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玉琪是个阅历不深的敦厚人,他对范一宽的话一向深信不疑,所以当他进内拜见林霄汉时,心中还是喜孜孜的。可是一踏进正厅,只觉得气氛严峻,两旁站立的虽然大多是到过太湖的熟人,却一个个铁青着脸,像神殿上的泥塑木雕,纹丝不动。再看上座的那位林叔父,平时一见到自己总是笑容可掬,又亲昵、又爱抚,现在却笼罩着一层寒霜,阴森可怕。玉琪向他参礼,他也不答。半晌,语音才似霹雳般地响起:“好一位孝顺的女婿!怎么样?这回是帮你未婚妻来替父报仇吗?是来找我拼杀吗?好!看,在你死去的父亲份儿上,我理当成全你。来人,看刀!让商公子一尽对解家的孝心,在我胸前捅上三刀。”商玉琪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一阵觳觫,禁不住跪了下来,双手乱摇:“啊哟哟,叔父大人言重了,言重了,小侄怎敢如此!……”“那你来打什么主意呢?”林霄汉的口气缓和了些。商玉琪真的闹懵了。他在两旁的人列中找范一宽,啊,原来他就站在旁边。可是他的眼睛不看自己,没事人似的,凭你对他使什么眼色也是白搭。商玉琪哪会知道就是他所笃信的范一宽从中把水搅浑的。那范一宽在返回上天峰后,就在林霄汉面前禀报了陕西之行和太湖商宅的情况,加油添醋,虚虚实实,说商玉琪发誓要为岳父报仇,哪怕天涯海角,不论是谁,他也愿为解骊珠舍身拼搏,手刃仇敌等等,说了一大堆,也将得林霄汉火冒三丈,发了雷霆之怒。玉琪见范一宽装着视而不见,不禁心中又怨又恨,他只得叩了一个头,就把范一宽在太湖的言谈重述了一遍,末了说:“叔父大人请息雷霆之怒,暂罢闪电之威,侄儿的心迹天神可鉴。若怀半点叵测,杀剐听凭叔父。”说罢,又叩头不已。林霄汉见商玉琪已表明心迹,心中甚喜,他知道商玉琪是个敦厚纯孝之人,生性懦弱,遇事拿不定主张。现金兰兄弟已仙逝,仅留此子,自己应当好好相待。他相信商玉琪得知岳父的仇家正是他所敬仰的叔父以后,除了惊诧之外,是不至于来铁血相拼的,今见玉琪已陈明了心迹,当即转怒为喜,吩咐把商玉琪馋扶起来,并在边上设座头。然后睑露笑意地说:“侄儿能深明大义,恩怨分清,不愧为商门之后。叔父我在风陵渡尚且肯网开一面,如今知道她是你的未婚妻,我会绝情吗?哪怕她在背后骂了我一百个不是,我做长辈的也只当风吹马耳。好!我会让她明白几十年前的那回事儿的,不过你暂且回避一下,要是你那位未婚妻固执己见,不肯转篷,我再打发人来请你,就这样吧。”商玉琪哪里还敢有半点儿违拗?就由邢燕飞和鬼见愁丁黑陪着到内室小憩,静候厅前音讯。他怎么会想到,正厅内发生了和他意愿完全相悖的事情。事后他知道了,也就后悔莫及了!解骊珠在强手众多的正厅里,虽经以死相搏,终无济于事,她被擒获了。范一宽极力主张要杀死她,以除后患。史、范等人齐声呼应着,林霄汉却绷着脸不吭声,正在危急之际,被厅堂背后走出的一个少年大声喝叫拦住了。此人是谁?原来是林宵汉最最宠爱的独生子林冠航。林冠航不慌不忙笑吟吟地踏上前来,亲昵地叫了声:“爹!”一见自己的爱子,林霄汉顿然绷脸一松,露出了笑容,和颜悦色地问:“怎么,航儿,你不赞成杀这个小妞儿吗?说个道理给爹听听!”林冠航不从正面回答,从容地来了个反问:“孩儿知道爹是不会同意让人在正厅妄为的。爹呀!你说是吗?”林霄汉心中一动,他要当众试试儿子的见识,当即问他:“那么依你的主见该怎样处置她?”林冠航袍袖一抖,慢条斯理地说出一番话来:“蒙爹爹垂询,孩儿斗胆剖陈。林、解两家结冤,孩儿虽不明细情,但冰冻三尺,决非一日之寒。向爹爹寻仇的人,也决不会只是她一人。据一宽师兄回山说,尚有个柳荫崖在东奔西走。爹爹近日里遍邀至爱亲朋,又瞩姜哥在‘清风阁’招纳能人,若是只为了对付这一个小女子,岂非小题大作!解承忠平日里结交江湖侠士和那帮秘密会社的人,也肯定会从太湖商家人的口中打探出商仁兄和此女子的行踪。为救解家独女,也许一个个都会奔上天峰而来。如今,杀一个解骊珠,不啻手捏蝼蚁。然而爹既已抱定和为贵的宗旨,就应留下解家后人给以款待,等那些人来上天峰以后,再陈述前因后果,澄清是是非非,以大局为重,释仇家而化干戈。此乃其一。其二,那女子究竟是玉琪兄的未婚妻,日子长了,她的怒气也消了,想爹爹与商家友谊非浅,能撮合玉成,岂不更是美事?商老伯也会感激于泉下。孩儿阅历不足,所虑不当,愿爹爹三思定夺。”林霄汉点点头,他很赞赏儿子的主见。其实他也并不主张严惩解骊珠的,而且,他已经喜欢上解骊珠那为父报仇不顾自身安危的孝心与烈性了。见首领连连点头,两旁站着的人,忙着也点头赞同,并纷纷表示叹服林冠航的议论。厅内气氛顷刻松弛下来。好一个解骊珠!就趁这个时机,两臂暗用功劲,左甩右抻,使个“金蝉蜕壳”,竟从擒住她的两个彪形大汉的手中挣脱出来,紧跟一个“燕子抄水”,足尖一踮一蹬,已经跃出厅外,想学一个“鳌鱼脱却金钓钩,摇头摆尾再重来”。两旁一阵哗然,还来不及作出行动,只听林霄汉“呔”地一声长喊,也不见他站起来,两手在靠椅的扶把上轻轻一撑,一个“骏马腾空”,跟踵也到厅外,落脚点正好在解骊珠的背后。解骊珠大吃一惊,她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这个老头儿的速度会如此迅猛!她想再往前蹿,来不及了,林霄汉以“饿虎扑食”之势压将下来。解骊珠反身一个“推窗望月”,双掌直击老儿的胸腹。讵料林霄汉脚跟一扭,陀螺般地转身,又绕到了解骊珠的背后。解骊珠双掌落空,觉着脑后风到,情知不妙,赶紧扑倒在地,一个“鲤鱼打挺”,两足尖直踢林霄汉双目。林霄汉扬声大笑,他袖里探掌,三指擒拿手正好搭在解骊珠左脚踝的“昆仑穴”上。姑娘打了个寒颤,周身顿感松软疲乏,仰卧在地再也不能动弹了。林霄汉得意地打了个哈哈:“嘿嘿,这小妞儿身手不赖,竟能挡我三个回合。啊哈哈,不错!不错!”两旁的人个个面红耳赤——已然是笼中之鸟,却让她脱身,还得林头儿亲自动手。幸亏林霄汉也不去责怪他们。随着,林霄汉令双刀将陆刚、黑铁塔马金魁把解骊珠押至山后蝙蝠洞囚禁,好生看守,不可怠慢。还关照说:“没有我的传话,谁也不许接近蝙蝠洞!”只有林冠航一直为骊珠姑娘的安全捏着两把冷汗。现在,悬着的心可以暂时放下了。他为自己做了件好事而感到无限欣慰。厅内一切又恢复平静,林霄汉嘱儿子进内休息,好好读书。然后,他又把商玉琪叫到厅上。商玉琪不见自己的未婚妻在正厅,心中惶恐不安地肃立着。林霄汉告诉他:“解家姑娘性情太烈,本想让你劝劝她,可她一时还转不过弯子来,还口口声声骂你是丧尽天良的奴才。但这不足为虑,慢慢来,不愁她不驯服。现在,她由女眷护守着住在内室,一切安排得妥妥贴贴,你尽可放心。不过这段时间里你却不能会见她,否则于事无补,反倒激她反目。”这时,商玉琪深感内疚,他后悔不该气走柳荫崖,他后悔自己为什么在路上不把实情向骊珠坦陈,由她自己作出抉择。如今她满心以为是我玉琪诳了她,她骂我、恨我。真是的,自己成了钴入风箱的老鼠——两头受气。解、林两家之仇真的如范一宽说的那样吗?此时此刻玉琪心中倒是满布疑云了。但事到如今,又能怎么办?只好委曲求全,但愿事情会转危为安。他表面上不敢露一点儿声气,唯唯答应。入夜,喧嚣了一天的上天峰,此时已沉浸在寂静和黑暗之中。深秋给这里留下一片肃穆。花园的西楼上亮着烛火,那是林冠航的书房和卧室。白天发生的事,至今还不能使林冠航平静过来。他推开窗户,窗外一钩弦月带着疏星,风在树丛中低唱,山上起雾了,由远而近,由淡而浓,渐渐变成黑黑蒙蒙。雾气飘进窗内,带来丝丝寒意。冠航从暖壶内为自己斟了杯浓茶,望着袅袅升腾的热气,他陷入了沉思。…他知道,林、解两家是有深仇大恨的。但父亲提起此事,总是气愤填膺,而对结仇的根由却讳莫如深,完全不像他平时办事那大刀阔斧的作凤。不用说是对外人,连对有切身利害关系的儿子也是如此。这次,父亲带领从人去北方复仇,自己曾委婉地作了劝阻和探询,他又只是叹息一声说:“会有告诉你的一天的,你还小,过早知道这些事没好处。这桩仇冤就在为父手里了了吧,省得给你留下累赘。”林冠航想,只知父亲在年轻的时候几乎丧生于解承忠的钢鞭之下,但这一鞭之仇又因何而起?父亲却又缄口不言了。所以冠航知道,父亲内心中一定还匿藏着某种难言之隐。林霄汉娶过几房妻子,但一个个相继死去,没给他留下一男半女。只是到了四十多岁那年,他开始来上天峰经营,又娶了个小家碧玉的山村姑娘。婚后不久,就给他生了这个儿子。可是,当儿子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这位年轻的母亲也过早地离开了人世。林冠航是由外祖母抚养的,到了十岁,才由父亲接回上天峰。父亲教会他一身武艺,但到冠航束发之年,林霄汉突然改变主意,要儿子弃武习文,并请来一位饱学的宿儒作教授。林冠航身上继承了他母亲——山村姑娘敦厚的性格,又有外祖母的熏陶,所以他的个性显得稳重、柔和、宽恕,和他父亲年轻时的自负好色、善变、轻信截然不同。特别是在父亲要他弃武习文饱读经史典籍以后,汉民族的高风亮节成了他钦羡仰慕的典范。在他书房的墙上就挂有他自己亲手所书的四句诗:“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宿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这是文天祥《正气歌》的结尾警句。当他父亲见他书出此句,不禁喜形于色又感慨不已。他曾嗟叹着对林冠航说:“如此掷地金石铿锵的佳句,只有你这样洁白无暇的人才有资格临摹张挂呀!”“父亲若喜爱此诗,且取去供作补壁吧!”林冠航说罢即欲端凳去取下。“不,不,你父亲不配张挂呀!唉,不配!不配!”林霄汉立即摇手阻止。“为什么不配?”林冠航惊诧地问。“我、我愧对文丞相!他是‘生为人杰,死为鬼雄’的昭昭忠烈,我呢?生曾负社稷,死亦无颜去见文丞相!我,唉,我怎配张挂文丞相的诗句呀!”林霄汉痛心疾首地说。林冠航从孩提时代就知道,父亲是个武艺绝强、一呼百应、八面威风的英雄,从没有如此伤感过。他面对热泪盈眶,低眉垂首的父亲,不知怎么劝慰,只能挟着他的宽肩小声地说:“爹呀,您不顾年迈,甘愿抛弃安逸的生活,为继承文丞相之遗志,高举抗元义旗,怎么还说愧对文丞相呢?这……”林霄汉颤声地说:“孩子,你还年少,还不懂事啊!你只看到父亲的今天,而过去……唉,你将来会明白的……”林霄汉用手一抹眼角,颤颤巍巍地走出了他儿子的书房。林冠航陷入了沉思,他想,他父亲必然有难言之隐。唉,父亲哪,我是你亲生的儿子呀,我已经长大了,你有话,为什么还不愿跟你唯一的亲人倾吐呢?在上天峰的诸义士兄弟中,林冠航最讨庆的就是混元弥陀范一宽。此人对林霄汉阿谀奉迎,做事八面玲珑,说话东拨西挑,上次去风陵渡袭击复仇。就是范一宽捎的音讯,出的点子。林冠航又想到,父亲居然会采纳混元弥陀范一宽的主张,用诳骗的办法把解骊珠弄到上天峰,这不仅陷商玉琪于不义,且手段也太不光明磊落了。今天,当林冠航看到解骊珠泾渭分明的刚毅性格,他隐隐地感到,权衡两方,或许理亏者竟在林家。因为范一宽在商玉琪面前讲的那番花言巧语,对冠航不但无效,反而使他产生了厌恶心理并引起疑窦。父亲哪来的什么兄弟?哼!于是他使了个缓兵之计,先把解家姑娘的性命保下来再说。林冠航越想越感到烦躁,他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翻阅,想驱散一下不榆快的念头,但“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种种纷杂的想法又向他袭来。他放下书本,站起来在室内踱来踱去。十七年来,他还是第一次比成年人还焦虑地思索着。他想去和商玉琪谈谈,但又不敢,他看到商玉琪优柔寡断,对林霄汉的敬畏己经到了唯唯诺诺的程度,跟他去商量,是会坏事的。他决定走出冒险的一步——去蝙蝠洞和解骊珠当面会一会。他知道蝙蝠洞由穿山甲梁奎和金眼壁虎朱斌两人守着。这两人不是父亲的徒儿,但追随父亲都已十多年。冠航和他俩是熟稔的,小时候曾跟他们学过翻山和上树的本领。冠航很喜欢喝酒,林霄汉不让他喝,梁奎和朱斌却宠爱他,时时把他弄到蝙蝠洞去偷偷儿喝酒。冠航想,今天何不借此名义去后山走一趱?他终究还是个孩子,一个顽皮的念头涌上心头,从书架背面取出了从父亲房里偷来的状元红陈酒,把两颗过江鼠李典给他入山药野兽用的“鸡鸣还魂丹”,砸碎化在酒里,摇匀后把瓶揣入怀中,径自曲曲折折往蝙蝠洞而去。看守蝙蝠洞是个闲差,但却又是个要差。这里是从后山攀悬崖到上天峰的唯一通道。往常,这时候梁、朱两人早就高枕而卧了,今天因为有公事在身,所以还在秉烛对酌。梁奎是个很厚道的人,他看见骊珠被林霄汉闭了穴道以后很痛苦,早就替她解开了。“两位叔父雅兴不浅哪!”冠航故意放重了脚步。两人同时斜过头来。梁奎亲昵地笑着说:“嚯!是三喜儿(冠航的乳名,只有极熟的人才能这样称呼他),我们正惦着你哩!来,陪我们喝两盅。这酒味很醇,正合你的胃口。”梁奎边说,边拉过林冠航在打横坐了,满满地替他斟了一杯。“今天两位叔父有紧要公事在身,侄儿不敢在此多耽搁,就饮这一杯。”冠航故意这样说。朱斌已经微醺,他拍着冠航的肩膀说:“喝吧、喝吧!听了佛法饿死,听了王法打死,这里没有禁忌,想喝就喝。你来了我们心里高兴。别怕,你父亲不会知道的。就是知道了,你是他的心肝宝贝儿,也不用怕呀!”“嗳,喝酒就喝酒,不喝白不喝,也不用忌娘怕爹的。”梁奎朝朱斌看了一眼,然后回过头来笑吟吟地对林冠航说:“来,三喜儿,喝了这一杯,叔叔我给你再斟。”林冠航端起斟满了酒的杯子,说:“两位好叔叔给我斟的酒我哪能不喝!”说罢,即举杯一饮而尽,随即发出一声叹息。朱斌又为林冠航斟满了酒,举起酒杯说:“小小年纪叹什么气,来呀,喝酒!喝酒。”林冠航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朱叔叔,梁叔叔,你们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儿看。看来你们平时说疼我、爱我,都是假的。”朱斌,梁奎二人一愣,忙问:“三喜儿,你这话可不凭良心啦!你说,我们两人对你还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林冠肮说:“两位叔父只知把侄儿当小孩子搂着、哄着,就是不肯把我当大人来看。我可十七岁了。”梁奎更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问:“三喜儿,你今天怎么啦,把我们全闹懵了。有话直说,我们还能不为你担待?”林冠航心中暗喜,但还是兜着圈子说话:“古人说,子讳言父过。我是不能在背后议论我爹的。可两位叔父不是外人,我就不顾忌了。想我爹已年近古稀,可还不知颐养,易躁易怒,偏听偏信,受个人拨弄就走了邪,竟丢了大事,跑到千里迢迢外去报私仇,还要欺骗人家女儿,这些都是损寿的。为人之子,怎不担忧!”梁奎一阵沉默,半晌才回答:“这倒也是你一片孝心……。”林冠航紧接着说:“两位叔父,万一我爹百年之后,这偌大一座上天峰,由谁来执掌呢?”“那自然是你三喜儿罗!”朱斌插了一句。“正事我当然要执掌,那么我爹留下的那些,恩恩怨怨,又该由谁来顶替呢?”林冠航装作是忧心忡忡的样子问。“这……”梁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他咂了咂嘴,又问:“三喜儿,你今天怎会想到这些事儿?”林冠航神态严肃地说:“白天,解家姑娘上山的事,两位叔父不是也亲眼目睹的吗?林、解两家究竟为了什么结下这不解之仇?”梁奎摇头说:“这个嘛,我们也闹不清。我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跟了你父亲也十多年了,他可从没跟我们提起过这事儿。这回去风陵渡,我们不是守山吗?只是在范一宽派笑面虎陈鸿上山来报信的时候,听林头儿说了句‘四十多年前的冤气,总得痛快一吐’。可见那仇的根子又深又长。那时侯不用说你不知在哪儿,就连我和你朱叔也还是个拖鼻涕的孩子哩!”林冠航顺着话头说:“梁叔这话就对了。照理说,冤有头,债有主,就算是最最深的血仇吧,解承忠一死也就该了结啦。干吗还那么没完没了地结这种世代冤仇?这可是江湖大忌呀。我父亲怎么会连这一点都想不到,偏偏要赶尽杀绝!这怎不叫侄儿费解、担心哪。”梁奎、朱斌二人听了这番入情入理的话都沉默了。好半天才说:“好了,好了,这些我们反正都闹不懂。往后,我们准定仍留在山上,终身为你看家护院。宁愿让人搬走我们的脑袋,也不叫人动你半根毫毛,你放心就是了。”林冠航深为此语所感动,这俩人是直率、诚恳的。但要实现自己的谋划,哪怕他们再好,也只能得罪了。他霍地站起身来,深探一揖:“感激两位叔父的恩德,请先受侄儿一拜!”两人忙不迭把他扶起就座。冠航像对一切都释然了,从怀中掏出一瓶酒来说:“这是我上两天在我爹房中偷来的一瓶‘加酿状元红’,侄儿不敢专美,特来孝敬两位叔父。”说完,替梁奎、朱斌两人满满地斟上一杯。“好、好!要喝,要喝”两人对冠航这一片诚意比接受任何一份厚职还乐不可支,举杯一饮而尽。梁奎说:“朱老弟,咱们没白疼三喜儿,他对咱们真亲哪!”林冠航又替他们满斟了,如此,一连饮了三杯。他们是说什么也不会想到,他们极为疼爱的三喜儿会在他们身上打主意。饮到第三杯,才觉出酒味不正,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两眼发瞪,浑身发麻,不能动弹了。林冠航一看已得手,迅速站起来,对两人又深深一揖:“两位叔父请恕罪、恕罪!侄儿为了弄清是非曲直,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只好让两位叔父暂受一时的委屈,谅解侄儿的苦衷吧!”说完,径自向洞内走去。梁奎,朱斌二人眼巴巴地瞪着他,手脚不能动弹,心内却明白。他们久闯江湖,不想长江里不翻船倒翻在阴沟里,真是有苦说不出,干着急。洞内一灯如豆,爝火之光,昏昏黄黄。林冠航见解骊珠斜倚在草荐上,闭着双眼,但并未睡着。从迹象看,梁朱两人没亏待她,料理得还不错。林冠航赶紧远远地站定了,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说:“解姑娘,你受惊了!”解骊珠睁眼一看,来人戴一顶藕荷色文生巾,闪光蓝箭袖袍,绣鹅黄,月白,桃红三色大团花,五色丝鸾带束腰,青缎镶皮靴,腰间佩剑,细条身材,暗淡的灯光掩不住他俊美脸庞所透出来的一股威诚之气。——这不是白天在厅堂为自己求情的那个人吗?听口气,他是林霄汉的儿子。深更半夜他到此间何意?彬彬有礼地令人捉摸不透。她冷眼斜睨,不予理睬。出于自卫,本能地站起来立了个丁字步。林冠航依然和颜悦色地说:“解姑娘,在下系何人,谅你已经知道了。现在,哪怕我巧言令色、舌底生花,姑娘也不会相信我的。不过我心唯天可鉴,只是想请姑娘见示,林、解两家结仇,究竟缘何而起?你我是两家唯一的后裔,在下委实不愿世代仇杀而不能自拨。”说罢,他解下佩剑,上前置于解骊珠床头,然后又退回到原处停立。解骊珠见来者确不像有恶意,态度又如此恳切,禁不住喟然叹息地回答:“你来问我,叫我去问谁呢?”“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林冠航困惑地问。“实不相瞒,要不是姓商的骗我上山,我和师哥两人至今还在到处寻访仇家昵!”“哦!…”林冠航哦了一声,既表示惊讶,又表示理解。旧事重提,又引起了解骊珠的悲愤。她急切她说:“风陵渡的突然袭击,连我父亲都认不出那仇人是谁!你父亲不肯明言,步步相逼,仗着你方人多势众,把我们三人分割在三个地段单独拼杀,后来我父被你父亲逼得坠崖而亡,这个谜我也至今也未解开,今天我虽然落在你们手中,但复仇一事,决不会就此了结的。”林冠航迈前一步说:“如此说来,姑娘若不是被商兄赚上山来,至今还四海茫茫,不知仇家何处?”解骊珠点点头。林冠航似有领梧,他一顿足说:“照此推想,那理亏的一方在于我们林家了。”解骊珠想不到这个人会说出这句话来。她下意识地盯住林冠航,第一次用了称呼:“林公子,你……”“姑娘,你听我说。咱们两家的事,我父亲对我缄口不谈。再说,风陵渡寻仇为何如此躲躲闪闪,行动鬼祟?”这种不避亲疏,大义凛然的态度,引起解骊珠的敬重,既然对方肯推诚心、布公道,那么自己也就不该再犹豫忐忑。于是她说出了槐花集鹰眼神弹子姬澄已经去巢湖访夏观风打探一事。不料林冠航一听见,忙问:“夏观风?可是那人称‘踏雪无迹’的夏老前辈?”解骊珠感到突然,反问说:“正是他怎么你也认识?”林冠肮没有立即答话,他的心绪是纷乱的。夏观风是父亲的老朋友,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他那年不过十一二岁,他和父亲谈得并不融洽,没几句话就吵开了。那时,他还初谙人事,记得夏观风骂了自己的父亲,父亲也是舌剑唇枪地毫不相让。父亲说:“哼!你别护着解弓弦,他是什么英雄?呸!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小人!总有一天我要和他清账的。”夏观风却凛然地说:“你要是敢去碰这位铮铮铁汉,你必将身败名裂!”当年,冠航不明白两人说的是什么,但两位长者截然不同的神态却深深烙在他幼小的心灵中。今天前后一呼应,他能理出个眉目来了。他毅然决然一字一句地说:“姑娘,我也认识这位夏观风。我立即护送你下山,与姑娘同去巢湖,叩请夏老前辈说明情由。是解家理亏,那么解老英堆已在风陵渡仙逝,我恳请姑娘申大义、明是非,能否不再提寻仇二字,化干戈为玉帛,若是林家理亏,林家满门——也就是我父亲和我俩,悉听姑娘处置。不知姑娘尊意如何?”说罢,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解骊珠。解骊珠这下倒呆住了,蓬蒿中竟飞出了火凤凰,此中莫非有诈?——不会的,反正自己已成俎上肉,是“诈”,对方又何必多此一举!她正想答话,林冠航又说:“姑娘不必疑虑,沿此洞折向西行,有一条陈仓暗道,唯父亲和冠航知晓。守洞者已被我蒙倒,不会碍事。不过那里是凌顶险峰,必须攀葛藤,缘峭璧,才能从后山背部到达上天峰。冠航所虑者,不知姑娘可娴习轻功?”解酾珠点点头,林冠航又说:“不过姑娘的坐骑和兵刃只能暂留山寨了,恕冠航仓促间不便携来,那口青钢剑尚堪一用,请姑娘留在身旁。”解骊珠推让说:“此乃公子防身之物,骊珠蔫能夺人之美?”林冠航说:“姑娘暂且留用,请随我来!”他把松明火高擎在手。向前走去。古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解骊珠有感于林冠航的真挚,默默地后随。西行不数步,冠航立定了用手一指说:“就在这里。”隐约间,一块大岩石似有松动痕迹。解骊珠赶忙上前帮忙。林冠航摇手拦阻说:“解姑娘白天身体受创,切忌用力,请闪过一旁,待冠航试试。”他把松明火递给了解骊珠,自己一手托住岩石底,一手扶住岩石缝,用足功劲喝声:“起!”慢慢地,岩石被移动了,露出可容人弯腰进出的窟窿。洞口风声呼呼,一阵风把松明火吹灭了,洞外倒显得亮堂些。林冠航向解骊珠要过青钢剑,伸出洞外转了一圈儿,重又交给解骊珠入鞘。用老虎入洞之势倒退出去,并招呼说:“姑娘,请慢慢地跟上吧!可要看仔细,脚下步稳,切不可轻易松手,冠航前面开道。”两人借着黯淡的残月,下悬崖,飞枯藤,爬哨壁,走陡坡,终于到了山脚下。林冠航请解骊珠坐下来稍事歇息。这一天中所发生的事,骊珠恍若梦境,太湖侠隐的儿子是个颟顸之徒,而仇家的儿子倒是位深明大义的少年英雄。古人说得好:“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可是这恩恩怨怨的幻变为什么会如此叵测?她惶惑着,恍惚着,唉,人生真是处处如梦啊!林冠肮很坦然,现在,他感到如释重负的轻松。他怕有人发现来追,不敢等到天明,就和解骊珠施展陆地飞行术往巢湖方向急匆匆而去。次日梁奎、朱斌清醒过来,已是天色通明。进洞一看,可傻了眼,哪里还有两人的影子!及查到洞穴,情知不妙,不敢怠慢,赶紧到正厅报告,担心其罪不轻。满厅的人获悉此情后,都惊呆了,几十双眼睛不约而同集中在林霄汉身上。这惊人一报,确实震撼了紫脸金罗汉的心肺,犹似五雷轰顶,想不到爱子竟成了逆子贰臣!但在这一霎那间,他镇静了。他是贼被狗咬——有口难言。他情知事情的不可挽回,与其被人讪笑坍台,不如打肿脸充胖子。他喜怒不形于色地哈哈大笑说:“你们想不到吧?我不想再结冤于解家,有意留这个春风人情,让冠航这孩子去做。没什么,不久他们会回来的。”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就连梁奎、朱斌二人也面面相觑,真真假假地,被闹了个稀里糊涂——黄易迷OCR,黄金社区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