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听武罗仙子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知道。可是我想到你就要和那小丫头成亲了,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今夜若是见不着你,真要发疯啦。”
姬远玄微微一笑,声音极是低沉温柔:“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但眼下大业将成,儿女私情只能暂放一旁。来日方长,终有我们长相厮守的时候。到时我不作帝鸿,也不作伏羲,只和你作一对快快活活的神仙眷侣。”
拓拔野心下震骇,莫以言表。听此言语,这素以公正严明著称的青要圣女不但与姬远玄私通奸情,更知他其帝鸿面目,肱股相助。忽然想起从前未曾留意的许多“巧合”之处,一切更是豁然开朗。
当年灵山之上,武罗仙子突破万军重围会晤姬远玄,名为劝降,实则多半是雪中送炭,暗暗为他送来了七彩土,否则他又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愈合黄帝碎厚,反败为胜?
寒荒内乱,危急关头,偏偏又是武罗仙子陪同姬远玄突然出现,用幻境法术藏匿少昊,震慑行将叛乱的寒荒将士。若非自己因缘际会搅到了此事之中,平叛大功必定被姬远玄一人独取,金族上下当如何感激他,可想而知。
那日皮母地丘,自己与公孙婴侯激战地底,还是武罗仙子突然带来“黄帝遗诏”与息壤,以封镇混沌为由,落井下石……如此细节,枚不胜举,今日融会贯通,才知其中原由。
拓拔野深吸了一口气。惊怒之余微觉侥幸。原本还指望以“姬孟杰”身份痛斥姬远玄真面目,引起土族正直之士群起而攻之,此刻看来,既连土族圣女、黄龙真神都已成为帝鸿党羽,长老会及土族众将多半也为其把持。自己若真这么做。势必被土族众人反咬一口,说成是被蚩尤收买的奸细,弄巧成拙。
风声尖啸,洞内那让人面红耳热的呢喃声时断时续,渐不可闻。
过了片刻,远处喧哗不绝,隐隐听得有人叫道:“刺客逃走啦!”“王母无恙!王母无恙!”
姬远玄低声道:“好姐姐,我们追刺客已有小半时辰,再不回去,王母就要疑心了。先抓紧时间。办正事要紧。”
武罗仙子柔声道:“我不管。姬郎,你再抱抱我。”声音低婉娇媚,缠绵入骨。与她平素那不怒而威的姿容断难相符。又静默了片刻,才听见窸窸窣窣地声响,似是在整理裙裳。
洞内忽然绚光闪耀,气浪滚滚,只听“啊”地一声。似是一个女子跌落在地,颤声道:“姬郎!姬郎!你为何对我如此绝情断义?”绝望、恐惧之中,又带着说不出伤心和愤火。
赫然正是淳于,的声音!
拓拔野心中一跳。旋即屏息凝神,不敢有片刻松懈,也不敢以念力探察洞内情景。以姬远玄眼下的修为,稍有异动,必定察觉。
姬远玄叹息道:“淳于国主,我若绝情断义,又何必将你从炼神鼎里放出?只要你老老实实地说出将‘阴阳圣童’藏在何处,我可以不炼化你的魂魄,放你一条生路。”
淳于昱也不回答。颤声哭道:“你若是真心待我,我便是立即为你死了也心甘情愿。可是……可是你执意娶那小贱人便也罢了,为何还要瞒着我偷偷与她搅在一起?你说只喜欢我一个人,要让我当土族帝妃,帮我复国,原来都是骗我地,是不是?是不是……”
姬远玄淡淡道:“我从没骗你。你初见我时,就知道我所怀大志。要想一统四海,自然要有所委屈,作金族驸马也是迫不得已。再说男人三妻四妾,原属寻常,何况寡人族帝之尊?我倾慕土圣女,早在遇见你之先,又何来瞒你之说?”
顿了顿,又道:“我既答应帮你复国,自然不会食言。只是眼下四海未定仍需火族相助以对付苗贼,岂能四面树敌,操之过急?等到大业既成,莫说区区厌火国,就是扶你当上南荒赤帝,又有何难?”
淳于昱颤声道:“姬郎,你莫再骗我啦!那日我悄悄去熊山宫找你之时,亲眼撞见你和……和这贱人缠绵欢好,还亲耳听见你答应她说:‘等那妖女下蛊害死西王母,就杀了她作替罪祟,永绝后患……’”说到最后一句,伤心已极,哽咽不成声。
拓拔野一凛,果不其然!
姬远玄一怔,突然哈哈笑了起来,道:“傻姑娘!我说的‘那妖女’是指流沙仙子。她素来是我土族大敌,这三年来,又一直绞尽脑汁,想要穿透息壤,救拓拔小子出来,若不及早除去,必成大患。若西王母死于她手,以她与拓拔、蚩尤两小子的交情,金族上下还能不相信是蚩尤小子所为么?”
淳于昱啜泣声渐渐转小,似是将信将疑,半晌才道:“既是如此,玄女又为何让我下蛊,对付西王母?”
姬远玄微笑道:“你聪慧绝伦,怎地连这也想不明白?西王母何等人物?昆仑上下又有多少巫医高手?倘若单只流沙妖女的蛊毒,果真便能确保得手么?玄女之所以不和你说这些,乃是怕你听了不高兴,以为我们对你的本事有所怀疑。你可真是把她的好心当作驴肝肺啦。”
淳于上低声道:“你……你说得是真的?”语气大为松动,显是已然当真。
姬来远玄叹道:“上儿,上儿,这些年来我何曾骗过你?你既不信,我便当着武罗仙子之面,划地为誓:今生今世,我愿与你合二为一,永不分离。若违此心,粉身碎骨,万世不得超脱。”
淳于昱“啊”地一声。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此番却是因为激动欢喜,抽噎道:“姬郎!姬郎!”
又听武罗仙子淡淡道:“陛下,阴阳圣童失踪已有数日。若有个三长两短,玄女必要震火责怪,到时即便你要袒护于她,也无甚理由了。”
淳于昱忙止住哭泣,道:“姬郎,阴阳圣童被我藏在竹山山阴的苍玉洞中,毫发无伤。我给他们留了许多清水和食物,至少可捱得半月……,
武罗仙子截口道:“倘若阴阳圣童中了半点蛊毒,坏了完璧之身,他日修不成‘太极和合大法’。玄女一样唯你是问。”
淳于昱道:“姬郎放心,我不曾下过半点蛊毒,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洞内寂然一片,只听得三人的呼吸,和淳于昱几声轻微的抽泣。过了片刻,姬远玄地声音突然变得说不出的森寒冰冷,淡淡道:“很好。既然你全都说出来了,寡人也就给你一个痛快。”
话音未落,“嘭”地一声闷响。淳于昱似是被他猛然击中,抽泣声陡然断绝。
拓拔野心中陡沉,又惊又怒,想不到他誓言犹在,竟会突然下此毒手!忍不住凝聚念力,洞穿冰壁朝里探望。
但见淳于昱软绵绵地蜷在洞角,脸色煞白,嘴角红丝,衣裳上喷得尽是斑斑鲜血。双眼泪水滢滢,怔怔地望着姬远玄,惊骇、伤心、痛苦、绝望、懊悔、恨怒……各种神情交相并揉,嘴唇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姬远玄背负双手,淡淡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我刚立过的誓言,怎么转瞬就忘了。我只说过‘今生今世,愿与你合二为一,永不分离’,可没说过不杀你。放心吧,等王母登仙之后,我定将你厚身吞入帝鸿之躯,也算是圆了这番誓言。”
淳于昱微微一颤,泪水倏然滑落。
瞧着她那伤心欲绝地痛苦神色,拓拔野对她地厌恨突然全都烟消云散了,又是怜悯又是难过。
她虽手段狠辣,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个一心为母报仇,却又为情所困的可怜女子。从前情迷公孙婴侯,后来竟又喜欢上了比公孙婴侯更狠毒百倍的黄帝少子,真可谓所托非人,贻误终生。
武罗仙子豹裳鼓舞,翩翩站在旁侧,淡然道:“淳于国主,当年你中了公孙婴侯的蛊毒,若不是玄女相救,焉能活到今日?你不思报恩,反而恃宠生骄,居功自傲,动辄要挟主公,全然不顾大局。这些都也罢了,但你骗夺阴阳圣童,重伤冰夷主公,又勾结流沙妖女,破坏西陵婚礼,大逆不道,万死难辞其咎,主公若是饶你,又何以服众?”
顿了顿,嘴角冷笑,道:“若不是还需留你完尸,造出你被流沙妖女下了‘子母金蚕’,故与苗贼勾结、刺杀王母地假象,早就将你放入炼神鼎中,形神俱化了,哪需和你费上这么多口舌?”
淳于昱闭上双目,不再看二人一眼,似是万念俱灰,只求一死。“哧哧”轻响,身上突然长出许多嫩绿的藤蔓,将她缭绕缠住。
姬远玄故意用木族的“断木春藤诀”杀她,自是摆明了嫁祸蚩尤。拓拔野听到“子母金蚕”四字,心中蓦地又是一动。若能救出火仇仙子,即便不能借以扳倒帝鸿,至少也可通过其体内子蚕,找到流沙仙子地下落。
当下更不迟疑,戴上人皮面具,喝道:“妖孽受死!”翻身冲入,气刀如狂飙火卷,朝着姬远玄后背猛劈而下。
他气息方动,姬远玄立时察觉,下意识地抓起淳于昱,顺势朝他气刀横扫挡来。
拓拔野一凛,硬生生敛气回卷,如气带似的将火仇仙子倏然缠住,两道橙光滚滚爆舞,钧天剑、豹神刺业已劈面攻至。
“轰!”三团光浪猛撞,晶棱炸舞,震耳欲聋,整个冰洞瞬时炸裂,冲天鼓起夺目绚光。
拓拔野胸口如被狂潮猛撞,腥甜狂涌,紧紧抓住淳于昱,因势随形,借着那狂猛气浪,怒箭似的朝外倒射而出。
姬远玄、武罗仙子手臂经脉酥麻如痹。又惊又怒,不知此人究底是谁?竟能在他们二人夹击之下安然逃脱!
姬远玄突然想起今日九天玄女所说地那南荒神秘人来,这厮赤炎真气狂猛惊人,又与烈炎、刑天等人迥乎两异。必定就是他了!若让他劫走火仇,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杀机大作,与武罗仙子一左一右冲掠而出,钧天剑、豹神刺破空激啸,雷霆猛攻。
这两人一个是帝鸿之身,五行毕备,当世几无敌手;一个是土族圣女,真元浑厚,灵变莫测。加在一处,威力更是惊天动地。
光浪扫处,冰川接连迸裂。掀涌起猛烈无比的冰瀑雪浪,隆隆怒吼着朝下冲泻坍塌,在湛蓝地夜空下闪耀着万点银光,气势恢弘。
拓拔野此时只想救人,不愿过早曝露身份。故而既未使出天元逆刃,也不施展极光电火刀,更不能恣意转化五行真气。只能强聚火属真气,用那至为简单地“火焰刀”连连拆挡,被两人这般狂攻,登时捉襟见肘,险象环生。
眼角扫处,见远处火炬闪烁,喧声四起,显是已被这边的响声惊动,灵机一动。纵声大喝道:“抓刺客!刺客在这里!”气刀回扫,借着反撞巨力激弹飞掠,几个起落,已冲出千丈,朝炎火崖王母宫冲去。
听得他呐喊,玉山顶上呼声四起,火炬点点如星河,越来越多,至少有数百金族飞骑正朝此处赶来。
姬远玄大凛,此人若自投金族将士之罗网,即便西王母不信其词,也势必平起波澜,引起各族群雄疑心,影响大业。当下孤注一掷,传音喝道:“仙子,你速去竹山苍玉洞,寻找阴阳圣童,这厮交与我了!”
话音未落,周身绚光轰然四射,挺拔英秀的身躯突然膨帐了数十倍,变作那浑圆如球地帝鸿怪兽,四翼铺天平张,六只彤红的触足章鱼似地朝着拓拔野勾抓横扫,狂飙怒卷,山崩石炸。
拓拔野精神陡振,只要能将他引到人多之处,逼他现出原形,真相自当大白于天下!一边气刀纵横,周旋闪避,一边借势随形,御风电掠,朝那急速移近的漫漫火光冲去。
他左冲右突,时高时低,犹如海燕在惊涛骇浪之间回旋翱翔,每每在至为凶险处冲脱而出,妙至毫颠,倒象在故意戏耍一般。
姬远玄惊怒越来越甚,修成帝鸿之身后,自恃天下无敌,想不到连出了将近百招,竟依旧不能奈这小子何!
却不知两人际遇殊非,五行真元却是不相伯仲,若当真全力激斗,鹿死谁手实难预测。但拓拔野在苍梧之渊那瞬息万变的恶劣天象中飞翔了足足三年,御风之术早已独步天下,速度之快、变化之奇、耐力之久,都非帝鸿所能及,这般一味地回旋躲避,自是大占便宜。
众金族飞骑来势极快,遥遥望见一人迎面冲来,后上方紧随着一个巨大地、忽黄忽红的刺目圆球,无不哗然变色,纷纷大叫道:“帝鸿!是帝鸿!”
话音未落,那圆球已冲到不及百丈处,嗡嗡火吼,周身陡然一瘪,既而轰然暴惩,绚光如霓霞乱舞。
当先数十人眼前一黑,仿佛被万钧重椎横扫,“咯啦啦”一阵爆响,骨骼登时粉碎,连着飞兽一齐横空倒贯,血肉模糊。
众人惊呼方起,眼前又是飓风狂卷,当空突然现出一个巨大的五彩涡轮,陡然将百余人拔空抽起,飞旋乱转着吸入其中。“嘭嘭”连声,惨叫不绝。
后方众将士大骇,纷纷骑兽冲天飞起,避散开来。远远地只听一人喝道:“布下北斗七星阵,别让这妖孽逃脱!”赫然正是陆吾的声音。
拓拔野大喜,陆虎神既已到此,石夷、长乘等金族高手必已将至,抱紧淳于昱,正欲继续周旋,胸口突然微微一痛,象被什么虫子咬住了。心下一沉,蓦地低头望去,只见几只五彩蚕虫半身已钻入自己胸膛,尾部正在轻轻摇动。
淳于昱泪水满脸,嘴角微笑,眼波迷离涣散,分不清是喜是悲是哀是怒。蚊吟似的喃喃道:“姬郎,姬郎,我帮你杀了他啦……”
拓拔野又惊又恼,将她经脉尽数封住。想不到她到了这等田地。竟还一意回护那狠毒无情地负心郎!
那五彩蚕虫是南荒独有的‘梦蚕’,一旦钻入心肺,痛如梦魇,生不如死。他虽几近百毒不侵,却也无法将此虫在极短地时间内迫出。
念头未已,心中剧痛如绞,汗水涔涔,真气登时迸散。几在同时,身后气浪呼啸,“嘭”地将他护体气罩撞爆开来。拓拔野金星乱舞,“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踉跄冲跌。疼得几欲晕厥。
天旋地转,狂风怒舞,身旁惨呼不绝,也不知有多少金族将士被帝鸿吞入腹中。后背如潮掀涌,红光冲天。那六只巨大地触角滚滚火扫,又朝他当头拍下。
拓拔野蓦地一咬舌尖,神智陡转清明。回旋飞旋,一掌“地火焚天”,紫红色地气浪怒旋破臂,蓬然炸舞,猛地将那六大触角震荡回扬,顺势翻身倒转,一连翻了数十个筋斗,朝旁侧冰崖下急电冲落“帝鸿!快抓住帝鸿!”
四周怒喝如潮,人影缤纷。前赴后继地围冲而去。乱箭飞舞,神兵纵横,激撞起霓丽万端的刺目光浪,照得山顶夜穹如霞光洇染。
拓拔野强忍剧痛,用隐身纱将淳于昱重重缠罩,念诀匿形,凝神朝崖下冲掠。帝鸿被众人阻挡,不免迟了半步,等他怒吼飞旋着冲透重围,拓拔野早已掠出千丈之外,素无印迹了。
风声呼呼,心中地剧痛越来越加猛烈,撕扯得他连气也喘不过来了。拓拔野汗出如浆,意识渐渐涣散,蓦地甩了甩头,凝神聚念,暗想:“再不找个僻静之处将蛊虫逼出,只怕真要命丧此处了!”
四下扫望,冰岭高绝,悬崖环立,前方山顶飞檐流瓦,***通明。转念又想:“眼下金族正在遍山搜寻帝鸿,昆仑上下有几个冰洞石穴他们最是清楚,那些荒僻之地反倒不如喧闹宫阙来得安全。”
于是聚气转身,贴着峭壁朝上冲掠。
最近的那座宫殿巍然矗立在北面悬崖上,相距不过三百来丈,山壁地石隙岩缝之间隐隐可见丝丝碧光,如萤火飞舞。
拓拔野心中一凛,知道那多半是昆仓著名的“冰火虫”。这些小虫生长在寒冷雪峰之上,却对四周温度的变化极为敏感,只要有飞鸟或是人类经过,立即通体发出碧翠萤光,极为醒目。
金族中人常常将这些小虫遍布在宫宇禁地周围,起到岗哨之效。一旦萤光亮起,附近巡兵立即赶来探察究竟。此刻生死攸关,若因为这些冰火虫暴露行迹,不知又要惹上多少麻烦。
好在他修炼“三天子心法”数载,谙熟天人合一之道,当下凝神敛气,将体温迅速降至与狂风等若,继续穿过崖壁,朝上飞掠。那些冰火虫果然察觉不出,绿光只微一变亮,又渐转暗淡。
大风呼啸,檐角铃铛乱撞。
到了那宫殿外侧,凝神扫探,屋中并无他人。拓拔野松了口气,轻轻地推开窗子,抱着淳于昱飘然掠入。
烛光跳跃,幽香扑鼻。屋内紫幔低垂,地上铺着厚厚地牦牛毛毯,极是柔软舒服。墙角两尊青铜兽炉,香烟缭绕。
中央的白玉案上,错落地立着六个碧瓷花瓶,鲜花色彩缤纷,争妍斗艳。旁边是一个红漆木桌,空空荡荡,只放了一个水晶琉璃碗,碗中是一叠绿油油的桑叶,叶子上蠕动着几只雪白的蚕,正在籁籁咬噬。
南边屋角放着一张紫檀木大床,丝衾软枕,略显凌乱,似是有人方甫起身,未及收拾。
转身四望,陈设简单雅致,香气馥郁,闻之飘飘欲醉,当是女子闺房。
拓拔野心中绞痛难忍,无暇另寻他处,见床后珠帘摇曳,露出一角玉石高橱,心念一动,抱着淳于昱藏身橱内,盘膝坐定,开始调息聚气,逼迫蛊蚕。
他的心、肝、胆之内共藏了九只梦蚕,牢牢吸附,若要强行震出,必定重创脏腑。稍有不慎,更是性命难保。
换作他人,多半束手无策,冒险一试。但拓拔野在苍梧三年苦修,已将宇宙极光流与三天子心法两大绝学融合为一,创立出前所未有地御气心诀,不仅可以恣意改变经络,更可以让体内的“冬宇宙”戚戚感应外部天象,随其变化。
他凝神意念,如日月高悬,真气仿佛潮汐渐渐涌起。不过片刻,体内仿佛一个小小地宇宙,五气循环。气象万千。血液越来越冷,如冰河封凝,骨骼、肌肉也象是雪山冻固。那磅礴真气时而如寒风火卷,时而如霜雪寒露,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脏腑。
梦蚕乃南荒蛊虫,喜热畏冷,哪经得住这般折腾?过了半柱香地工夫。肝、胆内地五只蚕虫便已抵受不住,颤抖着籁籁爬出,瞬间被其真气震碎为齑粉。惟有心内的四只梦蚕依旧在苦苦挣扎。
当是时。“嘎”地一声,房门突然打开了,灯光摇曳,只听一个清脆悦耳地女子声音淡淡道:“你们退下吧。我要入寝了。”
拓拔野陡然大震,那声音何等熟悉!隔着橱门缝隙望去,只见一个白衣少女翩然立在月光之中,素颜如雪,秋波流盼,美得让人窒息。赫然正是纤纤!想不到自己误打误撞。竟闯入了她的香闺。
三年未见,她似乎长高了不少,身材越发玲珑曼妙。俏丽地脸容也已没了往日的稚气,青丝罗髻,长裙曳地,在月色中显得格外的端庄高贵,仿佛这玉山雪峰,令人不敢逼视。
拓拔野心中嘭嘭大跳,悲喜交加,那刁蛮任性地小丫头终于长大了,想起从前东海之上,她笑语嫣然,纠缠着自己的娇憨情状,更是恍如隔世。方一分神,心底梦蚕交相噬咬,登时又是一阵刀绞似的剧痛,冷汗瞬时冒了出来。
四个宫女躬身行礼,提灯徐徐退出,铜门重又关上。
纤纤走到红漆木桌前,轻轻地拈起一片桑叶,又徐徐放下,似是端望着水晶琉理碗中的蚕虫,怔怔地动也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拓拔野重又凝神聚气,周身如冰雪僵凝,就连眉睫上也罩了一层淡淡的白霜。双眼却忍不住凝望着纤纤,暗想:“这三年之间,姬远玄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讨她欢喜,才使得她回心转意,答应嫁给他?”心中莫名地一酸。
忽听纤纤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春蚕思不绝,作茧以自缚,为何你千辛万苦破茧而出,却又注定要化作扑火飞蛾?难道你和我一样,这一生一世,总都忘不了他吗?”睫毛一颤,泪水突然滴落在桑叶上。
拓拔野呼吸陡窒,她说地“他”是指自己么?莫非自己“死”了三年,她始终还是无法淡忘?凝望着她春葱玉指所捏着的、心形青翠桑叶,心中又是一阵突突大跳,无缘无由地想起姑射仙子所写的那首词来。
“月冷千山,寒江自碧,只影向谁去?万丈冰崖,雪莲花落,片片如星雨。听谁?露咽箫管,十指苔生,寥落吹新曲。人影肥瘦,玉蟾圆缺,昆仑千秋雪。斜斟北斗,细饮银河,共我醉明月。奈何,一夜春风,心如桑叶,又是花开时节。”
这首词原是姑射仙子吐露情愫之语,此刻想来,竟象是在描述纤纤这些年来地心境。想到她为自己所误,赌气和姬远玄定亲,独守昆仑,却又对生死杳渺地他牵挂不忘……心中更是五味交杂,愧疚难已。
心如桑叶,被春蚕不分昼夜地咬噬,吐丝成茧,至死方休……这情景多么象体内的“梦蚕”呵。
忽然又想起身边那奄奄一息的火仇仙子来,为何明知郎心如铁,却偏偏如飞蛾扑火,甘之如饴?情之一物,其痛苦磨折,竟远胜一切蛊毒!
正自胡思乱想,纤纤已转过身,秋波瞬也不瞬地朝他望来,脸上珠泪悬挂,悲喜交织,柔声道:“拓拔大哥!”
拓拔野又惊又奇,难道她竟已发现了自己?一阵大风吹入窗子,垂幔鼓舞,大橱外突然响起断续如呜咽的曲调。凝神扫探,发觉在橱门上方挂着一个橘红色地半透明海螺。随风轻摇。
心下登即恍然。这海螺是当年自己在古浪屿海底摸得,送与纤纤的。螺内有七窍,可用细线穿连,从前纤纤总将它挂在颈上。一刻也舍不得脱下。她孤身前往昆仑时,随身携带地也只有这七窍海螺。
在她心底,这海螺想必不仅代表着他,更代表着那一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充满了欢笑与泪水地少年岁月,所以才这般难以割舍,连居住的宫殿,也起名为“螺宫”罢。
幽香扑鼻,熏人欲醉。纤纤翩然走到橱前,取下那七窍海螺,坐在床沿。呜呜吹奏起来,虽然依旧断续不成曲,却是如此熟悉。
霎时间。他仿佛又看见碧海连天,晚霞如火,自己与蚩尤并肩坐在金色的沙滩上,悠扬地吹着七窍海螺,而她挽着他地手臂。呵气如兰,笑靥如花……心底剧痛如割,泪水竟莫名地涌上眼眶。
短短十载。世事全非,那些平淡而隽永、忧伤而快乐的日子,已然转瞬而逝,断不会再有了!就连那时意气风发的自己,也悠遥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螺声突然哽塞,纤纤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掉落在地,双手颤抖,将海螺紧紧地抵在唇边,半晌才低低地叫道:“拓拔大哥!拓拔大哥!”
拓拔野胸口如锤。呼吸不得。那声音痛楚、甜蜜、哀伤而又酸苦,饱含着无穷无尽的刻骨相思。虽然早知她对自己的绵绵情意,但一别三载,相距咫尺,听着她这般呼喊自己的名字,心中地震动,仍是难以言语描述。
纤纤泪光滢滢,凝视着海螺,柔声道:“拓拔大哥,我等了你三年,你到底是活着,还是真的已经死了?如果活着,为什么没有丝毫消息?如果死了,为什么连半个梦也不肯托于我?是你真的一点也不曾想起我么?你若有想我,比不比得上我想你的千分之一?”
拓拔野脸颊滚烫,又是难过又是愧疚,这三年中,他每日都要想起龙女许多次,也常常想起姑射仙子,但惦念起纤纤地时刻实是要少得多。只有想到姬远玄即将迎娶她时,才感到尖锥似的愤火与担忧,恨不得插翅飞回昆仑去。
纤纤道:“今日九姑又来问我,为什么突然改变心意,答应嫁给他了,是真的忘记了你,还是害怕我娘生气?我说我早将你忘记了,从今往后,要一心一意地待他好。你听了可别生气,我知道她最是了解我,所以才故意骗她地。我若是将心底话说出来,他们又怎肯依我?”
嘴角忽然泛起一丝微笑,柔声道:“拓拔大哥,其实在我心底,早在三年前的天帝山上,我就已经嫁给你啦。缚龙神即便不是你娘,也算得上你的祖奶奶了,她答应过的话,又怎能不算?我既是你的妻子,自然为你守身如玉,岂能再嫁给旁人?更何况是嫁给那虚伪狡狯、狠毒无耻地小人?”
拓拔野一震,也不知是惊是喜,难道她已经瞧出了姬远玄的真面目?
纤纤嘴角冷笑,道:“当日天帝山上,他枉负兄弟之情,那般待你;又趁着大家未及时赶到,把你封镇于九嶷山底,明眼人都能瞧出他什么心思。可笑世人自私冷漠,个个心怀鬼胎,看着他春风得意,又极得我娘赏识,便都争相奉承巴结,全然忘了你的好处。就连……就连我娘……”
泪珠忍不住又籁籁滚落,顿了顿,续道:“就连我娘也象是被人蒙住了双眼。在她心里,什么也及不上金族地荣耀来得重要,无论是爹,是她自己,抑或是我,只要能领袖群伦,让金族成为大荒霸主,便什么也不顾了。
“鱿鱼为了给你报仇,和他打了三年的战,我多么希望鱿鱼能攻入阳虚城,砍下他的头颅给你祭酒,但我知道,只要我娘一日还支持他,苗军就断难打赢这场战。归根结底,打战比的是双方的人力物力,是不是?”
拓拔野微感惊讶,想不到她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
眼下苗、龙、蛇联军与大荒盟军的大战虽然互有输赢,九黎战士甚至屡屡以少胜多,气势如虹,但蚩尤在大荒几无巩固的根据地,粮草补给、人力后继都远远不如大荒盟军,拼到最后,必然要被逐回东海。要想击败姬远玄,最关键的便是要得到大荒其他各族、尤其是金族的支持。
纤纤能洞悉这一点,足见目光之深远,不愧是西王母与龙牙侯之后。难怪当日她初次领军单狐山,便能接连大败水族精锐,威镇西北。
纤纤柔声道:“拓拔大哥,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骗九姑,答应嫁给那姓姬地小子了么?横竖你已死了,我也早就不想活啦。我要在洞房花烛之夜,用那情蚕叫他生不如死,再用尖刀剜出他的心肝,为你报仇雪恨……”
拓拔野闻言大震,才知她竟是要冒死行刺姬远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