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不見血
這是一棟私人別墅,依山傍海,環境清幽,被主人改造成了一個小型俱樂部,只招待會員,絕不對外開放。能來這裡的,大多是有頭有臉、非富則貴的人物。既然是私人俱樂部,裡面自然有許多上不得檯面的情趣勾當,實不能對外人道。
凌落川早就聽說這裡的聲色與別處不同,來消遣倒是頭一次。原因有二,一是他平日裡不喜歡跟風獵奇。別人說好的,他反倒無趣。二是他固然風流,可是不下流。
可是今天,卻著實無聊了一回。
此刻,他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沙發上,對著燈光搖晃著杯子裡的紅酒,可有可無地看著舞池裡一行放浪形骸的男女,一臉的不耐。
請客的人見主角不高興,遞了個眼色,幾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平素都是乖巧伶俐的人物,此刻卻縮得像鴕鳥一樣,沒有一個人敢上前。
凌落川的脾性,圈子裡的人都知道,最是個喜怒無常、刻薄寡恩的狠角色。伴君如伴虎,他高興時倒好了,不高興了,你自討沒趣不說,半分不對,只怕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他放下酒杯,合目養神。耳邊鶯啼啾啾,婉轉成韻,浪聲豔語,矯情造作。都是平時聽慣的肆欲濫情,此刻縈繞在耳邊,只覺得口中無味,心下無聊。
耳邊響起迷幻的音樂,猶如造愛時的吟哦,催人情慾。睜眼一看,只見一屋子的男男女女,不管誰是誰的男人,誰是誰的女人,早已亂作一處。
“二馬尚且不同槽,你們都是體面人,還請給各自留點臉面。”
忽然想起未晞寫在紙上的這句話,凌落川看著眼前的形形色色,越發覺得諷刺可笑。
這是一個張開雙腿比張開懷抱容易的年代,男人有錢就把女人當玩意兒,女人索性拿自己當商品。春宮豔照俯仰皆是,情男慾女遍地滋生。
誰玩弄了誰,誰戲耍了誰,誰賣了誰,誰又買了誰。誰能說得清楚?你在逗貓的時候,貓也逗著你。你不是貓,你怎麼知道它沒你快樂?
凌落川本就悻悻懨懨的,想到此處,更加無情無緒。一雙細若無骨的小手,偏在這個時候不知死活地貼了過來。他心裡的火騰地一下就躥了起來,也斜著看過去,卻對上一雙黑如點漆的剪水雙眸,覺得有些眼熟,倒像在哪裡見過。
那女孩子不過二十出頭,長得柳眉杏眼,白淨清秀。不知被灌了什麼藥,撲在他懷裡半痴半癲,又哭又笑。
凌落川低頭瞧著她,忽然發現,她的眉眼跟某人如此神似,不由得心潮澎湃。本就有了七分醉意,此刻竟變成了十分。
將人家按在沙發上,嘴裡還在數落,“我不過隨口說了幾句,你就寫了一車子的話壓派我。就算我以前有對不起你的地方,難道這些日子彌補得還不夠嗎?整日為你操碎了心,你倒好,不謝就算了,天天防我跟防賊一樣。你也不想想,我要是真想強著來,用得著等到今天嗎?”
可憐人家一個女孩子,被他親得七葷八素,問得頭昏腦漲,卻不知禍從何出。一顆小腦袋,嚇得撥浪彭似的左躲右避,只當他是魔王轉世,亂中生懼,懼中生勇,就是不肯就範。
誰知,竟惹得凌少爺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捏著人家的下巴放出狠話,“我知道,你就是不待見我。那個打黑拳的有什麼好?一個屋簷下住著還不算,不日裡出雙入對、親親熱熱的。暗示你多少回了,你權當不知道。成心礙我的眼,讓我睡不安生是不是?告訴你,我一句話就能玩死他!早晚我先弄死他,再找根繩子勒死你,咱們大家乾淨!”
說著就狠狠地咬在人家姑娘嘴上,這女兒兒竟嚶嚶哭了起來,嘴裡喁喁有聲,煞是可憐。
這一哭卻如同火上澆油,男人捏著她的下巴狠狠道:“不許哭!就知道跟我裝可憐。你哪裡可憐?但凡有半點機會,你只怕恨不能立刻整死我們。你當我不知道!”
女孩子被他唬得一聲不敢言語,縮在他身下抖得厲害,哭也不敢大聲。
凌落川看她嚇得實在可憐,一腔怒火竟消失得無影無蹤。於是,又憐又愛地吻著那點點淚珠,耐著性子,細聲軟語地哄著,“你別哭,別哭啊。你一哭,我這裡就疼……”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臟,拉起女孩的手放在上面,“不信,你摸摸。”
女孩子停了哭聲,只是怔怔地看著他。
凌落川望著那雙水濛濛的眼睛,桃心形的小臉,眉尖若蹙……活脫脫,就是那個人的樣子。
於是抱著懷裡的“替罪羔羊”,小聲呢喃著,低迴的語氣,在這淫靡混亂的氣氛裡,竟有種說不出的悲傷。
他說:“我不是天,不是神,縱然是天是神,已經發生的事,我也沒法挽回。可是,未晞,你知道嗎?如果能讓時光倒流,就算讓我拿命來換,我也願意……”
凌落川一覺醒來的時候,已經接近凌晨。看了看身下不著片縷的人,拉過一件衣服,隨手蓋上。女孩嚶嚀一聲,又翻身睡了過去。
他一邊穿衣服,一邊放眼望去,地毯上,沙發上,桌子上,舞池裡,橫七豎八地躺著一些赤裸相擁的男男女女。平時這些衣冠楚楚的人物,在昏暗的燈光下,只是一堆白花花的爛肉。
他穿戴整齊後,掏出錢包,將夾層裡的現金悉數掏出來,扔在女孩身邊,就走了出去。
人走到外面,找到自己的車,靠著車門點燃一根香菸,慢慢地吸起來。
夏日晝長夜短,不過三四點鐘,東方未明,卻已晨曦微露,魚鱗似的朝雲間,是雲蒸霞蔚的點點紅暉,如同給墨黑的天空撕開了個慘烈的傷口。
就這麼看著,一直到香菸燃盡,他定了定神,轉身掏出鑰匙,正欲開車門……
手抖得這麼厲害,你還能開車嗎?”一個人從陰影裡走出來。
凌落川轉身一看,竟然是阮劭南,不禁有些驚訝,“你什麼時候來的?”
“比你還早一些,一直在二樓的單間裡,一起走吧。”
阮劭南開車,凌落川坐在副駕駛上,百無聊賴地擺弄著自己的手錶。
阮劭南看了看他,笑道:“最近很無聊嗎?那姑娘長得是好些,可連這種堂會都來參加,也不過是個高級妓女,用得著這麼認真嗎?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吃了她呢。”
凌落川打了個呵欠,慢慢應道:“是很無聊。你還不是一樣?怎麼,家裡千嬌百媚的未婚妻,滿足不了你?跑到這裡來消遣,可不是你的風格。”
阮劭南輕笑一聲,“我沒得罪你吧,這麼夾槍帶棒的。大家都是男人,不用我說,你該明白。”
凌落川也覺得自己有些失態,不知為什麼,這些日子見到阮劭南,他就渾身不自在。可到底哪裡不自在,似乎一兩句話說不清楚。
阮劭南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人,心思深沉的程度,較之凌落川更甚,心裡自然知道,他為什麼不自在。
阮劭南有一個原則:絕不與比自己強的人為敵,而是選擇跟他們合作,漸漸令其為我所用。
這正是他聰明的地方。
凌落川比他強嗎?暫時還看不出端倪。但是不可否認,這個頗有背景的公子哥,抱著遊戲人間的態度,不依靠家庭勢力,就獲得了幾乎可以與他比肩的地位,這不得不讓一向謹慎的阮劭南對他心生忌憚。
“落川,我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親人。我們認識這麼久,我一直拿你當親弟弟看。你心裡如果對我有不滿的地方,只管說出來。是我不對的,我向你賠禮就是了。也免得讓外人趁機借題發揮,離間了我們這麼多年的感情。”
阮劭南這樣一說,凌落川倒無話可說了。說到底,他能埋怨他什麼呢?陸家的事,整個計劃,從頭到尾,他都是眼睜睜看著的,包括最後對她痛下殺手。
正如未晞說的,那麼多血淋淋的事故在他眼前發生,他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那些殺人無形的伎倆,那些冷血無情的手段,那些血流成河的後果,他都“忍了”,偏偏到了這會兒才“不忍”?未免矯情得可笑了。
又想到自己跟阮劭南多年的兄弟情分,此刻又是生意上的全作夥伴,這當中有千絲萬縷的利益糾葛,他是個聰明人,當然明白阮劭南這番話的另一層含義。他更是個出色的商人,商人都懂得權衡利弊輕重。
說到底,他終究是個利益至上的實用主義者,斷不會為了一個尚且摸不著邊際的女人,就得罪了這樣一個可怕的人物,沒必要,也不值得。
再想,阮劭南這麼聰明的人,想必也猜到了七八分,索性不如敞開了說,大家清清楚楚,好過彼此心存芥蒂。
於是輕笑一聲,說道:“你多心了,我只是有些事情沒弄明白。想問你,卻又不知道從哪裡說起。”
阮劭南有些好奇,“你想問什麼?”
凌落川略略沉吟了一下,有些黯然地問:“你當初……是怎麼做到的?”
“什麼?”阮劭南不解其意。
凌落川看著自己的手錶,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六天十八小時三十二分鐘。”
阮劭南一頭霧水,更不明白了。
“我已經有六天十八小時三十二分鐘沒見到她。感覺就像戒毒一樣,天天看著手錶過日子。我真不明白,你怎麼能忍得住?”
阮劭南揚唇一笑,說道:“原來是這檔子事。你這樣一個人,竟然還有這麼糊塗的時候,倒也奇了。想她,就直接去找她。抱著一個像她的女人翻雲覆雨,你就不想了嗎?”
凌落川乾脆把手錶從腕上一褪,順手扔出了窗外,“她那個脾氣,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平時看著低眉順目的,一旦逼急了,是個敢拼命的主兒。這種事情,總要你情我願才有情趣。難道讓人家一個女孩子在你床上血流飄杵?就算得了,又有什麼意思?倒不如買個充氣娃娃回家抱著,還省些力氣。”
阮劭南忍不住搖頭,譏誚道:“怎麼事情到了你這裡,就變得這麼血腥?”
凌落川迎風冷笑,“你倒是不血腥,只是殺人不見血罷了。”
阮劭南看著前方的路況,似笑非笑地問他:“看過黑市拳賽嗎?”
凌落川一下就想到了池陌,面上卻沒露出來,只說:“怎麼岔到這兒來了?”
“只是忽然想起來,我曾經在柬埔寨看過當地的黑市拳賽。一塊泥地,四周用幾米高的鐵絲網攔起來,鎖好門。通上高壓電。人只要一碰上,只要幾秒鐘就被烤焦。進場的都是一些被父母賣到那裡的孩子,小的不過十二三歲,大的也不過十五六歲。個個骨瘦如柴,可一旦打起來,用‘野獸’兩個字都沒法形容,手段殘忍得你想都想不到。他們根本不把自己當人,也不把別人當人,生命在他們眼裡,不過是一碗稀粥或是一個饅頭。“
凌落川靜靜聽著,直覺後面才是重點。
果然,阮劭南接著說道:“為了活下去,他們沒得選擇。同樣,在這個殺人無形的名利場上,我們也沒得選。所以,我向來只用最有效的方法,達到最好的效果。不管她是誰,只要她身上有我想要的東西,我就只問她要。只看結果,不憚過程,這就是我的原則。”
凌落川輕笑一聲,玩味道:“好個只問她要。我倒想知道,如果人家鐵了心不遂你的意,你怎麼要?”
阮劭南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黑市拳,不是隻有三不管的地方才有。我的意思,你明白的。”
凌落川看了阮劭南一眼,原來,他什麼都知道。只是,口口聲聲說不在乎的人,直到今天,依然那麼關注她的一舉一動,這又說明了什麼?
阮劭南接著說:“這個世界,有錢能使鬼推磨。而他們又正是缺錢的當口,只要找人對他說,如果願意打假拳,就能得到比打贏了還高出十倍的報酬,你說他會不會答應?一旦上了擂臺,要生要死,還不是你一句話?而這邊,只要將人帶到你的地盤上,把現場直播放給她看就是了。看到那人在擂臺上血花飛濺的樣子,你要什麼她不給你?”
凌落川搖頭輕笑,“那可不一定。倘若人家把心一橫,是生是死憑你去,索性她陪著就是了。最後弄得紅消香斷,玉碎花缺的,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阮劭南悠然長嘆,“如果真是如此,也只有放開手,讓她去死了。留不住的女人,你再想也沒用。從此斷了念想,不用再為了一個女人朝思暮想、魂不守舍的,你也就踏實了。”
凌落川轉過臉,迎著熹微的霞光,看著目不斜視,面不改色,與他侃侃而談的阮劭南,他不知道,眼前這個人說的這番話,究竟是真,還是玩笑。
就算是玩笑,已經讓人不寒而慄。倘若是真意,那他的心思之密,城府之深,性情之冷,手段之毒,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凌落川不由得一嘆,“你太狠了,求愛也弄得像報仇一樣。人家一個弱質纖纖的女孩子,用不著往死路上逼吧。”
阮劭南輕笑一聲,“誰說愛她了?我只是在跟你討論,如何兵不血刃得到一個自己想要的女人。你覺得她是弱女子,我的觀點跟你恰好相反。記得在易天頂樓那次,人被我按在那裡,血流了一地,還敢直著脖子一個勁地嘴硬。要不是後來你提醒我,這或許是她絕地反擊的一個苦肉計,我都差點被她騙了。一個為了達到目的,連自己都敢豁出去的人,放眼天下,能有幾個?這樣的人往往看著溫柔和順,楚楚可憐,可只要給她一個合適的機會,只怕她比誰都狠。”
說話間,天已經亮透了。城市的樓宇間,是緋紅的朝霞和一碧如洗的天空。
凌落川沒再說什麼,隔著幾尺晨曦無聲遙望,眼前是迷宮般的城市,狹窄的天空,冷漠的人群……於是幻想著,如果天上有一雙俯瞰的眼睛,城市的景象應該如同嵌在木框中的畫布,經歷千年,經久不變。同樣的繁華,同樣的人群,同樣的勾心鬥角、欲壑難平。
他很累,已經懶得去研判阮劭南說這些話的真正目的。但是不可否認,他揭開了一個瘡疤,一個長久以來自己不願面對的隱疾。
他跟阮劭南是一樣的。在未晞心裡,早就大筆一揮,將他們劃做了同類,同樣的冷血自私,同樣的讓人“噁心”。所以,她有多恨阮劭南,就有多恨自己。
那就意味著,他之於她,要麼放手,要麼毀滅,只是無法枯木逢春,花好月圓。
原來人生最悲哀的,不是有命無運,而是當你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幡然醒悟的時候,卻發現一切早已覆水難收,塵埃落定。
任你望斷天涯,再沒有回頭的可能……
“或許有一天,我們都會發現……”凌落川靠在座椅上,在暖暖的和風中閉上眼睛,半夢半醒地說,“我們處心積慮得到的一切,其實根本就不重要。而我們最想要的東西,卻永遠都得不到。”
阮劭南握著方向盤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很輕的顫抖,輕得連他自己都不曾知曉。他轉過臉,看了看已經酣然睡去的凌落川。
他忽然想起來,半年前那個星光暗淡、秋葉飄落的夜晚,那個人也是這樣,在他車上毫無防備地睡著了。他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她,如同看著另一個世界的另一種生命。一種……他一無所知,束手無策的生命。
那一刻,他便知道,在他心裡蜂擁而出的感情不是仇恨,而且興奮。一種從沒有過的,無法訴諸語言的新鮮和獵奇。
他又轉過臉,看了凌落川一眼,心想,這兩個人還真有共同點。
阮劭南對著倒後鏡輕笑,此刻倒有些羨慕他們。他自從成年後,就沒這樣大膽地在別人面前睡著過。
絕不將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在另一個人手上,這也是他的原則。
他知道,自己今天說的這些話,已經在這個好友心裡劃下了一道不深不淺的痕跡,就像他知道,那天晚上他打的那通電話,必然會對某個人造成致命的打擊一樣。
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過錯,套子是他下的,可是上不上鉤在他們。他不是凌落川,沒有那麼多的後悔、愧疚、失落、傷感。他是一個絕對的利己主義者,利落地把世界分成壁壘分明的兩類:他要的東西,他不要的東西。
阮劭南迎著火焰般的朝霞,略動唇角,淡淡地微笑。
那是未晞最恐懼的微笑,好像一個高高在上的掠食者,用勢在必得卻又輕蔑無比的眼神,打量著自己的獵物。
然後帶著微笑,從容不迫地走過來,了結她的性命。
“英雄”救美
“每一個世界都有自己的魔鬼,只要留在自己的世界,你就知道誰是魔鬼。可是,一旦你越過了邊界,你就不知道誰是天使,誰是魔鬼。不過,沒關係。倘若世界用不公正的方式審判你,你也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審判這個世界。”
未晞在筆記本的背面,寫上了這樣一句話,然後抬起頭,繼續看著階梯教室的大屏幕。
教授推了推眼鏡,指著屏幕上一幅色彩豔麗的壁畫,“這就是米開朗基羅,花了六年的時間,為西斯廷禮拜堂創作的傳世鉅作——《最後的審判》。因為是從讚美詩《最後的審判日》和但丁的《地獄篇》中汲取的靈感,故此而得名……”
有學生舉手提問:“教授,我聽說米開朗基羅當年創作這幅壁畫的時候,畫上的四百多人都是光溜溜的。怎麼這幅壁畫上,每個人腰上都圍了一條像‘尿不溼’的兜襠布?難道這位大師是怕他們在上帝面前嚇得小便失禁,所以才加上去了?”
集體愣了一秒,接著鬨堂大笑,老教授搖頭嘆氣,“孩子,那叫腰布。你沒有知識,也該有點常識;沒有常識,也該有點見識;沒有見識,起碼該懂得掩飾。當年這幅鉅作揭幕的時候,引來了不少爭議,一些人認為褻瀆了神靈。所以在米開朗基羅剛去世不久,教皇就下令給所有裸體人物畫上腰布或衣飾。而那些受命的畫家們,也因此被後人謔稱為‘內褲製造商’。”
大家恍然大悟,教授接著說:“這幅壁畫的中心主題是人生的戲劇,也就是說,人註定要不斷背離上帝,罪孽深重,但終將得到拯救……”
下課鈴聲響了,教授佈置好作業,就抱著一沓厚厚的資料走了。
未晞將筆記收好,正要放進揹包裡,冷不防被一雙巧手抽走。抬頭一看,原來是周曉凡。
只見她滿臉堆笑,“美女,筆記借我,大恩大德,小女子沒齒難忘。”
未晞見她眼圈紅紅的,就知道周小姐剛才又去會周公去了。於是嘆了口氣,掏出小本子寫道:“就快考試了,你還這麼混著?這個吳教授可是有名的千人斬,你就不怕被他當掉?”
周曉凡衝她做了個鬼臉,將筆記放進自己包裡,笑道:“知道你是好學生,只顧著用功,那麼好的男朋友都曬在一邊。我可不行,我們那位一天看不到我,就渾身不自在。”
周曉凡口中的“好男友”指的是凌落川,為了這個,未晞跟她解釋過很多次。可她就是不信,到了最後,未晞也懶得再說了。
倒是周曉凡,最近認識了一個家境頗為富貴的少爺,據她自己說,那人品性淳厚,絕對不是膏梁紈絝之流。兩個人也很投緣,不過認識了一個月,便山盟海誓,火熱纏綿,打得難分難解了。
未晞是在名利圈裡經歷過摔打的人,素知凡是有點身份背景的“王孫公子”,都喜歡招惹一兩個影藝名校的漂亮女學生充門面,權把自己當作秦淮煙花地的才子恩客,自命多情高雅,風流無盡。
可她沒見過周曉凡的男朋友,不好妄下定論,也沒法深勸。於是在紙上寫道:“你心裡要有個計量,他是有家底的人,以後總有著落。你現在這麼通宵達旦地陪著他玩,他倒無所謂,你要是把學業耽誤了,就划不來了。”
誰知,周曉凡卻是個沒成算的傻姑娘,只一味地樂天,“耽誤了又能怎麼樣?沒聽說過嗎?女人做得好,不如嫁得好。我好不容易遇見一個有房有車、有型有款的四有‘新人’,還不趁機把他抓牢了?只要能嫁給他,那以後我還愁什麼,樂得當少奶奶,又清閒,又省心。”
未晞聽後只是嘆氣,心想哪有這麼容易?現在的男人越來越狡猾了,不願多走一步,不願多說一句,算的是得失,怕的是承擔。你估算著他,他也估算著你。沒有哪個聰明的男人,願意娶一個只想當寄生蟲的女人做老婆,越是摸清了你的心思,越是從心底瞧不起你。退一步說,就算他願意讓你依附著他,可每天看著別人的眉眼高低日子,豈是那麼容易的?
女人,越是弱勢,越要靠自己。只有自尊自重,別人才會覺得你可愛可敬。這本是極簡單的道理,可社會越進步,價值觀就越混亂。
男人有錢就自命不凡,女人也各有其價,道德廉恥江河日下,人們見慣不怪,漸漸地約定成俗,竟認為世間的事本該如此。於是,連周曉凡這樣憨實厚道的姑娘,都惦記著嫁個有錢人,自以為一輩子高枕無憂,衣食無慮。
兩個人走出教室,周曉凡一路唧唧喳喳,說個不停。她是一個熱心腸的人,以前就跟未晞很好,現在又心疼她半年前被人“搶劫”,雖然死裡逃生,卻落下一個口不能言的殘疾,於是越加關心她。兩個人在學校常常同進同出,幾乎是形影不離。
走出校門的時候,正好看到周曉凡的男朋友坐在一輛轎車裡等她。
這人未晞是第一次見,名貴西裝包裹下,長得倒還體面,只是眼神讓人生厭,尤其是他在看著你的時候。
“曉凡,不給我介紹介紹這位美女?”男人將手搭在女友肩上,笑容滿面地說。
“未晞,這是我朋友,薛凱……”
還沒等周曉凡介紹完,男人就搶白說:“原來你就是陸未晞,曉凡經常提到你。說你又聰明,又漂亮,是你們繫有名的才女。今天一看,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未晞面上婉轉地笑著,心裡卻在說:你地是見面不如聞名。這人一看就是輕浮浪蕩之輩,曉凡怎麼就是沒看出來呢?
“相邀不如偶遇,今天就讓我做一次東道,咱們找個安靜的地方,吃飯飲茶怎麼樣?”
周曉凡自然樂不可支,未晞本不想去,可薛凱執意相邀。未晞不忍心掃了曉凡的興,也只得硬著頭皮,跟著去了。
薛凱帶她們去了城內最豪華的“蟠龍天府”,未晞算是見識過一些場面的人,可這個地方,也是頭一次來。據說,城裡有名望的人物,最喜歡在這裡聚餐。奢侈豪華,排場氣勢,自不在話下。
她心下不禁有些納罕,三個人吃飯而已,用得著這麼隆重嗎?
他們進了包間,看到裡面竟熱熱鬧鬧地坐著一屋子的人,有男有女,均是二三十歲的年紀。男的西裝革履,女的風流婉轉,竟都是氣派非凡的人物。
周曉凡疑惑地看著男友,薛凱笑了笑,摟著她安慰道:“不用怕,都是我的朋友。大家約好帶著各自的女朋友,湊在一塊兒聚聚而已。”
既然是薛凱的朋友,那自然都是一些世家子弟,周曉凡哪裡見識過這等場面,早就嚇得軟了半邊,又聽男友在耳邊說:“看重你,才帶你來。你可以大方點,別讓我沒面子。”
她馬上乖乖點頭,拉著未晞欣然就座。臨座一個長相可愛的女孩子熱絡地跟她們搭訕,一邊說話,一邊給她們斟上滿滿的紅酒。
薛凱向席間的各色人物介紹過她們,大家彼此寒暄過,男士就一個接一個地向她們敬酒。
周曉凡馬上說:“她有哮喘,不能喝的,我替她吧。”
此話一出,所有的酒鋒都指向了她。可憐的曉凡,一個還沒出校門的女孩子,哪裡是他們的對手,推不掉,又得敢得罪人。不過幾個回合,就被這些人灌得面紅耳赤,招架不住了。
薛凱這時卻不管了,蹺著二郎腿,跟鄰座一個身材火暴的女孩挨臉貼耳、有說有笑。其他的男男女女也是馬放南山,勾肩搭背地調笑起來。
未晞早就覺出不對來,看這些人的聲色形跡,行事做派,不像朋友聚會,倒像是堂會。她在桌子底下狠拉周曉凡的衣角,可這個傻丫頭一門心思討好薛凱,忙於應付,就是不搭理她。
未晞假裝要去廁所,剛站起來,就被薛凱按住了。
“美女,衛生間這包廂裡就有,不用到外面去。”薛凱指了指包廂側邊的一個門。
未晞笑了笑,拿起自己的包走過去,進去後就將門外鎖。然後打開自己的包,從裡面掏出手機,想找人求救。
可手機在這裡面,竟然沒有信號。未晞心裡有點慌,待在裡面拿著手機來回轉圈。
咚咚咚,有人在外面敲門,聲音甜美,“陸小姐,你沒事吧,要不要我進去看看你?薛少爺的女朋友好像喝多了,正鬧著找你呢。”
未晞擔心曉凡,朋友一場,不能把她一個人扔在外面。於是定了定神,打開水龍頭洗了一下手,就轉身打開門。
那女孩子熱情地拉著她回到席上,她給倒了一杯果汁,笑吟吟地說:“陸小姐,不能喝酒,就喝點果汁吧。”
未晞留意到她倒的那瓶是開了封的,心裡知道這些“二世祖”仗著老子有幾個臭錢,大多是無法無天的人物,慣玩“糖衣炮彈”,在飲料里加料的把戲。
又看那女孩子讓得緊,就端起來喝了一口,卻沒嚥下去,只含在嘴裡,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假裝擦嘴悄悄吐在了餐巾上。
這邊的周曉凡已經醉得軟在椅子上,面若桃花,醉眼蒙朧,只有作揖求饒的份。可那些人哪裡肯放過好,依舊往死裡灌。薛凱卻摟著一個美女坐在沙發上,看著她呵呵地樂。
未晞心裡頓時冷了半截,什麼男女朋友,這個畜生不過是閒極無聊,就拿傻乎乎的曉凡逗弄取樂。如今純情的戲碼玩厭了,就把人騙到這裡,交給這群狐朋狗友當粉頭消遣。
可光生氣沒用,現在的問題是,她怎麼才能帶著這個傻丫頭全身而退。正在左思右想,無計可施的時候,鄰座一雙祿山之爪,竟放在了她的肩頭。
“美女,別這麼拘謹。來,陪我喝一杯。”男人說著就將一張酒氣沖天的臉貼了過來。
未晞用手一擋,滿滿一杯鮮紅的果汁,有一半灑在了男人高貴的西裝褲上。這人馬上變了臉,狼狽地擦著襠上的水漬,嘴裡高聲嚷著:“灑了我一褲子,你怎麼回事啊?”
旁邊有人打趣,“這麼兇幹什麼?別嚇壞了小妹妹。”說完遞了個眼色。
那人馬上心領神會,涎著臉,又湊了上來,摟著未晞不依不饒,非要她將杯子裡的酒喝盡了賠罪。
未晞推搡了幾次,對方不但不住手,竟然捏住她的下巴強灌她。就在這時候,只聽砰的一聲巨響,包間的門被人一腳踹開。
首座上的人騰地站起來,正要發作,見到來人。卻頓時呆住了。接著,滿屋子的人都是一副張口結舌的樣子,沒有人提醒,集體齊刷刷地站了起來。
只除了兩個人,一個醉得人事不知,一個嚇得驚惶未定。
首座上的人早就換了另一副面孔,滿臉堆笑地說:“凌叔,原來您在這兒。”
凌落川看了未晞一眼,身後隨行的人馬上會意,拉開了她旁邊的椅子。他翩然落座,也不說話,掏出香菸銜在嘴上,馬上有人殷勤地奉上火機,給他點好。
一時煙霧繚繞,凌落川靠在椅子上慢慢吸著,也不理旁人,也不理未晞,也不讓眾人坐下。一屋子衣著光鮮、珠光寶氣的紅男綠女,站在那裡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聲都不敢言語。
平時只聽說過擺譜,未晞今天才算是真正見識到了。心想,這凌落川比阮劭南還要小几歲,不到而立之年,怎麼就給這些人做起長輩來了?
難道真是山高高不過太陽?光有錢有勢還不行,須得有個令人望其項背的身份背景,才能處處壓人一頭?
一根香菸燃至半截,凌落川轉過臉,看到未晞杯子裡的果汁還剩下一半,就悠悠地端起來,正要喝下去。
有人怕出事,馬上喊:“凌叔……”
凌落川立刻明白了,將杯子放在一邊,一又狹長的丹鳳眼,笑得越加燦爛。接著長臂一伸,就將身邊的人摟進懷裡,笑著問:“小寶貝,怎麼來這兒,也不跟我說一聲?”
此話一出,薛凱嚇得差點坐在地上。
未晞看著他,知道這人是面上一盆火,背後一把刀,眼裡不揉沙子的主兒,笑得越開心,整人的手段就越厲害。她不敢跟他牽扯太多,可現在,他卻是她跟曉凡唯一的救命稻草,逢場自然要作戲,她哪有不懂的道理?
於是,對著男人莞爾一笑,已經足夠了。剛才拉著她灌酒的人,感覺兩條腿都不是自己的,哆嗦得厲害。
一看兩人這樣情景,首座的人馬上奉承道:“原來陸小姐是凌叔的朋友,凌叔真是好眼力,也只有陸小姐這樣標緻端莊、氣質非凡的姑娘,才配得起凌叔這等高貴的……”
誰知道凌落川聽了這話,反倒把臉沉了,冷笑著,“我還沒問你,你倒是先給我點起鴛鴦譜來了。讓我的人陪你們喝酒,呵,好大的面子。你們底下那點腌臢事,當我不知道?”
這些“二世祖”,平時吆五喝六,不可一世,到底也不過是些沒見大世面的“繡花枕頭”。遇到真正厲害的主兒,嘴裡竟然一句響亮話都沒有。一屋子人冷汗淋淋,立在那裡噤若寒蟬,除了周曉凡的鼾聲,竟沒半點動靜。
隨行的人叫侍應換了新的杯子,倒上飲料。凌落川卻沒了興趣,又放在一邊,轉過臉看著懷裡的人問:“那杯子裡的飲料,你喝了嗎?”
未晞搖了搖頭,在紙上寫道:“被我潑了。”
凌落川這才放心,轉過臉,眯著一雙凌厲的丹鳳眼,將一干人逡巡了一遍,旋即笑道:“你們也不用怕,我只問兩件事。你們說清楚了,今天就罷了。要是說不清楚,那也就不必說了,我只跟你們老子說話!”
站著的人一聽這話,哪有不點頭的道理?馬上乖覺地應和著,“凌叔,您問。我們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瞞您。”
凌落川一笑,捏著未晞的下巴,在她腮上一親,方才說道:“第一件,誰把她帶來的?第二件……”男人轉過臉,利刃一般的目光中,已經沒了半點笑意,“杯子裡的東西,誰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