点点,远远望去,已能瞧见一片陆地,众人全数欢呼起来:烟岛到了!
相传经过梦海之后,便能抵达一座海上大城,想来便是眼前这地方了。一片碧海蓝天中,船只尾随大食商船入港,只见岸边旗海飘扬,满是异邦风情,但见东瀛、朝鲜、占城、真腊、锡兰山等地船只进出港湾,川流不息,一时半刻里怎么数得尽,看得完?
烟岛气象万千,商船数目之众,来往进出之繁,远在想象之上。日本出产的刀剑、香料,朝鲜的人参、屏风、漆器,都由此地转运南方,至于的陶瓷、丝绸、书籍、铜钱,则由此地转运海外四方,其余南洋燕窝、南蛮酒、药种,乃至天竺、大食、波斯的种种珍宝,也都在此汇集,与琉球名城那霸互相辉映,堪称海上交通要衢。
四下满是赞叹声,不孤子、王魁都是第一次来到烟岛,自是满心惊奇。连天绝僧这般出尘之人,也不禁多看了几眼。
点苍七小雄最是贪玩,难得来到异乡,自是雀跃蹦跳,嚷道:快点!快点!咱们快上岸去玩!崔轩亮自己也是少年心性,当此时刻,一颗心欢喜得好似要炸开了,忙从腰间取下唢呐,奋力吹鸣,大喊道:老陈!开船进港!咱们即刻上岸!
在众小童的欢呼声中,一声锐响划破长空,众船夫便又奔下舱去,操桨划船,老陈也亲自来掌舵,船便朝岸边缓缓靠去。最快更新
正行驶间,忽听右舷处传来砰砰声响,似有人在拍打船身,不孤子吃了一惊,忙低头来看,只见船舷下方贴来了一艘舢板,上头站了几名年轻汉子,人人身穿蓑衣,嘴中说着叽哩咕噜的怪话,舢板旁却插着一只旗,上绣一只火红云燕儿,却不代表什么。
异邦人士到来,众人都傻了眼,先前徐尔正还在船上,便不愁没人听得懂异国话。可此时徐老头走了,来了不孤子、王魁等武林人物,闻得南蛮舌,如对牛弹琴一般。崔轩亮满脸迷惑,便朝不孤子、王魁等人看去,这两个老的也不解其意,便朝天绝僧瞧了一眼,要听他如何解说。
天绝僧熟读佛经,天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毕竟不是船夫水手,此时自也毫无头绪。最后还是老陈喊了一声:老林!愣在那儿干什么?要交钱了!
老林咳了一声,先朝身上摸摸掏掏,眼见崔轩亮站在身旁不远,便又走了过去,低声道:少爷,你那儿有银子吧,先拿一些来。
崔轩亮喔了一声,正要去掏腰包,忽然间咦了一声,忙道:等等,你们要钱干啥?老林咳道:咱们要给过路钱。
崔轩亮大惊道:过路钱?好啊!倭寇公然行抢了么?不孤子最是侠义不过,一听倭寇光天化日下行抢,二话不说,便要飞下船去杀人,众船夫惊慌拦住,道:道长!别乱来,别乱来!崔轩亮怒道:什么别乱来!倭寇大白天的打劫,咱们岂能坐视不理!
老林苦叹一声,晓得少爷是个空心大萝卜,只得自行掏出一锭银子,朝海上喊道:朋友,咱们是浙江来的客商,要给魏宽魏老爷子拜寿,请准入港。说着便将银子扔了过去。舢板上的汉子接住了,又挑起长长的竹竿,但见竿上绑缚了一面锦旗,从舢板下远远送来,另以汉语喊话:朋友,把布旗悬到你们的桅杆上,跟着咱们来。
眼看那旗上绣了一只云燕,旁书烟岛北震字港庚午埠,众人心下醒悟,才知这些人是烟岛的舵头,专引客船进港泊船。想来烟岛上贸易繁盛,各国商船若想来岛上买卖,定得交上这笔过路钱财,否则一切免谈。
在小舟的带领下,大船缓缓进港,只见四下满是商船,或大或小,有新有旧,只是来者不分中外,船上都悬了布旗,上绘一只云燕,想来也都交过了过路钱。
不孤子舔了舔嘴唇,只觉这生意颇为好赚,便拉住了老林,附耳道:这进港一回要多少钱?老林附耳道:这不是算次数的,是算天的。泊船一天要龙银三十两。
众人闻言,莫不倒抽一口凉气,连天绝僧也是双手合十,诵念阿弥陀佛,想来这价钱当真贵得离奇,再不请佛祖开恩,大降慈悲,却该如何?
商船沿途而过,直望震字港庚午埠而去,点苍小七雄站在船头,沿途喃喃数来:一艘,两艘一百一十二艘一百七十一艘不过半晌,便已数到了两百艘船,看每艘船一日得交三十两,一天内便得六千两龙银,想来这魏宽真不愧是元元功传人,敛财功夫与杀人本事一样高,这会儿不必动上一根手指头,便已收下金山银山,当真羡煞旁人了。
舢板一路引领,大船也已缓缓靠向岸边。只见港边立了木招,写着烟岛北震字,泊船处另有一面木招,上书庚午埠,崔轩亮左顾右盼,发现此地早给船只泊得满满的了,船舷右方停着一艘商船,正是方才见到的大食船,水手们头裹白巾,身穿白袍,忙进忙出,全在扛货下船。船舷左侧另有一艘船,甲板上却不见货物,只站了一群男子,人人足踏木屐,腰悬长剑,全不像商人打扮。
崔轩亮微感纳闷,凝目去望,却见这艘船的桅杆上高悬了一道旗帜,正面绘了一朵菊花。忙道:这这是哪国的船?王魁道:这是东瀛人的船。崔轩亮讶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王魁指着对面桅杆,笑道:瞧,这东瀛人以菊花为记。十六瓣菊是日本皇徽,八瓣菊则是赏赐给地方大名的。你瞧他们的菊花共有几瓣?
点苍小七雄兴冲冲来数: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八瓣!王魁笑道:瞧,这是八菊花,这自然是东瀛大名的船了。崔轩亮茫然道:大名?名气很大么?王魁颇知东瀛事,当即解释道:大名就是武家诸侯,便像咱们的关内侯一样。
崔轩亮哦了一声,凝目望去,只见菊花王纛迎风飞舞,一旁另有面较小的旗帜,上有徽章,见是个八角形,内有三条杠,活像个三字。他咦了一声,道:那那个八角三又是什么?这一问便把王魁问倒了,他沉吟半晌,辨认不出,只得转望天绝僧,道:老弟,这是哪一家武士的家徽,你认得出来么?
家徽又称家纹,乃是各地大名的徽章,各以天地山川、花鸟兽形为记,可说无奇不有。天绝僧走到船舷,细望那面旗帜,当即道:这是河野武士的家徽。王魁喃喃地道:你你是怎么认出来的?天绝僧道:幕府的徽章是两条杠,称作二引两,你看到的三条杠称为折敷三文字,应是河野家的认记无疑。
崔轩亮听得昏昏欲睡,便道:河野武士?那又是干啥的?
天绝僧道:河野家是东瀛最为骁勇善战的武士。据说他们精通剑道,曾在鹰岛击败过忽必烈的大军。不孤子听了半晌,忽道:这些人可不像做买卖的,上烟岛来干啥?难不成是来给魏宽拜寿的么?
天绝僧目望河野家的家徽,只是沉吟不语。却在此时,大船已然稳稳靠港了,岸上几名汉子走了过来,先将船系牢了,随即搭来了行板,以汉语喊道:客官们,可以下船啦。
崔轩亮原本哈欠连连,一听此言,登时大声欢笑,便拉着点苍小七雄,喊道:走了!走了!咱们下船玩耍吧!一众小道士欢呼起来,正要簇拥着大少爷下船,谁知脚步才动,却给老林拦住了,听他道:少爷别走,咱们还有正事要办。
正事?崔轩亮一辈子没干过正事,乍听见这两个字,自是一脸狐疑,老林咳嗽两声,道:少爷,咱们舱底下还堆了货,都是烟岛的一位老爷子订购的。他姓尚,是琉球人士,住在岛东的舜天王街,咱们都叫他尚六爷。
崔轩亮叹道:好啦,知道了,我们怎么办?老林拿出厚厚一叠纸,道:这是尚六爷亲自写的契状,咱们一会儿得带着合同,把货运过去。待得点收无误,银货两讫了,那才算没事。
崔轩亮听得苦差事缠身,自感心烦不已,便求饶道:你们你们自己不能去么?为何定要我陪着?老陈走了上来,冷冷地道:少爷!这些货款都是现银,不能假手外人,过去都是二爷亲自点收的,现下他生病了,你不去帮忙收钱,咱们还能找谁?
崔轩亮叹道:知道了,知道了,还有别的事么?
有。大批船夫来了,当前一人名叫老黄,听他急急说道,少爷一会儿收了钱,劳烦再去找间可靠的客店,安排二爷住下,我和老赵、老李会去守着财物,免遭小偷
对了对了。这儿还有件事。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这老赵才给点了名,立时便出现了,听他道:船上米粮清水都没了,少爷您等会儿收了钱,可得过去添购。
没错。老赵走了,这会儿老李也来现身补充了:少爷,您一会儿找好了客店,得拿着二爷的名帖,先去岛上的魏庄一趟,通知魏岛主的管家一声,让他们知道二爷来了
好啦好啦烦都烦死了崔轩亮苦不堪言,心里千百遍地叹息,他用力抓了抓头,道,货呢?在哪儿?老陈笑道:少爷别急,这就扛出来了。
嘿嘿苦力声传来,船夫们一个个汗珠滚动,驼背弯腰,从舱下扛出一箱又一箱货品,最重的是铜钱,须得三五人合力来抬,轻的则是瓷器花瓶,另还有些缎带衣料,漆器乐器,也都装在木箱子里。
正愕然间,只见老林翻开了舱板,取了些东西出来,整整绑做了一大包,挂到崔轩亮的腰上,道:少爷,这东西给你带着。
崔轩亮啊地一声,身子不觉向前一倾,险些摔跤。看那包袱虽是小小一包,分量却是沉重无比,似达三十来斤,忙道:这这里头装了什么啊?老林道:少爷忘得快了,这是二爷的金子啊。咱们一会儿要下船办事,可别让人家偷走了。
黄金人人都爱,唯独崔轩亮不喜。看这包黄金挂在身上,直似乌龟背双壳,蜗牛两个家。压得崔轩亮抬不起头来。他喃喃苦骂,正要转身下船,却又给两名老汉拦住了,忙道:少爷别走,您还得帮着搬东西啊。
崔轩亮颤声道:什么?还要搬啊?你们你们自己不能扛么?老陈道:咱们年纪大,身子差,动不动便闪了腰。老林也道:是啊,往常二爷嫌咱们力小无用,向来亲自搬运。现下他也受伤了,怕只有靠少爷一人啦。
少爷!少爷!众船夫围拢上来,齐声道,你定得帮帮忙啊!
崔轩亮叫苦连天,自知要做粗活了。正苦闷挣扎间,忽然想起船上还有大批武林高手,一时心下大喜,还没来得及转身求人,却见天绝僧突然现身,合十道:崔施主,贫僧另有要事,不克久留,这就告辞了。
崔轩亮惊道:什么?你你要走了么?
天绝僧欠身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届时魏岛主的寿宴上,咱们再会了。
告辞了,告辞了眼看天绝僧头也不回地走了,点苍小七雄也挥手道再见,一起走下了船舷。不孤子用力拍了拍崔轩亮的肩头,声若洪钟:老弟,你忙你的,咱们就不打扰啦!王魁道:是啊,咱们先去找客栈住,一会儿等你忙完了,老朽再来找你喝酒。
转眼之间,武林高手一个不剩,却把满舱的货品留了下来。崔轩亮暗暗悲愤,眼见面前搁着一箱铜钱,只得蹲下身去,双手捧住,听他啊地一声苦叫,慢慢将木箱举了起来,跟着脚步颤抖,如蜗牛般辛苦下船。
这木箱盛满了铜钱,里头全是隆庆一朝所铸的大通宝钱,当时东瀛、朝鲜、琉球诸国全数通行此钱,非但出海贸易管用,各国百姓亦是需求颇急,是以当时日本、琉球商人便常以黄金、白银过来换购铜钱,浙闽一带商人获利颇丰。
值钱的东西,一般都颇重,尤其大通宝钱每箱重达百斤,比关老爷的大刀还沉了一倍。加上崔轩亮身上挂着两包黄金,堪足六十斤,直搬得他全身热汗,气喘如牛。正痛苦间,忽听老陈大声赞扬:瞧不出来啊,少爷一个白面书生,却有这般神力!老林也是奋力颔首:没错,三五人合搬的东西,少爷一个人便行了,果然是玉面金刚,非同凡响啊。
听得玉面金刚四个字,崔轩亮便似吞了颗大力丸,一时气力暴增,将铜钱一箱一箱搬下了船,丝毫不以为苦。众船夫见他如此卖力,更是加倍奉承拍马,说了个口沫横飞。
崔轩亮是少年心性,受不得吹捧,一时飘飘然起来,搬了一箱又是一箱,堪堪搬到了第八箱,饶他年少体壮,又练了武功,仍见蹒跚苦状,好容易走下行板,但听轰的一声,港边沙尘飞扬,木箱重重坠在地上,玉面金刚也已扑跌在地,成了一只青面兽。
铜钱实在重,连着八趟搬运下来,崔轩亮已是筋疲力竭,他趴倒在地,喘道:陈叔,搬完了吧?老陈忙道:差不多了,再搬十五箱,那便成了。崔轩亮魂飞天外,颤声道:十十五箱?不行了,不行了你们也来帮着搬吧
老陈皱眉道:少爷,这铜钱多重啊!咱们没练过内功的,三人才能合搬一箱,以前二爷嫌咱们没劲,向来是左右两手各夹一箱,健步如飞,你明明是个练家子,本事怎地这般差劲?崔轩亮喘道:我本就差劲你们有空说嘴骂人,不如来干活吧
老陈敲了敲肩头,软软地道:老林,你去搬。老林冷冷地道:为何是我,不是你?老陈浑身疼痛,苦叹道:我年纪比你大三岁,搬不动。老林道:老子比你更大十岁。老陈道:你**时不是这么说的。
两人互瞪半晌,便向另一人道:老张,你去搬吧。
那老张不知有几百岁了,一张脸又老又瘪,牙齿只剩了几枚,当下作势来捧铜钱,咿咿呜呜怪吼几声,那铜钱却是纹丝不动,他喘了几口气,道:我我去搬瓷花瓶吧,少爷手粗脚笨的,可别让他打破了。
老陈老林无计可施,也不敢当真欺侮人家,只能放他去了。崔轩亮哭丧着脸:你们到底搬不搬?众船夫一哄而散,剩下的打哈欠的打哈欠,傻笑的傻笑,全在那儿装聋作哑。
说来也怪不得人家,众船夫一来上了年纪,筋骨不灵,二来这铜钱确实沉重异常,过去都是崔风宪亲自出手,以免下属们装死赖活。只是今番崔二爷卧病在床,连小指头也不能动上一动,这当口再不靠年轻人出手,却该如何?
年轻年轻,崔轩亮平日给人讥讽谩骂,全是为了自己年轻识浅,什么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人人作弄嘲笑,可轮到干粗活时,这年轻又成了大本钱。他愁眉苦脸,只得走回船上,眼见船上还堆了满满几箱铜钱,顿时灵机一动:我可傻了!一次搬两箱吧,少走一趟路。
他哈哈一笑,蹲身下地,奋起了吃奶的气力,一声怪吼,便摇摇晃晃走下船来。
铜钱一箱百二十斤,两箱二百斤,宛如背负泰山,崔轩亮咬牙切齿,踩得行板嘎嘎作响,堪堪来到了平地,更是奋力向前一跳,喝道:雷霆起例!
轰地一声大响,只见少爷连人带箱滚在地下,满箱铜钱摔了出来,撒得满地都是。
发财了!发财了!瞬息之间,港边欢呼声大起,有说汉语的,有喊东瀛话的,有叫朝鲜语的,总之各国声腔,应有尽有,人人字句虽异,却都有志一同,一齐弯腰捡钱,大发不义之财。老陈见状不妙,便率着众船夫过去驱赶叫骂,就怕肥水流入外人田。
此时崔轩亮还趴在地上,久久没人过来搀扶,他苦叹几声,慢慢抚着自己腰杆,便想站起身来,奈何方才用力太猛,竟是有些力不从心。正痛苦间,忽然一人搀住了他的腋下,将他托了起来,说道:朋友,你可知自己为何身高体壮,却搬不动几箱东西?
崔轩亮微感愕然,赶忙抬头来看,只见面前站了一名少年,约摸十七八岁年纪,正自冷冷地打量着自己。崔轩亮喃喃地道:你你是谁?
那少年道:我是烟岛第一搬货高手。遇上了我,算是你的运气。
听得搬货行家来了,崔轩亮不觉咦了一声。他细目打量来人,只见此人与自己年纪相若,身材也相当,一样有八尺以上身高,不同的是这少年并未穿鞋,外衣略显破烂,身材更是瘦削,比自己还少了几斤肉,哪有什么气力搬货?崔轩亮心里不信,便哼了一声,道:看你没吃饭似的,怎敢说自己是什么搬货好手?
那少年淡然道:这搬东西不能光靠蛮力,纵使体魄雄壮,气力刚猛,可不懂使力的真法门,一切也枉然。
来人两眼眯成了一条小缝,目光隐隐带着几分冷傲,模样有些讨厌。崔轩亮哼道:听你夸口的,你要真有本事,不如让我开开眼界吧。
那少年道:我就晓得你不服气,来,这便瞧仔细啦。当下一声呼溜,竟然直奔上船,崔轩亮大惊道:你干什么?别乱闯咱们的船啊。
正要追将过去,却听嘿,嘿之声响起,脚步沉重,听得那少年大声吆喝:让开!让开!我要下来了!崔轩亮心下一惊,赶忙侧身避开,只见那少年弓着身,驼着腰,背上竟然负了三只大木箱,正一步步走下行板。
这木箱极为沉重,常人连一箱也扛不起,这少年却一口气负了三箱。崔轩亮看得呆了,只见他蹲到了地下,慢慢松开了五指,便让木箱一只只堆到了地下,兀自排列得整整齐齐,手法可说熟练之至。
崔轩亮心里有些佩服了,忙道:这位大哥,你气力好大,可是练过武功么?
那少年道:早跟你说了,我是烟岛第一搬货高手,你还不信。说着拍了拍手,抖去满身泥尘,淡然道,这位小老板,我方才给你数过了,你船上还堆着十二箱货,要不要我给你一发搬下来?
难得遇上好心人,崔轩亮内心狂喜,大声道:大哥!你没开玩笑?你真要帮我搬么?那少年哼道:今儿刚巧没事,可以帮你个忙。崔轩亮满心感激,正等着向他致谢,却又听那少年干咳一声,搔头道:对了对了,差点忘了跟你说,搬一箱算你四文钱,怎么样?
崔轩亮啊了一声,苦叹道:还要收钱啊?那少年道:你别嫌贵,你这箱子挺沉,别人也搬不动。这样吧,看在咱俩有缘的份上,今儿给你打个折,一箱算你三文钱,前头这三箱还算送的,不收分文,怎么样啊?
崔轩亮本来等着他漫天要价,岂料这人还自行减了价,那可是大大赚了,欣喜之下,只顾手舞足蹈,竟连点头也忘了。那少年见崔轩亮又蹦又跳,嘴中啊啊咿咿,连连挥手,似要赶自己走,当即冷冷地道:操!不要就算了,你一会儿后悔,可别来求我!说着朝地下吐了口痰,嘴中念念有词,原形毕露。正要转身离开,却给崔轩亮一把扯住,惊道:你干什么?没人赶你走啊!你搬!你尽量搬!要搬多少有多少!
那少年原本恶形恶状,一听有生意可做,登时笑道:真的吗?一箱三文钱,说定了?崔轩亮忙道:说定了,说定了,便三十文钱也成,快,快,快帮我搬吧!
那少年大喜之下,便飞也似的蹿上船去了。不多时,便又负了三箱铜钱下来。看这人真是能负重,明明背上压着千斤重担,下船时脚步却走得极稳,气喘吁吁中,便放落了木箱,之后便又急奔上船,预备再搬第三趟。
崔轩亮越看越是奇怪,看这少年外貌一如常人,可气力却为何如此之大?莫非他练过什么内功不成?心念于此,便朝那少年走去,打算一探究竟。最快更新
呼呼那少年气喘不休,目光涣散,脸上毫无宝光,只有一脸灰败,浑身上下更是大汗淋漓,他见崔轩亮始终瞄着自己,忍不住大喊道:你干啥?
崔轩亮回头去看,却是老林、老陈回来了。想来他俩把铜钱捡齐了,便又转回察看。三人站在港边,崔轩亮哈哈一笑,手指船上,道:陈叔、林叔,快瞧船上,我给大伙儿找到帮手了,聪明吧。
正唠唠叨叨间,听得行板嘎嘎作响,那少年却已驮了最后一趟货下来,便擦着汗道:小老板,货都搬全了,快请付钱吧。崔轩亮答应了,正要取出钱来,却给老陈拦住了,听他大喊道:大家都过来,围住这小子!
凭什么?那少年气往上冲,大声道,你当我是贼么?老陈冷笑道:怕什么?你要不是贼,便让咱们搜搜又何妨,反正又少不了一块肉。说着便朝对方手臂拉去,那少年嘿地一声,把手向上一提,怒道:别乱来!
崔轩亮喔了一声,呆呆回手过来,便朝那少年身上扯去。那少年大怒道:***混蛋!你也当我是贼么?说着正拳击出,便朝崔轩亮的鼻梁揍去。
砰地一声,拳掌相接,那少年啊的一声惨叫,身体好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直直飞了出去,听得扑通一响,竟然坠入了大海。
混账东西那少年**地爬了上来,趴在港边,气喘吁吁,吐了几口水出来。那老陈扑上前来,猛地揪起那名少年,怒道:臭小子!看你张狂什么?老林!老蔡!快来搜他的身!说话之间,不忘架出拐子,朝那少年胸膛赏个几记。
老陈冷冷地道:不行,你得就地跳一跳。
老陈仰天打了个哈哈,把手一指,厉声道:我就晓得!臭小子,露出马脚了吧!把口袋翻出来!让咱们瞧上一瞧!众船夫捋起了袖子,虎视眈眈,人人作势欲打,崔轩亮也是张大了嘴,颤声道:小哥,亏我这般信你你你竟然
众人去看他的掌心,只见他手心里满满一把铜钱,只只油腻不堪,满是鱼腥臭味,其中几只更已乌黑破损,不知用了多少年。
操你娘!那少年气愤已极,忍不住勒住老陈的脖子,粗口狂骂道,这便想打发我走了么?老狗贼!畜生屁眼生出来的狗杂种!把我的工钱还给我!不然杀你全家!老林见他嚷得激烈,忙来缓颊道:好啦、好啦,辛苦你了,一共要多少钱?
老陈捂着脖子,喘道:你要三十文?***,人家是一文钱三箱,你你是三文钱一箱,敢情你老兄是黄金造的么?那少年脸上微微一红,他朝崔轩亮瞧了一眼,忽又理直气壮起来:这是他自己答应我的!你们别想耍赖!
老陈冷冷地道:小子,收了钱后,是不是该说那两个字啊?
臭小子!眼见这少年翻脸如翻书,老陈心下大怒,你有种别走!给我站住!那少年跑得快了,霎时逃入了街中,转眼消失不见。老陈大吼道:混蛋!给我回来!
老陈怒气冲冲,指天骂地,操爹干娘,什么都不知道了。老张、老黄赶忙道:去,去,办正事要紧,你早去早回吧。老林答应了,便走入了街中,自去寻找雇车地方,其余船夫无所事事,各自找了凉快地方坐下,有的哈欠,有的抖脚,人人打着盹。
老陈还在火头上,痛骂道:少爷!你无知也得有个限度!这烟岛上龙蛇混杂,什么三教九流都来岛上混饭吃,你平日再不小心些,早晚把大伙儿都卖掉!崔轩亮皱眉道:这烟岛不是魏宽叔叔的地头么?哪会有什么贼子?
魏夫人?崔轩亮心头怦地一跳,颤声道:等等,她她就是思妍妹子的亲娘么?老陈悻然道:少爷这不是废话么?她是魏夫人,人家是魏小姐,她俩不是母女,难不成还是兄弟爷俩?崔轩亮低声道:魏魏夫人漂亮么?
娘!崔轩亮心头大喜,便狂吼了这么个字出来。
众人微微一愣,不知他在高兴什么,四下路人有经过,更是疑神疑鬼,都以为自己给白骂了。老陈笑了几声,气也总算消了,便拉着崔轩亮坐下,郑重嘱咐道:少爷,现今二爷病了,好些事不能亲自提点你,咱们都是他的部属,得仔细看照你,你懂了么?
崔轩亮茫然道:干什么啊?瞧你认真的。老陈不去理他,径自道:上岛之前,我吩咐你的第一件事就是关于你丈母娘的。
娘!崔轩亮欢喜喊叫,便又冒出了这个字。老陈呸了一声,道:你别娘来娘去的,告诉你,这位魏夫人和你婶婶大大不同,你想装乖扮巧讨爱怜,那是找死。
崔轩亮微微一惊,道:怎么?魏魏伯母脾气不好么?老陈叹道:天下女人,哪个脾气好了?我先跟你说,你别看魏夫人模样白嫩嫩,娇滴滴的,仿佛是颗玉珍珠,其实她黑得很,压根是颗算盘珠。这也算,那也算,精明无比。加上她武功厉害,你要遇上了她,千万别露出窝囊废的模样,否则咱们也甭提什么亲了,径自打道回府便是。
崔轩亮脸上一红,低声道:陈叔什么叫窝囊废的模样?
众船夫低下头去,苦苦忍笑。老陈苦叹道:说起这个窝囊废呢,我也不太熟。反正你记得了,咱们在岛上的这几天,定得打落门牙和血吞。不管是给小贼打了,还是给谁拐走了钱,都得自认倒霉。否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若给魏夫人听说了咱们的丑事,她定会以为窝囊废上门求亲了,你想你还有希望中选么?
崔轩亮低声道:那魏叔叔呢?他他是我爹的结拜兄弟,定会暗中帮我吧?老陈叹道:我已跟你说了,魏宽是个看大不看小的人。你只消还没断手断脚,他是不会出面的。
崔轩亮哭丧着脸,道:这地方好可怕,咱们不求这门亲事了,赶紧回中原吧。老陈道:你别自做主张。现下咱们的金字招牌,便是二爷。过几日等他醒了,再让他出面去找魏宽。再怎么说,你都是当年飞虎崔风训的儿子,魏岛主见了你来,定是高兴得什么似的。
崔轩亮大喜道:真的吗?魏伯伯会疼我么?老陈道:当然,不过你若是脱了裤子满街跑,逢得女子便叫娘,我想魏岛主也会亲手劈死你,替你爹爹清理门户。
崔轩亮听得全身发冷,这才晓得这几日可不能乱开玩笑,要是自己一个闪神,到时丢光叔叔的脸不说,恐怕连魏宽也要出手惩戒,那可是万劫不复了。
正害怕间,那老林总算回来了,众船夫急忙迎上,问道:车呢?怎没瞧见?老林叹道:方才来了几艘南洋大船,把车子全雇走了。说要午后才有车。听得倒霉事一桩接着一桩,老陈骂道:***!咱出海几百趟有余了,就属这次最倒霉,船上可是来了什么瘟神么?
听得瘟神二字,众船夫不由瞄过眼来,全数瞧向了同一人,那瘟神却是不知觉,兀自指着远处的凉茶棚,道:陈叔,我想去那儿喝茶。
老陈怒道:喝茶?喝什么茶?没车便得在这儿等啊!你有点耐心成不成?崔轩亮没来头又给骂了,只得嚅嚅啮啮:那那要是一直等不到呢?
老林看了看天色,叹道:那可麻烦了。这烟岛午后多雷雨,若是天公不作美,咱们可得把货搬回船上了。崔轩亮震惊道:什么?又得搬了吗?老陈怒道:不搬怎么办?把货放在这儿洗澡么?货砸了,你叔叔不也跳海了?
崔轩亮给痛骂一顿,自也不敢再说,只好随着众船夫就地罚站,等候空车到来。
这烟岛地处炎热,日光颇烈,太阳曝晒而来,人人都给烤得焦干。崔轩亮探头探脑,只见路上人来人往,不一会儿经过了一辆马车,又一会儿来了辆尖耳朵的驴车,可车上若不是载满了货,便是坐满了人,全然见不到一辆空车。
眼看辰牌已过,慢慢已要到中午了,老林逢车便问,可人家全都有事忙着。无可奈何间,只得道:不行了。我看还是去找魏夫人求情吧,她庄子里车多,先跟她借几辆应急。话声未毕,崔轩亮已然戟指大怒:窝囊废!这点小事也要求人!你想害我的亲事告吹么?
老林吓了一跳,自也不敢再说了。正苦恼间,忽听一人哈哈笑道:好啊,好啊,看来有人雇不到车啦。
众人抬头一看,面前站了个少年,一张脸长长的,两眼眯成一线,却又是那搬货少年来了。崔轩亮仿佛见到了救星,忙道:小哥!又是你啊!你你有法子雇到车么?
那少年冷冷地道:当然有法子,可我偏不想给你们雇。崔轩亮纳闷道:为什么啊?那少年打了个哈欠,道:你们这帮人势利凉薄,谁想给你们干活啊?
老陈见他幸灾乐祸,不由怒道:臭小子,少在这儿啰唆!快给我滚!
那少年扬首高哼,却也不肯走远,只管到了路旁,找了处阴凉地躺下,兀自赞道:好凉快,一会儿定要下大雨啦。众人听得冷言冷语,自是气得脸色铁青,奈何夏季一过正午,必定暴雨倾盆,此乃玉皇大帝圣旨,谁也做不得主。崔轩亮手臂还酸着,就怕要搬货,只得低声道:小哥,你你做人最好了,快帮咱们雇车来吧,我一会儿赏你五文钱。
那少年闭目而睡,毫不理睬,崔轩亮求情道:小哥,拜托你了。我给你十文钱。少年侧睡翻身,竟然打起呼来了,崔轩亮无可奈何,只能取出了碎银,叹道:这儿有点银子,全孝敬您了。
面前人影一闪,那少年已然飞也似的赶上来,一把抢走了碎银,笑道:好啦,瞧你如此心诚,我倒想帮你了。你要几辆车啊?崔轩亮转头去数地上木箱,喃喃便道:四五辆总要吧。那少年大笑道:包在我身上。说着把银子放入裤袋,拔腿飞奔而去。
眼看崔轩亮又干起了傻事,众船夫顿时叫苦连天:少爷,你怎么又糊涂啦!崔轩亮咦了一声,这才晓得不对了,看那少年若是收钱不办事,自己岂不成了冤大头?众船夫见他如此无知,便又围拢上来,人人轮番数落,指东骂西,转瞬之间,便把崔轩亮说成了一个活白痴。
也不知给骂了多久,忽听车轮滚动,蹄声响起,路上行来了一群牲口,但见一只只头上长角,哞哞而叫,嘴里还嚼着稻草,正是牛车来了。
崔轩亮大喜道:看!看!这车子不是来了么?你们还好意思骂我哪。众船夫凝目去看,只见面前的全是耕牛,一只只拉着破烂柴车,数达五辆,车上各坐一名苦力,人人衣衫褴褛,嘴上叼着稻草,想来都是些庄稼汉。
那少年跟在车边,缓缓而来,眼见众人望向自己,便笑道:瞧,车子全来了,咱们这就上货吧。崔轩亮大喜过望,一见有车来了,便要搬货上车,老陈急忙把他拦住了,森然道:慢着。
那少年皱眉道:又是你这小老头,你想干啥?老陈冷笑道:小子!你这人做生意不大老实,来!这车钱怎么算法,大家先说个明白!
那少年淡然道:这得瞧你想上哪儿去?岛东还是岛西?老陈冷冷地道:我要去舜天王街。那少年点头道:舜天王街位在岛东,一共三十五里路,一里算你一两银。
放你妈的屁!听得那少年漫天喊价,老陈自是惊怒交迸,三十五两银子拉一趟货!你当拖车的是五色神牛啊?便大食天马也比你便宜些!那少年脸上微微一红,道:也罢,你若是嫌贵,那我就回去了。
老陈听他语带威胁,更是火冒三丈:滚吧!老子便死在这儿,也强过坐你的烂牛车!崔轩亮见他俩吵了起来,忙来缓颊道:小哥,算便宜些吧,大家日后好做朋友啊。
那少年闭目养神,道:好吧,看你小哥的面子上,我愿意减一半价钱,五辆车三十五里路,算你十八两成了。崔轩亮大喜过望,正要答应,却给老陈拉着走了,听他怒喝连连:走了!走了!把咱们给当成肥羊啦!快回去搬货了!
崔轩亮一听自己又要搬货,登时惊慌失措,忙道:小哥,拜托你,再便宜点,再便宜点。那少年也怕生意飞了,只得啧地一声,改口道:好吧,今日不赚你们的钱,就算你们十两银。这可够便宜了吧?说话之中,那老陈头也不回,竟已直冲上船。那少年急急喊道:等等!等等!你若是嫌贵,自己开个价钱出来,大家好商量。
一两!老陈回过头来,怒眼凶瞪,大吼道,否则咱们免谈!
一两?那少年捧腹狂笑,一两银子五辆车?你当自己是天王老子啊?老陈懒得理他,只管傲然上船,那少年见大事不好,只得咬牙道:好!算你狠!一两就一两,你要是不要?
要!要!要!老陈眉开眼笑,立时奔了回来,笑道,一两银子兼上货,这就说定啰。那少年狂怒道:放你妈的屁!一两银子还得搬?你当我是冤大头么?当下挥手怒喝,走了,走了!咱们遇上了疯子,白来一趟啦!
且慢!大家有话好说!老陈一把拉住了他,道,我另加你一钱银子,怎么样?那少年怒道:一钱?不如我请你来搬吧。至少一两!
二钱!,八钱!,三钱!双方就地还价,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终于议定了价钱,此行三十五里路五辆车,共需一两银子另八钱,上货下货兼跑腿,一发算在里头。那少年见价钱议定了,一身凶焰消失无踪,换了满面斯文平淡,道:老板,可以上货了么?
老陈拱手欠身:辛苦兄弟了,咱们快快出发吧。
看这两人之前操爹干娘,叫骂得十分凶狠,孰料价钱一定,便又客气起来了,自让崔轩亮看傻了眼。那少年不再多言,只管快手快脚扛箱提重,一一堆到了车上。几名庄稼汉要过来帮手,那少年却摇了摇手,示意不必。想来这苦力钱是他一人独赚的,决不容旁人来分。
上完了货,却堆不足四辆车,算算还多了一辆,老陈也不想断人财路,便让崔轩亮等人上车安坐,另吩咐了众船夫,要他们守在船上照料二爷。反复提点已毕,这才一声令下,朝舜天王街浩浩荡荡地进发。
时在上午,众人坐上牛车,但见自己身处海滨,面前道路既宽且直,路旁还生了高高的椰树,树后则是一片蔚蓝海天,凉风拂面,伴随了阵阵海涛拍岸之声,让人胸怀大畅。
崔轩亮赞叹道:这烟岛还真是漂亮,想来住了不少人吧。老陈道:没错,烟岛人烟稠密,住了将近一万户人家。崔轩亮吓道:万户人家?那那不是一座城了?
老陈道: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我听二爷说过,这烟岛最初还只是个渔村,仅仅住了十户人家,加上岛屿腹地狭窄、缺水缺粮,根本无人想来定居。崔轩亮喃喃地道:那那是谁把烟岛建起来的?可是魏叔叔么?
老林笑道:当然是魏岛主啦。不然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老陈道:这就叫能者无所不能吧。据说当年魏岛主来到烟岛时,刚辞官不久,身上也只有三万两白银,算不得有钱崔轩亮打断了他,皱眉道:有三万两银子,还算穷么?
老陈白了他一眼,道:吃喝嫖赌,还能凑合一阵子,可你要开港呢?凿井呢?三万两够用么?崔轩亮没凿过井,自也没开辟过港口,哪知什么价钱,只能应以嗯声,道:后来呢?魏伯伯是怎么建起烟岛的?
老陈道:我听二爷转述,这魏岛主眼光极是独到,他初到岛上,立时拨出一万两银子,从琉球聘了大批苦力,在岛中挖了座大湖崔轩亮打岔道:挖湖干啥?划船么?
老陈骂道:这岛上没水,好容易刮风下雨,你要不要找个蓄处?崔轩亮哦了一声,方知挖湖原是为了蓄水,又道:那那岛上有田么?老陈骂道:废话!有了水后,魏岛主亲自出马,便在岛西开垦荒芜,试种稻米,待得居民多了以后,这才在岸边一斧一斧地开辟深港,十七八年下来,来往商船渐多,慢慢才有了今日的气象。
崔轩亮点了点头,看这魏叔叔能号称龙帅,决非仅是武功高强,善于打架而已,想来他才干出众,见识也甚卓越,方能得到永乐帝的宠信。他沉思半晌,又道:这烟岛开拓不过十七年,那不是和我一样岁数了?老林笑道:是啊,那魏小姐也是在烟岛上生的,你俩算得是同龄同岁。
崔轩亮心下甜蜜,自知父亲和魏宽本是世交,自己若能亲上加亲,那才称得一个好字。他急于和魏思妍见面,便又道:陈叔,咱们现下是去哪儿?可否走快些?老陈叹道:少爷啊,我方才跟你说了老大一篇,你都没听是吧?咱们要去舜天王街,去找一位尚六爷。
崔轩亮皱眉道:什么舜天王街?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听来怪别扭的。
老林笑道:少爷这就不懂啦。这舜天王是琉球古王的名儿。据说那条街上住的全是琉球人,在当地盖了宗祠祖庙,久而久之,便给人称为舜天王街啦。崔轩亮哦了一声,道:如此说来,这岛上住的不仅只有汉人了?
老陈道:那当然了。烟岛上什么人都有,听说最初来的就是琉球人,都是些打渔的。可魏岛主来了以后,人便慢慢多了起来啦,现下有朝鲜人、东瀛人、南洋人、回回人,形形色色都有,不过人数最多的,还是咱们汉人。
崔轩亮奋力颔首:那当然了,咱们可是天下第一大国,到哪儿都有乡亲。他坐在车上,满面兴奋,便拍了拍驾车汉子的肩头,笑道:这位大哥,你是哪里人啊?
那庄稼汉茫然道:哪里人?我我是烟岛人啊。崔轩亮皱眉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你你是打哪儿来的?那庄稼汉通晓汉语,可乍听此问,却是愣住了,喃喃地道:打哪来的?我我是打岛西来的啊。
老陈咳了一声,改口道:老兄,咱们问得是您祖上何处?打何处过来烟岛的?那人总算懂了,忙道:原来原来是是问这个啊,我我高祖好像是从泉州来的吧,先是去了琉球,之后才来烟岛,算算有百来年啦,我也记不大清楚了。
汉人慎终追远,最重认祖归宗,眼见那人一脸淡泊,对故乡之事毫不热衷,不免让崔轩亮有些扫兴了。他左顾右盼,忽见那少年跟在车旁,便问道:喂,你呢?你打哪里来?
那少年不假思索,立时道:我自来。崔轩亮心下大喜,有了几分亲近之意,忙道:原来你也是人啊,那那咱们可是一家亲了,您您老家哪里呀?那少年道:我祖上浙江,本籍宁海。老林讶道:浙江宁海?那可是出状元的地方啊。你姓什么?
那少年淡然道:我姓方。他顿了一顿,又道,大家都喊我小方。
小方?崔轩亮微微一愣,心念微转间,立时想起了天绝僧的说话,好似说他自己此番前来烟岛,便是为寻一户方姓人家而来。忙问道:小哥,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和尚,法号叫做天绝的?
天绝?那少年的眼缝眯起,蹙眉道,什么玩意儿?可是做法事骗钱的么?崔轩亮听他说得轻蔑,忙解释道:不是的,这位天绝大师不是骗钱的,他是少林寺的和尚,见识很广,武功也挺行的。
听得少林二字,那少年忽然双眼大睁,他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崔轩亮,惊道:河南嵩山少林寺?崔轩亮与他对面相望,只见这少年双眼不再半眯半闭,已是全然睁开,阳光照耀下,但见那双眸子粲然生光,竟是说不出的气概威势。崔轩亮心下一凛,忖道:原来这人长得这般好看。
观人者必观其眸,尤其这人鼻梁挺拔端正,更衬得五官气象卓尔不群,想来这俊鼻子若生到女孩儿脸上,其人必然貌美增色,端丽大方。二人面面相对,那小方见他痴痴呆呆,不由蹙眉道:你怎么啦?为何不说话了?
崔轩亮喃喃地道:方小哥,你你有妹妹么?
小方哧地一声,眉毛扬起,森然道:老弟,你有娘么?崔轩亮听他口气不善,八成没什么好话出来,只得定了定神,低声道:没没事,我我方才说到哪儿了?小方道:你说到少林寺,有个和尚叫做天绝的。
崔轩亮忙道:对对对,就是少林寺,这天绝大师就是寺里的武僧。小哥,你过去可曾听过他么?小方朝地下吐了口痰,道:没听过。
崔轩亮有些失望了,喃喃又道:你不知道他啊,那那你还认识别的少林僧人么?
小方颔首道:有,我认得一个少林和尚。崔轩亮大喜道:你认得谁?快说吧。小方道:达摩老祖。听说他武功挺行,可以在水上行路。
崔轩亮哑然失笑,这一苇渡江的达摩老祖,乃是家喻户晓的千古人物,想来这少年认得人家,人家却认不得他了。正笑间,小方却又斜过眼来,朝崔轩亮身上瞧了瞧,道:小老板,你也练过武功,对么?
崔轩亮道:是啊,你你怎么知道的?小方淡淡地道:我方才给你狠打了一掌,你忘了么?崔轩亮啊了一声,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本以为你也练过武功,出手不知轻重可没伤到你吧?
小方摇头道:没有。不过你的手劲很沉。我要是闪得慢了片刻,定会给你打死。
崔轩亮微起歉疚之意,忙道:对不起,我我这儿有些钱,都赔给你吧。说着便从怀里取出几只铜板,递了过去。
那方姓少年双眼圆睁,嘴角一扭,眉毛渐渐挺起。突然间,整个人又好似泄了气的皮球,只慢慢伸手出来,把铜板接下了。瞬息之间,只见他的眼皮再次盖了起来,化做了两条细缝,随即愀然不语。
崔轩亮呆呆看着,只觉这人说不出的古怪,喃喃便道:方小哥,你你生气啦?
小方没有回话,只管低头疾走。崔轩亮有些过意不去,便追了上去,道:小哥,你别不理人啊,你家里还有哪些人啊?跟我说说吧。小方见他纠缠不清,八成又来探姊问妹,淡淡道:这位小老板,你干啥老问我的事?倒是你自己呢?你姓啥叫谁,祖上何处?
崔轩亮一生从无心眼,向来是有问必答,一听此言,立时大声道:我叫崔轩亮,器宇轩昂的轩,高风亮节的亮,今年十七岁,祖籍安徽蚌埠,我爹爹叫崔风训,我叔叔叫崔风宪,我爷爷叫正要托出祖宗十八代的事迹,却给老林遮住了嘴,道:少爷行了,人家没问你这么多。
老陈多历江湖,岂是无知少年可比?当下咳了几声,自问那少年道:小老弟,咱们人在外地,不得不提防些。敢问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可也是岛上苦力?小方横了他一眼,道:不是,我家是读书人。老陈笑道:读书人?敢情还做过官吧?这话本是讥讽,孰料小方一本正经,道:你说对了。我方家祖上都是读书人,几十年前在南京做过大官。
大官?老林笑道,你祖上做大官?那你怎会沦落到这个田地啊?
哈小方从腰间取起一只水壶,朝嘴里灌下一大口,仰天漱口,啊啊有声,猛听呸地一声大响,满口臭水吐出,便朝路边狠狠啐了出去。却在此时,一阵怪风吹来,那臭水竟给吹得歪了,尽数向后洒淋。老陈、老林闪避大骂:他***!你借东风啊!
小方搔了搔脑袋,便缓下脚来,故意落到后头去了。
阵阵海涛之中,车子沿着海滨向内岛走去,每逢上坡路,牛车爬不动,那少年便出力来推,有时实在坡道过陡,崔轩亮等人便也帮着援手,只是那少年脾气不好,绝没一个谢字,少不得要与老陈吵架斗口。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车子驶进内岛,看不到大海,道路两旁也不再是椰子树,代以一大片竹林,绿幽幽的颇有古意。车子驶入竹林,不过百尺,面前豁然开朗,崔轩亮等人都是瞿然一惊,道:好美啊。
竹林深处,竟是好大一汪湖,湖水清澈,辽阔宽广,湖水对岸则是一座小山,山影倒映在晶莹的湖水上,望来美不胜收。老陈吩咐停车,带着崔轩亮驻足来看,只见山光水影之中,凉风徐徐吹来,山顶岚雾散开,现出了一片云中楼阁。
崔轩亮颤声道:陈叔、林叔,那山上住了什么人?老林笑道:少爷少见多怪啊,那地方便是魏家上下居住的梦庄。崔轩亮喃喃地道梦庄好美的名字
眼前一片湖光山色,莲叶荷花,那云中楼阁更是深藏雾中,宛如神仙居处。谁也料想不到,在这南国海岛之中,竟还有这么一抹江南风光。崔轩亮越看越是欢喜,看这魏思妍生在这片世外桃源中,日夜受这仙气熏陶,定有天女般的曼妙姿容。他闭起了眼,沉醉在竹涛之中,隐约见到自己与魏思妍手牵着手,伫立于梦庄山顶,日夜眺望夕阳大海,相依相偎,柔情无限
正想着要与魏思妍生几个小孩,猛地脑后一掌拍来,听得老林大喊道:少爷!你作死么?崔轩亮睁开双眼,惊见自己身上背着一个大包袱,两脚泡在湖水中,想来自己迷迷糊糊地,竟然冲下水去。老陈怒道:窝囊废!整日像掉了魂似的,没一点出息!小方也不忘冷言冷语:你们几个无故拖延时光,一会儿每辆车得多派三文钱。
神仙画境远去,魏思妍的倩影不见了,眼前却只有五辆牛车、两条老汉,另还有个善于拐骗的方姓少年,人人吵骂不休,崔轩亮狂喊一声:送货啦、送货啦,我可快给烦死了。
车子离开了竹林,已近正午,四下又恢复了南国风光,椰树烈日,暑气逼人。众人虽坐在车上,可炎日曝晒之下,却不免汗流浃背。正烦躁间,忽听远处传来淡淡琴音,依稀是一曲平沙落雁,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崔轩亮大喜道:有美女。老林讶道:你怎么知道?崔轩亮道:这琴音柔媚无骨,我一听便知。众人半信半疑,可那琴音委实陶然甜美,料来少爷此言非虚。一片祥和之中,牛车也一路向前,人人引颈期待,忽见路边一座石敢当,其旁端坐一名老者,手拿怪琴,低头猛弹。眼见众人瞄着自己,崔轩亮脸上一红,忙来顾左右而言他,自问方姓少年道:小哥,那老人拿的是什么乐器啊?好像不是琵琶。
小方道:这是琉球国宝三弦琴,奏的曲子都是打来的。只是传了几代之后,曲音已与出处不同。崔轩亮笑道:小哥知道的挺多啊。
小方轻声道: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崔轩亮见他神色落寞,好似心里藏着什么事,正想多探听几句,忽然车轮一震,牛车走上了青石子路,四蹄拍打落地,竟是清脆有声。崔轩亮喜道:这就是舜天王街么?老陈笑道:没错,总算到啦。
烟岛方寸之地,贫瘠窄小,没想竟有青石板铺路,倒与北京、南京这些大城相仿,想来魏宽费尽心血,竟不惜从中原运来了石材,这才把这烟岛建得如此美仑美奂。
好容易到了热闹地方,崔轩亮满心惊奇,一时伸长了颈子,四下张望,只见这街上满是商家,卖吃的、卖酒的,货品杂物琳琅满目,全是异邦文物。此外每间房子都有石狮子,不过体形不大,也非置于门口,而是建在屋顶上。自又让他看傻了眼。
看这舜天王街本是琉球人士聚居之所,风俗民情自然大异于中土,样样都透着新鲜,崔轩亮瞧了一阵风景,便又四下搜索起琉球少女的身影,只想瞧瞧她们姿容如何,打扮如何,谈吐气质又如何?与中原大城的姑娘们相比,却又是哪边姑娘貌美些?
正亢奋间,牛车却转入了一条巷子,随即停了下来。崔轩亮怅然若失,悻悻扫眼一看,只见面前一处建筑,上书三山会馆。
终于到了。方今琉球王名叫尚巴义,至于这三山会馆的名字,则是取自于古琉球的山南、山北与中山等三国。看这会馆如此定名,一来是发思古幽情,二来则是示意王道宽容,表明尚巴义自己虽然出身山南国,施政却能不分南北,举凡琉球子民,皆能一视同仁。
时近正午,众人总算来到了会馆,便一一跳下车。老陈走到门口去看,却见三山会馆却是大门深锁,不见有人,门口还拉了一条绳索,门上贴着一道符令,上书岛主令,公务重地,严禁擅闯。
大白天的,三山会馆却是空无一人,当真奇哉怪也。再看那符上印了只小小云燕,色做深红,好似真是烟岛岛主的号令。再看那段汉字旁另有诸多奇文异字,或横或直、有弯有曲,想来都是些异国文字,文意想必差相仿佛,都是禁止外人擅闯。
崔轩亮心里很烦,道:这又是怎么了?不许咱们进去么?老陈骂道:谁说的,门口有卫兵么?三人望着脚边的绳索,面面相觑间,不约而同举起脚来,一齐跨过了那道绳索。众车夫一旁看着,忍不住低头嘻笑,道:人啊。
小方冷冷地道:人怎么啦?碍到你啦?说着朝地下狠狠吐痰,料来是要打人了。
天下诸国民风不同,蒙古民风剽悍,大食百姓虔诚,至于琉球、东瀛、朝鲜等国的百姓,则多半是守法知礼之辈,每逢见到官府禁令,莫不乖乖低头,不敢触犯。唯独百姓不同,官府越是严禁,越要试上一试,众车夫看入眼里,忍不住便都笑了。
老陈哪管谁来讥笑,反正这门口一无卫兵,二无陷阱,若不过去试试,岂不是笨蛋?当下翻越了绳索,拿起门环来敲,喊道:有人在吗?咱们是来的商人,有货要交给尚六爷。快请开门啊。
喊了几声,会馆里却是毫无动静。崔轩亮皱眉道:搞什么鬼啊,怎没半个人?老陈提起大嗓门,拼命喊嚷,老林也是频频敲门,却都没人答应。正烦躁间,忽听小方道:几位老板,我一会儿还有事,可否先让咱们下货?老陈沉吟半晌,也是怕牛车远走,自己却找不到货主,便道:大家少安毋躁,先让我过去看看。
老陈沉吟半晌,他见门口没人,便自行走到了屋旁,沿着围墙绕行。只见这三山会馆傍于海边,主宅共有上下两层,屋外则是一片围墙,东倚苍绿竹林,西侧却对向了蔚蓝大海,望来颇为清幽。
老林尾随而来,忽然啊了一声,道:这儿有码头啊。看这三山会馆建筑巧妙,西侧紧临水上,墙边另建了个木台,可供船只停泊。老陈老林相顾苦笑,方知此地原可泊船下货,早知如此,自己径可驾舟过来便是,何须大费周章地四下雇车?
二人摇头叹气,也是找不到别处入口,正待转身离开,却见码头边儿泊了艘小船,长约十尺,想来是会馆的船只。老陈心下大喜,忙来到了门边,喊道:屋里的朋友!快开门啊!咱们要送货啊!
时近正午,烈日曝晒,众人都是又渴又累,老陈连喊数十声,屋内仍是静悄悄的。崔轩亮急于交差了事,便来到了门前,提气狂吼:搞什么?到底有没有人!眼看迟迟无人应门,便抡起了拳头,朝门板疯狂拍打,之后更是深深吐纳,摆出了马步,怒道:雷霆起例!
八方五雷掌的第一式,便是雷霆起例,这套掌法威力非同小可,一旦劈落下去,难保不把门板打得稀烂。老陈急急拉住了他,慌道:少爷别胡来,这是琉球王建造的会馆,打坏了可是要赔的。
崔轩亮大声道:可他们一直不来应门,又是怎么回事?老林道:也许也许他们上街吃午饭去了,那也难说得紧。
听得午饭二字,众人全都饿了。老陈转头去看,眼见小方眯着眼睛,自在那儿扭动颈椎,一脸不耐,其余五名庄稼汉也是躺的躺、坐的坐,想来都在等着走。老陈忙道:老弟,我看这样吧,你先去吃顿午饭吧,一会儿再来下货。他怕人家拒绝,便从怀里取出银子,交给了崔轩亮,道:少爷,带人家去吃顿好的,千万别小气了。
崔轩亮最爱请客,听得可以花钱,自是喜滋滋地来接银子,谁知手还没动,身上却是一沉,看自己还背着一个大包袱,里头藏了三十斤重的黄金,实如老牛拖车一般。他烦不胜烦,顿时懒性大发,便躺在满车货物上,叹道:行了,我不想去了,让我在这儿看着货吧,你们一会儿给我买些吃喝的回来便成了。
老林附耳道:他一个人行么?老陈沉吟道:少爷武功其实不差,再说这儿是尚六爷的地头,光天化日下,应该没事老林走了过来,皱眉道:少爷,你一会儿不会午睡吧?崔轩亮哈欠道:不会。老林越看越担忧,还待要说,那小方已然嚷了起来:到底走不走啊!老陈忙道:来了!来了!他转过身来,细细叮咛崔轩亮:少爷,我们这就走了,你若有什么事,只管喊一声,咱们在巷外不远,立时赶来。
行了。崔轩亮哈欠道,你快去吧,记得给我弄壶凉茶来。
昔日崔风宪出外做生意,定把货款随身带着,仗着两只铁掌、一双鹰眼,三四十个匪人也近不了身,最是牢靠不过。如今他重伤卧病,老陈、老林不敢担当,只得把钱交给崔轩亮了。天幸这少爷武功还应付得过去,虽不能与高丽名士、百济国手等人相比,可要与寻常小毛贼交手,却也是绰绰有余了。
众人前脚一走,崔轩亮立时哈欠连连,当下解开了身上黄金,放到了脚边,自在车上躺平。也是昨夜没睡好,稍一闭眼,便已鼾声如雷、睡死过去。
正好梦间,忽听嘎地一声,三山会馆开启了小门,露出了一双眼睛。
***门里那人先松了口气,擦去了满面冷汗,道,总算走了。此人口操汉语,带着江浙口音,没说几句,一旁又探出了一颗头,低声道:老七,这帮人到底是干啥的?在此大呼小叫的?那老七细声道:你没听他们说,他们是打中原来的商人,要送货给尚六爷。
他***,货不少啊。门里传来舔舌声,好似颇为艳羡,老七拉了那人一把,低声道:别打歪主意了,等林思永他们吃饱了回来,咱们可脱不了身啦。
对,对,快走,快走。看那林思永好似是什么凶神恶煞,大名一出,便让人满心忌惮。嘎地声响传来,会馆小门打开,竟有人偷偷摸摸地走了出来,方才来到牛车附近,便听呀地一声,脚步急急,那人竟又逃回门里去了。
门里传来惊讶声:老七,你怎么跑回来了?那些人不都走*光了么?那个老七慌道:你小声些。那牛车上还躺了一个,自在那儿午睡,你可别吵醒他了。
好,咱们小心些。脚步低微,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才从牛车旁经过,却见崔轩亮揉着惺忪睡眼,起身来问:谁啊?嘀嘀咕咕的?
崔轩亮毕竟有着内功底子,耳朵远比常人灵敏,这会儿终于给吵醒了。他睁眼来看,惊见面前站着两名中年男子,容貌猥琐,嘴边蓄了两茎长须,背后还负了只大包袱,好似要出远门一般。崔轩亮暴喝一声,赶忙翻身起跳,学着叔叔的架势,厉声道:来者何人?是不是小偷?眼看崔轩亮身法利落,虽说是个小白脸,身材却高达八尺以上,双肩开阔,宛如常山赵子龙的形貌。那两人吓了一跳,颤声道:我们我们不是小偷,我们是会馆里的人。
那两名男子互望一眼,眨了眨眼,只见一人拍胸傲然:哪!我就是尚六爷。崔轩亮大喜道:什么!原来你就是尚六爷啊,你方才在做什么啊?怎地都不来应门?
那两人魂飞天外,大惊道:你你要干什么?崔轩亮忙道:我有货要交给你们啊,你们可别急着走了!那尚六爷颤声惶恐:你你有货要交给咱们?
那两人相顾惊叹:***这是铜钱啦
那尚六爷望着满满四大车的货,不觉吞了口唾沫,道:这这都要给我们么?崔轩亮笑道:是啊,咱们费了好大的劲儿,这才运到了三山会馆,您快来点收吧。扛起了木箱,道,这货要堆哪儿?
铜钱是朝廷的信用,可抵白银黄金,青花瓷更不必说了,南洋东洋尽皆视为传家宝。那老七又惊又喜,忙拼死来搬,就怕慢了一点半点。
尚六爷咦了一声,眼珠儿转了转,便伸手到衣襟里乱掏,半晌过后,便取出了一张纸牌,道:看,这是琉球王的银契,你拿着这张纸进屋,咱们国王便会拿黄金给你了。
面前空无一人,但见会馆里满是凌乱,柜子倒的倒,抽屉开的开,地下满是纸张,墙上字画也坠落在地,宛然是个废墟。崔轩亮一脸讶异,左右瞧了瞧,喊道:琉球王!琉球王!我来收钱了,请问你在家里吗?
面前是幅《梦海图》,水墨留白,勾勒出海上的云烟雾气,正中一艘小舟,正于狂涛巨浪中疾航,看那笔墨甚是夸大,浪头汹涌翻起,层层叠叠,竟比小舟高上数十倍不止,仿佛群峦叠嶂。崔轩亮自己也曾进过梦海,深知这海其实便是苦海,若说与梦字有何牵连,也只能算是恶梦一场。他越看越觉害怕,忽见图上另有一行诗,忙读了出来。
正纳闷间,猛听耳边嗖嗖轻响,似是有人走近之声。他大喜呐喊:琉球王!急急转头去看,惊见墙边站了一人,白衣白靴,通体全白,头上罩了个白布套子,乍看去,便与墙壁颜色一个模样,若不仔细瞧,恐怕还认不出来。
白影一晃,竟然从墙上走了下来,便朝窗边奔去。崔轩亮慌道:琉球王!等等!等等!你还没付钱啊!说着右手暴长,便朝那白影拉去。
嗡的一声大响,白影身上散出刀光,护住身遭,那绿影子来势更快,刀光飞影,两相震荡,骤然间纸窗爆开,那道白影倒飞而出,竟给震了出去。地下却传来当的一响,似有什么东西坠落。
崔轩亮吃了一惊,看适才背后射来的东西势如雷霆,快似闪电,岂料竟是这片薄薄的叶子!他呆呆看着,忽见地下还躺了一件东西,好似是从白影子身上掉落下来的。崔轩亮眨了眨眼,忙走过去,俯身将之拾起。
常人若是在此,必定惊惶恐惧,无以复加,崔轩亮却是哈哈笑道:好凉快呀。他抖了抖衣襟,通体舒畅,便又低头来看掌里的东西,见是一只钥匙。
正讶异间,忽然背后给人拍了拍,登让他大喜回头,喊道:琉球王!你终于来了!
众人寒声道:运走了?崔轩亮忙道:是啊、是啊,方才你们吃饭的时候,尚六爷便出来了,他把货搬上了船,便驾船走了啊。老陈、老林吞了口唾沫,心下都有不妙之感,他俩朝屋内望了望,颤声道:那那货款呢?
众人急急围拢过来,各朝那银契去看,只见纸牌上写了几个东瀛字,见是京都烟花馆符切,票抵一次。
崔轩亮咦了一声,这才惊觉自己身轻如燕,他兜兜转了个圈,看遍全身上下,那包黄金竟也不翼而飞了。老林、老陈对望一眼,顿时膝间一软,跪跌在地,大哭道:完啦!全完啦!遇到贼人了!整整赔掉十万两白银啦!
哎呀一声,崔轩亮飞身跳起,这才知道自己遇到坏人了,看满船货物给人骗得精光,非但赔光了二爷的本钱,怕连回中原的盘缠也没了。老陈、老林抱头痛哭,崔轩亮更是倒在地下,挥手舞脚,放声大哭起来。
那少年小方本还等着收钱,可人家才给拐掉了全身家当,怕已痛不欲生,自己若选在此时催收车款,难保不给人围殴致死。无可奈何间,只得杵在一旁,等候收钱良机。
众人哭得呼天抢地,忽听门口传来说话声:你们是什么人?为何闯进凶宅?
听得凶宅二字,众人一齐转头去看,只见会馆门前走进了一批人物,人人手上提刀,身穿劲装,胸前都绣了一只白云燕儿。为首之人则是空手,身上罩着一件厚重斗篷,衣襟上绣着一只红雀儿。虽在大热天里,却也没见他出什么汗。
烟岛共有十二位教头,人人武功精强,手段利落,向来是岛上执法。老陈知道救星来了,忙跪地大哭:大爷!大爷!咱们的货给人偷了,您快帮忙抓贼啊!那斗篷男子急忙上前,搀扶道:老丈别慌,您有话慢慢说,莫要行此大礼。
老陈擦拭泪水,抽抽噎噎地道:咱们咱们是商人,有批货要交给尚六爷岂知岂知会馆里居然藏了骗子
想到船货全给拐骗一空,众船夫家中却是老的老、小的小,全都等着吃,二爷从此积欠数万两巨款,老陈、老林心下一酸,忍不住又号啕大哭了起来。
崔轩亮也是频频拭泪,哭道:是啊!是啊!那两人是从会馆里出来的,又说自己是尚六爷,便把我车上的东西给搬走了那斗篷男子年约三十来岁,肤色黝黑,神情干练。他闻言蹙眉,道:我已在门上贴了封条,提醒各方来人注意,你们都没瞧见么?
老陈、老林心下一凛,这才想起门上贴着符印,上书公务重地,严禁擅闯这八个字,原来便是封条之意。崔轩亮抽噎道:我我不知道那是封条,反正反正他们是会馆出来的,我也没想那么多,便陪着搬货了。
众汉子愕然道:你还真好心啊,难不成你只顾着搬,都不问他们收钱么?崔轩亮抽噎道;有啊,他们他们不是拿了那张纸牌给我,说可以找琉球王换钱
琉球王?众人微微一愣,那斗篷男子接过纸牌一看,沉吟道,那两人可是面色蜡黄,嘴角蓄着两茎长须么?崔轩亮哭道:对对对,他俩还负着大包袱,像是要出远门
那斗篷男子稍稍看过了纸牌,心下已有定见,便道:这两个是张党的人。老陈讶道:张党?那是什么?那斗篷男子解释道:张党是海盗,贼众皆是汉人。只因他们过去是张士诚的部众,便给咱们统称为张党。
老陈愕然道:张士诚?就是和太祖打过仗的那个张士诚么?
那斗篷男子颔首道:就是他。这张士诚战败后,部下却不肯降伏,于是都逃到了鬼海中,聚众造乱。后来日本的荣之介鬼海,便将他们的首领杀死,将残部收编旗下。
老林颤声道:荣之介,这这家伙不就是倭寇的大头目么?那斗篷男子道:没错。现下张党的人已成倭寇向导,专替匪徒带路,来劫夺自己的汉人同胞。
听得世间竟有如此汉奸,众人义愤填膺,自是骂不绝口。老陈苦笑道:怎么搞的?这倭寇过去从没胆子来到烟岛啊?怎地张党的人竟会竟会
那斗篷男子叹道:说来真是对不住了。敝师今年六十大寿,各方宾客云集,咱们也不好盘问宾客的身份,是以三教九流都来了。为此岛上乱成了一团,咱们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开交。听得敝师二字,老陈不由啊了一声,忙道:您您是魏岛主的徒弟么?
那斗篷男子淡然道:是,在下行四,人称林唐手便是。老陈、老林听得林唐手三字,不觉啊了一声,立时想起那位带艺投师的琉球舵头,忙道:原来是魏岛主的四弟子林思永,失敬,失敬。说着打躬作揖,十分礼数。
唐手是琉球武术,发源于中土,便如琉球国宝三弦琴一般,也是经浙闽一带传入岛内,数代沿袭下来,渐成琉球国技。不少东瀛人亦慕名来学,又因东瀛语中的唐、空二字读来同音,久而久之,积非成是,终给称为空手道。
琉球唐手、朝鲜新罗掌、中原铁砂掌,均是以外门硬功闻名,这林思永本名林丸玉,乃是琉球人士,也是个空手名家,故有林唐手之称。只是他来到烟岛后,曾见识过魏宽的身手,大惊之下,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才明白自己无论怎么习练唐手,若少了内功调和,终究有所不足,于是便拜魏宽为师,学习道家吐纳之法。又因他拜师时年已二十五岁,是以年纪远比其余弟子为大。
崔轩亮喃喃地道:林林大哥,那些人还没走远,你你可不可以替我去抓人回来?林思永道:当然,份内之事,林某自该为诸位办到。当下转过头去,吩咐下属道,即刻备船,分两面追缉张党,一有消息,即刻回报。
几名下属大声答应,疾疾奔出,竟无一人推诿,想来烟岛的官差很是不同。崔轩亮见这些人武功不高,怕还打不赢自己,便又问林思永:林大哥,你自己不去抓人么?
林思永摇头道:对不住,在下有要事在身,暂时走不开。老陈微微沉吟,看这林思永面色烦闷,料来与此间情事有些干系,忙道:林公子,这会馆究竟怎么了?为何封了起来?
林思永叹道:实不相瞒,尚六爷过世了。众人大吃一惊:尚六爷死了?他他可是琉球巨子啊!他是怎么死的?林思永叹道:他是病死的。众人心下更惊:病死的?可是一个月前他他还捎信过来了啊,怎么一下子就死了?
林思永道:尚六爷的病来得很快,听说他里神志不清,发了高烧,午夜时找了大夫看诊,结果不到天亮便死了。
这位尚六爷本名尚忠志,乃是琉球王国的大人物,长年于烟岛经商,此番若是暴病而卒,定是轰动琉球的大事。老陈颤声道:他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啊?这般厉害?可是中风么?
林思永摇头道:不晓得,反正咱们这几日都派人来此把守,以免闲人误闯进来。
崔轩亮喃喃地道:派人把守?可是可是咱们方才到会馆敲了半天门,都没见人出来应答啊林思永目光向后一撇,一名下属低声道:启禀四少,这这会馆里不大干净,咱们咱们不敢守在屋里,所以才才
老陈悚然一惊,忙道:不干净?什么意思?林思永咳了一声,便朝属下使了个眼色,道:少说两句。你们去屋里点一点,看看少了什么东西。
一众汉子唯唯诺诺,忙走到了屋子里,正要翻找搜查,却听林思永又加了一句嘱咐:记得拿艾草熏一熏,尤其别碰尚六爷房里的东西,知道么?
眼见众汉子胆战心惊,自在那儿点燃艾草,四下熏烘,老陈、老林看在眼里,不由浑身发抖,已知三山会馆里何以人去楼空,颤声便问:林林公子这这尚六爷怎么死的?可是可是瘟瘟
也是他俩内心害怕,瘟疫二字临到嘴边,却迟迟说不出口,林思永自知隐瞒不过,便道:尚六爷确是有些病症,可能是外感所致,不过岛上已然有备,诸位无须惊慌。
这安慰话一出,众人反而更是怕得发抖,老林低声道:林公子,咱们也进屋子里了,可会染病么?林思永安慰道:放心吧,你们瞧我这几日都守在屋里,不也没生什么病么?诸位切莫危言耸听,到时闹得岛上人心惶惶,那可不美了。说着取出了一瓶丹药,一人发上一颗,道,你们若还担忧,便把这药吃了,有病祛病,无病强身。
老陈见那药丸味道辛辣刺鼻,想来能去除瘴气,忙把手一仰,囫囵吞了。老林、崔轩亮也是吓得魂不守舍,也各服了一颗。林思永又道:还有人想吃药么?都过来吧。
屋内除开老陈、老林,另有那五名驾车汉子,众人诚惶诚恐,登时过来排队领药,崔轩亮怕一颗没用,便又排到队伍最末,等着多吃几颗。
正排队间,忽听一人道:几位老板,你们可以付钱了么?
众人回头去看,却是那方姓少年过来要钱了。这人倒是豁达生死,屋内虽有瘟疫,也是蛮不在乎,想是个要钱不要命的。老陈苦着一张臭脸,看此行赔得倾家荡产,可这车资却不能少付一点半点,他掏出了碎银,正要付钱,那林思永却拦了过来,道,且慢,他收你多少钱?老陈忙道:咱们跟他要了五辆车,一两八钱银,兼带上下货。说着又问林思永:这这价钱还行吗?
林思永瞧了瞧那方姓少年,道:还行,你付钱给他吧。
老陈如数付了钱,那小方点了点银两,便又分给了众车夫,登作鸟兽散了。
眼看那方姓少年走远了,那林思永却还凝视着这人的背影,若有所思。老陈忙道:林公子,这小子是坏人么?林思永叹道:坏人也称不上。只是这少年做生意一向不老实,时常诈欺生人,不知闹出了多少纠纷。你们下回遇上了他,最好提防点。
老林悚然一惊,忙道:等等莫非莫非这孩子也是张党的人么?
众人越想越惊,看那两个骗子现身的时机极巧,说不定真是那方姓少年的同伙也未可知。老陈、老林慌了起来,林思永却道:放心吧,这小方虽不是守规矩的人,可碍在父母的面上,却还不至于作奸犯科。否则早给我扣押起来了。
崔轩亮道:林大哥,这小方家里还有什么人啊?林思永道:这小孩家里人可多了,全住在岛西的方家集。崔轩亮愕然道:等等,方家集?这岛上有许多姓方的么?
林思永道:没错。方姓是岛上汉人第一大姓,少说有两千余户。
崔轩亮吃了一惊,他昨夜曾听天绝僧提起,说他要找一户方姓人家,可如今听来,这烟岛上姓方的却似成千上万,不知天绝僧要从何找起了?他喃喃又道:林大哥,这岛上姓方的人,可有什么来历么?林思永道:故老相传,岛上方姓之人,全是方国珍的后代。崔轩亮喃喃地道:方国珍?这又是谁啊?林思永道:方国珍也是割据群雄之一,据说他投降洪武帝后,几名部属心存不满,便驾船出海,来到烟岛定居,算是第一批抵达此地的汉人。
老陈详熟开国史事,自知这方国珍与张士诚一般,至正年间都曾割据江南,只不过方国珍出身海盗,才干远不及群雄,一待陈友谅、张士诚等人相继身死,便急急向太祖乞降,盼能苟全性命。想来他的部众不耻其所为,这才远避海外。
想起方国珍是浙江黄台人,老陈连连颔首:原来这孩子是方国珍之后,难怪自称是浙江人。可他怎么又说祖上曾在南京为官?林思永摇头道:这就不晓得了。你若想打听他的生平,不妨自己去岛西走一遭。
区区一个苦力少年,谁有心思多问他的来历?老陈担心屋子里不干净,只想早些开溜,便道:林四爷,左右无事,咱们可以告辞了吧?林思永道:当然。不知诸位高姓大名,船泊何处,这便留个口信下来,我若找到了各位的财货,自会差人通知诸位。
老陈感激涕零,拱手道:多谢公子高义。敝姓陈,这位姓林,咱们的船便泊在岛北的庚午埠,您一来便知。林思永虽神色疲困,还是吩咐下属记下了。
这烟岛过去借着魏宽的威名,居民向来夜不闭户,从无贼匪敢犯。孰料一场六十大寿办下来,岛上却接连生了这许多事端,想来林思永来回奔波,这几日必是累坏了。
众人不敢久留,正要朝门口而去,却听屋外脚步声响,听得一个苍老的嗓音道:这就是现场了么?一名女子道:是,请上官哥这边来。
眼看又有人来了,老陈忙带着崔轩亮避在路旁。但听脚步声响,当前走进了一名老者,发色银白,宽袍大袖,身材略嫌矮小,两条手臂却是魁梧粗壮,满布青筋硬肉,极是孔武有力。
练家子现身而至,崔轩亮悄悄来到门边,正想脚底抹油,忽然鼻端闻到一股香气,随即眼前一亮,婀婀娜娜走进了一个大美人。
她约摸三十来岁,穿了身娇翠花绸短袖,露出了半截晶莹玉臂,看她腕上还有一只翡翠镯子,色泽葱绿,极显名贵。只是崔轩亮什么都没瞧见,只是张大了嘴,浑身发抖,直盯着人家的那双漂亮眸子,口涎横流。
崔轩亮不是没见过女人,家中的两个堂妹、船上的小茗、小秀,都算是美人儿。可要说到谁的眼睛漂亮,却没人比得上眼前的凝眸慧眼。
那双眼睛皎洁明亮,楚楚动人,带了一抹天生的俏皮风流,尤其顾盼之际,眼波才动,种种心思灵巧,全都倾泻而出,任谁给这双眸子瞧了,都要心里怦怦直跳,神思不属。
二人四目相交,那双眼儿先是眨了一眨,带了几分惊讶,想是没料到会在此撞见一个英俊少年,随即微微侧让,略显羞涩,当是没料到这人会这般无礼,只管死盯着自己。
崔轩亮呆呆注视那双美眸,心头越发火热,情不自禁间,竟然凑过头去,便朝那双美目去吻。说时迟,那时快,那双美眸冒出了熊熊怒火,但听啪的一声大响,崔轩亮只觉天旋地转,脚步一个踉跄,便已摔跌在地,昏晕过去。
丸玉!那美女叉腰怒喝,这是怎么回事!屋里怎会乱成这模样?有谁来过了?
那林思永赶忙上前,急急躬身:适才张党的贼子入屋行窃,咱们弟兄一个不备,便给他们盗走了一些事物。
那女子长得风流,可一旦板起脸来,却有种说不出的威严,听她沉声道:张党?嗓音略略一提,似想大发雷霆了,可目光一瞥,却又见老陈、老林浑身发抖,躲在一旁害怕,便又压下了火气,指着地下的崔轩亮,道,这少年又是什么人?不会是张党的匪众吧?
林思永忙道:不是,不是。这些人是中原来的客商,适才一个不巧,也给张党的贼子了财物,损失不少。那女子瞧了瞧老林、老陈,沉吟道:中原来的客商,他们姓什么?
林思永恭恭敬敬地道:回师娘的话,他们自称姓陈,船就泊在岛北。
听得师娘二字,老陈自是愣住了,看那女子明明与林思永年岁相仿,却不知什么缘故,竟成了人家口中的师娘,当真奇哉怪也。他心思略转,登时想到了一人,忙拉住了老林,附耳道:快走,快走。
老林也认出人来了,满心害怕间,便与老陈协力抱起少爷,正要夺门而出,却听那女子朗声道:两位且留步,我一会儿有话问你们。
号令一出,门口便站上了两名武功汉子,双手叉腰,冷然道:诸位请回吧。老陈、老林叫苦连天,只得在一旁乖乖站好。至于一会儿要打要杀,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女子见留下了人,便不急于上前盘问,只转过身去,自向那银发老者道:上官哥,上官哥,说来真是难为情,您一来烟岛,便得劳您走这一遭那老者道:别说这些见外话,大家过去都为皇上效力,血浓于水,魏宽的事情,便是我上官义的事情
听得上官义三字,老陈心下一凛,只觉这名字很是耳熟。他细目打量那老者,只见他个头不高,两条臂膀却是雄健粗壮,想来练了极厉害的外门硬功。老陈啊了一声,心下恍然,已然想起此人的来历。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燕山八虎之一的地虎上官义。
铁棒孟中治、立马刀郭奉节、壁虎丘重、地虎上官义并同排行第一的飞虎将崔风训,便是当年的燕山八虎。这上官义其实也不矮,可当年军中同袍动辄身长**尺,便总戏称他为地虎,便如水浒里的王英。只是上官义处事平和,少与人纷争,永乐帝喜欢他的沉静,便将他调入提刑按察司,统辖三法司五千名官差。永乐朝后,他便转做镖局生意,没想会在此地撞见他。
这上官义既是提刑按察使出身,想来此番来到现场,定是要借他的本领查案。正想间,上官义已自行问向林思永,道:林贤侄,财物清册做出来了么?
林思永忙走了过来,便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恭恭敬敬奉给了师娘。那女子接过了,便又转给那名老者,道:屋内大小物事都列在这儿,请上官哥过目。
那女子真是看小不看大,明明一本册子奉上,却还得多上一手,弄得繁文缛节也似。上官义朝林思永笑了笑,便接过了册子,一页一页翻动。过了半晌,便道:这不是劫财杀人,珠宝首饰都在。
听得此言,众人才知那老者是来查案的。又听那女子淡淡地道:没错,值钱东西没少,若非如此,怎会把张党的小偷给引来了?说着便朝林思永等人瞥了一眼,目光颇见不悦。
林思永急忙躬身:师娘息怒,窃案频出,治安不靖,全是丸玉的错。请师娘重重责罚。
那女子淡然道:你不必来套我的话。等你师父出关之后,自会出手罚你。那林思永原本英风爽飒,可来到那女子面前,却无端矮了一截,给师娘冷冷数落了一顿,也只能频频哈腰,不敢作声。
正说话间,那上官义已在屋中转了一圈,大略看过了陈设,便道:尚忠志死的时候,屋里还有什么人?那女子冷冷地道:丸玉。
林思永听得吩咐,这才敢上前说话:回前辈的话。尚六爷死的当晚,身边共有两名武功随扈,除此之外,会馆里另有八名下人。他们还请了一名大夫,整夜看顾他。
上官义点了点头,道:我听你师娘说过,尚忠志好像走的很快,可是如此?
林思永道:师娘说得话,当然是没错的。据说尚六爷傍晚发烧,午夜发病,未及黎明,便已断气。会馆里请了大夫过来整治,却也看不出病因。
上官义皱眉道:听说尚忠志还是个练家子,对么?林思永道:正是。这尚六爷今年五十七岁,乃是我琉球唐手名家,身体硬朗,平日没病没痛,然则发烧之后,却撑不到一晚便死了。那女子插话道:这尚忠志可是中了毒?
上官义沉吟半晌,道:林贤侄,你验过尸了么?林思永摇头道:没有。尚六爷是琉球巨子,身分非比寻常,咱们不敢擅自作主,须等琉球王的使者到来,方能剖尸勘验。
上官义道:这是你师娘的主意么?那女子俏脸一沉,道:是又如何?上官哥有何指教?上官义咳了几咳,什么指教都没了,道:没什么,只是只是这几日天气热得紧,这使者若是到迟了,恐怕尸首有变。
林思永道:此节不劳前辈担忧,琉球使臣明日便到。现下尚六爷的遗体用石灰掩着,放在岛南下风处。应能撑个一天。上官义道:等等?你用石灰掩盖他的尸身?还放在下风处?林思永咳了几声,颔首道:正是如此。
上官义嘿嘿一笑,想来瞧到了什么,当即道:林贤侄,当晚给尚忠志诊断的大夫呢?你可否带他过来见我?林思永咳了一声,道:对不住,那人已经不在了。
上官义脸色微变:不在了?怎么,难道这人潜逃了?林思永道:不,这位大夫也死了。众人都是大吃一惊,上官义也深深吸了口气,道:死了?怎么回事?林思永叹道:尚六爷是黎明时候断的气,到得当天下午,他的两名武功随扈,并同夜里给他看诊的那名大夫,也都相继过世。
听得此言,老陈吓了一跳,老林也是牙关颤抖,这才晓得瘟疫已然传开了。上官义嘿了一声,道:这几人的尸体都验过了?
林思永摇头道:没有。事情太怪,没人敢拿性命来试。现下这几人的尸身已然烧化了。现今唯一的线索便剩这处凶宅与那尚六爷的尸身,盼前辈拨冗指点。
石灰可以防腐,却也可以杀毒。看这尸体用石灰掩盖,想来这案子压根儿便是瘟疫,哪里是什么命案?上官义有些恼了,当即道:你师父呢?他知道此事么?
林思永看了那女子一眼,待见她点头允可,方道:回前辈的话,在下尚未将此事禀于家师。上官义皱眉道:贤侄,不是我说你,你师父何等的大人物?什么阵仗没见过?发生这等怪事,你为何不跟他说?林思永咳了一声,道:一来家师正在闭关,二来他过几日便要做寿了,不便沾染这些血腥事。也因如此,师娘才请了前辈过来探查。
话到口边,那女子又嘿了一声,那林思永赶忙改口道:是、是,请前辈来此,是小人的意思,是小人的意思。上官义不知他们在搞什么名堂,一时也懒得多想,只双手叉腰,摇头道:弟妹,我以前是旗手卫都统,管的是京城治安,可不是医药治病。你真确定尚忠志不是染了急症?
那女子道:上官哥,我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岂会劳驾你亲自过来?上官义叹道:妇道人家的把握,我可没把握。那女子俏脸一沉,道:瞧好了,妇道人家的把握,尽数在此。说着从怀里取出一颗木珠,屈指轻弹,便朝上官义射了过去。
木珠飞出,满室生香,连着平飞了数丈,来势快捷无伦。上官义吃了一惊,正要探手来抓,那珠儿却向下一沉,居然稳稳坠到了他的衣袋中,准头之佳,世所罕见。老陈、老林正要高声喝彩,那女子却举起手来,冷冷地道:不必。
那女子刻意展露武功,意在压住屋里男子的气焰,至于这些无聊奉承,自也双手奉还。那上官义吞了口唾沫,也有些怕她了,便从衣袋里捡出了那颗木珠,才拿了出来,鼻中便闻到一股浓冽香气。他微起愕然,道:这这是
那女子道:这是辟邪珠。此物去邪怯病,据说佩戴者百毒不侵,蛇虫瘴气皆不能近,我这几日佩着这颗珠子,连头疼的老毛病都好了。听得这木珠如此神效,上官义自是微微一奇,道:此物与尚六爷有关?
那女子淡然道:上官哥还不懂么?这珠子是尚忠志的遗物啊。上官义愕然道:你你是说,尚忠志平日都佩戴这颗珠子?那女子冷冷地道:丸玉。林思永一听召唤,立时躬身走上,道:回前辈的话,这辟邪珠是在一处抽屉里找到的,尚六爷平日是否佩戴此珠,晚辈不敢断言。上官义皱眉道:这可怪了。这宝珠如此神效,他该日夜随身佩戴才是,怎么会取下来?莫非莫非
众人眼神相交,已知事有蹊跷,尚忠志既有宝珠在手,为何不随身携带?莫非府里有人上下其手?可既有人存心不轨,为何不将之盗走,却任凭这宝物留在府中?莫非是怕事机败露不成?老陈、老林对望一眼,都觉得此事另有玄机。
上官义沉吟半晌,他把玩着那颗木珠,道:弟妹,这辟邪珠天下罕有,尚忠志是打哪儿弄来的?那女子道:你把珠儿放到阳光下,答案自然分晓。
上官义拿起宝珠,朝窗边走近几步,阳光耀眼刺目,霎时映得宝珠灿烂生光,但见珠儿上清清楚楚刻着三个字,见是张玄玄。上官义大吃一惊,失声道:武当张三丰!这这是张真人送给他的?
那女子道:应该是,不然这珠儿为何刻着张三丰的名号?
张三丰神龙见首不见尾,传说此人早已过世,却又有人说他已飞升成仙了,连永乐帝六次遣使上山,却也没曾找到他,倘使这珠子真是张三丰亲手所赠,那便是说这位老道其实早已离开了中原。若非如此,他却是怎么认得这位尚忠志?
上官义点了点头,道:这事确实怪得可以。好,这案子便包在我身上了。这尚忠志若是他杀,决计瞒不过我上官地虎的眼睛。不过弟妹,我丑话也先说在前头,这位尚六爷若真是染病死了,你可得另请高明,否则到时瘟疫四散,做哥哥的可担当不起。
那女子道:放心,此事我早已有备。上官义哦了一声,道:怎么?你还请了名医助阵?不会是北京的袁神医吧?
那女子微笑道:那倒不是,这回来得是袁神医的死对头,王鬼医。
上官义吃了一惊:鬼医王魁来了?怎么?他也是来拜寿的?那女子笑道:那可不敢当。我差人打听过了,这王魁此番过来烟岛,是为了皇上的龙体。
上官义讶道:皇上?那女子道:他是搭着宣威舰来的。听得此言,上官义登时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是给皇上采药来着?这么说来,白璧暇那小子也来了?那女子淡淡地道:没错。我昨儿已和白大人见过了面。现下他的舰队便停泊在岛南。
上官义嘿嘿笑道:弟妹,这白璧暇千里迢迢而来,想必公务之外,定还有什么私务吧?那女子皱眉道:上官哥说话可难懂了,什么公务私务?我魏家与他白大人有何牵扯?上官义微笑道:弟妹何必装糊涂?那白云天苦恋令嫒未果,早已哄传江湖,你都不可怜可怜他么?
陡听飞来横祸,老陈、老林自是魂飞天外,那崔轩亮尚还昏晕在地,殊不知碗里最大块的肥肉已给悄悄叼走。恐怕醒来一看,又要号啕大哭了。
上官义笑了几声,还待要说,那女子却已闭目俨然,道:上官哥,琉球王的使臣明早便到,到时人家问起案情,我却一问三不知,那可难看得紧了。上官义歉然道:是了,是了,咱们少说闲话,办正事要紧。说着转望林思永,道:林贤侄,劳驾你陪我查一查屋内,弟妹,请你在此稍候片刻,我女儿女婿一会儿便到,我的吃饭家伙全在他们那儿。
那女子道:上官哥去忙吧。这儿自有我来打理。说着走到老陈、老林面前,微笑道:过意不去,耽误三位的时光,来,先请坐下吧。
这女子先前一派威严,指挥若定,此刻却轻声细气,与老陈、老林好言相向,两名老头呵呵干笑,眼光全望着地下,不敢与之相接。那女子笑了一笑,便俯身下来,望向了崔轩亮,轻声道:,,你还好么?
崔轩亮先前挨了一记耳光,早已昏迷过去,此际听得柔声呼唤,宛如仙籁入耳,天女降临,便迷迷糊糊地道:谁在叫我啊?那女子微微一笑,便将他抱了起来,枕在自己的腿上,捏了捏他的人中。
那女子显有武功在身,内力似也颇为深厚,功力到处,登让崔轩亮悠悠醒转,他睁眼一看,眼前一双纤纤玉足,三寸金莲,便在眼前三寸之地,鼻中一嗅,更得玫瑰芬芳,霎时转头急看,先见了柳叶花裙,肩头一碰,又触温香软玉,崔轩亮张大了嘴,方知自己竟是躺卧在一名美女的怀中。
崔轩亮又惊又喜,又慌又怕,大喊道:我我已经死了么?咯咯娇笑响起,崔轩亮抬头急看,却又见到了那双美眸,他吓地一声,急急捂脸坐起,逃到了老陈的脚边,颤声道:别打我,我不敢了,不敢了。
先前意乱情迷,去吻这双星眸的主人,顿给打翻在地,不醒人事。此刻梦中醒来,再见这双美眸,自如见到狮虎怒目,让人胆战心惊。那女子见他缩头低手,便又笑了笑,道:放心,有我在这儿,谁敢打你?
崔轩亮怯怯望地,可听这声音颇为悦耳,便又悄悄抬起眼来,打量着人家。
直至此时,崔轩亮才第一回见到人家的容貌,只见面前的姊姊年纪不轻,约摸三十来岁,生了一双星眸大眼,若神若电,尤其那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更让他满面通红,便又低下头去,不敢作声。
那女子微微一笑,伸手抚了抚崔轩亮的额发,柔声道:,你们是打中原来的吧?
姊姊声音温柔好听,还伸出玉手,摸了摸自己,崔轩亮精神复振,立时暴吼一声:对!还没来得及详细作答,老陈却抢先了一步,赔笑道:是、是,咱们咱们是打泉州来的,敝姓陈,那位姓林那位小兄弟是咱的咱的小侄子崔轩亮咦了一声,不知自己何时改姓陈了,正要出言询问,老林却扯住他的衣袖,示意他莫要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