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极宫内,红幔低垂,烛火如昼,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当中的玉石案上,斜立着一个三面铜棱镜,碧光闪耀,投映在屋内的三个墙面,影象浮动,栩栩如生。
第一块镜面里,万兽奔腾,群禽飞舞,正与各族群雄奔突激战。大地震裂,烈火不断喷涌而出,不断有猛兽和战士被火焰吞噬,战况极之惨烈。
第二个镜面中,火焰熊熊飞窜,翠绿的石棺烟气缭绕,隐隐可见两个人影并躺其中。
第三个镜面映照出雨师妾明艳娇媚的脸容。
她霞帔凤冠,软绵绵地斜坐在玉案边的床椅上,经脉俱封,丝毫动弹不得。螓首微抬,泪痕犹在,秋波瞬也不瞬地凝视着第二个镜面,嘴角微笑,心中却是忧恐、悲怒、难过、焦虑……交相翻涌,仿佛万剑齐绞,烈火焚烧。
公孙婴侯负手站在一旁,苍白的俊脸在烛光映照下,泛着妖异的嫣红,双眸光芒闪耀,又是狂喜又是快意,哈哈笑道:“洞房花烛夜,棺穴共枕时,我倒要看看你的这位心上人还能坚持多久!”
低下头,伸手轻轻地勾起她的下巴,柔声道:“好妹子,今晚是我们大喜之日,你若是好好地伺候我,从今往后只惦念着我,瞧在咱们的夫妻情份儿上,我或许便会大发慈悲,放了拓拔小子……”
雨师妾知他阴狠脾性,说这些话不过是为了故意折辱自己,想要诱使自己放弃尊严,哀求讨好,然后再以更狠辣百倍的手段折磨拓拔野,以报仇取乐。自己越是表现得伤心、忧惧,他便越是得意、快活。
当下任他如何劝诱,始终微笑自若,一言不发。心中念头飞闪,苦苦想着如何脱身,解救拓拔野。
只听“吱呀”一声,一个彩衣蛮女推门而入,瞧见雨师妾,月牙妙目中登时闪过妒怒厌恨的神色,冷冷道:“鱼都已经上钩啦,饵还留着作什么?难不成你还真想和她洞房吗?”
赫然正是多年未见的火仇仙子。
公孙婴侯哈哈一笑,伸手将她拖入怀中,嘿然道:“我有了你这如花似玉的娘子,还要这媸奴作甚?留着她,不过是为了耍弄那拓拔小贼。等那小贼和小妖精双双毙命,再把她一并丢进去陪葬便是。”
雨师妾听他盘算狠毒,却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心下悲怒益甚,格格大笑道:“淳于妹子,你和他相识十八九年,还不了解他的性子么?若论寡恩薄情,冷血善变,天下再没人比得过他啦。今日枕边人,明日棺中尸……”
火仇仙子俏脸陡沉,喝道:“住口!”仰头凝视着公孙婴侯,冷冷道:“当日我费尽千辛万苦,从阴阳冥火壶中放你出来,你所立的誓言可还记得么?”
公孙婴侯笑道:“自然记得。我发誓今生今世永远只喜欢你一个,只听你的话,绝不再伤你分毫。如若违反,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脱。”
雨师妾闻言大凛,她冰雪聪明,适才从三棱铜镜中瞧见火仇仙子将拓拔野二人诱入神壶山时,便已猜到这南蛮妖女必定与公孙婴侯重现大荒有着隐秘联系,此刻果然印证。
普天之下,能将公孙婴侯封入阴阳冥火壶的,恐怕只有神农帝了。难怪这厮费尽心机,也要将拓拔野骗入这神壶之中报仇雪恨。只是以火仇仙子的真气、法力,又怎能解得开神农所设的封印?隐隐之中,觉得其中必定另有玄机。
火仇仙子冷冷地凝视着公孙婴侯的眼睛,象是要洞穿到他的心底去,眼圈忽地一红,伸出手,一字字道:“你那日发誓之时,说只要能出得神壶,愿将‘混沌环’交于我保管,以表真心,永不辜负。‘混沌环’呢?”
公孙婴侯脸色微变,哈哈一笑,道:“我说的话,何时反悔过?‘天地之初,万物混沌’,你我之间,便如混沌一般密不可分。”从怀中取出一个橙黄色的玉石环,套入淳于昱的皓腕,光芒闪耀。
雨师妾“啊”地一声,惊怒交加,心中寒意大起。
混沌神兽是太古土族的第一凶兽,与水族的鲲鱼、火族的大金鹏鸟并称“三大凶魔”。数千年前,这三大凶兽肆虐九州,搅得天迸地裂、洪水连连。
女娲大神采石补天,又以剩余五色石炼制神兵,与三兽激战了七天其夜,才将它们一一封印镇伏。而收纳的混沌神兽的,正是“混沌环”。
谁想时过境迁,这太古神器竟落入了公孙婴侯的手中!一旦混沌妖兽被他重新解印放出,眼下这风雨飘摇的大荒,又不知要遭受怎样的劫难了。
火仇仙子抚摩着那玉环,示威似的朝她横了一眼,粲然展颜,轻轻地偎入他的怀里,柔声道:“公孙大哥,只要你永远记得这个誓言,我为你吃多少苦,受多少累,都不怕啦。”
公孙婴侯目光闪烁,凝视着铜棱镜中的景象,嘴角勾起森然微笑,傲然道:“你放心,当今之世,舍我其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管他烈碧光晟,还是祝融刑天,我要火族上下,全部跪在你我面前称臣!”
阴阳冥火壶内烈火熊熊,拓拔野二人并躺在棺内,意守丹田,动也不动。
流沙仙子接着说道:“那烈贱人吓得脸都白了,刚想大声呼救,便被公孙婴侯封住了经脉,抛在我的面前。看着那贱人和卫犰满脸惊怖地蜷在地上,象癞皮狗似的簌簌发抖,我哭着哭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公孙婴侯弯下腰,将刀子递给我,笑嘻嘻问,想不想亲手杀了这两个仇人?我接过刀子,浑身发抖,走到烈贱人的跟前,想起我娘,象起这些年受的种种苦楚,心里象是被火烧着,一刀就扎了下去,鲜血喷了出来,热乎乎地溅了一脸。”
“那贱人张着嘴叫不出声,筛糠似的颤抖着,泪水涟涟,眼里都是痛楚、恐惧、哀求的神色。我心里痛快极了,用手指从她胸口蘸了些鲜血,放在嘴里尝了尝,腥腥甜甜,竟比我这辈子吃过的所有佳肴都要美味。这是我第一次尝到报仇的滋味,从此再也不能忘记……”
拓拔野又是惊愕又是难过,颇有些不忍。但转念又想,倘若是自己,面对双头老祖、公孙婴侯、水伯天吴这些卑劣无耻的仇敌,也未见得会多么仁慈。
流沙仙子眯着眼,嘴角微笑,象是在回味那时的情景一般,柔声道:“我接连在她的肚子、大腿、双臂、双足上刺了十几刀,又在她的脸上划了几十道口子,偏偏不刺她的心口,看着她鲜血流了一地,浑身抽搐,过了半晌才断气,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恍惚,就象在做梦一般。”
“公孙婴侯笑嘻嘻地拍着我的头,夸奖我,说对待仇敌,便要这般让他生不如死。于是我又照着他说的法子,将卫犰的手脚全部挑了筋,刺瞎了眼睛,割断了舌头,最后再将他的孽根一刀一刀地切成了细条……唉,可惜他不经疼,才切了一半,就断气啦。”
“那时候屋外火焰乱舞,所有人都忙着救火,没人想到要来救我这水族的贱种。公孙婴侯问我,想不想跟着他学蛊毒法术,将所有讨厌的人全都整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那时早已将他当作上天派来救我的大英雄,欢喜不迭地答应了。嘿嘿,我又哪知道,我不过是他报仇雪恨的工具罢了。”
拓拔野一凛,忍不住道:“公孙婴侯不是你爹……不是公孙长安的侄子么?又为何要上门索仇?”
流沙仙子冷笑道:“公孙长泰是当时土族最具人望的大长老,族中甚至有传言,姬少典想把黄帝之位禅让给他。公孙长安这老贼表面上与他大哥情深义重,暗地里却是说不出的妒恨,时时刻刻想要取而代之。”
“当年波母之事,便是他悄悄告发的。公孙长泰被逐到这皮母地丘后,他仍觉得不解恨,几次三番地设计陷害,我年纪虽小,却也听见了好多次。”
“就在那一年春天,公孙长泰与波母汁玄青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公孙青阳。公孙长安借口庆贺,将他骗了出来,又故意把消息走漏给了水族的仇敌。结果公孙长泰到了支离山下,便被水族四名仙级高手伏击,剁了个支离破碎……”
拓拔野心下莫名地一阵黯然,又想起了黄帝来。为了争权夺利,各族显贵骨肉相残,亲朋反目,实是数不胜数。权位荣华,不过水月镜花,世人偏偏如此恋栈,舍本逐末,可悲复可叹!
但愿终有一日,大荒各族能和平共处,再无半点野心私欲;人人相亲相爱,自由快乐,就象那蜃楼城一般。到了那一天,自己便可了无牵挂,和雨师妾一起并肩携手,浪迹天涯。想到龙女,不由得呼吸如窒,周身烧烫如焚。
流沙仙子续道:“我杀了烈贱人和卫犰,心里说不出的快活。一心跟着公孙婴侯学习蛊毒之术,便随他回到了皮母地丘。刚到这里的时候,瘴气弥漫,到处都是凶兽毒虫,就连不小心踩到花草,也有中毒送命的危险。我很快便生了一场大病,奄奄一息。”
“汁玄青那老妖女惺惺作态地照料我,每日煎熬了药水给我喝。我瞧她端庄可人,对我又亲切,竟傻乎乎地把她当成了至亲之人,有一次,竟情不自禁地搂着她的脖子,哭着喊她娘亲。她也笑吟吟地答应了,还说当女儿不能长久,要我作她小儿子的媳妇儿。我又是害羞又是欢喜,心想只要能有这样一个妈妈,有一个不足一岁的丈夫又有什么打紧?”
“病好了之后,我开始跟着汁玄青学习蛊毒,修炼粗浅的法术。我学得很快,不到一年,便已将皮母地丘的各种奇花异草、毒虫凶兽分辨得差不多了,御兽驱蛊的本领也有了很大的长进。”
“每天帮着她们母子采集草药、蛊种,烧饭作菜,甚至照料公孙青阳……虽然很累,却是从未有过的快活,心底里,真地将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
她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道:“那时侯,公孙婴侯刚刚自称阳极真神,只身独闯土族、水族十二城,打败了数十个高手,声名鹊起。每次回来,都会抓回一两个仇人,送给我当作药罐,教我如何用最阴毒的蛊虫,将他们整得人鬼难分。”
“除此之外,还常常有些女子不顾危险,冒险闯入皮母地丘里找他,其中就有你的雨师姐姐……”
拓拔野心中如被尖刀猛刺,陡然一阵抽搐似的剧痛。想要问明究竟,喉中却又象被什么堵住了,酸酸麻麻,直贯心底。
流沙仙子瞟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当年龙女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还是水族的亚圣女,清纯俏丽,腼腆温婉。第一次向我打听公孙婴侯的时候,羞红了脸,声音小得宛如蚊子一般,和现在相比,简直就象是两个人……”
拓拔野越听越是难过,呼吸窒堵,蓦地截口喝道:“别说了!直接说你自己的事情便是。”
“臭小子吃醋了么?”流沙仙子格格一笑,握紧他的手,象是在安慰他一般,道,“那时孤身闯来地丘,寻找公孙婴侯的,几乎全是对他痴恋的女子,尤以水、土两族的贵族为多。”
“这狗贼狂妄骄纵、自私阴毒,对这些女子都是始乱终弃,除了其薄幸无情的秉性外,更重要的,是故意借此复仇,打击水、土两族。我瞧着他身边的女人走马灯似的更换着,看着那些女人伤心欲绝,心里也有些莫名的快意。”
“有一天清晨,我早早地赶往落霞峰,采集九彩桔笼花的秋露,调制‘辟毒神水’。刚采了两小袋,就看见一个人影斜斜地横在我的眼前,我以为又是跑来寻找公孙婴侯的女人,心里没好气,头也不回,不耐烦地说:‘他不在,你快滚吧。’”
“却听见一个低沉而好听的男人声音,说道:‘小姑娘,九彩桔笼花性寒,剧毒,花上的秋露寒毒更甚,你采了这么多,是用作什么的?’”
“汁玄青那老妖女告诉我,吃了九彩桔笼花可以驱避地丘毒火,喝了花上的秋露更能辟易百毒,我听此人这么说,心下大恼,喝道:‘胡说八道!想骗你洛奶奶的神水么?’转头望去,那人一身紫衣,银发如雪,年纪虽然很大了,却是……却是从未见过的好看。”
拓拔野一震,道:“是神帝么?”
流沙仙子苹果脸上一阵晕红,眼波温柔,微笑道:“不错,那便是我第一次遇见他。他笑着说:‘洛奶奶?这么说来,我岂不成了老不死的妖怪了么?’清晨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笑容金灿灿的,我的心底也忽然象被阳光照亮了,莫名地一阵温暖。”
“但想起他诋毁波母所说的话,心里有气,叉着腰,凶巴巴地说:‘少废话,想活得更长一点,就快快从本姑娘面前消失!’说也奇怪,若换了是别人,我早就下蛊让他变成药罐子啦,但看着他,竟象觉得认识了许久似的,说不出的亲切。”
顿了顿,水汪汪的眼睛凝视着拓拔野,嫣然一笑,道:“小情郎,那感觉就和第一次瞧见你的时候一样。可是他要比你俊得多啦。”
拓拔野脸上一烫,体内的情蛊欲火顿时又一阵蠢动,凝神敛念,想起自己初见神帝之时的情景,心潮激荡,悲喜交参。
流沙仙子柔声道:“他从袖中取出一个三尺来长的褐色七节鞭,在那九彩桔笼花轻轻一点,七节鞭顿时变成了黑紫色,光芒诡异。他笑着对我说:‘瞧见了么?赭鞭变成了这等颜色,便是说此花五行属水,性寒,有剧毒。’”
“我又惊又疑,才猜到他竟是当今神帝。但那时对汁玄青那老妖女敬若神明,要想让自己承认她故意害我,实是比杀了我还要难过。当下一把抓下九彩桔,怒道:‘这些神果我吃了都快一年啦,倘若当真有毒,早该死了千百遍了!’说着,便将桔果连皮塞入口中,酸涩辛辣,直冲脑顶。”
“他吃了一惊,凌空弹指,将我任脉封住,接着在我背上轻轻一拍,我哇地一声,顿时将早上吃的所有花果全都吐了出来。他把住我的脉,凝神察探了片刻,脸色越来越加凝肃,沉声问我:‘这些花果都是谁给你吃的?采药的要诀又是谁教你的?是汁玄青母子么?’”
“我心中森寒害怕,就象是突然掉进了一个冰冷的深渊,不断地哭叫挣扎。他从腰间葫芦里取出几颗丹丸,不容分说,全都塞入我的口中。霎时间,周身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
“他背起我,飞也似的冲入地底的阳极宫,对这皮母地丘竟似极为熟悉,所有的凶兽毒虫见了他,无不辟易慑服。”
“方一见着公孙母子,他便沉声喝问:‘我教你们《百草注》,是让你们自保、救人的。这女娃儿和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要如此害她?’”
“汁玄青的脸色顿时变了,公孙婴侯却若无其事地笑道:‘神帝陛下多虑啦,这女孩儿是我救回来的,她体内的这些剧毒全都是仇家早就下好的,我和娘不过是以毒攻毒,想帮她清除体内的余毒罢了。”
拓拔野一凛,想起当日神农将《百草注》传给他时,曾正色叮嘱:百草注乃是救人之书,万万不可用于害人。想必便是有了这前车之鉴,才有此言。
流沙仙子道:“我将信将疑,心想或许烈贱人果真早下了剧毒害我,也未可知。但瞧着汁玄青母子,生平第一次感到了锥心彻骨的恐惧。”
“神农见他神色坦然自若,也信了几分,温言问我,要不要随他一起到神帝山去?他自会帮我清除体内所有的积毒。我心里乱极了,在皮母地丘待了一年,早已将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想了许久,终于还是摇头。”
“神农颇为失望,悄悄地塞给我一块碧玉,叫我今后服食所有的草药时,都将这‘辟邪玉’含在舌下,倘若感觉到刺痹涩麻,就立即吐出,断不可吞下。”
“他走了以后,汁玄青母子就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对我反而更加体贴关怀了。但我却渐渐觉得很不自在,那种感觉就象从前娘死了以后,在公孙府里,众人对我的虚伪客套一样。”
“从那天起,我时时刻刻将‘辟邪玉’含在嘴里,睡觉的时候就藏在枕下。有一天早晨起来,发现辟邪玉不见了,又惊又怕,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却都没有发觉。”
“那一天我一滴水也没敢喝,一口饭也没有吃。到了夜里睡觉的时候,才忽然从床缝里发现那块碧玉,又是激动又是后怕,握着辟邪玉,泪水涟涟,将枕头都沾湿了。”
拓拔野心中一动,道:“莫非那辟邪玉已经被公孙婴侯换过了么?”
流沙仙子妙目怒火闪烁,格格笑道:“不错!那狗贼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一模一样的碧玉,质地、大小、就连上面雕刻的每一道纹理,都毫无二致。起初,我毫不怀疑,只道是自己粗心着急,没有在床缝里发现。”
“但过了半个多月,含着那碧玉,无论吃什么花草,都没有刺痹涩麻之感,我心里反倒渐渐起疑。是药三分毒,天下花草又哪有半点毒性全无的道理?”
“于是我趁着他们不备,悄悄地采了一些断肠草放在嘴里咀嚼,结果除了酸苦之外,也无其他异味。我的心登时沉了下去,就象置身梦魇,偏偏却不能醒来……”
此时,青冥紫火已渐渐转为青绿色,在石棺四周燃烧得越发猛烈,“劈啪”作响,棺内的温度也越来越热,象是蒸笼一般。
两人汗水淋漓,衣服全都湿漉漉地紧贴着肌肤,宛如透明。拓拔野不敢侧望,但闻着她身上的奇异幽香,心中仍是嘭嘭狂跳,燥热如焚,欲念越来越是炽烈。
流沙仙子喉中干渴难耐,咳嗽了几声,续道:“那时汁玄青早已不让我照看公孙青阳了,就连我采回的草药、虫种,也要先放在地火宫里,由她亲自一一验证过后,再收入药房。”
“我知道他们早已对我有所戒备,几次想要逃离皮母地丘,全都被汁玄青撞见。我们彼此心知肚明,互相防范,但表面上仍要装得象往常一样亲密无间。但每每想到我将他们视若亲人,他们却如此算计我,下毒害我,我就说不出的伤心、愤怒,浑身发抖……”
她眉尖一挑,冷笑道:“都说天下至毒的花草虫兽全在皮母地丘。但纵然是地丘所有的花草加在一处,又毒得过世间人心么?从那时起,我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哪怕是我自己。”
听她笑声激愤悲苦,拓拔野又是怜悯,又是难过,叹道:“世间花草果实何止万千,有辛涩剧毒的,自然也有清甜裨益的,仙子又何必一棍子打死?”
流沙仙子格格大笑道:“花草剧毒,尚有赭鞭可以试探。人心险恶,又有什么棍子能否甄别?倒不如一竿子打死,落个清净。”
顿了顿,又道:“如此过了半个多月,公孙婴侯突然笑着对我说:‘恭喜恭喜!你的大仇今日可以报啦。’见我惊讶迷惘,汁玄青又说:‘今天是你爹的寿诞,公孙府上上下下都要摆酒庆祝,你这一年多究竟学到多少本事,今夜就能瞧个究竟了。’”
“我心中嘭嘭狂跳,又惊又喜,不仅是因为终于等到了报仇的一天,更觉得这是我逃出皮母地丘的绝好良机。我将数千种蛊毒一股脑儿装进百香囊,带上玉兕角,随着公孙婴侯出了地丘,御风急行。傍晚时分,终于回到了至为痛恨的公孙府。”
“天边的晚霞象烈火一样地焚烧着,夕阳照在琉璃瓦上,金灿灿的,那么刺眼。想起我娘,想起这些年、在这里受的种种苦楚,我浑身颤抖,一步步地向大门走去。公孙婴侯则靠在门外的大树上,笑嘻嘻地看着我。”
“门口的卫士认出了我,脸色顿时变了,一个陪着笑上前招呼我,另一个则慌慌张张地跑进去报信。但刚奔出几步,就被我的‘蜜蝶香’熏得七窍流血,双双踉跄摔倒,浑身抽搐。”
“我穿过大门,走进厅堂,绕过花园,向内宅慢慢地走去。所过之处,那些曾经嘲笑辱骂过的奴仆、贱婢,全都烂泥似的摊倒在地,双手扼住自己的咽喉,瞪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全身渐渐地变成青紫色。就连悬挂在檐角的画眉、趴伏在窗台的小猫,甚至从花园里飞过的鸟儿,全都不能幸免……”
拓拔野心下凛然,流沙仙子脸上晕红,眯着双眼,嘴角勾着森冷的微笑,柔声道:“走到内宅大堂时,里面歌舞翩翩,觥筹交错,正热闹得紧,所有的人都忙着给公孙长安敬酒祝寿,谁也没瞧见我正站在梅花树下。那株梅花是我娘生我的那年冬天,她亲手栽种的,满树繁花,灼灼艳红,在黄昏里开得绚烂。”
“闻着那淡淡的梅香,就象是闻着了她衣襟的味道。那一刻,眼泪流过我的脸颊,滚烫得象是地丘里的烈火。我浑身战抖着,却哭不声,取出玉兕角,呜呜地吹了起来。心里想,娘,这是我给你吹的最后一个曲子。”
“听见号角,大堂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又是惊愕又是讶异。公孙长安那老贼脸色涨红,‘啪’地一声,将杯子摔得粉碎,指着我喝道:‘你这个小贱人,杀了三娘,还敢回来搅乱!’”
“那时,我突然一点也不害怕了,只觉得怒火在胸腔里燃烧,这些年的仇恨全都涌上了心头,放声大笑,用玉兕角吹奏着我娘生平最爱听的‘春水谣’。几百种蛊虫随风飞散,迷迷蒙蒙,象花粉似的落到那些人的身上,随着号角,钻入他们的体内……”
“看着他们嘶声惨叫,挠得满脸鲜血,跌跌撞撞地摔了一地,我的心里从未有过的畅快。这些狗贼,朝着我磕头求饶的时候,全都忘记了当年是怎么对待我们母女的啦。一刀杀了他们忒也便宜,只有让他们被万虫噬咬,生不如死,才能泄我心头之恨!”
她一边柔声述说,左手情不自禁地越握越紧,指甲深深地陷入拓拔野的手掌,鲜血洇流,刺疼锥心。
拓拔野听得入神,五味交杂,一时竟忘了疼痛,那炽烈的情欲也感觉不到了。
流沙仙子道:“惟有公孙老贼真气浑厚,又会些法术,中蛊之后仍能苦苦强撑。他踉跄奔出,咬牙切齿地骂着我,接连打来几记气刀。我绕着梅树飘忽躲闪,象猫逮耗子似的戏耍着他,直到他周身血肉激破,爬满了蛊虫,再也不能动弹,才停了下来。”
“太阳落山了,寒风呼啸,到处是刺鼻腥臭,我形只影单地站在暮色里,突然觉得说不出的寂寞。从那一刻起,在这世上,我再没有任何亲人;就连仇人,也少得可怜了。”
“确认所有的人都已死绝,我飞快地穿过后堂,钻入一个极为隐秘的地道。地道朝南蜿蜒六里,直通流沙河。出了地道,我顺流南漂,过了两个多时辰,来到了荒无人烟的流沙山。”
“月亮升上来了,圆盘似的悬挂在山顶,连绵的银色沙丘象雪山,又象凝固的波浪。流沙从山顶汹汹冲下,卷着蒙蒙白烟,在河边堆积成沙滩。”
“我坐在沙滩上,浑身湿淋淋的,冻得发抖,看着飞鱼从粼粼的河水里破浪冲起,听着寒风在对岸的树林里呼啸,落叶纷飞,突然觉得从未有过的自由。”
她叹了口气,淡淡地道:“天下之大,我似乎哪里都可以去,但却哪里都不想去。于是我就在那流沙山住了下来,渴了就喝河里的水,饿了就吃肥硕的飞鱼,困了就睡在漫天飞舞的流沙里。”
“那一年,我不过十一岁,可是却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有时候照见河里的倒影,突然会记不起自己是谁,想不起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听着她那甜美、倦怠而又苍凉的声音,拓拔野心中隐隐刺痛,又想起了童年孤身一人,漂泊流浪的日子。
忽然觉得和这妖女之间,竟有着如此多的相似与共鸣。一时热血如沸,也不知是蛊虫作祟,还是情难自禁,竟鬼使神差地转过头,在她耳垂上轻轻地一吻。
流沙仙子微微一颤,象是陡然僵住,呼吸顿止。
拓拔野嘴唇方甫碰到她滚烫的耳垂,登时醒过神来,心中嘭嘭狂跳,不敢抬眼看她,大是羞惭后悔,对自己如此孟浪暗骂不已。又不好意思立即缩回头来,进退两难,尴尬之极。
所幸流沙仙子动也不动,没有进一步的反应,过了片刻,又继续柔声道:“如此又过了半个多月,一天夜里,我突然肚痛如绞,接着身上又长出了许多红斑,时而恶寒,浑身冷战,时而酷热,大汗淋漓,难受得恨不能跳入流沙河淹死。”
“我忽然想起从皮母地丘出来的前一天,汁玄青曾神色古怪地告诉我,她新培植了一种奇毒花草,服用后半个月发作,症状便如与此一模一样。如若得不到她的独门解药,就会浑身溃烂,过上七日,便只剩下一堆白骨……”
拓拔野大凛,失声道:“铭心刻骨花!”
《百草注》中记载了这种南荒特有的珍罕毒草,只能生长在腐骨烂肉之中,所开的花朵莹白奇香,一旦误服,血肉糜烂,无药可救。不知汁玄青所谓的独门解药又是什么?
流沙仙子道:“我又惊又怒又怕,知道千防万防,终于还是着了她的道。那天夜里,我强忍着剧痛,连夜赶回皮母地丘,趁着天尚未亮,悄悄地潜入照影峰,藏在碧虚潭里。”
“每个月的十五月圆之夜,公孙婴侯都会离开皮母地丘,去私会当下的情人。而当夜子时,汁玄青也必定要到阳极宫的地火洞里,修炼半个时辰的‘地火大法’。整个阳极宫里,守卫公孙青阳的,便只有七只地火凶兽。”
拓拔野一震,才知道她原来竟打算挟持波母一岁大的幼儿,来向对方换取解药!但以公孙母子阴狠毒辣、酷爱折辱仇人的脾性,除此之外,只怕要找不到其他良策了。
正自黯然,忽听“轰”的一声震响,石棺微震,炽烈飞舞的火焰陡然熄灭。
从气孔朝外望去,道道霜风从神壶上方白蒙蒙地怒卷而下,洞内鹅毛大雪纷飞飘舞,一片又一片地覆盖在石棺上。
霎时间,方才还滚烫如火的石棺“格啦啦”地结起一层层厚冰,神壶四壁更是银装素裹,茫茫苍苍。
狂风卷舞,呜呜如狼嚎,森寒彻骨。两人象是忽然从蒸炉掉进了冰窟,激灵灵地打了几个寒噤,牙关格格乱撞,不由自主地朝彼此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