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时分,韦家昌大踏步进入隘岭隘。
这里是闽赣交界处,隘口建了关。以往,这里有汀州卫驻派的官兵把守。现在,仍然有
兵把守,但已经不是大明皇朝穿鸳鸯战袄、一身火红的大明官兵、取代的是穿鸦青军服加夹
袄背心的辫子兵大清兵。更换的时间很短;只是两年前的事。
大明皇朝名义上还没有亡,事实上却亡了,两年前隆武帝死在福州,郑艺龙降清之后便
亡了。虽则永历帝已经逃到粤西桂林苟延残喘,但已起不了作用,大明皇朝大运告终,结束
了朱家皇朝三百年的天下。
韦家昌是剃了头的,不剃头的人脑袋该已不在脖子上了,清兵进入闽赣,口号是:“留
发不冒头,留棺不留屋。”
闽省的大户人家,尊亲死了并不及时入土.停厝在家中等侯好日子下葬。也许要等三年
五年,其至十年以上,大清兵最忌讳这种事,所以纵火焚烧家有停厝的房屋,这就是“留棺
不留屋”口号的来由,雷厉风行,与剃发令同时下达,决不留情。
韦家昌的脑袋还在脖子上,因为他剃了头,他总觉得,剪一根猪尾巴并没有什么不妥,
至少脑袋是保住了,他不是忠臣烈士,犯不着为了一条猪尾巴把脑袋丢掉。
关口有官兵盘查,四名兵勇拦住了他。
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他身材高大,足比这些兵勇高一个头、但他取下了遮阳帽,
露出前额光光,剪了长及腰际的可笑猪尾巴的脑袋,哈腰欠身,从怀中掏出了发自江西赣州
的回乡顺民证,乖乖地邀上等候吩咐。
“走!走!”兵勇仅瞥了证件一眼,挥手赶入“包裹里有些什么?”
当然,这些兵勇不是满清的八旗兵,而是不折不扣的汉人。说的话带有浓浓的赣南土
腔.
“破烂衣服有几件。”他说。开始解下背上的包裹:“快没有裤子穿啦!军爷!”
“去去去!不用检查了。”军爷撵他走,看他穿的那一身破烂衣衫,就知道包裹内绝对
找不出什么钱财来。
“也好!”他笑笑,背回包裹,“看我这倒霉相没胃口是不是?军爷。人不可貌相,你
走了眼啦!”
他一面说,一面进了城关。
这几个军爷的确走了眼,他包裹里没带有金银,但身上有,不但有金银,还有违禁品:
衣内皮护腰中,有十二把六寸的回风柳叶小飞刀,几串开了锋的洪武制钱.
当然。他早就知道这里检查不严、严的地方他得偷渡,免得出纰漏,
大道在丛山峻岭中峋蜒。走上数十里不见人烟。虽说是大道,其实只是不通车马的山
径.再往东走,情形已有点改变,不时可以看到一队队官兵巡逻,好在这些巡逻人员对真正
的旅客并不在意,原来是搜山的兵勇。总之。这里比赣南的气氛要紧张得多。这两年地方本
来盗贼如毛。但赣南秩序的恢复,要比闽西快些,打州城目前依然在戒严中,闹了两年饥
荒,原来逃上山的人为饥饿所追,大多已经放下武器下山求食。但仍有不少人,依然拒绝剃
发向满清皇朝效忠,拒绝做非我族类的满清顺民。
半个时后后,古城寨在望。
这是一处有百十户人家的山村,以往设有巡检司。目前仅设有兵站,接待过境的所谓剿
勇剿匪地方军。往来闽赣的旅客,都以这里做为打尖的中途站。早些天,这里驻有四五
百名官兵,现在仅留下几名留守人员,市面已恢复旧观,因为北面宁化、归化数百里山区中
的所谓闽匪,已经瓦解冰消了。
他踏进一家小店,进入窄小的店堂,解下包裹往脚下一放,拖过长凳落坐,向跟来的店
伙笑笑说:“来两壶酒,几味下酒菜,到府城还有多远?”
“四五十里,客官。”店伙一面清理桌面一面说
“路上好走吗?”他信口问。
“解禁了,还好。但山里面还是禁区,不久就可以过太平日子了。”
店伙到堂后交待厨下备菜,店外先后又进来了两批食客。先来的是一老一少。风尘仆仆
包裹很大。接着来的是三个中年挑夫,三副竹萝担停放在店门外,浑身散发着粗犷的气概。
一老一少在他的邻座落坐,要店伙准备两味小菜一盆饭.老人家年约花甲,好像不太健
康,脸色苍老姜黄,那根长不及尺的猪尾巴花白干枯,显然患了长期营养不良症。小的年约
十三四,戴了孩儿帽,稚容已褪,换上了饱经忧患的世故面孔,经常眉心出现蹙痕,与年龄
极不相称。这几十年来,天下大乱,遍地萑苻,天灾频繁,这一代的人。谁又没有饱经忧
患?
酒菜来了,他自斟自酌神色悠闲,似乎不急于赶路,与店中的食客狼吞虎咽完全不问。
一老一少匆匆食毕。出店住街东走了。
三个挑夫也在埋头进食不久,一名挑夫放下碗筷出店而去,片刻方重新入店回座。
他悠闲地喝酒,但店中食客的动静,皆难逃过他的注意,虽则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放在
酒食上。
一个敞开胸衣的大汉,悄然出现在店堂,辫子盘头,浑身充满活力,那双大手又粗又
壮,一看就知是孔武有力的壮汉。安份守己的人看了一定心惊胆跳的霸道人物
壮汉看清了他的侧面脸型,若无其事地走近。
“顾三爷,请坐。”店伙亲热地招呼,而已伸手拖出长凳。
“你忙你的。”壮汉向店伙挥手示意,在韦家昌的上首坐下。
韦家昌毫不介意提起酒壶斟酒。
“老兄,我好像认识你.”壮汉抓住了他握酒壶的手,酒斟不出来了,精光闪烁的怪眼
盯着他狞笑。
“是吗?”他也盯着对方笑笑;”非常抱歉我这人善忘,记不起你老兄是老几了,你说
我是准?”
“反正我见过你”壮汉踢踢他的包裹“包裹里有些什么?”
“哦!原来你老兄志在我这包裹。”他笑了:“你以为里面有些什么?”
“我要看看。”壮汉狞笑“彭老鸦手下那几十个死党;三爷我大半从识。所以三爷我认
识你。”
店伙脸色大变,摇摇头退至角落叹气.
彭老鸦,是八旗兵替这一带一位女英雄起的难听绰号,而地方上的人,却称之为彭娘
娘,绰号叫冲天凤她是江西大明藩王永宁王世子妃,姓彭.三年前江西失陷,永宁王父子殉
国彭妃率家将数十员潜匿汀州进入赣闽山区,一度占领洒州十余州县,兵力扩充至五六千、
把长驱入闽的清兵打得焦头烂额。清兵恨死她了,把凤凰叫成了乌鸦。
“那么,你老见也是彭老鸦的匪党了。”他脸上仍带着笑意。“至少以前是,对不
对?”
“胡说八道!”顾三爷变色吆喝。
“难道不是?”他逼上一句。
“三爷我已弃暗投明两年了。”顾三爷不再抵赖“目下替国朝效忠,访缉逃匪捉拿奸
犯。你……”
“我从江西来。”他截断对方的话:“巡视海禁执行情况。你很好。朝廷就要你们这种
人至诚效忠。我问你,荣贝勒现在是不是移师驻节泉州了?不久前他应该驻节漳州的。”这
段话是用标准官话说的,不容易听得懂。
自从郑成功入海在烈屿整军之后。清廷颁行海禁,船不但不准出海,沿海三十里以内,
百姓全部内迁,任何人进入海滨三十里之内,格杀勿论。大军日夕巡逻,雷厉风行。岸上不
见百姓,海上没有船影,以至郑成功只能砍尽烈屿的树造船,无法获得陆上的接济支援。封
锁之严,空前绝后,海禁直至郑成功移兵台湾,施琅降清攻占台湾之后,才宣布解禁,禁了
三十多年。
口气太大,顾三爷吓了一大跳,因为顾三爷听得懂官话。
“啪!”一声响,他将一块嵌了一条金龙的玉牌丢在桌上金芒四射。
“你认识本爵的信记吗?”他沉下脸问。
他脸色一变,变得威严凌厉,虎目中冷电四射,气势迫人威风凛凛。
顾三爷怎认得什么信记?脚一软,踢倒了长凳跪下了,脸色死灰。
“你是怎么脆的?大胆!”他沉叱,声如乍雷。
原来顾三爷下傻了,直挺挺的脆下打哆嗦,按满清人的脆法,是把人着成马,看成畜生
一样的奴才,不但要求膝盖着地。而且头要俯伏双手要撑地、那些大小官吏,腰略弯马蹄袖
就及地了。普通百姓见官,袖没有马蹄,那就得手撑地跪伏如羊;这种不把人当人看的大
礼。整整折磨天下众生三百年,人的尊严扫地,奴性根深蒂固。
顾三爷爬伏在地,浑身在发抖。
“爵爷恕……恕罪……”顾三爷失魂般求饶。嘴巴几乎贴在地面上了。接着,开始崩
角。
崩角,脑袋必须叩地响得发声,而且未听招呼不得停止。有些人把额头叩头肿起老高,
甚至会头破血流。要学到这一地步,真得花不少工夫,顾三爷显然学得并不怎么熟练,崩得
时快时慢毫无节拍美感.
韦家昌并不介意顾三爷是否叩得熟练,威严地说“你起来说话。告诉我,汀州府目前由
谁主持剿抚?”
“谢爵爷。”顾三爷再叩了三个头,惊恐卑怯地站起。弯腰垂首低头退在一旁发抖:
“是……是王……王将军梦……梦煜。”
“哦!”他脸色微变“他不是彭老鸦的八骁将之一吗?难怪,大概你也是王梦煜的得力
臂膀了。!”
“小的……不,奴才从前是跟随王将军的,投顺后升作旗长,后来改属前哨营,负责缉
拿逃匪。”
“很好,很好、你姓顾?”
“奴才顾承恩。”
“好像附近并投有多少兵马。”
“回爵爷的话,彭老鸦已在十天前被擒获,余匪尽散,兵马都撤回府城了。大将军叶赫
大人,已奉泉州荣贝勒爷手令,率领八旗兵马到漳州布防,汀州现交由王将军负责防务,兼
理剿抚民政,地方已宣布解禁。”
彭老鸦被擒获,韦家昌睑色又是一变.
“很好,你走吧。”他挥手赶人“本爵奉命微服出巡,不许任何人打扰,走漏了半丝风
声,本爵要砍你的头,你记住了没有?”
“奴才记……得……”顾三爷颤抖着跪下了,叩头倒退,然后爬起弯着腰,倒退出店
门,丧胆而逃。
几位食客和店伙退得远远地,一个个脸无人色。
“你们用不着怕我。”他向瑟缩在远处角落的人笑笑,泰然斟酒:“为人不做亏心事,
半夜敲门心不惊,奉公守法的人,是用不着害怕的,是吗?”
酒足饭饱,他给了店伙十两银子,出门扬长而去。
山径在丛山中盘旋,前后数里不见人踪。他进入一座树林,打开包裹.包裹内不是破
衣,而是质料甚佳的衣袍。
当他重新出现在路中时,人已脱胎换骨,檀香珠瓜皮帽水湖绿长袍,薄底鹿皮快靴,袍
掖在腰带上,佩了一把镶有红宝石织金螭龙图案的华丽匕首。破衣鞋埋掉了,所以包裹小了
许多。提在手上不碍事。
当然,脸型似乎也有了些少改变,因为原来有点乱的胡子修改成小八字胡,显得年轻而
英俊,先前剽悍、威严的神色已一扫而空.
刚回到路中,他把包裹往地下一放,微笑着注视着路对面的浓密树林,背着手似有所
待。
“出来谈谈好不好?”他泰然说,“在五里外的山腰,在下就知道你们在此地鬼鬼崇崇
守候了,有何图谋,何不当面说个明白?”
首先现身的那一老一少旅客,然后是两个村夫打扮的中年人,都是曾经在店中进食的旅
客,外表没有显示出任何可疑的气质。
四个人,两面堵住了.老年人手中是实心的紫竹杖,小后生手中有一把尺二长,狭锋薄
刃,专用来行刺暗杀的匕首,晶芒闪烁寒气森森.
两个中年人一持流星锥,一持银色三寸二宽护手软合金板带,长三尺六寸。
“你这汉奸!”老人叹牙说:“你根本不是旗人,你只是旗人的走狗奴才.你用多少同
胞的鲜血,换得了多高的爵位?”
“你们是干什么的?”他问,脸上的微笑显出毫无惊意,目光却落在小后生手中光芒四
射的匕首上,眼神微变:“要杀汉奸吗?老伯,你也剃了头,你也是汉奸。”
“老夫不和你辩论无谓的事,只要你的命、”老人凶狠地说“要赶回报信的卖国贼走狗
奴才顾承恩,已经躺在山沟里喂虫蚁,现在轮到你了.”
“我们本来是追跟顾承恩的,他人多不易下手,你的出现,他离群奔向府城,准备向卖
国贼罪魁祸首王梦煜报信,总算被我们毙了。”中年人挪动着流星锤说:“你总算帮了我们
一次大忙。哼!想不到为了一条小鱼,却等到了你这条巨鲨,你认命吧。”
“但愿你真的是旗人”小后生恶狠狠地说:“这条路迄今为止,除了往来的八旗兵之
外,从来就没见过落单的旗人,可碰上你这个有地位的大人物了、”
“原来你们是一些猎食的玩命者。”他懒得多说:“你们走吧,不要来惹我。”
他从容迈步,但前面挡路的老人和中年人,一杖一带已严阵以待,毫无让路的意凡
他毫不迟疑地向前迈进,脸色毫无异状,但眼神渐变,变得冷森森有加利簇般锐利。
蓦地,他迈出的左脚方向转移,身形随之斜移下挫,右手一招,奇准地抓住了认后面悄
然飞来,攻击后心的流星锤,身随势转,右后收左手前推,左手刁住了链猛地一带。
“哎……”流星锤的主人惊叫,被拉倒凶猛地向前滑动,拖死狗似的急速贴地滑来。流
星锤链扣在臂套上,仓卒间没有机会解开,变化太意外了。
老人及时冲起抢救同伴,杖光临他的顶门。
他信手一挥,流星锤脱手后飞,啪一声击中了竹杖,竹杖立折,老人惊得斜飘丈外,脸
色大变.
他一脚踏住了流星锤主人的背心,向冲来的小后生嘿嘿笑.
“我认识你这把青霜匕”他说:“以前国贼严世藩手下刺客,刀客富凌风的暗杀利器,
失踪百余年,今天居然落在你手中。你小小年纪,用这把凶器会招祸的、”
“你果然不是满狗。”老人咬牙逼进说:“你知道青霜匕的来历,使用应敌的武技是中
原武林家数,你这走狗!”
咒骂声中,不顾同伴的死活,断竹杖发似惊电。点向他的胁肋要害,劲道极为猛烈。杖
断了一半,所以近身了。
他左手一拂,卟一声震偏了断竹杖,每一举手捉足,皆准确无比,经验之老到,委实不
可思议.
老人的断竹杖向外崩,还来不及变招,掌已光临,卟一声响,劈在老人的左颈根,如击
败革。
同一瞬间,小后生已无畏地冲进,晶虹排空而至,迅若暴雷。
老人仰面便倒,韦家昌也腹背受敌,青霜匕在前,另一名中年人的银色带也从后面抽向
背腰。
他一声长啸,人化龙腾,突然向上跃升,半空中鱼龙反跃,,从中年人的顶门上空翻出
三丈外轻功骇人听闻,两种兵刃落空。
中年人大骇,收带转身准备扑击。可是,如中雷殛般僵住了。
韦家昌提着包裹的背影,已经远出五六丈外,脚下如行云流水,沿山径冉冉而去,片刻
间便消失在前面山坡的转角儿看身法脚步并不迅疾,但似是用缩地术就这样眨眼间便远出二
三十丈外去了。
“老天爷!这人会飞吗?”小后生骇然惊呼:“哪有这样快的轻功?“”
老人脸色发青狼狈地挣扎而起,着到韦家昌正要消失的背影。
“这是流光遁影绝顶轻功!”老人抽口凉气说:“也称玄门隐身术、如果他穿的水湖绿
长袍是夹的,里面很可能是灰褐色,黑夜中目力佳的人,也不易看清他移动、诸位,咱们好
险、”
“杜叔,你老人家知道他的来历?”小后生惊问。
“听说过这号人物。”
“他是……”
“虎将袁崇焕的参赞,天马行空韦传荣”
“杜叔,不对。”小后生摇头。“袁兵部已死了十年;他的参赞到现在该已年登花甲
了,这人……”
“这……愚叔就不知道了。”老人苦笑。“反正愚叔只知道武林中,轻功能修至这种境
界的高手,只有天马行空韦传荣一个人,他是玄门弟子,也许已修至长青境界了,这是极可
能的事,”
“杜叔,如果是他,我们请他把娘娘救出来,岂不甚好?”小后生欣然说“袁兵部镇守
辽阳,满人畏之如虎,他在宁远击毙满酋努尔哈赤,满奴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韦传荣也该
是抗清英雄,他应该……”
“哼!他应该杀掉我们,幸好他不知道我们的身份。”老人冷笑“袁兵部功在大明,他
的结局是遭到凌迟而死。如果他不死。大明的江山怎会垮台?你想得真妙,告诉你,这人如
果真是行空天马,他恨朱家皇朝恐怕比恨满清更切,你还想在他身上打主意?快死了这条
心。走吧,咱们去找凌云燕设法与粤东的人连络。”
“杜叔,我希望试试。”小后生一面走一面说。
汀州,丛山中的山城,山围住了城,城里面也有山。城北的卧龙山,向南伸出九条尾
巴,所以又称九龙山,城墙就建在山颠上。
走进城门,到处可以看到烽火留下的遗痕。有些街道还是瓦砾场,有些破败的房屋没有
人居住。重建的工作进行得很慢,荒芜了的田地有一半还没复耕。市面商况仍未完全复苏,
天一黑,街上就行人稀少,整条东大街商业区,看不到几盏门灯,这就是当时的府城景况。
泉、漳军事行动吃紧,而闽赣边区所谓“匪患”已靖,大军已赶赴泉漳增援,所以此地
已经没有正式的八旗兵。仅留下少数负责绥靖的旗人干部。因此事实上、汀州附近已取消禁
令粉饰太平,地方百姓已对反抗失去兴趣,不得不接受大明皇朝已经覆没的事实。闹了两年
饥荒,把反抗的意识消除净尽了.
韦家昌以一个赣南富商前来熟悉了解市况的身份,住进了东大街的惠来客栈、隔壁,是
新罗酒楼,进出这座酒楼的人大多数是满朝新贵,更有城东所谓“满城”的旗人光临。满城
也就是往昔的汀州卫旧址,该卫的官兵已经烟消云散,被改建为满城形成本城的特别区,汉
人严禁接近;满城有自己的官吏、兵马、警卫,完全以统治者的面目出现,被征召任劳役的
汉人,就是满人的奴才。不过一般说来,在全国尚未完全统治稳固期间,怀柔政策是极为重
要的,这些满州人还很少摆出主子面孔,征服者的气焰还不怎么嚣张,倒也相安无事。
满清人把大明皇朝的政治制度,几乎完全承受下来。以人民迁涉来说,几乎原封不动保
留下来,仅尺度略为放宽些而已。远道的人须有身份证明,侨寓也必须有原籍的迁移凭证。
这些出门入必备的证件,韦家昌一一具备完整无缺,落店相当顺利。
他穿得体面,气度雍容,人才出众,店伙对他当然刮目相看,该店本来就是本城的第一
流旅舍。
上房在右首的内院里,一连两进十余间上房,只住了四五位旅客。他住的是最后一间,
说是要在此地逗留三五天,膳食由店中供给三餐,要求店伙少来打扰.
一夜无事,他在城里走了一圄,到卧龙山一带览胜。午后不久,有人发现他出现在城西
南角的宝珠门,消失在福寿坊一带的住宅区.
第二天。有人看到他在东门外太平桥附近,打听到延平府道路的状况,显然他旅行的下
一站、可能是延平府而不是下漳泉二府。到延平府应该是台理的,漳、泉目下情势混乱且是
戒严区,管制很严,出入极为不便,经常会发生可怕的意外,丢掉脑袋平常得很。久经战
乱,人命如蝼蚁,人的心肠都变得又冷又硬,杀死几个外乡人根本不当一回事,凶险可想而
知。
一连三天,终于有人找上他了。
傍晚,新罗酒楼。
楼上灯光明亮,二十余副座头几乎客满,食客都是体面的人、当然有不少本城权贵.
他占了靠窗口的一副座头,邻桌共有七名食客,四位是本城的仕绅,三位是旗人。上首
据坐的旗人约四十上下,大鼻子高颧骨,髭须稀稀落落,一双鹰目冷由四射,一双手又粗又
大
“蓝二爷,这件事包在我赫德身上。”上首的旗人,操着尚算清晰的官话说。“不过,
还得从长计议。守备衙门不会有问题,问题是你们招请的工人,里面有没有逃匪混淆在内,
万一出了事,我可不负责。”
“赫德大爷。”在首的篮二爷恭敬地说“这点请放心,决不会有逃匪窝藏在内的,那些
人都是附近的村民,工头都是可靠的亲信。”。
“不见得。”赫德大爷冷笑:“我握有可靠的证据,你那位冶金师什么焦阿虎,本身就
是古邑银坑的盗矿贼首领……”
“赫德大爷,只要不是作乱造反的匪徒。应该不会有问题的。”篮二爷迫不及待加以解
释:“以往金银铜铁各矿都禁止开采,所以每一个挖矿的人,都算是矿贼,没有这些人,什
么事都办不成啦!”
“话虽然有理,但谁敢保证没有山贼混淆在内?”赫德大爷冷冷地说:“什么事都可以
马虎,反贼决不饶恕,反正你们得自行负责。采矿近期不可能开禁,当然我会设法让你们开
采,有关细节事项,明天再详谈好不好?”
“好,好,一切听由大爷吩咐。”
“那就好。”赫德大爷拈起酒杯,目光落在邻桌的韦家昌身上“这个是什么人?好像在
用心听。”
所有的入,皆转首向韦家昌注视。
他神态悠闲,泰然自若放下筷,也向众人注视,大眼瞪小眼无所畏惧.
“大爷,他是从江西来的旅客。”坐在下首的入低声说“过几天要去延平府。”
“他的眼神傲慢得很,我不喜欢。”赫德大爷冷冷地说,“叫人把他赶走,他在偷听我
们的事。”
“好。鄙人这就派人赶他走。”坐在下首的人恭敬地说,抬头向远处角落一桌四个神气
的中年人,拍手示意打招呼.然后向韦家昌一指,再做出撵人走的手势。
四个中年人放下杯筷,推凳而起向韦家昌的食桌走近,两面一分,像四座金刚注视眼下
的小鬼。
“阁下,不要再喝了。”站在在首的中年人凶狠地瞪着他:“赶快走,还来得及、”
韦家昌挺直了腰干,扫了四个人一眼,脸上笑容依旧,神情丝毫未变。
“你是要赶我走?”他注视着刚才发话的人:“是谁的意思?”
“不要问是谁的意思……”
“有理由吗?”
“没有,就是要你走。”
“你老兄是……”
“不必多问。”
“如果在下不走……”
“七爷我会把你弄到中营守备府,进去你就出不来了。还不走?”
“你不要唬人了.”他笑笑:“中、左、右三营已经在半月前驰援漳州,这里只留下一
位把总,两位外委,真正负责防汛的人。是中营副守备王梦煜。他知道自己不孚不望,所以
不敢乱来,对不对?”
“七爷我立即可以纠正你的错误,你这时想走也来不及了。”七爷老羞成怒伸手擒人。
“劈啪!”耳光声震耳。
“哎……”七爷掩颊狂叫,踉跄后退。
另两人本能地两面一夹,快速地急扣韦家昌的双手,要扭臂制腕擒人。
他两腿一分,足尖不轻不重地点在左右两人的膝盖上。膝盖这部位相当软弱,禁不起三
十斤力道的打击。他用的力道不止三二十斤,两个家伙大叫一声,砰然摔倒站不起来了。
整座食厅大乱,惊叫声四起。
赫德大爷勃然变色,倏然站起踢开凳,恶狠狠地大踏步向韦家昌走去。
韦家昌也离座而起,将袍袂纳在腰带上,移至走道等候,冲逼近的赫德大爷冷冷一笑。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虎目含威,凛然不可侵犯。
赫德大爷一怔,脚下一慢,被他的气势所惊,但随即一挺胸膛,重新迈进,在众目睽睽
之下,这时打退堂鼓已经来不及了,那多没面子。
刚走近,刚想发话,大拳头已经光临左额,韦家昌已先下手为强,卟一声拳头着肉。
赫德禁得起打击,怒极扑上,来一记猛虎扑羊,同时右腿欺进,要使用捧角术将人摔
倒,这是旗人的着家本领。
韦家昌不和对方捧角,不容许对万的手搭上肩臂,身形一挫。一掌登在对方的肚腹上,
力道如山,赫德嗯了一声。马步一乱踉跄暴退。
韦家昌飞跃而起,卟卟两声闷响,双足几乎同时踹在对方的胸口上。
“砰!”赫德仰面摔倒,胸部经得起踹击,但双脚却抵御不了可怕的打击劲道.
另两名旗人大惊,同时奔出。
韦家昌快愈狂风,冲进一脚踏住了赫德的小腹。
“……”他口中发出一连串奇怪的话语。
两位旗人刹住脚步,脸色一变。
赫德不敢挣扎,脸色愈来愈难看。
韦家昌的脚挪开了,赫德脸色苍白爬起,凶焰尽消,垂手恭立腰弯成水平,口中发出简
单的几个声音:“喳!喳!乌噜……”
韦家昌又说了几个字,赫德打一冷战,倒退而走。三个人退出丈外,扭头狼狈下楼。
韦家昌的目光,冷厉无比落在蓝二爷身上。
篮二爷四个人,发着抖溜之大吉。
挨了凑的四个中年入,也见机老鼠般溜下楼。
韦家昌放下袍袂,回到食桌坐下,泰然自若斟酒,旁若无人。
食客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回到客店,已是二更初正之间、廊柱上悬了两盏灯笼,光度有限。天气热,旅客们有些
还没安睡,三三两两在院子的长凳上聊天。
韦家昌刚要随店伙启门入室,邻室出来了一位中年人,挟了一只长木匣,沉静地向院子
里走.
店伙开了锁推开房,闪在一旁陪笑说:“灯已经点妥,客官请自行挑亮,小的这就去替
客官准备茶水。”
“谢谢。”他跨入房扭头说:“贵地的茶并不比武夷差,请替我彻壶好茶来解酒。”
“是,小的这就去准备、”店伙欠身说,转身走了。
他挑亮几上的菜油灯,除下瓜皮帽,脱掉多纽背心,蓦地剑眉一挑,缓缓转身。
房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站着一位杏眼桃腮,青衫布裙十分出色的秀美小姑娘,接触到
他射来的目光,低下螓首红潮上颊,一双白净的纤纤素手,绞扭着手中的一幅绣巾,期期艾
艾用蚊鸣似的语音,细声细气地说:“爷台,能……能帮……帮助一个落……落难的人
吗?”
说的是官话,虽则并不标准,但细声细气相当悦耳,少女的声音本来就动人.
“姑娘,是你需要帮助吗?”他讶然间。
“是的、”小姑娘垂着首回答。
“你要我怎样帮助你?”
“爷……爷台能……能让贱妾留……留宿,就……就是帮助贱妾。”
他恍然,原来是陪宿的风月雏妓.可是,他眼中有厚厚的疑云。
“这就算是帮助你了?”他举步走近:“你多大了?你遭遇了什么困难?”
“贱妾虚……虚度十六……十八春。”小姑娘的头垂得更低了,”遭逢乱世,家破人亡
孤苦伶仃,不得不靠……靠出卖色相活下去。爷台……”
“这种事平常得很。”地伸手托住小姑娘的下颔往上抬,看到那双灵秀的眸子里充满了
泪水:“天灾人祸,那是劫数。姑娘这样吧,你可以留下。”
“谢谢爷台。”
“不必谢我、”他笑笑:“你贵姓?”
“爷台请不要问好不好?贱妾小名真真。”
“好吧,就叫你真真好了。等会儿店伙送汤水来,你先到内间稍候。”
“贱妾会替爷台准备妥当的。”真真说,缓缓向内间举步,有意无意地瞥了床头一眼,
那儿,枕畔搁着一只箫囊,可看到箫尾所装饰的纤金流苏。
他正想掩上门,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珠走玉盘似的琵琶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最后,他出房带上门,目光落在院子里那位弹奏者的身上,不言不动像个石人。
天底下,除了动人心弦的琵琶声,似已别无所有。
久久,终于,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静得可怕,似乎世间已进入寂灭境界.几个歇凉聊天的旅客,呆呆地发怔。
中年人终于移动伸手拈取盛琵琶的木盒。
韦家昌出现在一旁,深泽吸入一口长气
“兄台。”他沉静地说:“裴元仲当年作这一曲湖上烟雨,第三折该用云开月明的感情
弹奏的,你为何要用悲凉哀愤的感情弹奏呢?”
“因为我除了悲凉哀愤之外,已没有其他感情了。“中年人注视着他说.
“那你就不应该去弹它。”
“我活着,就得弹它。”
“所以,你并没迷失。”他淡淡一笑“你死了,日月星辰依然出没如恒,春去冬来,并
不因为你死了而慢下脚步。不论你活着或者死了,这世间决不因为你的死活而有所改变,毕
竟你不是神,不是宇宙的主宰,兄台,琵琶圣手大孤逸容许文康,与兄台有何渊源?”
“在下已经记不起来了。”
“你记得的,只是不愿记忆,是吗?”他不放松话题“他的指法在下并不陌生,誉之为
出神入化毫不为过。据说他已经死了五年,当真是后继无人吗?”
中年人冷冷地注视着他,久久,低头徐徐松弦,将琵琶盛入木盒,一言不发走向客房。
“七情六欲过于强烈的人是不宜学乐的。”他向中年人的背影说:“你在悲愤中,怀有
强烈的报复与贪婪念头.”
中年人推开房门,并不进房,缓缓地转过身来,目不转瞬地注视着他,在幽暗的廊灯照
射下。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反射出不可能有的奇异光芒,只有兽类所独有的奇异反光。
院子里歇凉的人,早已在曲终的后片刻,走了个一干二净,大概是带着悲凉哀愤的情绪
走的。
热浪并未完全消退,没有一丝风。可是,在韦家昌的感觉中不仅热浪已消失无踪,而且
冷风扑面生寒,浑身绽起鸡皮疙瘩,有如置身在萧杀的寒冬,那阴森的、不测的气氛,令他
悚然而惊。
他脸色骤变,双手徐徐向两侧伸张、抬起,大袖与袍袂无风自摇,一双大眼有如又深又
大涌出绿芒的黑洞,张开宽与肩齐的双腿稍稍下挫,神情古怪而诡秘莫测,鬼气冲天。
猎犬嗅到了猛兽的气息,就是这种反应.
站在房门口的中年人,大吃一惊踉跄倒退。
一声怪啸发自韦家昌的口中,有如来自九幽地府的鬼哭狼号。
两盏廊灯突然在异啸声中熄灭,夜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破风飞行的锐啸声传到,四周屋顶上箭雨向下集中,弦声震耳,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韦家昌先前所立处的地面,两丈方圆内最少也有十枝箭贯入地中,箭羽森立,矢尖入地
近尺。
韦家昌不见了,像幽灵似的消失了。
对面的屋顶上,出现三个黑影,其中之一低声咒骂:“该死的东西,谁在紧要关头把灯
弄熄了?到底射中了没有?”
“赶快下去着,一定射中了.”另一个黑影说。
“没听到叫号声,怪……啊……”
惨叫声打破了沉寂,一个黑影叫号着骨碌碌向下滚,砰一声摔落在院子里,声息倏止。
“哎……”另一名黑影也狂叫,上身向上一挺,再往前一栽,砸破两排瓦,石头般向下
滚。
三个人下去了两个,最后一个还弄不清同伴为何倒下的,本能地扭头一看,看到身后站
着一个黑影,知道不妙,大喝一声,抡弓便劈,同时伸手拔刀。
已嫌慢了,弓挥出便被对方抓住,无可抗拒的扭力传到,发出一声骇极的狂叫,连人带
弓被摔出两三丈外。砰一声大震,掼跌在房屋的瓦面上,瓦碎桁断,人也反震抛落屋下去
了。
这一面传出的接二连三惨叫声,把其他方面的人吓得连滚带爬退下屋顶,有些连弓箭都
丢掉了,下了屋便亡命飞逃。
惊得退人房内的中年人惊魂未定,想掩上房门却又想看个究竟,站在门内发僵。按理,
他应该可以看到院子里的一切变化,但他却一无所见,只听到弓箭声和人跌堕的惨号声,如
此而已。
一切静止,正想出外察看,门外突然出现韦家昌的身影像是突然幻现出来的幽灵。
“希望你老兄不是他们的同党。”韦家昌的话阴冷无比:“夜间要对付我这种人,并非
容易的事。”
“这……这些是……什么人?”中年人骇然反问。
“城东登俊坊蓝家的打手,掩护盗矿的匪徒。”韦家昌的语气缓和了些:“白天在新罗
酒楼,在下吓走了满城包庇他盗矿的旗人,断了他的靠山,所以他派出打手要想除掉在
下。”
“听人说,你……你是旗人的某一位贵族……”
“旗人都算是贵族,汉人都得供养他们。不要管在下是什么人,可以告诉你的是,阁下
千万不要做出危害在下的事,那对你将是最危险最可怕的信号。晚安,老兄,继续磨练你弹
奏琵琶的技巧吧,不要沾惹其他的事。”
推开房门,房中幽暗,原来菜油灯的灯芯仅留下两根,一根如豆。内间门是紧闭的,大
概真真小姑娘躲在里面,也许被院子传出的惨叫声吓着了。
他挑亮灯,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叩门声三响,店伙不稳定的语音从门缝里传入:“客
宫,汤水来了。”
“进来。”他高声答。
来了两个店伙,脸色都不正常,一个捧了茶具;一个挑了一担温水,两个人诚惶诚恐,
不敢与他的目光接触。
“你们不要怕。”他微笑着说:“满城的旗人,并不知道蓝二爷利令智昏派人前来行
刺。但蓝二爷心中有鬼,明天一定逃出城躲到乡下去了,不会替贵店带来麻烦。”
“是,是是……”安置茶具的店伙惶然答。
“汤水送到内间去吧,里面有一位小姑娘,你们认不认识?她叫真真。”
“刚认识,她就住在第二进丁字号客房、”
“好,你们可以安歇了,明天再收拾。”他不再多问。
“是,是的。”
送走了两位店伙,他坐下品茗。不久。内问开闭处,真真姑娘掀帘而出。
“爷台请梳洗、”真真低着头说:“汤水已准备妥当,要不要贱妾伺……伺候……”
他向内间走,在姑娘面前止步.
“姑娘看着我.”他用手托起真真的脸:“眼睛可以流露心底的意念。姑娘,你虽然极
力回避我的目光,但依然掩不住心底的秘密。告诉我,如果我把你拖进内问,你有勇气在我
面前做出风尘女人该做的事吗?”
“我……必要时,我能。”真真脸红耳赤地说。
一位少女,想冒充风尘女人是很不容易的。这位真真姑娘,说不了几句话就露出原形.
“我不懂。”韦家昌笑笑说:“我不懂你这必要时三个字的意思。”
“韦爷,你该懂的、”
“真的?可是,我真的不懂”
“必要的意思,是指韦爷你可以帮助我们。”
“我们?”他感然,指指邻房:“那位琵琶圣手?”
“不是他。”真真轻轻摇螓首:“从你的言谈中,已经可以证实你不是旗人,虽则你在
新罗酒楼,所说的满州话十分流利。”
“你听得懂?”
“有人听得懂。”
“哦!你还没有将必要两个字解释清楚。”
“既然你不是故人,那么,一定可以帮助我。”真真又红云上颊低下了头:“因此,任
何事我都可以依你,包括扮演风尘女人。”
“那么,你可以走了。”他冷冷地说。
“韦爷……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极为明显。”他说“我对帮助别人毫无胃口。数十年离乱,万里江山一片血
腥。这一代的人,生逢乱世死在乱世,乱世人命不值钱,每个人都有太多的困难。我到过四
川,走上百里不见人烟。死尸的臭味经年不散,吃尸长大的野狗其壮如牛犊,凶猛如虎豹。
我到过武昌南京,大江里的浮尸比鱼还要多,数十里水面尸首连结如浮萍。活着的第一要
务,是如何才能活下去。自己如果活不下去,如何去帮助别人?千万具尸体,生前都需要帮
助的人,我能帮助他们吗?”
他从内衣掏出一只荷包,取出两锭黄金。
“如果是需要这些东西帮助,你拿去好了。他将姑娘的手拉起,将二十两金子塞入白嫩
的小手中:“像我这种具有超凡身手的人,即使不昧着良心也可以将这些东西轻易弄到手。
我只能用这种东西帮助你,之外,一切抱歉.姑娘,我不希望你向我诉苦,世间的苦事太
多,你可以走了。”
“二十两黄金,你可以获得上百个风尘女人伺候你,你很大方。”真真颤声说,然后是
一声深长的叹息:“我不要你这种东西,人心不死,但你的心已经死了。”
“你错了姑娘,人心已经死了。”他转身冷冷地说:“早在三五十年前就死了。以我来
说,我只是一个苛全性命于乱世的人,别人的死活与我无关。”
砰一声响,他进入内间,重重地闭上内间门。
不久,他启门外出,身上仅穿了薄薄的内衣裤,长袍挽住在手上。
他怔住了,真真坐在他床上,被褥已经摆放整齐。姑娘的高挽秀发已经放下,披落在肩
前别有一番清新的韵味,显得更为秀气。
“我想通了。”真真责态可掬,低头抚弄着垂在腰际的秀发:“也许你说得对,苟存性
命于乱世快乐地活下去没有什么不对。我不再向你要求什么了,谢谢你的二十两金子。”
室中一黑,真真吹熄了菜油灯。
卟一声响,他被自己的金锭击中脑户穴,浑身一震,接着跌入一个女人的怀中,淡淡的
女性胴体特有芳香入鼻,便失去知觉。
面对着真真,却被击中脑户穴,显然,房中隐伏着另一个人,用他的金锭从背后袭击
他,这笑话闹大了。
脑户穴是要害,二十两金锭击中这地方力道稍重一分半分,他不死也会成为白痴。
他并未就此去见阎王,也没成为白痴,出手袭击的人,下手极有分寸,能在灯被吹熄的
瞬间由中他的脑户穴,这人的手法精妙的恰到好处。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身在床上,另一张陌生的床上,当然不在店房的客房中。
更重要的是,床上有一个女人。
人的一生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消耗在床上。床上再有一个美丽的女人,那就十全十美
了,夫复何求?
房间狭隘、简陋,霉气触鼻,床也简单,木榻、草席、四方形夹被、竹枕。床头一张小
桌,搁了一盏菜油灯,一只茶壶四只杯。用家无长物来形容并不为过,当然不能与客店的上
房相比较。
好在床上的人很美丽,是真真,仍是那身布衫布裙。不同的是,掩襟拉开了些许,露出
粉颊和下面一角晶莹的胸肌,隐约可看到优美动人的椒乳线条。
他发觉后脑隐隐作痛,手脚不能动弹。夹被掩住身躯也掩住真真的胴体,同衾并排而
卧。真真却是卧在床内侧,侧身面向着他、也面向着灯光,胸前那一角诱人犯罪的地带。给
男人的威胁是不可言喻的。
“你有同伴。”他苦笑:“是那位琵琶圣手?”
“他是我的死对头。”真真说:“汉奸的狗腿子,搜杀反清复明志士的鹰犬。”
“哦!那……你的同伴呢?身手之高朋,足以挤身于武林一流高手之列。”
“而你是特等的。”真真用饱含情意的目光注视着他。
“还算不了特等。姑娘,文的武的你都用上了,现在,是不是用色诱?”
“我说过的,必要时……你明白就好。”
“就这样和我同衾共枕吗?”
“我知道我不会用风尘女人的手段。”真真这脖子都红了:“但是,我知道这样大胆的
举动,会有什么结果,我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
“在乎你是否肯帮我解决困难。”
“这困难值得你用一生的幸福来交换?我看你是疯了!就算我占有了你的身子,我也不
至于肯帮你解决困难。”
“你会的,你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真真的语气充满自信:“我相信你是个大丈
夫,大丈夫千金一诺,我用我的清白女儿身,和你我的性命,交换你答应一件事。”
“你还是一个十四五岁的黄毛丫头,不知人间的险诈。”他苦笑:“把我看成大丈夫,
你错得不可原谅。在生死关头,我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危机一过,任何条件都约束不了
我。”
“你敢公然说出这种话,我就对你有信心。当然,事过你如果返悔,我认了,反正我只
有一条命,只能死一次,世间有我一个人不多,少我一个人……”
“不要用死来威胁我,不会有用的、”
“我知道你不怕死……”
“你知道就好;解我的穴道吧,我答应你任何条件,一千件一万件都无所谓、”
“韦爷……你能不能……”
“冷静些,对不对?好,把你的条件说来听听。反正我不听也不行。”他冷冷地说。
“我请求你帮助我去救一个人。”
“救人?什么人?”
“这半月来,轰动全城的事……”
“我知道;冲天凤落网的事。”
“我请你帮助我进入满城救冲天凤。”
“什么?你真的疯了,从井救人,岂不是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吗?”他几乎要跳起来,
幸而手脚的穴道被制,跳不起来:“我可没有救人的习惯,要我去害人倒还可以商量。再
说,你一定是昏了头,居然想要我去救朱家皇朝最后一个王妃。告诉你,朱家皇朝的人死光
斩绝了,那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事,痛快极了。”
“你……你你……”
“我知道你的来历了。”他呼出一口长气,沉默片刻,笑笑说“冲天凤是奉贤彭家的
人,家传武功出众,貌美如花,号称国色天香,手中一枝绿沉枪马前无三合之将,万夫莫
当,她不该贵为王妃,永宁王世子南昌殉难,她应该死节而不死……”
“住口!王妃留得性命,在闽赣山区纵横十余州县,领导上万志士反清复明,有何不
对?”真真怒声叫嚷。
“问题是她反清而不该复明.”他冷冷地说:“大明皇朝对亿万大汉子孙,到底做了些
什么好事,你应该比我清楚。冲天凤上月被她手下的心腹、投降满清的新贵王梦煜所诱擒,
她手下两位小侍女金保,魏真。幸而逃得性命,这两位可敬的小侍女一身硬功夫,与冲天凤
相去不远,名虽主蝉;实是师徒,去年春率二十名志士,冲溃三千八旗兵。一举攻破宁化
城,很了不起。喂!你是不是魏真?好像今年该十六岁了吧?”
“不错,我就是魏真。”真真一字一吐,庄严地说:“我只是一个王府的婢女,一个微
不足道的十六岁小女奴,一个愿意以生命反抗异族统治的汉人女子.你所说的话并不稀奇,
那些吃朝庭俸禄,却甘心做汉奸、投靠满人卖国的人,就用你刚才所说的话作为做奴才的借
口,比你说得更露骨更动听,不要说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我身边毕竟还有一些人才,你是天
马行空韦……”
“哈哈啥……”他狂笑:“天马行空在袁兵部被冤死之后。率领三百名志士,直贯辽东
进入朝鲜,千里长程突破数万八旗兵的重围,目下仍在白山黑水间神出鬼没。远在万里外的
汀州,居然有人把在下当作抗金英雄的天马行空。在辽东,没有人把旗人称作满州人,只称
金虏,满州是金虏自抬身价的称谓,你懂吗?”
“你……你真的不是天马行空?”
“不是。”他答得简单明了:“我只是一个不务正业,择肥而噬的猎人,猎人的猎
人。”
“你愿帮我把王妃救出来吗?”
“不能。”他斩钉截铁地说:“这不是在下的本行,干外行的事会出纰漏的。”
“你一定可以办得到。”
“抱歉,没胃口。”
“你听清了。”魏真沉声说,拉开衣襟,露出大半晶莹如凝脂的酥胸:“这里,是一个
虽不是绝色,但却是清清白白的女人,甘愿一辈子做你的奴婢的少女,只要求你去把王妃救
出来。如果你不答应。那么,我要杀死你,然后以必死的决心去闯满城。”
“我如果答应你,你仍然要去赴死的,对不对?”
“是的、”魏真毫不迟疑的说:“你一个人成功不易,我不能保证我能平安的杀出来、
如果把王妃救出而我仍然留得命在,我将跟你一辈子,为奴为妾甚至为你去死,我绝不后
悔。”
“你是个可敬的人,但我不能答应你。”他用不带感情的声调说“我见过的美丽女人很
多,凭你,还不足以打动我去替你救王妃。”
“那么,我必须杀你灭口。”
“真的?”
“原谅我。”魏真突然泪下,从枕旁取出一把连鞘匕首,拔匕出鞘挺身坐起“我必须杀
你。”
匕首举起了,泪水潸然而下,滴落在裸露的酥胸上,锋利的匕尖在闭上凤目的刹那间;
刺向他的咽喉,泪珠洒落在他的脸面上。
一声轻响,匕首扎入木床。闭上眼睛出手,很容易失去准头的,但按情理,这一记扎击
决不可能失手。
小姑娘大吃一惊,骇然惊呼。
房门砰一声响,那两位曾在古城寨途中截击的一老一少。紧张地抢入房中。
“哎呀!”老人骇然转身,狂风似的惊叫着抢出房外去了。
酥胸裸露的魏真也无地自容,惶然跳下床慌乱地整衣。
小后生却不在乎男女有别,抢近急问:“真妹!怎么啦?人呢?床上的匕首……”
“我……我不知道,好像是在……在作恶梦。”魏真悚然的说。
“到底怎么了?”小后生追问。
“不知道。他……他不答应,软硬不吃,我……我只好杀他灭……灭口。”
“人呢?尸体呢?”
“不知道,一刀扎下去,人就不见了……”
“鬼话!你……”
“真的,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人是怎么消失了的。”魏真毛骨悚然的说:“一眨眼,人
就不见了……”
“我不信,你一定是故意放走他的。”
“老天!杜叔以独门手法,制了他的双肩并双环跳,天下间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疏解,我
怎能放走他?”魏真急急分辨。
“对,愚叔的独门封经定穴手法,世间无人能解。”门外传来老人的语音:“门外听不
到任何声息,而只这座门出入,那家伙到底从何处走的!”
“窗!”小后生叫,奔近小窗前。
窗是所谓雨窗,下雨时收起撑棍把窗放下扣牢、检查的结果,窗扇是从里面扣牢的。不
可能有人从小窗谓出去。
韦家昌确是从小窗走的。在客店中他早就对魏真小姑娘起疑,进入内间洗漱时,他已留
心房中的动静.小姑娘启门引入同伴。声音虽轻,但逃不过地的听觉。这是说,他是故意让
小姑娘的同伴击昏的。
魏真横定了心要杀他灭口反而被地用绝学愚弄了。在魏真的感觉中闭目扎下的时间极为
短暂,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当一个人在短期间失去意识时,时空的感觉也随之而停顿了意识
复苏,中间逝去的时空不再存在,只能把前后的感觉贯连起来。这是说,魏真根本不知道那
短暂停顿意识的期间内,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变故。正如神仙传说里去求仙的王子,山中方七
日世上已千年,在王子的感觉中只有七日,事实世上已经过千年沧桑了。
他到了屋外,发觉这间小屋位于城根下,向南眺望,可看到百步外城头上的云骧阁,这
是城东南角颇负盛名的名胜区,城外就是龙潭。
回到客房,已经是四更正末之间。他是越窗而入的,未惊动任何人全店死寂,旅客与店
伙皆已安歇。
五更初,床上传出他饱含怒意的语音:“你们到底有完没完?摸过来躲过去,嫌不嫌烦
呀?别再来打扰在下的睡眠好不好?明天还有事待办呢!行行好不要再来了、”
片刻,窗悄然而开,一个黑影猫似的窜入,稍停片刻,然后毫无顾忌地走近木桌,将灯
挑亮。
床上毫无动静,他像是睡着了。
黑影是弹琵琶的中年人,身上似乎没带有兵刃,缓缓踱至床前伸手掀开蚊帐。
韦家昌睡得正沉,声息毫无像个死人。
“我知道你并没睡着。”中年人冷冷地说。“起来吧,咱们谈谈。”
他睁开双目,淡淡一笑,泰然自若掀衾而起,双脚伸出,俯身拾起一只快靴。
“你阁下放弃最佳的动手机会,十分可惜。”他一面穿靴,一面盯着中年人说:“脚上
无靴,自卫力量消失一半,这点道理你应该懂的。”
“在下不是为动武而来的。”中年人冷冷地说,退到一旁坐下相候“就凭你吓跑蓝二爷
那些打手的神奇绝技,也足以令在下凡事三思而行、”
“总不会是与在下谈礼乐吧?”他穿妥靴走近在对面坐下“你否从你是大孤逸客许文
康,在下该怎么称呼你老兄呢?在下姓韦,韦家昌。”
“奇怪,在下怎么没听说过你这号人物?而你却声称对大孤逸客的指法不陌生,咱们见
过吗?”
“有人仿效你老兄的指法在下见识过,那是三年前的事。”他替对方倒冷茶:“那人
说,你老兄两年前已经死在鄱阳湖了,那是朱皇帝煤山上吊那一年的事。”
“原来如此,我几乎被你唬住了。”
“你并没有死。”
“在大孤山定居。浩瀚的鄱阳湖在我的眼中,并不比一个小池塘更危险,我会死在湖里
吗?”
“小池塘往往会把水性高的人淹死。”他的话中有嘲弄意味“许兄,天快亮了你才来,
有事吗?”
“有件事想找韦兄帮忙。”大孤逸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明显地用心捕捉他的眼神变
化。
“哈哈!找一个江湖浪人帮忙,结果你应该预知的。”他大笑“江湖浪人的行事信条是
见利忘义,永远不要被四维八德缚住手脚,见好即收,永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许
兄,你老兄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
“希望韦兄助在下把永宁王世子王妃救出来。”大孤逸客郑重地说。
“许老兄,你以为在下是疯了吗?那么,你一定也是疯子,至少也即将发疯了。江湖浪
人最忌讳这种与官府为敌的愚蠢事。你老兄居然妙想天开把我往十八层地狱里拖,简直是岂
有此理!你以为我韦家昌是什么人?大明皇朝的忠臣烈士吗?许老兄,这件事如果落在官府
的眼线耳中,我姓韦的还用混吗?你昏了头、天快亮了!在下还得睡个早觉呢,你请吧。”
他下逐客令,大孤逸客却没有走的意思,客人那杯茶还原材不动,客人没喝茶,就表示
不想走。
他喝干了自己的杯中茶,向客人亮杯,这是送客的表示,也是交际场中的规矩。
“韦兄不肯仗义伸手?”大孤逸客沉声问。
“仗义两字用得不当,老兄。”
“你甘心做满朝的顺民?”
“顺民两字也用得不当。”
“你……”大孤逸客按桌而起,伸手拈杯表示要喝茶走路。
手一触茶杯,眼神一动,杯举起时,袖底一声崩簧响。电芒破袖而出,射向韦家昌的咽
喉。
袖箭,最可怕的杀人利器。
无巧不成书,也许是韦家昌命不该绝,恰好提起茶壶要斟茶,一声暴响,袖箭击破了茶
壶。
“哎呀!”韦家昌惊叫。被茶水溅了一头一脸,连人带凳向后倒。袖箭因而出了偏门,
从他的耳旁掠过,生死间不容发。
大孤逸客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意外,呆了一呆,这才发现袖箭落空,立即飞跃而起,飞越
木桌猛扑跌倒在地的韦家昌,右脚先下势如泰山压卵,凶狠地踹五官,脚下绝情,要将韦家
昌的脸部踹烂。
韦家昌反应不慢,双手齐起,奇准地扣住了大孤逸客的脚,奋身滚转。
“砰!”大孤途客被扭翻摔倒,百忙中左足蹬出自救解困,果然挣脱被扣的右足,后滚
翻挺身而起。
黑影接二连三从窗外跃入,刀光霍霍,剑虹森森,共有四个人急冲而至。
韦家昌滚翻而起,顺手抓住了长凳,手握两端,四条凳脚成了可怕的武器。这玩意不但
威力十足,应付围攻十分管用,一凳在手,十个八个休想近身.
他一声怒啸,火速地向连续冲来的人迎去,展开无与伦比的疯狂快攻,首先到达挺剑冲
来的人,一剑刺出便被凳脚崩开无法变招,另两条凳脚已重重地撞上了腰肋,被打得飞抛而
起,跌出丈外撞上了墙壁。
他人如疯虎,四条凳脚有如狂风暴雨,眨眼间,四位仁兄倒了二个,一个未倒,被大孤
逸客扶住了。
“住手!”大孤逸客沉喝。
冲上的韦家昌倏然止步不进,但长凳随时可能攻出。
“你这该死的东西!”韦家昌切齿怒吼:“你要造反那是你的事,不该抱在下陪你挨
刀,更不该用袖箭偷袭,你……”
“在下是同知大人所辖下的密探。”大孤逸客亮出身份“奉命辑拿奸究逃匪。阁下来历
不明所有……”
“放你的狗屁!”他破口大骂。“你那一袖箭要不是在下命大,哪有命在?你是这样缉
拿奸究逃匪的?好,既然你是府衙的密探,在下也公事公办,明天一早在下跑一趟满城找纳
兰把总,我要你的脑袋、现在,你给我滚!”
大孤通客打一冷战,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失血。
“你……你真……真是赣……赣南镇……镇守使的密……密使?”大孤逸客惊恐地说几
乎语不成声:“在……在下重……重责在身,密使又不先到衙门备……备案,连守备府
也……也没照会一声,所……所以……”
“你这混帐东西分明是篮二爷的打手,想来杀在下灭口,以便与赫德勾结盗挖古坑银
矿,你好大的狗胆!说!你们的阴谋,是否由赫德在暗中主持?”
“这……”
“如果半个字不实,我要剥你的皮。”
“这……这与赫德副爷无关,完全是蓝二爷的主意,他不愿让赫德副爷知道……”
“你该死!”
大孤逸客爬下了,叩首俯伏如羊,战栗地叫:“奴才该死!饶命!”
三个被击倒的人惊得顶门上走了两魂六魄,爬起来忘了身上的痛楚,拼命爬窗逃走,居
然快极。
“在南昌,在下听说过有关你的事、”韦家昌丢下长凳、语气冰冷“你的琵琶弹得出神
入化,人并不怎么规矩,暗中与鄱阳水贼结伙,大孤山就是你坐地分赃的地方,五年前被官
府抄了你的家,你从此恨透了朱家皇朝。清兵下浙闽,你归顺本朝效命,专门搜杀在逃的遗
臣叛逆。立了不少汗马功劳,所以本使不追究你的罪行,你正是我大清的忠实人才。所谓不
知不罪,暂且放过你。我问你,最近可有重大的叛逆案发生?守备将军率兵赴漳,本地区大
乱刚平,你们负责治安的人,得多费神小心注意。”
这番话有软有硬,不轻不重,直挑对方的疮疤,末了不忘加以抚慰、大孤逸客已是丧了
胆的人,这时像是吃了一万颗定心丸。
“启禀密使。”大孤逸客摆出奴才像:“本府治安自从妖妇彭逆就逮之后,余匪已溃逃
四散,府境尚称太平,仅妖妇的少数几名心腹仍在逍遥法外、不过,奴才已获得正确消息,
查出他们秘密活动的五处秘窟,由于怕打草惊蛇。也希望能等到他们聚集之后,再一网打
尽。”
“情势控制得住吗?”
“王副守备全力支援。已可完全控制。监视的眼线都是此中高手行家,只等时机到来,
便可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很好,哦!云骧阁城卜那间小屋,也是他们五处秘窟之意?”
“是的,但那地方并不是主要秘窟,仅是一处连络站,出入的匪徒逆党为数有限。他们
主要的秘窟有三处,其中两处最为秘密,为首的逆犯不时至该处聚会,活动都在晚上。”
“是哪些地方?”
“第一处是……”大孤逸客献宝似的将五处秘密-一说出。
韦家昌直睡至日上三竿店伙将早膳送来他还赖在床上偷闲、他很放心,估料不会有官府
的人来打扰他,因为在赶走大孤逸客时,亮出了那块谁也不知是啥玩意的白玉嵌金龙宝牌,
声称自己是微服私访巡视地方而来,决不许透露丝毫口风,不许在任何人面前提及。风声如
果走漏,惟大孤逸容是问。大孤逸客是贪生怕死鬼,决不会将风声传出的,而且那些密探和
巡捕,也必定在大孤逸客的指挥下,远远地离开他以免惹出大纰漏来。
这天,他在卧龙山再走了一圈。这一带有许多大户人家的园林宅院,他走访了几家,装
模作样探询本地的民情风俗、他生得俊,气概不凡,而且官话流利,真把那些土财主给唬住
了,老老实实有问必答,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毕恭毕敬把他看成满城来的权贵人
物。
天一黑,他在院子里吹箫,悠哉悠哉自得其乐,如泣如诉的箫声,把一些旅客感动得鼻
酸泪涌。
二更天,他闭房熄灯入睡。
宝珠门福寿坊一条小巷子里,全是低矮的土瓦房,窄窄的大门小小的窗子,有些已破败
不堪,仅能聊蔽风雨。总之,这一带都是些小户人家。弯弯曲曲的窄巷,大白天也缺少光线
甚至还有遮天棚,人在下面走,真以为是走在室内的走廊里,阳光很本无隙透入。天一黑,
就没有几个人走动了,偶或有一两个提灯笼赶办要事的人,之外,就只有更夫和窃盗在此走
动。
一座幽暗的宅院座落在巷中段转角处,门阶下的香插点了三枝拜天香,大门紧闭小窗没
有灯光映出。丝毫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右边第六家也是一座小宅,一位半死不活的人,正坐在阶石的坐阶歇凉,手摇竹片编的
六角扇显得悠闲而孤单,大门是虚掩着的,小窗透出微弱的灯光。
一个黑影沿小巷而行,逐渐接近了这家小宅脚下发出匀称的履声,不慌不忙从容迈步。
天太黑.看不请像貌,但可以看到青衣小帽的概略轮廓,人像是这一带短衫长裤的穷苦小
民。
歇凉的人听到了脚步声,但不言不动,仍在轻摇竹扇。
片刻,人已到了切近。
歇凉的人仍保持原姿势,似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青衣小帽的人影突然止步转身注视着歇凉的人,双方相距不足八尺。
“有何发现?”青衣小帽的人低声问。
竹扇掩位胸口要害,“你说什么?”歇凉的人讶然问。
“你不是监视陈家的人吗?”青衣小帽的人继续问。
“你胡说些什么?”
青衣小帽的人一声轻笑.跨出两步伸手便抓。
歇凉的人吃了一惊,竹扇向抓来的大手一拂,同时飞脚进攻,招出魁星踢斗,反应之
快,有如电光石火。
“噗!”青衣小帽的人闪身一掌劈中踢来的腿膝,乘势推近,一把扣住了对方的咽喉干
净利落,打击恍若电耀霆击。
“嗯……”歇凉的人仅低叫了半声,丢掉扇双手急扭抓脖子上的大手,双脚也发狂般乱
蹬。
反抗毫无作用,挣扎渐止。
“你老兄证实了此地是监视站,很好。”青衣小帽的人低声说,将停止挣扎的人拖起
“里面大概还有几个人。挑掉可免去不少麻烦。”
推开门,小厅中神案上的长明灯光线微弱,桌上有茶具两侧的排椅放了两件外衣。他闲
上门,倾听片刻。
他将咽喉已破的人塞入神案下,掀开东厢的门帘,进入黑暗的走道。左首,是第一间厢
房。前面是东厢或东院,必定有走道统至天井或内院,这一带房屋的格局,与江南不尽相
同。
厢房厢房内传出鼾声,里面一定有人。他伸手试试房门,房门应手而开,他毫不迟疑地
跨入。
他出来时,鼾声已停止了。
绕至后厅,在天井就可看到大开的厅门灯火外泄。
厅中有两个青衣中年大汉,据坐桌两侧小酌聊天,一壶酒三碟下酒菜,两堆花生蚕豆。
两人皆在腰带插剑,所穿的青衫紧身又薄又柔软,辫子盘头用青帕缠牢,一看就知这两位仁
兄晚上要出动。
“单兄。”坐在右首留大八字胡的人说:“太平无事,就没有发国难财的机会了。这里
已没有油水可捞,兄弟打算尽快离开另找出路,不知单允可有打算?”
“兄弟有些同感。”单兄不住点头“要不趁咱们还年轻多攒聚些钱财,等提不动刀剑就
来不及了。简兄,今后的去处是否盘算好了?”
“兄弟不打算投奔任何人,自己打天下。”单兄说“要不了三五年,就会天下太平,就
不会有暴发的机会了,所以绸缪须及早。天色不早,咱们准备到陈家走走,办完事早点休
息。”
“对,早点休息。”厅门口传来第三人的语音:“早点到坟墓里去永远休息。世间少了
你们两个冷血凶残丧心病狂的人,虽则不见得天下太平,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坏。”
两人骇然变色,倏然而起左右一分。
“皇朝密使!”单兄惊呼:“外面的人……”
“外面的人死了。”韦家昌踱入厅门:“你两位也得死。要不要保证?”
“阁下,此时此地,密使的身分吓不倒在下。”单兄稳定下来了,脸上杀机怒涌:“你
不该来的。老实说,在下之所以甘心替你们卖命,并非自认天生奴才命,而是利用你们图
利。咱们正打算离开,宰了你再远走高飞尚未为晚,你从命吧!”
一声剑鸣,单兄晶亮的长剑出鞘。
简兄徐徐从侧方易位,手按剑把随时准备拔剑,从移动的方位估计,显然意在堵住厅口
扼退路。
韦家昌冷冷一笑。匕首出鞘,映着灯光反射出蒙蒙的蓝芒,冷气森森迫人肤发。
剑比匕首长了一倍。一寸长一寸强。单兄志在杀人灭口,必须速战速决,先下手为强,
后下手遭殃,猛地长剑骤吐,无畏地发起凶猛狂野的抢攻,狠招长虹贯日走中宫排空而进,
剑气陡然迸发,锐不可当。
韦家昌身形微挫,在剑尖行将及体的刹那间。鬼魅似的一晃让剑从胸前擦过,匕首以令
人目眩的奇速吐出,无声无息地没人单兄的心坎要害。同肘,他的左手也不可思议地扣住了
单兄握剑的手掌,信手一振。
“铮!”单兄的剑,架住了简兄配合进攻点来的一招灵蛇吐信。简兄的剑被震得向外
荡。
几乎在同一瞬间,匕首随韦家昌急旋快速移位的身形流动,蓝芒疾射有如电光一闪奇准
地划破简兄的咽喉。
他的行动快速绝伦,但举手投足皆轻灵飘逸相当美妙,不带丝毫火气,进退闪移有如舞
蹈。
三方接触说来话长,其实为期极暂,自开始至结束,只是刹那间的事,所有的动作,似
乎是事先配合好了的。单兄发招抢攻至简兄的咽喉被划破,像是在眨眼间完成。
“砰!噗!”两人几乎同时倒下了。
韦家昌闪动的身形并未停顿像电火流光般消失在厅外沉沉的夜色中。
内堂传出脚步声有人用懒洋洋无精打采的语调叫:“你们还没走?二更将尽啦!想偷懒
吗?”
堂口帘子一锨,出来一个衣衫不整的中年人,睡眼惺松不住打哈欠,吓得骇然大叫,接
着向前一栽。
陈家黑沉沉,看不出任何异状、三更正,子丑之交。
一个黑影从天井飘降,无声无息像是幽灵的幻影。
内堂门是大开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就在黑影将着地而未落地的瞬间一道谈芒破风而
至。
黑影似乎早就料到内堂中有人发射暗器。双臂一振,行将点地的右足尖反而上缩,下落
的身形陡然停降,反而上升,然后缩成一团,再次快速下落,比先前飘落的速度快了一倍,
随着落地的堕势传出怪异的瑟瑟风声。
一个黑影随在暗器后面,从黑暗的内堂冲出天井。
入侵的黑影缩成一团着地,蓦地一晃,突然失去踪迹,像是平空消失幻化了,也像是士
遁走掉了。
‘咦!”从内堂冲出的黑影骇然惊叫身形倏止,手中剑已伸出戒备护住身前要害转首用
目光摸索四周。
内堂窜出另一个黑影,讶然问:“真妹,怎么啦?人呢?”
小姑娘仗剑戒备,用不稳定的嗓音说:“人确是纵落了,也确是不见了,难道是……是
鬼?可能吗?”
“是猫吧?”
“猫决不会从屋顶住下跳,也没有那么大的猫。”
“也许是人眼花了,天好黑,像要下雨。”
“眼花?我射出的飞刀没听到落地声。替我戒备,我搜屋角和廊下。”
天井并不大,四角摆了一些盆栽,檐下搁放着一些无用的杂物,伏一个人真不易分辨。
小姑娘搜完对面两端的天井角,推推通向前厅的门,门是闩上的,廊下空荡荡,看不见
任何异物。
“奇怪,怎么会不见了?难道我真的眼花?”小姑娘一面嘀咕一面转身“我的眼睛从没
失误……咦!保姐,保姐……”
叫不下去了,天井中鬼影俱无,她的同伴已经失去踪迹。按情理,同伴不可能一声不吭
就走掉的,何况她根本没听到脚步声,更没听到其他声息。
也许,同伴发现了什么异状,追上了瓦面或者回内堂搜索,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她收了剑隐在肘后,急步向内堂口,刚一脚踏入门限。肩部被一以巨钳股的大手,从后
面搭住了,同时耳中听到发自耳畔的清晰语音,“你应该记得,我们的事还没了结呢。”
她想动,浑身像是僵了,她想叫,咽喉像是被扼住了,她想站稳,但身躯却不由自主往
后倒。
神智清醒时,她发觉自己身在床上,蚊帐分挑,可看到坐在床口的韦家昌。桌上灯火摇
摇,她的剑就搁在灯旁,还有她藏在衣下的皮制飞刀囊。
“你那两位同伴,曾经把我的事告诉人吗?”韦家昌含笑问。
“什么事?”她硬着头皮问。
“在古城寨途中。我施展流光遁影轻功的事。”
“说过了。”
“所以你找不到我,飞刀偷袭也落空。姑娘,你出手要我的命,好像不止一次了。”
“你……”
“你们好像都不大讲究规矩。”他用嘲弄的口吻说:“你收了我二十两黄金,用匕首扎
我情有可原,叫两位同伴闯入房中就不够意思了。对不对?”
“你能找到我这里,这表示你神通广大。”魏真咬牙说:“也表示你的身份十分可疑。
落在你手上,你的功劳不小。”
“你提醒了我。”他作出恍然的怪相。
“提醒你什么?”
“功利。”他说,伸手抚摸魏真的脸颊:“我这人很讲求功利从不做亏待自己的事。善
财难舍,你收了二十两金子,对不对?”
“你……”
“我得讨回我的代价。”
“你……你干什么?”魏真惊慌的叱喝。
“我在替你宽农解带,你知道我要干什么。”他真的在替姑娘宽农解带“你早知道会有
什么结果的,是吗?”
酥胸半露,他的手像在宝山探宝。
“你……你你……”
“花了二十两金子之后,这才发觉你是个又涩又酸的果子,金子花得真冤。”他反而替
姑娘将衣掩盖住酥胸,摇摇头“以同样的代价,我可以和几十个比你更美丽、更丰满、更妖
艳、更成熟有趣的女人共度春宵。”
“你尽管侮辱我吧。”魏真的眼中充满泪水:“我连命都不在乎岂怕人侮辱?只要我不
死,我会向你报复,你决不会是旗人,而是无耻的汉奸,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你永远没有这种机会。”他抓住了魏真的头发拖紧,语气凶狠:“说!是谁主使你向
在下行凶的?”
“我,是我。”魏真大声说。
“谁是主谋?不招,在下弄瞎人的眼睛,揪掉人的耳朵,或者把你们这屋子里的人卖给
官府、那个什么王副爷王梦煜一定肯出高价购买你们的。满城的旗人,更肯出高价与在下交
易。”
“除死无大难,你吓不倒我的。”魏真咬牙切齿说,她手脚不能动,想反抗力不从心,
头被揪住拉紧,脸部出现坚毅的神色:“本姑娘如果怕死,早已和那些意志不坚的人一般逃
散了。”
“你还年青……”
“人总是会死的,与其奴颜婢膝偷生,不如轰轰烈烈而死。壮志末酬身先死,我好
恨。”
“把仇恨带进坟墓的人,不止你一个。”他冷笑:“你有什么好恨的?成王败寇,满
人……”
“满人并不可根,可恨的是你们这些汉奸,没有你们这些认贼作父的汉奸帮满人打仗,
满人早就死光了。娘娘领义军奋战三载,八旗兵死伤近千,五次增援难越雷池一步。要不是
王梦煜贪图重赏被满人收买倒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我好恨……嗯……”
她的舌头向外一伸,牙关突被韦家昌扣住了,想嚼舌自尽已晚了一刹那,韦家昌早就防
备她采取这唯一可采取的手段自杀。
韦家昌不要她死,将她的头向枕上推落解了她手脚的穴道,最后拍合她的牙关。
“在下不管你的事,你也不要再打扰我。”他站起冷冷地说:“你们五处秘密聚会的地
方,都被汉奸走狗所严密监视,他们在等候机会一网打尽,赶快积极应变。右边第六家就是
监视站里面的九个人,全被我宰了,天一亮,你们恐怕连老鼠都逃不掉。姑娘,保重。”
灯光倏灭,微风飒然。
“韦爷……”魏真急叫,顾不得衣衫凌落跳下床来。
室中已空,韦家昌已经消失了。
天没亮,全城各处锣声震耳,兵勇们扼守各要道,全城戒严、封锁、罢市、搜查。
整整穷搜了两天两夜,捉住了五六十名浪人、鼠窜、逃奴、罪犯……而真正的所谓山
贼,一个也没搜获。
第三天解禁,市面恢复平静,但满城四周,仍然戒备森严,守备府派来大批官兵,尽夜
警戒严禁闲人接近。
已牌左右,韦家昌出现在东山下。东山也称龙首山,是卧龙山的东脉,再往东称横岗
岭。这一带有不少大户人家的园林,往西的几条小径草木葱笼,本城的名胜分布其间,府学
县学环翠楼等等,目前依然完整地保留着。站在上面的城根下,附瞰全城一览无遗不但可以
看清府衙、守备府、县衙,连满城也-一在目。
他沿小径向东行,城东的马鞍山、莲花山、笔山等等亘岗连阜,白石江(汀江)如带环
城,城西河面那座太平桥显得极为壮观,三十间桥屋架在七座石桥礅上,工程之浩大可想而
知,居高临下观赏风景,令人心旷神怡俗念尽消。
他的俗念无法全消,前面坡下出现一队穿号衣的兵勇,中间有十二名穿锐健营号衣的佩
刀健卒,拥族着一位穿短甲,身材高大满脸横肉的军官,正神气的迎面而来。
路旁恰好有一座歇脚亭,他泰然自若地入亭歇脚。
十八名兵勇过去了,锐健营的护军到达,军官与十二名健卒的目光,全向他集中。
没有人发令,突然间,所有的人都止步转身,已经通过的十八名兵勇也整齐地转身回
望,处处皆显示出这些人训练有素,一个个雄纠纠气昂昂,剽悍之气外露。
他心中雪亮,这些官兵是为他而来的,决非偶然碰上。
他同时也认得这位军官本府的副守备,对外借称游击将军的降将王梦煜,随永宁王世子
妃抗清的得力将领,中途变节降情诱擒世子妃彭娘娘的汉奸。
王副守备目下是本府的军政首长,直接受命于满城留守的一位参领。而按军阶,王梦煜
该是都统级的守备官,比参领高但却受制于满城的一个小小参领。
王梦煌虽然摆足了威风,但却小心地进入歇脚亭,一双大环眼警戒地注视着含笑安坐的
韦家昌。
韦家昌安坐不动,虎目中有笑意,不在乎对方的气势,甚至跷起二郎腿。如果是平民这
位投降将军不暴跳加雷才是怪事。
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对峙着,看谁心虚先崩溃。五十六名兵丁,全像是泥塑木雕的菩
萨,不言不动,气氛愈来愈紧张,大概就要爆炸了。
久久韦家昌终于打破了僵局。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你很尽职,难怪叶赫都统放心让你全权
负责。我问你,你是不是三天两天就宣布戒严一次?”
王梦煜不像大孤逸客那么窝囊,但也不敢作威作福,而且在自己的部属面前,必须保持
自己的尊严。
“本座要查台端的身份。”王梦煜不理睬韦家昌所提的问题,沉声提出要求:“本座职
责所在,公事公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