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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需要的身份

    你是白昼里天上的星星,并不是你不够亮,只是你的光彩都被太阳夺去了。

    "什么!离婚!"且喜告诉最好的朋友丁止夙这件事,已经是几周之后了。赵苇杭要到下面的乡村去监督工程进度和质量,要去一段时间。且喜就锁好家门,搬到止夙的小屋去住,在赵苇杭出差的时候,她经常都会这样。

    顾且喜没想和她故弄玄虚,马上说:"误会,误会,是他哥哥要离婚,他把离婚协议发给我了。"

    "他们家人的感情倒是挺好,什么破事都彼此相帮。"丁止夙对赵苇杭印象一般,连带着对他们家的印象也不好。当初且喜嫁给他的时候,她总觉得太草率了一点儿,不仅时间仓促,婚礼简单,而且都没有度蜜月。结婚没多久,且喜就大病了一场。所以,丁止夙私底下认为,且喜的心里也是觉得委屈的,只不过嘴硬不说罢了。两个人说体己话的时候,她会故意说得重些,引得且喜多替他辩白几句。多发掘些他的好处吧,反正已经结婚了,还能怎么样?

    "嗯,虽然不是亲兄弟,但他们赵家的人是很团结的,来往密切。"赵苇杭的这些亲戚,对于且喜来说,大多都是一面之缘,面对面都未必能认得出来,更别说分清楚哪个是哪个了。但大哥她是知道的,怎么说呢,他算是他们的半个介绍人吧,因为他只是介绍了他们认识,之后的闪电结婚也不在他的料想之内,所以只能算是半个。大哥是赵苇杭大伯家的儿子,叫赵苇杞,是爸爸的得意门生,且喜和自己爸爸相处的时间恐怕都没有他和爸爸相处的时间多。他读完了爸爸带的硕士之后,又在国外拿了博士学位,然后回母校任教,深得爸爸的赏识。所以,她快毕业的时候,赵苇杞提出要介绍自己的弟弟给她认识,当时爸爸还半开玩笑地说:"要是你,我现在就同意。"要知道,这是且喜唯一一次看到爸爸说笑,可见爸爸多喜爱这个学生。

    顾且喜对赵苇杞有点熟悉,也是在他回国之后了。对于他提议的相亲,由于爸爸已经首肯了,她是无论如何也得去的。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个婚事是在父母的授意下促成的。且喜的爸爸妈妈,一个做生物研究,一个搞医学,他们联合搞的一个课题需要得到国外实验室的支持。两个人要一起出去很长时间,可他们又不放心且喜,又没有长辈可托付,就觉得婚姻是个好选择。当然,他们也只是想创造个机会,并没想到且喜那么突然就结婚了,之前没同任何人商量。

    对于且喜而言,这个相亲来得正是时候。她很想离开家,独自生活,只是毕业了,是不可能如她的愿的。所以,一个婚姻,也就是一个踏板,连接的或许就是自己需要的平台,何乐而不为呢,况且,自己当时还是那么一个状况。

    赵苇杭的优秀是个意外。他高大内敛,眼睛里都是静静流动的神采,见识广博,谈吐不俗。且喜还记得一见到他,她心里就判断,没戏,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如果说作为自己父母的女儿,盯住自己的人是因为自己有个好家世,那么若是和赵苇杭这样的人在一起,自己就会被所有的人盯住了,运气好得有点离奇嘛!

    但之后的发展,很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赵苇杭单独约了一次顾且喜,且喜肯出来,也是觉得他再联络她实属意外,他邀请的口吻也不容她拒绝。见了面,他直截了当地问她对婚姻有什么期望。且喜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没具体想过。"

    "恋爱过么?没设想过结婚的情形吗?"赵苇杭笃定她一定恋爱过,而且正在失恋中,因为她给人的感觉就是带着点淡淡的哀伤,不是她这个年龄会有的那种哀伤。

    且喜的表情黯然了一下,喜欢的时候,想的无非是能耳鬓厮磨地相守,哪里会认真地设想婚姻。但是,她没回答,对着一个陌生人,谈这些没有什么意义。

    赵苇杭也没等她的回答,只是继续说:"我能做个负责任的丈夫,只要你不强求我不能给的东西。愿意和我结婚吗?"他说完,慢慢地微笑了一下。顾且喜觉得赵苇杭很像爸爸,严肃、不多话。可他的这个笑容,倒让她有点儿不确定了,这是一个很有蛊惑力的微笑。

    "不能给的东西是什么?"

    "不切实际的,就我们的状况而言,比如,爱情?两个人就尽自己的本分一起生活,这是我对婚姻的期望。"他很确定地说。

    "貌合神离?你急需结婚?"且喜多少有点儿不解。

    "没那么严重,和我在一起生活,不会太难过,谈得拢就结。"他表态。

    且喜点点头,表示明白了。是着急结婚,可对面这个,似乎合适得有些过头了。

    "孩子呢?要吗?"

    赵苇杭的眼神凉凉地甩过来,上下扫了且喜一圈。他并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娶个门当户对的有点儿过去的女人,是因为厌倦了情爱这种缥缈而折磨人的东西,觉得自己很累,有精力的话不如踏实地做些事情,没空儿和女人再周旋。但若想仕途坦荡,找一个家世相当、安分守己的妻子是必不可少的。如果这个女人能再符合自己的性趣,那就更好。对面,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不,就她的年龄而言,叫女孩或许更合适。但是,再合适,如果附属于一个孩子的话,也是很难接受的吧。他主要是觉得没这个必要,真的与胸襟无关。他需要的是简单的生活,而不是买一送一之后的混乱。

    "孩子的问题,没考虑过。"赵苇杭委婉地回答。

    且喜低下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哦。"算是表示知道了,就再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后来,两个人也没再说什么,就在见面的地方各自回去了,之后也没再联络。

    "回神了,想什么呢!"

    且喜觉得自己被推了一下,"想赵苇杞的事情呢,想他怎么会离婚。"且喜偷偷地脸红了一下,想人家离婚的事情,怎么会想到赵苇杭了呢?自己好像很少想起这个名正言顺的丈夫。

    "是啊,他和他妻子不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吗?"丁止夙一边吃着零食,一边说,"上次我看刊物上关于赵苇杞的报道,说他们俩是天作之合,好让人艳羡啊!咋突然就要散了?""咋"这个字是丁止夙较喜欢用的一个字,觉得这个字能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也不知道,要不是他发错邮件,他也不会和我提起。"他们夫妻"相敬如宾"的状况,顾且喜唯独不会对丁止夙隐瞒,心烦的时候,总是要有个出口。何况,即使自己不说,以止夙的犀利,会很快发现个中玄机。止夙对赵苇杭意见多多,恐怕和她说得太多脱不了干系。

    "不知道才清净呢,管人家那么多事干吗!"止夙递过来她的心爱美食,示意且喜同她一起看电视。唉,顾且喜对着电视想,原来我的享受模式是从止夙这里学来的。

    丁止夙和且喜在大学之前一直是同班同学,她比且喜大一岁,现在在读医大的研究生,每天跟着导师出诊,写病历,上手术。开始的时候,经历个生死,都要震撼很久,而且情绪波动也很大。渐渐地,她在压力下磨炼出来了,她解压的最好方式就是坐在电视机前看各路帅哥和不知所云的电视剧,当然,嘴是不能闲着的。

    "这次能和我混多久?"

    "不知道,少则十天,多则半月?"且喜多少有点喜滋滋的,在这里就不需要当家庭主妇了,基本上,止夙什么都会做好。

    丁止夙的家可以说是且喜的第二个家。

    这个小房子是止夙的奶奶留给她的。她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现在各自有各自的家庭,谁也再无心关照这个孩子,但这并不妨碍止夙聪明健康地成长。止夙的奶奶在解放前念过师专,绝对的大家闺秀。她照顾止夙,教给她很多学识和智慧,也培养止夙形成了很好的品格。

    且喜还记得,止夙的奶奶过世的时候,她哭得泣不成声,止夙更是昏过去好多次。因为且喜自己的奶奶过世时,她还上小学,正在上课,没人通知她赶过去,而止夙的奶奶就是在自己家里亡故的,当时她们正是高考等着放榜的日子,她们都在老人身边。老人病重,却不肯去医院,怕花钱。她把止夙读书的钱都准备好了,一一地交代清楚,却任谁怎么说也不肯配合治疗。以至最后,也说不清老人的病因究竟是什么,就故去了。这也是止夙最大的憾事吧。从此,丁止夙坚决地同父母断了来往,他们都过得不错,却谁也没在老人生病时伸一把手,帮一下,就任老人这么撒手人寰了。也是从那时起,且喜就再没见过止夙流过泪。

    "在我这里偷懒就那么高兴?"看到且喜笑得意得志满的,丁止夙忍不住逗她。

    "嗯,"且喜也不客气,"在你这里就跟度假一样,阳光、美食、美人,还有个全天候的仆人。"的确,丁止夙是个美人,有她奶奶的大家闺秀的气质,遗传了舞蹈演员出身的妈妈的美貌和身段,加上聪慧的头脑,不是个简单的美人。且喜小时候就问过丁止夙:"你和我做好朋友是不是因为我一无是处?"她刚学会这个词的时候,觉得拿来形容自己最合适了,虽然她并不因为这个真的自卑。只是,和丁止夙在一起,好像更反衬出这一点。

    "才不是!"且喜现在都记得丁止夙那时安慰她的话,因为这句话给了她很多信心。她说:"且喜,你是白昼里天上的星星,并不是你不够亮,只是你的光彩都被太阳夺去了。"

    那时,她们才多大,初中而已。顾且喜自己还要依靠套用课文中的经典名句来写作文,而丁止夙竟然能说出这么动听的句子,况且听起来,还很像那么回事。所以,此后她就心安理得地待在她认为的如太阳般的止夙身边,自得其乐地做自己的小星星。

    "这次怎么忍住了?"

    "啊?"且喜装傻。

    "以你的性格,一定会将错就错,误打误撞地把事情闹大嘛。"丁止夙毫不留情面地砸过来一句话。

    "呵呵!"干笑了下,且喜抓起换洗衣物去洗澡了。是啊,这个人总是不会使自己变得那么盲目、冲动、急切,到底好还是不好?

    在止夙家里蜷缩的日子,有时安逸得让她觉得时间都静止了。突然也会无病呻吟地说:"我就这么日复一日地老去,活得毫无价值,会不会招人鄙视?"

    此时止夙正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下夜班,刚睡了不到三个小时,下午还有台手术必须参加。今天是星期日,顾大小姐正跷着脚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明天赵苇杭不就摆驾还朝了么,你要么就讲究点儿,把我家收拾一下,省得下次再来我不待见你;要么就回家准备接驾,在这儿这么挺着是真的毫无价值。"说着,一脚飞过来。

    且喜翻滚着躲过去,"丫鬟也得有个大礼拜啊!自己忙就见不得别人享受清闲!"说着,一溜烟地回屋收拾去了。"晚上我就回家住了啊,你晚饭自理。"

    虽然赵苇杭的秘书打过电话,说他明天才会回来,但且喜还是打算早点回去。之前也有一次,且喜记错了他回来的日期,他很给了她几天脸色看。是啊,本职工作没做好,领导是会不满意的。

    刚进家门,家里的电话就响起来。

    "喂?"那边传来的是婆婆的声音。且喜这边马上下意识地正襟危坐,因为他们登记后,第一次跟赵苇杭回家,见到婆婆,婆婆端详了她良久,只说:"不够端庄。"虽然语气并不严苛,但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且喜日后回想,她的结论是:或许就因为自己坐的时候,多少有点儿侧身于赵苇杭身后的缘故。当时,大家都是陌生人,连赵苇杭也只是见过几次。所以她的表现的确不大好,不是用拘谨两个字解释得了的。出来的时候,她觉得后背都汗湿了,从来没有这么紧张和狼狈过。

    赵苇杭的父母都是官员,他们家的气氛同自己家的不同。自己家最多算是严谨,父母多少也会顾及来访者,没话题也要找一些话题聊两句,断不会让人真的下不来台。可赵苇杭的父母,似乎就坐在那里等你对他们汇报,你不开口,他们绝对不说话,连句客套话也不说。后来,她才发现,他们并不是对每一个人都如此,只不过是他们需要做判断的时候,考察的一种方式罢了。

    "怎么才接电话?"婆婆也不等她解释,就继续说,"苇杭明天回来,让他去医院做个身体检查。"然后嘱咐了两句就挂断了。

    他们好像把检查身体当家常便饭一样,用这个表示关心。她和赵苇杭登记的时候,国家已经不强制婚检,所以他们也就没做检查。可是见了赵苇杭父母的第二天,他们就派人送了一张体检卡到学校。当时,且喜攥着卡,气得直哆嗦。这是不是太侮辱人了,买牲口啊,还得先查查品种是否优良!

    后来,她带着那张卡,打车去找赵苇杭,从包里面掏出卡,连同还没放到家里的结婚证一起砸在他的脸上,"我们离婚!"

    赵苇杭愣了一下,起身把办公室门关好,然后才回头和她说:"小点儿声,我还没宣布结婚呢!"

    "那正好,不用宣布了,走,离婚去!"她冲过去,拉起赵苇杭就想走。却不料他反一使劲,把她拉到怀里圈住,得心应手得好像已经做了千百次一样。

    "怎么这么快反悔了?那天是谁来找我,说想结婚来着。"顾且喜挣扎着,赵苇杭没放开她,却也没抱紧她,只是限制了她的活动范围。他声调平稳,微锁眉头,这其实已经是他震怒的表情了,这是且喜后来才发觉的,他越是生气,表面上越不露声色。

    赵苇杭从桌上拿起体检卡,举到她眼前,挑挑眉毛,问:"为这?"然后忽然把卡和结婚证书像且喜刚才砸向他一样,砸到且喜脸上。"你去起诉离婚,我没时间。需要的话,我会给你我律师的联系电话。"儿戏儿戏,跟小孩子办事一样,觉得自己真是荒唐。

    且喜错愕地呆在那里,这个人翻脸这么突然,她一点儿没有准备。在黑着脸的赵苇杭面前,敌强我弱,她的懦弱在此时又不合时机地显现了,她有点儿想解释。"你家人突然送来这个,感觉像是不够尊重我。"说完,觉得说得不够委婉,"你觉得呢?"

    听了且喜的话,赵苇杭先是没有任何动作,就是坐在那里,然后,忽然拉开下面的一个抽屉,拿出一把卡,放在桌子上。"如果送你体检卡是表示不尊重,那么,给我这么多,又是什么意思呢?"赵苇杭忍住一口气,尽管失误了,但总不能真的刚登记就办离婚手续吧。"这只是他们表示关心和好意的方式,关注你的健康,他们觉得这是最大的善意的表示。"

    顾且喜杵在那里,心里想:"不怪他妈妈说我不够端庄,我岂止啊,我是莽撞才对。""对不起,是我太敏感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且喜谨记这一点,所以她虽然犯错犯得多,但勇于改正,然后再屡改屡犯。

    "为什么这么敏感?"赵苇杭的问题有些玩味。"记得昨天,你怎么和我说的吗?"

    "记得。"且喜垂下头。她提出结婚,并保证永不主动提出离婚。

    昨天,顾且喜怎么会忘记,就是前天晚上,她收到秦闵予从美国发来的邮件,这是她长久地等待以来,他做出的唯一的回应,邮件里面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且喜在床上坐了一夜,等了这么多年,从他那里只得到这样的只言片语,她缓缓地倒在床上,心疼得像是被谁撕碎了又再强揉成一团一样,感觉不到除了心脏之外的任何地方。他就这样,从自己20年的人生中退场了,从此遥远的他,成为心里永远的忧伤背景。

    这样的结果不是早该预料到的吗?虽然形影不离那么多年,初时是伙伴,后来是相伴,连且喜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发觉到爱的时候,已经离不开他了。秦闵予是个目标明确的人,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他像是被上了弦一样,孜孜不倦地努力着,朝着他的理想全速前进。而自己,或许只能算得上他人生中的点缀而已。

    黑的夜,似乎把所有希望都隔绝了。可当窗帘外面露出一丝曙光,且喜又觉得,生活其实没因为他的态度发生任何变化,只不过是让自己来确定而已。

    现在,当务之急是该来的迟迟不来。那个醉酒的混乱的夜,留在记忆里只有几个片段,醒来时,只看到秦闵予冷冷的眼和凌乱的床单裹着紧贴着的纠缠的彼此。她忘记自己是怎么讪讪地从他身上抽离,又是怎么尴尬地逃离开的。他的眼神,就好像是在控诉自己设计了他一样,盯得她背后发凉,那种冷意,冰得骨头都疼。

    能解释的,就不是误会了,况且他也没给她机会解释。提前答辩、出国,迅雷不及掩耳般的消失了。且喜记得,当时止夙无心地说了句:"溜得这么快,杀人越货了?"真是尖锐而独到。丁止夙和秦闵予是相看两生厌,她讨厌秦对且喜的暧昧不明,秦不满她总是冷嘲热讽,所以,且喜是夹在他们中间的绝缘体。

    秦闵予的信彻底地断了且喜的生路。她恰恰是处于还没学会保护自己,对爱情的认识还很理想化的阶段。那晚之后,她一直担心自己是否会有孩子,而这种担心和焦虑随着迟迟不来的月经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且喜受到过最深刻的关于自爱的教育,就是初中的时候,曾经有个女同学因为私自吃药堕胎,在课堂上突然大出血晕倒过去,虽然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却听说以后再不能够有自己的孩子。当时地上的那一片血迹,最近经常出现在她的噩梦中,却没有任何人可以诉说。

    且喜在那个清晨,突然想到赵苇杭,他能够提供给她一个身份,她需要的身份。觉得她无知也好,天真幼稚也罢,她找到了路,就一意孤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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