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啷啷!”一个青铜八角瓶连着那黑铜长针,齐齐撞落在晏紫苏身边,跳弹滚动。四周轰鸣滚滚,红光吞吐,过了半响,那烟云尘土才渐渐消散,唯有那延维神的狂笑声犹自回荡不绝。
大雾离合,晏紫苏凝神望去,见他果然已从山腹石壁内冲出,巨大的蛇身盘蜷在山口凸石上,紫鳞闪耀,两颗头颅鲜血淋漓,却掩抑不住激动狂喜之色。
蒙沅沅蜷身于十余丈外,周身焦黑,簌簌颤抖,刺青黥面亦已血肉模糊,嘶声呻吟,显是痛楚已极。被这烈火岩浆迎头轰中,即便是铜人也烧成了铁水,何况是她这骨肉之躯?
延维笑道:“吾忘了提醒仙子矣,女帝恨我甚深,凡解吾印者,必受天谴,为不死山之烈火烧灼而死。噫嘻,仙子舍生取义,何其伟哉!吾当何以为谢乎?”摇头晃脑,话语铿锵,脸上却是幸灾乐祸。
蒙沅沅颤抖着朝他伸出手臂,双眸尽是恐惧、哀求之色,哑声道:“救救我……”
延维迤逦而下,游到她的身边,笑嘻嘻道:“吾只立誓带汝到三天子都,驾驭大金鹏鸟,助汝称霸天下,未尝答应救汝性命也。汝自受天谴,吾若救汝,岂不逆天而为,引火烧身乎?不可,不可也。”
蒙沅沅一怔,万万想不到这无赖竟会如此忘恩负义。眼中悲怒懊悔,浑身发抖,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晏紫苏在一旁瞧得又是讶异,又是大快,忍不住咯咯大笑道:“好一个‘自受天谴,引火烧身’!贱人,活该你有今日!”
蒙沅沅恨恨地瞪着她,怒火欲喷,泪水涔涔滴落,蓦地咬牙道:“延维神上,你不救我也成,帮我完成最后一个心愿,将这小贱人千刀万剐,剁成肉酱!”
听到“肉酱”二字,延维腹中登时“咕噜咕噜”一阵巨响,转过头,四眼滴溜溜地转动,上下打量这晏紫苏,吞了口馋涎,哑声笑道:“噫嘻!吾被困瓶中,数千年未尝一日终饱也。如此细皮嫩肉之飨供,千刀万剐竟不暴殄天物乎!吾当生吞慢嚼,细品其味也。“说着,蛇尾摆动,朝她游了过来。晏紫苏心下大凛,笑道:“放着现成的焦香烤肉不吃,居然想着茹毛饮血,这等凶愚怪物,难怪要被女娲压在不死山下了。我体内早已被这贱人下了万千蛊毒,你若不怕死,只管来吃好啦……”
延维既是上古蛇族巫神,对于蛊毒之道自不陌生,双手转动,嗅探片刻,便知其言所非虚,皱着眉头连叹可惜。
蒙沅沅森然道:“这小贱人所中蛊毒的解药全在我腰间的铜葫芦里,神上只消让她尽数服下,过上片刻,便可尽情享用了。”
延维右手凌空一抓,登时将她腰上的青铜葫芦吸了过来,将其中丹丸、虫卵尽数倒在掌心,捏开晏紫苏的口,一股脑儿地往里倾灌。
晏紫苏又惊又怒,挣扎不得,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响,辛辣酸苦之气如尖刀破喉,周身剧痛,如割如绞,疼得泪水只涌,但心中的骇怒恐惧之意反倒消减大半。
这些药丸蛊卵果然是解药。
过了片刻,剧痛渐消,那麻痒刺痹的感觉也逐渐烟消云散。
延维凝神扫探,见她雪肤还复光滑晕红,眼波澄激,体内再无丝毫异动,大喜道:“妙之极矣!妙之极矣!”蛇芯吞吐,馋涎欲滴,只等她余毒消尽,立刻囫囵猛吞。
晏紫苏被他那贪婪的眼神盯得心中发毛,蚩尤已死,她悲楚苦痛,实无恋生之意,但想到被蒙沅沅算计,大仇未报,又将为这丑怪蛇人所吞,却是大不甘心。
思绪急转,瞥见身前的青铜八角瓶,急中生智,笑道:“老蛇怪,横竖我也要被你吃了,你便实话实说,告诉我你究竟是谁,那我死也瞑目了,好不好?”
延维一怔,哈哈笑道:“黄毛丫头,吾乃神族大巫延维是也,汝何以就是不信?”
晏紫苏挑眉叹道:“你这番话骗骗那愚昧蠢笨的贱人便也罢了,何苦临死还要诓我?天下谁人不知延维乃是蛇族大神,法力通天,乃伏羲女娲座下重臣,又怎会偷食了八斋果,而被女帝所困?”
延维正欲回答,空中忽地传来嗷嗷之声,浓雾分涌,那只离散的太阳乌闪电似的俯冲而下,狂飙凛冽,朝他当头抓来。
延维不怒反笑,道:“妙极,又来大鸡为吾加膳矣!”巨大的蛇尾轰然横扫,登时将太阳乌打得断羽缤纷,摔落在地。不等它振翅飞起,半空甩尾腾舞,蓦一张口,银丝飞舞,竟如蛛网蚕茧似的将太阳乌重重黏缠捆缚,任它如何尖啸扑翅,也冲脱不得了。
晏紫苏大凛,想不到这木族神禽竟连一合也挡他不住。
延维纵声大笑,颇为得意,转身又朝他游来,道:“吾若非延维,安能须臾擒伏此大鸡乎?”
晏紫苏咯咯笑道:“区区一鸟,降之何足为奇?换了是我,只怕连‘须臾’都不要呢。”
一边凝神运气,一边又道:“据说延维神身长千里,体大如山,当今的烛老妖和他一比便小如蚯蚓。你若真是他,又怎会被收到这小小的八角铜瓶之中?还不早将这铜瓶生生撑爆了么?”
延维四目一转,扫见地上铜瓶,眼中闪过尴尬恨怒之色,嘿然道:“吾受困数千载,忍饥挨饿,体型自然略有干瘪耳,等吾饱餐数日,便可让汝见吾千里之身也。此‘火风瓶’乃女帝之物,可容万仞之山岳,吾为其所收,有何异哉!”
“胡说八道。”晏紫苏呸了一声,笑道:“依我看哪,你定是南荒的什么蛇族妖人,被火族杀得屁滚尿流,钻到这九嶷山缝里避难,结果不小心卡在石洞里,再也出不来啦。编了这套胡话,不过是想要遮羞挡丑,是也不是?”
延维大怒,喝道:“吾乃延维大神也,拜我而飨者,可得天下也,黄毛丫头焉敢胡言辱我!”右手抓出一块绿锈斑斑的铜牌,道:“此乃伏羲帝赐吾之神巫令,此令一出,天下巫师伏地相迎也!”
晏紫苏察言观色,早知这老蛇妖虽然无赖奸猾,却浮夸好谀,虚荣自大,任他如何自辩,只是笑吟吟地反唇相讥,一口咬定他乃乡野荒蛇,不过是扯着虎皮作大旗;惹得他越发气恼震怒,脸色涨红。
蒙沅沅喘气喝道:“她体内蛊毒已清,神上何必与她啰嗦?夜长梦多,一口吞了便是!”她被火山熔岩炽浪所撞,早已气息奄奄,急怒之下,声音更是细如蚊吟,只有自己方能听见。
晏紫苏高声笑道:“老蛇妖,你道拿着这些破铜烂铁便能唬我么?要想让我相信,再也简单不过。只要你庞长蛇身真能钻入这小小的八角铜瓶,便可证明此瓶真是女帝神器……”
延维对自己的尊荣身份极是自负夸耀,被她这般轻蔑质疑,怒气欲爆,哈哈笑道:“夏虫不可语冰,吾让汝亲眼见识,也好叫汝死得瞑目!”蓦地拔地冲起,紫光卷舞,犹如一道轻烟,倏然钻入那青铜八角瓶中。
晏紫苏等的便是此刻,哪容错过?蓦地凝神运气,强行冲开经脉,抓起那黑铜长针,奋力扎入八角铜瓶的颈侧圆洞中,喝道:“果风去,成不北,果极南……”
“轰!”狂风倒卷,当空雾气登时如漩涡卷溺,那“火风瓶”脱手冲出,闪电似的钻入那火山口石壁的圆洞中,轰隆连爆,震耳欲聋,再也抽拔不出。
晏紫苏一击得手,俏脸晕红,又惊又喜,咯咯大笑道:“老蛇妖,你说得不错,这铜瓶果然是女帝神物,只不过这次你想要出来,又得再等上几千年啦!”
蒙沅沅瞧得目瞪口呆,早猜到这妖女必有狡计,想不到竟是用如此简单的法子请君入瓮。一时间,心头惊怒、愤慨、懊恼、恐惧、滑稽……翻叠交涌,突然歇斯底里地嘶声尖笑起来。
延维这才知道着了晏紫苏的道,气得肝胆欲炸,从石洞中探出两头,脸色酱紫,破口大骂了片刻,又突然大转哀婉,低三下四地苦苦央求,眼见她笑吟吟的只是不理,急怒绝望之下,又开始大声叱骂,极尽恶毒诅咒之能事。
他骂得越凶,晏紫苏心底越是舒畅,转身朝蒙沅沅翩然走去,银针在手,笑靥如花,柔声道:“蒙姐姐,多谢你帮我解了身上的蛊毒。鸾凤族‘游魂蛊’的滋味我算是尝过啦,现在该轮到你尝尝青丘国的‘噬骨千合虫’了……”
蒙沅沅对这妖女的狠毒手段早有所闻,眼看着她一步步逼近,恐惧欲爆,但尖笑声却似无法顿止,浑身不住地簌簌颤抖,别说反击、闪避,就连咬舌自尽的气力也没有了。
晏紫苏咯咯笑道:“姐姐放心,你害死了我的夫君,我哪能让你这么容易便死?”心底越是悲愤恨怒,笑靥越是娇媚灿烂,轻轻地握住她的左手食指尖,将第一根银针从她指甲缝里插了进去。
蒙沅沅发出一声杀猪似的嘶厉惨叫,汗珠、泪水全都涌了出来,还不等抽气呼吸,中指又是一阵无法想象的椎心剧痛,登时又是一阵发狂般的哭号战栗,牙关乱撞,恨不能将那手指连根切断。
晏紫苏心下大快,不顾她连声讨饶,将银针接连刺入她的指甲缝隙之中,笑吟吟地道:“很疼么?等针尖上的蛊卵在热血里孵化开来,你就会觉得现在简直是快活如神仙了。”
话音未落,蒙沅沅双眼一凉,瞳孔陡然被银针插入,眼前登时血红一片,什么也瞧不见了,嘶声惨号,惊怖剧痛之下,一口气喘不上来,就此晕厥。
昏迷中,脚趾又是剧痛,周身一颤,顿时又尖号着醒转。
如此周而复始,过了一刻来钟,她也不知晕厥了多少次,痛醒了多少回,周身鲜血斑斑,插满了银针,起初还哭骂、乞饶,到得后来,周身之痛楚纵有千口亦难表万一,连呻吟也发不出来了,若有半分力气,情愿一头撞死。
延维困在那山腹石壁中,听着上方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惨叫声,时而凄厉如鬼,时而哀鸣悲哭,渐渐细不可闻,心中不由不寒而栗,对那娇悄妩媚的女子竟生出凛冽惧意。天下最毒妇人心,这女子竟如此歹辣凶狠,远比女帝更甚,自己方才招惹了她,不知会遭到如何报复?越想越是不安。
竖耳倾听,崖上寂寂无声,他心中反而更加忐忑,过了片刻,忍不住大声道:“小仙子?小仙子?汝在否?”
夜雾弥合,兽吼苍凉,声音回荡不绝,却杳无应答。
延维惊疑不定,暗想:“难道那妖女竟自走了?”九嶷山内好不容易才来这么几个人,她若是走了,只怕真又要过上百千年才有机会离开此地了,心中大急,又高声叫到:“小仙子,吾乃延维大神也,拜我而飨者,可得天下也。汝若放我而出,必当穷吾之力,助汝称霸天下也……”
晏紫苏此时已用尽了所有银针,冷冷地盯着那气若游丝,动弹不得的蒙沅沅,满腔愤怒稍得宣泄。但突然想到,纵使将她挫骨扬灰,蚩尤也在无法活转过来了!
她娇躯一晃,心中登时如被尖刀猛插,泪水夺眶,强压了许久的悲伤如洪水滚滚决堤,蓦地坐倒在地,大哭道:“住口!他……他死了……他死了!就算你帮我称霸天下又有什么稀罕!”
延维听她如此回答,登时松了口大气,哈哈笑道:“噫嘻!原来汝所担心者,乃那刀疤小子耳!伊未曾死也!伊未曾死也!”
晏紫苏一震,失声道:“你说什么?”太阳乌一旁听见,亦嗷嗷大叫。
延维摇头晃脑,抑扬顿挫道:“二八神人乃八斋树所化,非独镇我,更乃‘苍梧之渊’之守神耳。‘苍梧之渊’者位于九嶷山下也,火吐则门开,火熄则户合。刀疤小子与那红衣女子砍伐神树,获罪非轻,二八神人必已虏其前往‘苍梧之渊’受罚也!”
晏紫苏芳心狂乱,怔怔地立了片刻,低声道:“你是说他没死?这九座火山之底便是‘苍梧之渊’?他……他现下便是在‘苍梧之渊’中?”娇靥酡红,泪珠犹挂,惊喜激动之下,声音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当下起身将捆缚太阳乌的银丝割开,骑鸟俯冲而下,一字字地冷冷道:“老蛇妖,老老实实地带我找着他,我便饶你不死;若敢使诈,本仙子定让你尝尝千虫万蛊食心噬骨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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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轰鸣,鸟鸣啾啾。
蚩尤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光影闪烁,依稀瞧见一个女子躺在身边,下意识咕哝道:“苏儿……”伸臂便朝她抱去。触手冰凉滑腻,一丝不挂,幽冷清香扑入鼻息……他陡然一凛,这体香与晏紫苏迥然有别!
霎时间灵光电闪,突然想起先前发生之事,“啊”地大叫一声,翻身跃起。旁边那女子亦惊叫着翻转蜷身,与他两两对视,俏脸晕红如醉,惊愕羞怒,颤声喝道:“你……你做什么了?”赫然竟是烈烟石。
蚩尤这才发觉自己竟也是赤条条一身,惊骇窘迫,手足无措,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如此刻这般狼狈。放眼四顾,周围石壁如削,穹顶嶙峋,乃是个颇大的山洞,除了洞角向阳处长了一株碧叶紫花的不知名灌木外,别无他物,就连苗刀、太阳乌也不见踪影,更别说任何衣裳了。
当下急中生智,探掌飞抓,将那灌木碧叶尽数吸来,瞬间抽丝穿线,化作一件绿叶衣,抛给烈烟石,道:“八郡主,得罪了!”又将剩余树叶织成一圈,慌不迭地围在自己腰上。
烈烟石见自己左臂上守宫砂灼灼依旧,这才松了口大气,瞥见他那雄健结实的古铜色身体,双颊如烧,忙背身将碧叶衣穿起,羞恼紧张之下,指尖犹自不住地颤抖。
蚩尤穿好叶衣,耳根兀自热辣辣地烧烫,不敢与她对视,想起之前发生之事,心中一沉,恨恨道:“是了!定是那二八神人搞的鬼!”
烈烟石只记得昏迷之前,火山熔岩迎头喷来,那八个连体人陡然疾冲而下,将他们团团围在中央,而后发生了什么,却再无印象了。但此处究竟是何地?那八个连体人为何将他们带到这里?又为何要剥去他们的衣服?是故意羞辱,还是防止他们逃离?疑窦丛生,羞怒更甚。
两人凝神四望,山洞高阔空旷,中有一根巨大的石柱直连穹顶,四壁上有八个两丈来高、一丈余宽的洞口,高低错落,可见澄碧蓝天,白鸥飞翔;海浪轰鸣声阵阵传来,似在海边。
蚩尤大奇,九嶷山地处南荒内陆,距离南海至少有一千八百里,那八个连体怪人将他们掳到海边作甚?想到晏紫苏犹在蒙沅沅手中,更是心急如焚,当下抄足凌空而起,朝最近的洞口掠去。
方近洞口,忽听一声呼喝,人影一晃,狂风鼓舞,一道炽烈狂猛的气浪排山倒海似的朝他汹涌压来。
蚩尤大凛,翻身回掌,碧光怒卷,接连七记“奔雷刀”雷霆狂轰。光浪层叠爆涌,胸口如锤,鲜血狂喷,踉跄飞撞在石柱上,又惊又怒,跃起喝道:“是那‘二八神人’!”
光影蒙眬,那洞口赫然屹立了一个丈许高的双头巨人,铜铃大眼冷冷地凝视着他,而后又徐徐转身走开。
烈烟石脸上酡红如烧,眉尖一蹙,蓦地朝另一个洞口闪电掠去,红袖鼓卷,赤光怒爆,化作火凤尖啸冲出。
人影闪动,“轰”的一声巨响,满洞如霞光镀染,火凤还未成形,便已蓬然炸散,烈烟石身子一晃,蓦地抛弹摔飞。
蚩尤大凛,下意识地抄足冲起,抱住她螺旋急转,卸去那巨大的冲撞力,朝下冲去。
烈烟石羞怒交集,“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喝道:“放开我!”一掌朝他脸上打去。
“啪”的一声脆响,蚩尤相隔咫尺,猝不及防,眼前金星乱舞,脸上顿时火辣辣地高肿一块。所幸她出掌时真气涣散,否则吃这一掌,只怕头颅早已旋转着飞出数十丈外。
两人齐齐一愣,旋转着飘然落地。
蚩尤惊怒错愕,觉得此女实是不可理喻,“哼”了一声,松手跃开。
烈烟石想不到他竟不避开,见他脸上红肿,指痕历历,心下微有悔意,但想起先前他圆睁双眼,瞪视自己裸身的情景,又想起自己连日来莫名其妙的古怪心境……顿时耳根如烧,又是一阵羞恼气恨,仰头厉声叱道:“放我出去!”
连喝了几声,人影闪烁,二八神人齐齐现身于八个洞口,俯视两人,叽哩咕噜说了一番怪语,金钟似的嗡嗡回荡,却什么也听不明白。
蚩尤依稀听懂了几个重复的词语,似是“囚民”、“八斋”,暗呼糟糕,沉声道:“必是我们砍伐了那八斋树,惹恼了他们,将我们囚禁在此处了。”
两人相隔甚近,他身上那如松木香气般的浓郁气息丝丝钻来,烈烟石心中越觉得烦乱,冷冷道:“我倒要瞧瞧什么囚室能将我困住。”蓦地运足真气,狂飙怒扫,红光赤浪层叠狂撞在四周洞壁上。
一时间轰鸣震耳,烟尘滚滚,整个山洞都似要坍塌倾倒一般。但等气浪散尽,碎石断岩落了一地,四壁却依旧岿然不动。
烈烟石惊怒更甚,以她赤炎真气之炽猛,这般狂轰猛攻之下,即便是铜墙铁壁也熔化炸裂,这石洞究竟是何物所筑,竟然坚实若此!
烟土蒙蒙,蚩尤一凛,脱口道:“那是什么?”
只见阳光斜照处,北面那石壁上赫然刻着几行极细的、扭曲如蛇的怪字,深浅不一。
想必那字迹凹痕被尘土填塞,粗看不出,经烈烟石这番轰震,土石荡落,方甫渐显真容。
烈烟石凝神查探,这才发觉四壁上赫然都刻写着这种扭曲蛇文,再转眸看那中央石柱,又羞又恼,叱道:“什么妖邪!”轰然一掌扫去。
蚩尤转眸凝望,脸上亦陡然一烫。尘土簌簌,那石柱上除了蛇文之外,竟还刻画了一组男女交媾的图像,姿势不一,瞧来淫亵之极。
当日在汤谷之中,那些流囚苦闷郁怒,时常在石壁上刻画那些淫图秽语,以作宣泄。以此推算,更加确信这石洞也必定是囚室,这些秽图蛇文多半是从前囚禁此处的犯人所刻。但蛇篆古文失传已有数千年,难道此处竟是数千年前的囚室密洞?心下凛然。
只听那二八神人齐声说话,手指比着石柱上的秽图,神色古怪,语声嗡嗡乱震,倒像是在喝令他们照图而做一般。
烈烟石双颊飞红,杀机大作,娇叱着冲天飞起,彩石链绚光怒卷,重又化作烈火凤凰,尖啸着撞向北侧洞口的连体巨人。那双头巨人叽哩咕噜说着什么,一掌拍出,气浪滚滚炸散,顿时又将她荡飞开来。
她惊怒羞恼,凌空转身,顺势朝西侧洞口疾冲而去,不等她掠近,守在洞口的连体巨人又一掌横推,狂风气浪汹涌卷舞,瞬间又将她冲出十余丈远。
如此周而复转,烈烟石奋尽全力,连闯了八个洞口,都被二八神人轻描淡写地推震开来,宛如洪流扁舟,身不由己地飞旋跌宕,却丝毫无法靠岸,心中之骇怒羞愤,莫以言表。到得后来,精疲力竭,只得踉跄退落在地,俏脸潮红,胸脯急剧起伏,调息御气。
蚩尤越看越是迟疑,先前与二八神人激战之时,生死攸关,无暇多想,此刻凝神观察他们路数,才发觉这八人的经脉、真气极是怪异,虽然各自修为之强,都臻神级,但每一人的运气方式、出掌招数都颇简单,甚至可谓单调。
譬如那南侧洞口的连体巨人,真气只在奇经八脉的阳维脉中流转,而后突然转入正经十二脉的手少阴三焦经,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火属气浪。而东侧洞口的那连体怪人,其真气只在奇经八脉的阳蹻脉中运行,而后忽然转入正经十二脉的足少阳胆经,形成生生不息的木属气浪。
其他六人亦是如此,真气虽然只在奇经八脉中的某一脉中流转,但其威力之猛,丝毫不在大荒任一顶尖高手之下。这八人合到一处时,更是五行兼备,配合无间,几近天下无敌。
蚩尤自小修行,深知练气之道在于经脉畅通,周身流转,但像这等只练一脉,还能修成无上神功之事,实是闻所未闻。
他生性桀骜好强,但近年来在拓拔野、晏紫苏等人的熏陶之下,莽撞斗狠的脾性大有收敛。虽然一心想着离开此地,返救晏紫苏,见此情状,知道硬拼硬闯绝难奏效,当下收敛心神,苦思对策。
突然想起拓拔野所传的五行生克之法,精神大振,传音道:“八郡主,单打独斗,我们谁也逃不离此地,只有联手攻其一人,速战速决。五行木生火,火克金。那八人之中,西面下洞的连体人修炼的乃是金属之气,等我将真气传入你足少阳胆经,你再全力杀他个措手不及……”
两人密议已定,突然双双朝西壁下方的洞口疾冲而去,蚩尤大喝声中,蓦地翻身推掌,抵住烈烟石双足,将真气汹汹输入。
烈烟石顺势转身飞冲,“轰!”碧光真气陡然化作刺目红光,火凤怒啸,掀卷起炽烈狂浪,与那连体人的右掌轰然撞个正着。
光浪叠爆,两人气血翻腾,那连体人闷哼一声,果然被震得翻身飞退。蚩尤大喜,叫道:“快走!”抓起烈烟石手臂,并肩疾冲而出。
指掌相连,烈烟石耳中嗡的一响,直如电击一般,霎时间,那奇怪的感觉突然又如狂潮大浪似的兜头拍来,天旋地转,想要奋力抽脱,却被他铁箍似的紧紧抓住,周身软绵绵什么力气也没有了。
清风拂面,海浪轰鸣,下方是嶙峋陡峭的山崖,直连海边。礁石参差,碧浪汹汹排击,雪沫纷扬,惊起一群白鸥。
她脑中空茫,随着蚩尤腾云驾雾地冲出洞口,朝崖下急掠,魂不守舍,直如做梦一般,突听身后嗡嗡大喝,气浪奔腾,那八个双头人竟已闪电似的围追而来,心中一凛,这才陡然惊醒。
又听蚩尤一声大喝,故技重施,翻身握住她双脚,脚心一麻,只觉一股麻痒痒的感觉,连同着那雄浑强沛的真气狂涛似的席卷全身,烈烟石心中怦怦狂跳,喉咙仿佛又被什么扼住了,蓦地咬牙强敛心神,聚念导气,直冲掌心。
红光乍吐,烈火凤凰破掌怒啸,当空炸开绚丽缤纷的汹涌光浪,如涟漪般重重荡漾开来。
那八人凌空穿插,彼此纵横相连,陡然立如六丈高的巨人,“头”、“双臂”、“双腿”一应俱全,低喝声中,双“掌”轰然合击,黑光怒涌,宛如漩涡飞旋。
“嘭!”霞光炸舞,黑浪汹汹,烈烟石眼前一黑,再也抵挡不住,和蚩尤一起踉跄倒飞,被那旋涡气浪陡然一吸,又身不由己地往前翻身疾冲,刹那间被那“巨人”抓个正着,倒提着掠回山洞,抛落在地。
两人从突袭猛冲,到被拖回洞内,不过片刻光景,而对于她来说,这片刻就如做了场古怪的大梦般,恍惚地坐在地上,犹自如虚浮半空,耳根如烧,无法呼吸。
蚩尤丝毫不知她的心事,翻身跃起,惊怒懊恼,想不到这八个树精竟也懂得五行相生!
这八个连体人每人只修奇经八脉中的一脉,但架合为“一人”后,便八脉具全,五行合一,威力之惊人,就算是神农再世,只怕也不过如此。
太阳西移,蚩尤在洞内不住地绕走徘徊,遍思对策,也找不着半点破解之法。
心下焦躁,怒吼着冲向南侧洞口,但战不百合,又被那连体巨人一掌打回,鲜血狂喷。他强突诈冲,试了诸种方法,但声东击西也罢,隐身逃匿也罢,总过不了那八个树精的五指关。有两次好不容易冲出洞口,奔不十丈,又被拖回洞中。
明月初上,斜斜从洞口射入,西壁如洗。
蚩尤躺在满地月华中,遍体鳞伤,精疲力尽,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心下暗想:“这些树精再过了得,终究不过是楠木疙瘩,蛮力不能敌,难道还想不出智计么?罢了,磨刀不误砍柴功,先养精蓄锐,调好经脉,再让他们瞧瞧蚩尤爷爷的厉害!”
他连日来南征北战,未曾好好休息一场,今日又连斗强敌,早已如强弩之末,倦怠已极。
躺在地上,一边调息运气,一边迷迷糊糊地想着脱身之计,过不多时,困意便如黑潮席卷,沉沉睡去。
海风呼号,潮浪声声,烈烟石坐在黑暗中,痴痴地听着他在数丈外均匀而悠长的呼吸,腿脚酥麻,周身也仿佛僵痹了,只有指尖上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余温,像烈火一样的焚烧着。
那虚浮如烟的月光横隔在他与她之间,让一切都变得飘渺而不真实起来,而她也仿佛漂浮在一个虚幻而迷蒙的幻梦里。
昨日以来,那些凌乱纷涌的片段,那些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些无缘无由的情迷意乱,在这空渺而宁静的月色里越发鲜明,让她心乱如麻,越发的恐惧和不安。
他是谁?他到底是谁?在他和自己之间,究竟有过怎样的过往?为何自己就甘心为了他,跳入滚沸的岩浆?心狂乱的怦怦跳动着,每一下都带给她窒息的痛楚、甜蜜、羞脑和恐惧。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咬紧牙关,缓缓的站起身来,一步一步的走到蚩尤身边,真气凝集,徐徐抬起手掌,悬在他的额头上方。
只要……只要这一掌击下,那些幻梦般的错觉,那些惊疑不定的恐惧,那所有、所有的一切,全都会烟消云散,而她又能重新找回,迷失的自己了!
月光照在他脸上,纯净如洗,她的心突然剧烈地抽搐疼痛起来,仿佛被一个无形的锁紧紧地箍住了,浑身发抖,痛得无法呼吸,泪水瞬时涌出眼眶,和月光迷蒙成了一片。
这一夜,海风呼啸,柔肠百转,她痴痴地站在黑暗里,眼看着月光寸寸偏移,东方晓白,指尖颤抖,手掌垂了,垂了又抬,却始终不能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