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第一分堂,只有一人,能够未经他的允许,自己走进这间书房。她就是怡娘。年轻时,怡娘名叫可怡,曾是杜青莲身边最受宠爱的姬妾之一。如今,无论从什么方面讲,怡娘已不再年轻。漆黑的秀发已开始出现最初的银丝,丰润的脸庞上已隐隐约约有着几丝淡淡的皱纹。只是,徐娘半老,丰韵犹存。她的脸上依然带着那种少女的安详、柔和与端丽。她知道杜青莲最喜欢和最不喜欢的是什么,因此,她对杜青莲的饮食起居无不了如指掌,体贴入微。怡娘明白,在某些方面,自己再也不能与那些年轻的侍妾相比,所以她从来不争风吃醋,对一切处之泰然。不过,每当杜青莲需要她时,她依然能够以自己的魅力使杜青莲在温柔乡中流连住返,充分享受作为男人的乐趣。杜青莲身上的衣服,十件中有九件是怡娘亲手缝制,杜青莲吃的菜肴,十天中有九天是怡娘亲手烹制。因为,怡娘既是一个好裁缝,又是一个好厨师。只要穿上怡娘缝制的衣服,杜青莲就会感到浑身放松、自在、舒服。杜青莲吃得最多的当然是猪肉。于是,在怡娘的手里,猪肉也被赋予了生命。杜青莲经常能吃到芙蓉里脊、干炸肉条、滑溜脊丝、爆炒肉丁、火靠排骨、酥白肉、焦熘肉段、红烧肉、回锅肉、水晶肘子、南煎丸子、菊花肉……。无论怎么说,怡娘实在是一个让杜青莲感到最满足的女人。怡娘一走进来,杜青莲就感觉到一丝温馨的暖意,渐渐充满四肢,曾经困扰自己的那种不安之感似乎已经隐隐退去。虽然如此,当怡娘走到他身边时,杜青莲仍然没有转头,只是淡淡地说道:“你来了。”怡娘道:“二爷,该吃夜宵了。”说着把一盘食盒放在书桌上。杜青莲伸手打开食盒,却见里面共有四盘菜肴。杜青莲道:“菜包里脊、干炒肉丝、芝麻猪排、珍珠肉丸,嗯,不错,真是辛苦你了。”他拿起筷子,把一枚肉丸放入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示意怡娘在边上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杜青莲把桌上一份记录翻过一页,交给怡娘,微微笑道:“我吃,你念。”怡娘也浅浅一笑,接过本子,轻声念道:“八月十八,傍晚,九名黑衣人由东门进入大名府,他们一律黑衣黑裤,腰系各色丝带,悬挂狭长宝剑。其中一人腰系紫带,腰间宝剑更是奇长。此人头戴斗笠,半遮脸庞,斗笠上系一根篮白相间的绸布条。九人沿东直门大街前行,左拐入北大街,再右拐走朝阳门大街,然后在祥云客栈包了五间上房住下。”杜青莲把嘴中的肉丝吞进肚里,道:“你可知道,这九个黑衣人是谁?”怡娘摇了摇了头。杜青莲笑道:“江湖上的事,我很少与你说起,你当然不知道了。”怡娘道:“你是不是现在要讲给我听。”杜青莲伸手出右手,轻轻抚摸怡娘的脸庞,点了点头,道:“那个头戴斗笠的黑衣人,应该是大风堂堂主上官天。”怡娘诧道:“应该是?”杜青莲道:“因为近年来,除了上官天,江湖上已经没有人再敢以这身装扮现身了。”怡娘道:“哦?”杜青莲道:“当年,上官天创立大风堂时,不知为什么始终不以真实面目现身。所以,每次他出现时,都是身着黑衣,腰系紫色丝带,悬挂一柄狭窄而特长的宝剑,头戴斗笠,遮住脸庞,斗笠上系一根蓝白相间的绸布条。不管是大风堂弟子,还是武林中人,只要见到身着这身打扮的人,便知是上官天到了。”怡娘道:“难道他不怕别人冒充假扮吗?”杜青莲道:“三十多年来,江湖上曾经有三十四人着此装束假冒上官天,结果,这三十四人全都死于上官天或是大风堂弟子手中。而且,不管走到天涯海角,都逃不脱大风堂的追杀。其中一人甚至是十一年后,才被查出真实身份,暴尸街头。”怡娘道:“这三十四人,都是些什么人?”杜青莲道:“他们有的是大风堂的仇家,有的与大风堂素无瓜葛,有的则是大风堂的朋友,甚至有一人还是大风堂的舵主。”怡娘道:“哦?”杜青娘道:“这三十四人,个个都是身怀绝技,其中川东大侠吴中元、湘南大盗廖一刀更是绝顶高手。他们或是看不惯大风堂的所作所为,或是寻机报仇,栽赃上官天。不想结果却反而遭来杀身之祸。据说,吴中元和廖一刀都是亲手死在上官天的剑下。”怡娘道:“那个大风堂的朋友又是谁?”杜青莲道:“他就是‘神拳无敌’萧东桥,曾经出手相助过上官天。此人生性滑稽,那一次他假冒上官天,只不过是想开个玩笑。事后,上官天亲自找到萧东桥,请他吃了一顿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吃完后向他叩了三个响头,并答应照顾萧东桥的家人,然后就一剑杀了他。”怡娘花容失色,道:“真怕人,那么,那个大风堂的舵主又是怎么回事?”杜青莲伸出肥手,把怡娘的玉手轻轻握住,道:“他叫燕无归,是大风堂应天府分舵的舵主,有一天应天府分舵忽然遭到大批高手的袭击,大风堂弟子仓促应战,寡不敌众,眼看就要尽丧敌手。这时,燕无归突然以上官天装束出现,吓退了对方。事后,为了维护上官天的尊严和大风堂铁的戒律,燕无归自杀谢罪。”怡娘道:“太可怕了。”杜青莲道:“假冒上官天者必死,从此以后,江湖中已经很少有人再敢以身涉险了。”怡娘道:“所以,你刚才说那人应该是上官天了。”杜青莲道:“嗯。”,他低头,非常细心的嚼啃一块芝麻猪排。怡娘稍顿,接着念道:“八月十九,上午,九名黑衣人从祥云客栈出来,去了松树街的兴隆布庄,买了四十匹蓝布、四十匹白布,又到车公庄大街的宝通钱庄,兑现了十万两银票。中午,九人在留仙饭庄歇息进餐,下午,九人又去了月坛大街的万胜当铺,典当了买来的四十匹白布和四十匹蓝布,又到步云鞋庄,买了九双新鞋。傍晚,在鸿宾酒楼用饭。饭后,九人到闲康茶馆听戏。将近亥时,返回祥云客栈休息。”杜青莲正在品尝着干炒肉丝,听到这里,冷笑了几声,道:“你再念念今天的情况。”怡娘念道:“八月二十,清晨,距离大名府六十里的集贤镇忽然发现花开、慕容铁和衡山七燕的行踪,花开等人在集贤镇雇了三辆大车,坐车向大名府而来。中午,由南门入城,在珠市口大街的泰和客栈下榻。下午直至晚上,花开等始终闭门不出。”怡娘念到这里,忽然停住,问道:“花开?是不是那天伤了三爷、七爷的那个人?”杜青莲道:“正是,你是怎么知道的?”怡娘一笑,道:“是七爷的宠妾春娘告诉我的。她还说那个姓花的非常厉害。”杜青莲道:“不错,十二天前,他们踪影不见,今天却像从地下蹦出来一样,突然来到大名府,你猜,他们想要干什么?”怡娘惊道:“是不是要来咱们楼子里捣乱?”杜青莲道:“你怕不怕?”怡娘道:“有点,不过,有你在,我就踏实多了。”杜青莲哈哈一笑,稍停,又道:“花开等人明知秦楼上下为了报太阳谷之仇,都在四处寻找他们,却偏偏要往大名府这个虎穴里钻,自然是有备而来。所以,我们到要加倍小心。不过,这次,有我杜青莲在,就决不能让他们再讨了便宜去。哼,恐怕是来的容易,走却不易。”怡娘轻轻嗯了一声,稍有迟疑,又道:“有二爷在,自然是没事的了。不过,那个上官天不知是为何而来?”杜青莲微笑,道:“你先念念,上官天今天去了什么地方。”怡娘低头,翻过一页本子,念道:“上午,九名黑衣人到珠市口大街的金福珠宝店,看了半天的金银珠宝首饰,临走时那个头戴斗笠的黑衣人买了一个祖母绿戒指。中午,九人在聚德楼吃了一顿烤鸭。”杜青莲突然打断怡娘的声音,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上官天去的那些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怡娘轻轻皱了皱眉,道:“我曾经去过兴隆布庄买过布,在金福珠宝店买过首饰,至于其它地方,我虽然未去过,想必都是咱们楼子里的产业。”杜青莲点了点头,又问;“还有呢?”怡娘想了想,摇了摇头,道:“还有,……我就不知道了。”杜青莲道:“上官天去的这些布庄、当铺、钱庄、珠宝店,还有吃饭的饭庄、酒楼、茶庄,甚至是下榻的客栈,虽然现在都是秦楼的产业,但是五年前,它们都属于大风堂。”怡娘那双玲珑闪亮的眼睛眨了眨,道:“哦?”杜青莲道:“说来话长,这些事,我本来就很少跟你说,何况那几年你正好回家奔丧,又是守孝,不在我身边,知道的就更少了。”怡娘起身,替杜青莲斟了一杯茶,端到杜青莲面前,柔声道:“二爷,你慢慢说,先喝口茶。”杜青莲接过茶杯,喝了一口,伸手在怡娘细腰间轻抚了几下,示意怡娘坐下,然后,他慢慢地说道:“五年前,慕白和我,还有孔先生,刚刚经过一番整顿,秦楼内外气象一新,城内的小帮小派,先后或被秦楼收伏,或被逐出大名府。于是,我们三人商议,准备大展手脚,把大名府建成秦楼的大本营。而要想干一番事业,免不了要用到大量的银子。慕白提出,要更多的掌握城内的各行各业,取得包括正业和偏行在内的控制权。当时,大名府的各行各业,除了盐业全部由官府控制外,其它如柴、米、油、布、茶、铁、金等正当行业,大风堂占去五分之二,官府、丐帮和秦楼各占五分之一。至于赌场、妓院这些财源最大的偏行,官府、丐帮均未染指,大风堂独占了四分之三,秦楼只占四分之一。”怡娘道:“那么说,那时候大风堂赚的银子一定堆积如山了,花都花不完。”杜青莲道:“正是。”怡娘笑道:“所以,少楼主就想到了动大风堂的脑筋。”杜青莲道:“不错。”怡娘道:“为什么不动丐帮?”杜青莲道:“哦,丐帮比起大风堂更难惹。天下第一帮的名号可不是凭空喊出来。”怡娘道:“可是,天下英雄榜我虽不熟,却也听说,其中并没有丐帮帮主的名字。”杜青莲道:“丐帮帮主风尘丐虽然没有排进天下英雄榜,却比排名天下第三的大风堂堂主上官天更难对付。”怡娘两眼星光闪亮,道:“哦?”杜青莲道:“当年,空空道人和玄机先生为了避免武林主要门派之间的名利之争,故意未将少林、武当、衡山、华山四大门派的掌门人列入天下英雄榜,而称之为‘宇内四奇’。另外,丐帮帮主风尘丐行踪难觅,游戏人间,武功深不可测,帮中事务一向交由徒弟副帮主‘儒丐’齐云山代理。据说,风尘丐是中年后才入丐帮,武功另有渊源,还是玄机先生的同门前辈。空空道士和玄机先生出于尊敬,又因风尘丐是华山‘天外老人’的挚友,所以尊称他为‘天内老人’”。怡娘听得入了神,道:“想不到丐帮真有那么厉害。”杜青莲道:“岂止厉害,丐帮中还有两个人物,也非常扎手。”怡娘道:“谁?”杜青莲道:“一个是天下第五‘儒丐’齐云山,另一个是天下第九‘侠丐’仲星明。”怡娘奇道:“哦?仲星明,不就是那个丐帮大名府分舵的舵主?”杜青莲道:“五年之前,他就已经是丐帮大名府分舵的舵主了。”怡娘道:“丐帮虽然厉害,不过,咱们少楼主、二爷你都是文武双全,孔先生更是足智多谋,只怕也不见得比他们差。”杜青莲道:“这是当然,不过,咱们虽是不怕丐帮,却也暂时不想与其对立。一来时机未到,二来没有完全把握,三来丐帮向来以侠义自居,颇有民心。各帮各派中,只有丐帮从来不收被保护的各行各业商贩的例钱,帮中收入基本来自丐帮弟子直接参与经营交易的赢利,市井百姓大多对丐帮拥护爱戴。所以,咱们也犯不着与它作对,遭人唾骂。何况,丐帮控制的商行店铺毕竟数量有限,油水不多。”怡娘笑道:“大风堂收到的例钱想必一定不少,咱们要是把它的产业夺了过来,再适当地减少例钱,说不定还能买到不少人心。”杜青莲哈哈一笑,赞道:“真让你说对了,当时我们就是这样想的。而且,孔先生看出大风堂一向故示神秘,其实是有所顾忌。这次风险虽大,油水却也不少。经过一番周密安排,慕白终于决定放手一搏。”怡娘兴致勃勃,忙道:“二爷,你快接着说,一定很精彩。”杜青莲笑道:“别急,听我慢慢与你说。”他喝了口茶,才道:“五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日子,那天,慕白和我带着十八名龙字组弟子来到百万庄大街的聚德楼,找到了当时聚德楼的老板孙福寿。”怡娘道:“咦,找他干什么?”杜青莲道:“因为孔先生曾经设下圈套,花了整整九个月时间,费了近三万两银子。死了七名鹰字组的弟子,才查出,孙福寿就是大风堂大名府分舵的舵主。”杜青莲谈兴正浓,更何况面对自己的又是善解人意、风情种种的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往事仿佛又历历在目————五年前,秋分时节,秦楼楼主李慕白、副楼主杜青莲率领十八名龙字组弟子登上了聚德楼。刚上楼梯,李慕白就看见了正独自坐着一副座头自斟自饮的孙福寿。每天这个时候,孙福寿都会坐在这个位置,品尝三杯聚德楼名师自酿的各种美酒。看着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的过往客人,想着生意兴隆、财源滚滚,便觉心中畅快轻松、受用无比。现在,孙福寿已经自已斟满了三杯闻名遐尔的琥珀葡萄酒。酒香扑鼻,酒气甘醇。可是,当他看见李慕白在楼梯口出现时,心情就怎么也轻松不起来了,反而渐渐地往下沉。不过,孙福寿肥胖的身子几乎立即离开了座位,脸上已是满面春风,笑容可掬,迎上前去,道:“哎哟,李公子,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来,快请进。”李慕白微微一笑,却没言语,走向一边。于是,孙福寿立即看见李慕白身后闪出一个比自己还要胖得多的胖子,这个胖子正笑眯眯向自己走过来。这个大胖子,当然就是秦楼副楼主杜青莲。杜青莲笑道:“嘿嘿,孙老板,别浪费时间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想不到,当年凭一杆金枪享誉江湖的‘天下十一’孙宁居然改名换姓,在大名府做起了烤鸭子的大老板。嘿嘿,今天咱们楼主亲自上门,是想跟你谈一笔交易。”孙福寿笑道:“您说什么,谈交易?好说,好说。”他脸上的笑容已经不再那么自然。杜青莲从怀中掏出一个蓝色小本,递给孙福寿,道:“先请孙老板过目一下这本名册。”孙福寿道:“哦?”他仿佛饶有兴致地接过小本,伸手翻开,越看脸色越是凝重,原先的笑意早已荡然无存。孙福寿抬头,淡淡地道:“杜先生,这是何意?”杜青莲微笑道:“孙宁,你当然知道,这本小册子上记录的布庄、钱庄、珠宝店、米号、赌场、妓院等五百三十一间字号,都是大风堂在大名府的产业。”孙宁道:“哦?”杜青莲叹口气道:“我们花了很大的代价,才知道原来你就是大风堂大名府分舵的舵主。”孙宁不语,盯着杜青莲看了很久,才冷笑道:“哼,既然知道,你们还要来?”杜青莲嘿嘿一笑,道:“不知道还不来了。”孙宁道:“有何贵干?”杜青莲道:“刚才不是说了,谈笔交易。”孙宁道:“什么交易?”杜青莲道:“我们想买下大风堂在大名府的所有产业。”孙宁道:“哦?”,转脸望向李慕白,却见李慕白正微笑看着他。一袭白衣的李慕白站在那里,衣袂无风自飘,显得风采照人,温文尔雅。孙宁忽然呵呵一笑,笑得很开心,仿佛正在看着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他笑道:“今天,李公子和杜先生光临敝分舵,在下不能不稍尽地主之谊。两位不妨先请坐,品尝一下聚德楼的佳酿琥珀葡萄酒。”李慕白笑道:“不客气。”抬腿一迈,已经在楼上一张桌子前坐下,杜青莲也微摆肥胖的身躯,身形一飘,坐在李慕白边上。十八名身着灰衣的龙字组弟子却仍然站立两旁。孙宁回身,慢慢走回原先所坐的桌子。虽说是慢,却只是动作看上去慢,他刚才走过来时,一共走了十三步,而现在走回去,却只是那么缓缓三步。杜青莲赞道:“好功夫。”孙宁道:“不敢。”他伸手拿起桌上的酒壶,又道:“拿杯来。”倾刻间,李慕白和杜青莲的眼前桌面上已经各摆放着三只小酒杯。孙宁端着酒壶,身子掠回李慕白和杜青莲身前的桌子,道:“孙某先敬两位三杯。”他举起酒壶,壶嘴倾斜,已对着李慕白面前的一个小酒杯。李慕白伸出右手,轻握酒杯,道:“有劳。”孙宁的酒壶越来越斜,可是壶嘴中还是没有一滴酒流出。孙宁似乎瞟了李慕白一眼,手中的酒壶忽然停住。李慕白握杯的右手也随即凝住不动。孙宁举壶的右手,拇指和食指紧握壶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则微微弯曲。李慕白则是以拇、中两指握住酒杯,食指、无名指、和小指微微翘起。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好久。忽然,孙宁的身子晃动了一下,李慕白也身形微微前倾。随着孙宁的这一动,壶嘴中一道酒线汩汩而出,流入酒杯。二人又僵住不动。杜青莲以一种非常专注的目光注视着那道从壶嘴中缓缓流出的酒线。一时间,聚德楼上一片寂静,只听见酒注入酒杯的“嘀嘀”声。酒杯中的酒慢慢增多,酒面缓缓升高。眼看酒水就要充满酒杯,孙宁却丝毫没有收住酒壶的意思。突然,孙宁微曲的三指仿佛动了几下。李慕白翘起的三指也立刻微微弹动数次。孙宁哈哈一笑,就在酒水即将溢出酒杯之际,已经收住酒壶,连道几声“好,好。”李慕白前倾的身子收回,道:“多谢。”孙宁又举起酒壶,飞快地在李慕白面前的另两个酒杯中斟满酒,答道:“不妨。”杜青莲笑着点了点头,他知道,刚才孙宁和李慕白之间的一场较量,实是凶险万分。李慕白首先从手上发出一股暗劲,封住了酒杯。这时,如果壶中的酒水倒出,势必泼在桌上。但是,孙宁及时发现,迅速以内力封住壶嘴,阻住酒水流出。然后,孙宁在身子一动之际,已将真力注入酒中,酒水终于冲破李慕白的内力封锁,注入杯中。孙宁表面上看来稍占上风,实际上消耗的真力却多过李慕白不少。李慕白本来就意在试探,所以未出全力。孙宁微曲的三指,实是对准李慕白的额头、双颊、下额、两肩、胸前十七处大穴。李慕白翘起的三指则相应护住自己所有要穴。二人虽然手指相斗,却决不亚于高手之间的刀剑相争。李慕白只要稍有疏漏,孙宁就会立即出手制住李慕白。如此近的距离,瞬息万变,就连一旁的杜青莲也不一定来得及出手相助。擒贼先擒王。只要李慕白一旦被制,秦楼今天就必败无疑。可是,孙宁实在找不到任何破绽,始终无法出手。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三指微动之中,已经暗藏二十三种变化。但是,李慕白的手指立刻就将这二十三种变化全部封死,而且还似乎守中有攻。结果,孙宁见机即收,李慕白蓄而不发,一场生死暗拼消于无形,一旁的杜青莲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时,孙宁已经开始给杜青莲斟酒,他说道:“杜先生,请。”他左手在桌上连拍三下,杜青莲面前的三个酒杯忽然高高跳起。孙宁右手酒壶在空中连晃三次,已将飞起的三个酒杯一一斟满,接着酒壶往桌上一压一放,按着桌面的左手带着袖子有意无意地向后一挥。空中三个斟得满满的酒杯募地疾速下坠,其势之猛之急,仿佛离弦之箭射向桌面,眼看就要杯裂酒溅。杜青莲嘿嘿一笑,笑声中一只肥白的右手向前一抄,刚好以手掌、手腕和手臂贴着三个酒杯的边缘,酒杯一触他的肥手,仿佛遇到柔棉,坠势顿缓。倏地,又有一股阴柔的内力从杜青莲的手上发出,托住酒杯的下端。酒杯轻轻地落在桌面,酒水一滴未见泼出。孙宁哈哈一笑,右手放下酒壶,回身走回自己的那张桌子,随即坐下,右手举起一只酒杯,道:“咱们先干一杯。”说罢一饮而尽。李慕白、杜青莲同声道:“干。”将酒倒入口中。孙宁放下酒杯,淡淡道:“不知李公子和杜先生出的是什么价,要买下大风堂的产业?”杜青莲笑道:“五万两黄金,外加秦楼在真定府和太原府两处的所有产业字号。”他从怀中又掏出一个黄色小本,伸掌一拍,小本跃过桌子,缓缓飞至孙宁面前。孙宁右手一拂,小本已横放桌面,随手翻开,略看了几眼。沉吟道:“这笔交易,看来实在太大,在下好象做不了主。”杜青莲道:“做得了,完全做得了。我们知道,孙老板不仅是大名府分舵的舵主,而且还同时兼任总管大风堂北方各个分舵,这点主应该完全做得了。”孙宁冷笑道:“你们知道的实在不少。既然如此,你们也该知道,大名府是大风堂北方各个分舵的中心,地位本来就举足轻重,岂可轻易让出?”杜青莲道:“这本来就是一笔交易,而且我们出的价已经实在不小。”孙宁道:“要是这笔交易在下不做呢?”杜青莲道:“如果那样的话,孙老板就少不了要受占委屈了。”孙宁冷笑道:“哦?”然后,他举起第二个酒杯,说一声:“请。”随即一口喝尽,紧接着手中酒杯忽然倒扣了过来,孙宁轻轻地把酒杯口朝下放在桌上。就在孙宁酒杯倒转的刹那间,聚德楼的楼上忽然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十个窗口,两个楼梯口,五个里间房门口,突然间出现了三十多个黑衣人。每个黑衣人手中都握着一把闪亮的钢刀。这三十多个黑衣人,倾刻间迅速站好各自的位置,或远或近,或蹲或站,或相对或相背,或侧立或正坐,彼此之间配合得天衣无缝,俨然已经布成一道非常厉害的阵式。三十六煞刀阵。一流的刀手,一流的刀阵。李慕白、杜青莲等二十人已经被包围在这个刀阵之中。现在,李慕白等人如果想走出这个刀阵,恐怕已寸步难行。何况,还有孙宁和站在他身侧的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是老头,一个是青年人,那老头刚才还躲在柜台后面拨打算盘,而那青年人则是曾经东奔西走、吆三喝四地招呼客人的店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