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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圆谎之话

    燕飞从正门走进来,他将门卫弄醒过来,顺道与何无忌打个招呼,凭他的灵应,刘裕与何无忌的对话没有一个字能瞒过他。

    何无忌离去后,燕飞往一旁地席坐下,皱眉道:「何无忌说得对,现在刘牢之最顾忌的人不是桓玄而是你,只要杀掉你,北府兵内再没有人能威胁到他的地位。你和他是绝没有妥协的余地,为何不秘密进行颠覆他的活动,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却要在时机尚未成熟时,与他来个正面冲突呢?」

    刘裕没有直接答他,从容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亦最清楚我的事,今次与我重聚,有没有发觉我异于往日之处呢?」

    燕飞点头道:「你今次确有改变,做甚么事都一副信心十足、胸有定计的神气,人也变得乐观积极,有种一往无前的气概和决心。也让我感到你难以捉摸。」

    刘裕双目射出沉痛的神色,道:「自与淡真诀别后,我一直活在生不如死的日子里,支持我的只有为她洗雪耻恨的死志。我一直等待着的就是这的一天,我会把淡真的骸骨从荆州运返建康,令我可以长伴她身旁,使她好好安息,这是我还可以为她做的事。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燕飞露出同情的神色,道:「我当然明白你的心情。」

    刘裕道:「当我全力对付天师军时,我禁止自己去想淡真,把心神全投放在文清身上,得到了平静和欢乐。可是当『奇兵号』离开海盐北上的一刻,我的心神又被淡真占据。但今次再不是陷身在无法自拔,由痛苦和绝望堆成的深渊,而是充满了希望和快感,因为我晓得为她讨债的日子终于来临。我感到生命在燃烧着,再没有人能挡着我,包括刘牢之和桓玄在内。」

    燕飞细看他的神情,感到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均发自他内心的至深处,亦可见他复仇的意志,任由风吹雨打,也难以动摇其分毫。

    刘裕朝他瞧去,迎上他的目光,微笑道:「刘牢之虽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却绝不敢在无忌的将军府内动手的,因为他的姐姐——无忌的娘亲就在府内,难道他敢使人包围将军府,再纵兵强攻吗?」

    燕飞点头道:「我倒想不及此,可是仍不明白你为何非见刘牢之不可?」

    刘裕沉声道:「因为我要向刘牢之作出最残酷的报复。」

    燕飞愕然道:「你不是曾答应过何无忌不伤害他的舅父吗?」

    刘裕道:「报复的手法有很多种,杀他实在太便宜他了。我要他众叛亲离、走投无路,为他的劣行付出他负担不起的代价。我是不会对无忌食言的,我也不会动刘牢之半根毫毛。」

    燕飞道:「但你在时机尚未成熟下见他,会不会弄巧反拙?」

    刘裕双目闪闪生辉,道:「过了今晚,成熟的时机将会来临。咦!你想到了甚么?」

    燕飞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拍拍他肩头道:「我有奇异的感应,却与今夜的事没有关系,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想清楚如何去应付刘牢之,我出去打个转便回来。」

    说罢穿窗去了,剩下一头雾水的刘裕,苦无继续倾诉心声的最佳对象。

    建康城。乌衣巷。

    王弘刚从外回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内寝厅呆坐,更不要一旁的婢仆侍候。

    「王兄!是我屠奉三,不要声张,府内有甚么地方方便说话?」

    王弘吓了一跳,整个人弹将起来,虽然耳内的声音仍萦绕着,可是一切如常,令他有疑幻疑真的古怪感觉。事实上他正想着刘裕和屠奉三,但屠奉三怎可能回建康呢?难道自己因太疲倦睡着了,作了这个怪梦。

    到屠奉三再次传声催促他,王弘始弄清楚他不是在作梦,忙进入寝室后,又弄熄了灯火。

    一切妥当后,全身夜行黑衣的屠奉二穿窗而入,笑道:「公子可好?」

    王弘不能置信的道:「屠当家不是正和天师军进行连场大战吗?怎可能分身回来?」

    两人到一角坐下,屠奉三扼要地描述了江南战场的情况,然后道:-天师军败势已成,再难成气候,何况孙恩命丧燕飞之手,更是对天师军最致命的打击。现时的当务之急,是要对付桓玄,这是我们潜回来的原因。」

    王弘满脑子疑问,却有点不知从何问起,只好拣最简单的来问:「刘兄呢?」

    屠奉三道:「他到广陵去了。」

    王弘大吃一惊道:「他不怕刘牢之杀他吗?」

    屠奉二好整以暇的道:「怕的该是刘牢之才对。现今刘帅在北府兵中的声威,远在刘牢之之上,刘帅今次回广陵是要把刘牢之的兵权夺到手上,如此方有扳倒桓玄的本钱。」

    王弘皱眉叹道:「我怕的是建康再撑不到那一刻,今回桓玄东来,声势庞大,战船超过三百艘,水陆两路的荆州军加起来超过八万人,首次在姑熟接战,便把司马道子倚之为头号猛将的司马尚之打得全军覆没,司马尚之还被桓玄俘虏,消息传返建康,震动朝野。司马元显虽然下了船,也给吓得不敢进发。现在谁都看好桓玄,更有人暗中串连,作好迎接桓玄入城的准备。」

    屠奉三道:「现在司马元显手上还有甚么筹码?」

    王弘苦笑道:「姑熟一战,建康军损失惨重,战船折损近半,战死者达五千之众。现在司马元显手上的战船不足百艘,战士不过区区八千之数,且士气低落,不住有人开溜,恐怕难堪一击。」

    屠奉三倒抽一口凉气道:「情况竟恶劣至此?」

    王弘叹道:「最恶劣的情况正在出现,人人都知元显胆怯了,再不复先前之勇,照我看元显根本不敢和桓玄正面交锋。」

    屠奉三同情的道:「这个很难怪他,敌我实力悬殊,对方又是顺流胜逆流。但我认为元显并不是心怯,而是想改变战略,利用建康城强大的防御力量,引桓玄登陆决战。」

    王弘道:「那将会是元显最大的失误,他近来在各方面都大有改进,但在体察民情上却是依然故我。我敢肯定,若元显以为可凭城拒敌,将会发觉建康军民没有人愿为他卖命,他要怪就只好怪他老爹司马道子吧!」

    又道:「还未请教屠兄今次到建康来有甚重要任务,看我能否帮得上忙?」

    屠奉三欣然道:「我的确有事需要你帮忙?不过在说出来之前,我想先弄清楚你对司马皇朝气数的看法。」

    王弘不解道:「我们不是一直在谈论这个问题吗?屠兄为何还要再问一遍?」

    屠奉三道:「先前谈的只是荆扬两州的形势比拼,现在谈的则是司马皇朝的兴替。建康的政治是高门大族的政治,你身属建康最显赫的家族之一,你的看法,代表着建康高门在此事上的立场,更代表着桓玄能否改朝换代,坐稳皇座。」

    王弘点头表示明白,沉吟片刻,道:「这要分两方面来说,一方面是建康世族普遍在这方面的看法;另一方面则是我个人的见解,而我个人的看法虽亦有代表性,却非主流。」

    屠奉三像有用不尽的时间般,微笑道:「我想先听最普遍的看法。」

    王弘苦笑道:「最为人认同的,就是司马氏皇朝气数已尽,时日无多。司马道子的例行逆施,已尽失人心。建康中恨不得将其煎皮拆骨的大有人在,而司马德宗这个白痴皇帝更是令人绝望。唉!怎么说才好?建康的世族并不害怕桓玄,支持他或反对他的人,都有一个共识,就是如桓玄登上皇座,会一切依旧,不同的是荆扬二州同归一主,建康缺粮的难题亦会因漕运重开迎刃而解,建康世族将可继续其诗酒清谈的风流日子。所以我说假设司马元显图倚城抗桓,会发觉手下兵将不战自溃,因为没有人肯做这没有意义的事,只有疯子和傻瓜才会抛头颅、洒热血的去悍卫一个白痴皇帝。」

    屠奉三道:「这么说,司马元显是完全没有胜利的希望?」

    王弘点头道:「事实如此。」

    屠奉三道:「你的看法又如何呢?」

    王弘道:「我的看法就是对桓玄的看法,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初时他或可装模作样,来个黜奸邪、擢贤才,杀几个可大快人心的人来讨好京师的民众。但很快他的狐狸尾巴会露出来,其为祸之烈,将远胜过司马道子,这时我们刘帅的机会就来了。」

    屠奉三道:「顺口问一句,建康高门对刘帅又有怎样的看法?」

    王弘道:「坦白说,除我之外,根本没有人看好他。你们收复嘉兴,的确掀起了热烈的议论,可是桓玄来势汹汹,把刘兄的光芒全掩盖过去。大多数人认为你们纵能击败天师军又如何呢?当桓玄占领建康,南方的天下,十有八、九落入桓玄手上,最厉害是他控制了长江这南方的经济命脉,任刘兄如何神通广大,对上桓玄,只是以卵击石。当然我对刘兄仍有十足的信心,只是他忽然潜返广陵一着,已是出人意表,更令我感到情况并不如想象中的恶劣。」

    屠奉三微笑道:「希望桓玄也像建康的人那般,低估刘帅。桓玄愈不把刘帅放在眼内,对我们愈是有利。」

    王弘道:「说了这么多话,还未转入正题,究竟屠兄想要在下如何帮忙?」

    屠奉三道:「我想你帮我圆谎。」

    王弘愕然道:「圆谎?」

    屠奉三道:「我今回到建康来,是为刘帅尽他对司马元显的兄弟情义,向司马元显提出警告,他们父于倚重的陈公公,实是与谯纵一鼻孔出气的内奸。」

    王弘色变道:「竟有此事?」

    屠奉三道:「不过现在形势急转直下,是否通知司马元显此事,亦难左右大局的发展,所以我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让刘帅潜返广陵的事提早泄漏,对我们有害无利。」

    王弘开始明白屠奉三为何再三问他对司马皇朝处境的看法,点头道:「确实是这样子。唉!屠兄直话直说好吗?」

    屠奉三若无其事轻松的道:「将来如果刘帅问起此事,王兄可推说我已请你去通知司马元显,可是却见不着元显,无法转述我们的警告便成。这种事曾尽过力便成,谁都没有法子,但却町安刘帅的心。」

    王弘明白过来,苦笑道:「或许根本不用说谎,司马元显刻下正在战船上,能见他的机会是微乎其微,且现在建康正在戒严中,没有军令会是寸步难行。」

    屠奉三欣然道:「我当王兄是答应了。」

    王弘皱眉道:「敢问屠兄一句,是否不论情况如何,屠兄亦不会向元显传达刘兄的警告呢?」

    屠奉三双目精芒遽盛,平静的道:「成就大事者,岂容妇人之仁?这是我屠奉三一贯的作风。司马元显或可算是我的朋友,可是他也是司马道子的儿子,司马皇朝的代表。假如被他灭了桓玄,终有一天他会卜手对付我们。政治斗争从来都是这样子。」

    王弘点头道:「明白了!我会在此事上为屠兄圆谎。」

    屠奉三欣然道谢。

    王弘道:「现在我更相信司马元显没有逆转情势的机会,陈公公是他们父子信任的人,能起的作用实难以估计。今天黄昏时我收到的最后消息是,桓玄的大军已进至新亭,可在一天之内攻打建康。」

    屠奉三道:「刚才你说有人在建康秘密串连,联结各方迎接桓玄,你指的究竟是哪些人呢?」

    王弘道:「主事者是王国宝之兄王绪。主绪因司马道子杀害王国宝,又大力压制王家,故怀恨在心。所以王绪一直与桓玄暗通消息,密谋推翻朝廷。」

    屠奉三问道:「王绪与李淑庄关系如何?」

    王弘愕然道:「屠兄为何有此一问,难道我们的清谈女子也有问题吗?王绪确实与李淑庄关系密切,是李淑庄的入幕之宾。」

    屠奉三道:「这才合情理,真正的主事者是李淑庄而非王绪。简单点说,李淑庄、谯纵和陈公公均属一丘之貉,同厉某个秘密派系,今次他们助桓玄夺取司马氏之天下,亦是不安好心,终有一天会取桓玄而代之。」

    王弘色变道:「竟有此事?」

    屠奉三道:「你们现在情况如何?」

    「你们」指的是王弘和他志同道合的好朋友毛修之、郗僧施、檀道济和朱龄石数人,他们曾与刘裕在淮月楼见面,并决定支持刘裕。

    王弘颓然道:「他们现在都偃旗息鼓,尽量低调,因怕惹来杀身之祸,个人的生死等闲事,最怕是牵连家族。今早我才收到消息,毛修之昨夜遁离建康,不知去向。」

    谯纵是毛修之的死敌,如果桓玄入京,谯纵肯定会斩草除根,收拾毛修之,所以毛修之惟有避祸而去。

    由此可见建康城内确实没有人看好司马道子父子,对桓玄更是噤若寒蝉失去了勇气,怕桓玄将来会和他们算账。

    在失去世家大族的支持下,司马道子父子再没有对抗桓玄的力量。

    谁想得到事情发展至如此情况。

    想到这里,屠奉三心中更佩服刘裕,若非他断然决定北返,他们将注定惨败在桓玄手上,现在则仍有回天的机会。

    王弘道:「现在我们还可以干甚么呢?」

    屠奉三道:「你们甚么都不用干,桓玄入京后便韬光养晦,以保命为最重要的事。」

    王弘冷哼道:「一天桓玄未坐上帝位,他一天不敢动我们。」

    屠奉三道:「理该如此。」

    接着肃容道:「是我离开的时候哩!在刘帅夺得北府兵的控制权前,我们再不会与你们联络。桓玄便任得他逞威风,正如你所说的,当他忍不住露出狐狸尾巴,弄得天怒人怨时,我们反攻建康的日子便到了。哼!桓玄的性格,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会忍不住露出凶相的,他的好景绝不长久。」

    王弘点头道:「明白了!」

    屠奉三伸手与他相握,道:「王兄保重。你帮我的忙,我会铭记心中。」

    王弘道:「只是举手之劳吧!虽然隐瞒刘兄是有点不该,但想到屠兄处处为刘兄着想,我亦心中释然。」

    屠奉三松开紧握王弘的手,穿窗离开,投入人心惶惶、风雨欲来的建康城最令人忧心的暗夜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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