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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168章

    死敵

    凌落川帶着心急如焚的如非趕到阮劭南別墅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阮劭南整整齊齊地坐在自家的沙發上,藉着燈光,拎着從未晞脖子上扯下來的玉麒麟,細細端詳着。

    凌落川走過來一把揪住他,問:“人呢?”

    阮劭南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人當然是在我的卧室裏,我以為你會來得更早一些,可惜……太晚了。”

    凌落川揮手就是一拳,氣得渾身發抖,想到未晞又心亂如麻。放開他,帶着如非奔向二樓的卧室,推開門。

    如非雙手捂住嘴,一下就哭了出來,“未晞……”

    阮劭南説得對,真的太晚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他們要救的人披着頭髮,擁着被子,神思恍惚地坐在阮劭南的牀上,半截雪白的身子露在外面,紫青的額角還溢着血絲,一雙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呆滯而渙散的眼神,沒有生氣,沒有焦點,裏面一片荒蕪,什麼都沒了。

    如非撿起地上的衣服,想要披在她肩上。她卻嚇得縮到一邊,眼睛怯弱地看着某一處,嘴裏無聲地念着:“別碰我……”

    如非哭得泣不成聲,凌落川眼前一片漆黑。他扶住牀架,強撐着自己,走過去,把未晞從角落裏拉出來,裹着被子抱起來。

    他要帶她走!帶她遠離這讓人毛骨悚然的一切。他想殺了自己!他想殺了全世界!

    “我的天!未晞,你這是怎麼了?”如非看着裹着未晞的被子,驚聲叫了起來,她回過頭,看着雪白的牀鋪,幾乎癱倒在地上。

    血!到處都是血,殷紅的血。被子上、牀單上、地毯上、未晞的腿上,還有凌落川的手上,全都是血!

    “未晞,未晞……”如非瘋了似的喊着她,搖晃着她,“你怎麼了?你到底怎麼了?”然而正在流血不止的人,卻對眼前的一切視若無睹,充耳不聞,彷彿一個沒得分生命的充氣娃娃,被雙眼血紅的男人緊緊摟在懷裏。

    黏稠的液體已經染紅了他的前襟,一滴一滴落在地毯上,卻還在流着。凌落川被眼前的景象駭得呼吸艱難,頭暈目眩。他抱着神志不清的未晞大步走出卧室,看到端坐在客廳裏的阮劭南,眼底幾乎噴出火來。

    如非看他站着不動。哭着喊道:“你早幹什麼來着?快別管他了,先送未晞去醫院吧。”

    上車之後,未晞忽然嚇得全身發抖,哭了起來,手對着空氣,又快又亂地比劃着。

    如非看得目瞪口呆,凌落川着急地問:“她説什麼?”

    如非看着凌落川,不可置信地説:“她説,她不能走。”

    “為什麼不能走?”

    “她説……他錄下來了。”

    啪的一聲,凌落川的拳頭狠狠地砸在方向盤上,尖鋭的車鳴撕裂了沉重的黑夜,卻撕不破男人毀天滅地的憤怒和無盡的悲傷。

    他的眼睛紅得像血,深吸一口氣,“先送她去醫院,其他的我來處理。”

    

    

    凌落川抱着她跑進急診室,護士和醫生看到染紅的被角也嚇了一跳,趕緊將她放在急診牀上,刷的一聲拉上了簾子。

    裏面的醫生囑咐護士,“是大出血,先打止血針,然後送她去拍X光。”

    十幾分鍾後,醫生看着X光片,對他們説:“xx道後穹窿撕裂,子宮頸口下方有一條兩釐米深,七到八釐米長的裂口,需要馬上做縫合手術,不然流血不止會很危險。你們誰是家屬?手術需要家屬簽字。”

    凌落川説:“我來吧。”

    凌落川簽好字後,醫生看着他搖了搖頭,嘆道:“年輕人做事怎麼這麼魯莽?這麼長的一條口子,這姑娘得遭多大的罪。”

    

    手術室外面,如非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滯,不知所措。

    凌落川低頭靠着牆,黑色的頭髮遮住了眼睛。他慢慢鬆開緊握的雙拳,看着欲哭無淚的如非,喉頭抽動,過了很久才低低説了三個字:“對不起。”

    如非彷彿如夢初醒,衝上去就甩了他一個耳光,揪住他被血染紅的衣襟又哭又鬧,“我早就告訴你,她會死的,她會死的!你為什麼不聽?為什麼就是不聽!你們這羣渾蛋,沒人性的畜生!你們害得她還不夠嗎?為什麼就是不肯放過她?為什麼?!”

    如非哭着跪倒在地上,凌落川被她揪着,雙腿一軟,也跟着倒了下去。

    一個小護士跑過來,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兩個人訓道:“這裏是手術室,不能大聲喧譁。你們要哭,要鬧,就請出去。”

    如非捂住嘴,站起來坐在椅子上嗚嗚痛哭。

    凌落川坐在她旁邊,看着自己染滿了血的手,顛三倒四地説着:“我以為她騙我呢,以為她利用我,我快瘋了,我喝醉了,糊塗了,我沒聽清楚,我沒想到會這麼嚴重。”

    如非聲淚俱下地問:“她連話都説不了,她能騙你什麼?”

    “她為了他,跪下來求我。”凌落川轉過臉,臉上蹭着一抹血,充血的眼睛錯亂而迷茫地看着她,“她不是喜歡他的嗎?那為什麼還要對我説那些話?為什麼還給我希望?我不懂,真的不懂。”

    “就因為這個?”如非幾乎仰天而笑,拿出自己的手機,指着屏保上的照片。

    “池陌是我的男人,我們半年前就已經在一起了。他以前是喜歡過未晞,可他現在愛的人是我。未晞只拿他當哥哥,她從來就沒愛過他。”

    凌落川驚訝地看着她,看着手機上的照片。

    “她為什麼……”

    凌落川想説,未晞為什麼不告訴他?

    可是,她真的沒説嗎?她説了,她説了不止一次,她跟池陌不是那種關係。是他不是願意相信她,是他被眼前的“事實”遮住了眼睛,是他滿腦子都是陰謀和算計。

    如非無奈地看着眼前這個後悔得無以復加的男人,“到底是我們瘋了,還是你們瘋了?她為他求情,他為她打拳,他們之間就一定要有什麼?人與人之間動輒利益交換,沒有半點真情,這就是你們的邏輯?未晞真是傻,真傻。像你這種公子哥,怎麼可能真正理解她?讓她白做了夢,最好卻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如果你只相信,你願意相信的事情。就算我説得再多,又有什麼意義?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腳下的土地,悔恨和愧疚幾乎淹沒了他。未晞説得對,他只是一個被人嬌慣壞了的公子哥,他沒有經受過真正的挫折和傷害。他們都是孤兒,他們之間那種以命相惜的感情,他沒有經歷過,他永遠都不會懂。

    就算未晞告訴他,如非跟池陌在一起,他還是會懷疑她。他只願意相信他自己看到的,只從自己的角度看問題,他已經習慣了把人心往壞處想。

    原來所謂的真相,只有你願意去相信的時候,它才是真相。

    如非又説了一些什麼,凌落川看着她的嘴唇上下翕張,呆呆地看了半晌,卻一句都沒有聽到。他腦子裏迅速將最近發生的事轉過一遍,忽然想到了什麼,站起來説了一句:“你在這裏看着她。”

    他丟下這句話,就消失在黑夜的盡頭。

    

    

    阮劭南坐在自家客廳裏,把玩着手上的玉麒麟,諷刺地笑了笑,“他竟然給你這個,它如果保得住你,你今天就不會在這兒了。”

    正看着,凌落川已經大步衝了進來,一把揪住他的衣服,“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你指什麼?莫如非跟池陌在一起?還是未晞從來就沒有利用你、欺騙你?”阮劭南笑了笑,嘲弄道,“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你讓我説哪一件?”

    凌落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張若無其事的臉,咬牙道:“那我們就一件一件慢慢説,你究竟有多少事瞞着我?”

    阮劭南推開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坐回沙發上,“我知道的並不比你多,我只是比你更瞭解她。那丫頭是個死心眼,又絕世清高。她如果真想報仇,她不會去勾引你,她會直接來找我。利用你?她根本不屑那麼做。她跟你在一起,只有一個原因……”

    他看着這個怒不可遏的昔日好友,咬牙切齒,“她喜歡你。她是真的喜歡你,儘管你騙過她,可他還是喜歡上了你。而你卻因為她喜歡你而懷疑她?這還真是可笑。”

    “就因為這樣?就因為這個,你就那麼對她?你他媽的是不是瘋了!”凌落川一腳踢翻了茶几,揪住他的衣服兇狠地罵道,“你到底還是不是人?就算你不認識她,就算對着一個陌生人,也不該下這樣的毒手。何況是一個曾經那麼愛你的女人,你怎麼能這樣作踐她?這麼沒有人性的事,你怎麼做得出來!”

    凌落川一拳打在他臉上,阮劭南不躲不避,硬生生地接下來。他倒在沙發上,吐掉嘴裏的血,仰起臉問:“她死了嗎?”

    “你説什麼?”

    “我問你,她死了嗎?如果她沒死,那你聽着,她是我的,從頭到尾,從生到死都是。你知道我手上有什麼,你最好讓她回來,否則,你該知道後果。”

    凌落川瞪大了眼睛,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真是無可救藥了!你要瘋是不是?那我就陪你瘋!我告訴你,我不是未晞,你少拿那種腌臢的伎倆來唬我。有本事你就把那東西放出來讓大家看看,看看他們心中的大慈善家,名流紳士,背後究竟是一副什麼樣的嘴臉。你以為我不瞭解你?傷敵一萬自損八千,這種賠本的事你不會做。所以,你少跟我來這套。”

    阮劭南擦掉嘴角的血,冷笑道:“那你就試試,看我敢不敢。”

    凌落川揮手又是一拳,阮劭南左邊一顆牙有些鬆動,他吐掉嘴裏的血沫,嘲弄地看着雙眼血紅、雙拳緊握的人,“就這樣?我以為你會殺了我。只是你殺了我之後,別忘了解決你自己。就像莫如非説的,你早幹什麼去了?這麼長的時間,但凡你對她多一些信任,多一點包容,我也沒有機會。你就想着你自己那點委屈,好點不如意。是你親手把她送給了我,她今天落到這步田地,你跟我一樣,都是兇手。”

    凌落川無言以對,他頹然地坐在沙發上,看着自己沾滿鮮血的手。眼前的一切如同歷史重演,不過換了一種形式,換了一種心境,卻是同樣的結局。

    “不過有一點,我倒是沒有騙你。”阮劭南整了整自己的領帶,“她的確是被陸子趕出去的,原因是她把自己的妹妹推下了樓,陸家的管家就是這麼對我説的。”

    凌落川抬起眼睛,阮劭南接着説:“可是後來我查到,故事的真相被人扭曲了。陸幼晞不是陸子續的親生女兒,是未晞的媽媽跟別的男人生的。由此不難推斷,應該是陸子續在逼死妻子之後,又將跟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小女兒推下樓,正好被未晞看到。所以,他就嫁禍給了這個自己一向不喜歡的女兒,將她趕了出去。”

    阮劭南冷笑一聲,“當然,真相對你來説已經沒有意義了。關鍵是,當你聽到那件事的時候,你選擇的是逃避,而我會一查到底。你真的沒有我瞭解她,也對,你們才認識多久,而我……已經認識她七年了。”

    客廳裏一陣沉默,只聽到兩個人的呼吸,猶如暴風過後的大海,起伏喘息。

    “那又怎麼樣?”凌落川忽然抬起血紅的雙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就算你認識她一輩子,又怎麼樣?就因為你瞭解她,瞭解我,我們所有的軟肋你都一清二楚,你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傷害我們,是不是?”

    凌落川悲涼地笑了笑,“未晞説得沒錯,你除了還有一副人的皮囊,裏面是空的,你什麼都沒了。阮劭南,你總是以為自己最聰明,總把別人當傻子!你以為你跟東南亞黑道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我當真不清楚?”

    阮劭南左手跳動了一下,很細微的變化,還是被他捕捉到了。

    凌落川冷笑,“原來你也有怕的時候。你很有本事,能做得密不透風,卻不是無跡可尋。你離開美國後,在東南亞的舊事,包括你不可告人的發家史,你以為漢人知曉嗎?我一直拿你當朋友,就算你在外面殺人放火,想起你這一路走得不易,我也只當不知道。但是現在,我不再是你的朋友,我也不是你的對手,我是你的死敵。”

    他站起來,指着他,一字一句,“那個DV,你喜歡就自己留着慢慢欣賞吧。記着,有一秒鐘傳出去,我不會殺了你,我慢慢整死你。”

    凌遲

    “你想保護他,可如今誰來救你?不用怕,我不會給任何人看。只要你不離開我,只要你陪在我身邊。未晞,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想抱着你,想親你,想聽你説話,想一輩子跟你在一起。你是我的,永遠都是我的。你是我的女人,以後你還是我的妻子,是我孩子的母親。我們一生一世都不要分開了,再也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她發瘋似的捂住自己的耳朵,淚水模糊了一切。

    她在哪兒?他又在哪兒?

    她看到一個女孩兒,恐懼地躺在華麗的復古牀上。兩顆眼珠直直地翻出來,看着牀頭的照片。而照片上摟着她笑得一臉燦爛的男人,此刻正壓在她身上,用自己尖利的爪牙,生生撕裂了她。

    她四肢癱軟,淚如雨下,欲生無力,欲死不能。她聽到自己的靈魂在天花板上痛哭哀嚎,那人卻在她耳邊傾訴着、享受着、喘息着,無休無止地折磨她、侵犯她。

    他不是人,是隻野獸,是隻貪得無厭、沒血沒淚的野獸。

    她大聲哭喊着,破裂的嗓子卻發不出聲音。她努力地睜大眼睛,透過冰冷的淚水看着他,痛得眼角幾乎眥出血來。

    這不是做愛,這是凌遲,是把她的皮、她的肉、她的血肉之軀,從骨頭上一塊一塊剔下來!生不如死的折磨,是摧心蝕骨的痛楚,是暗無天日的絕望。

    躺在牀上的人是誰?壓在她身上的人又是誰?她模糊了,混亂了,糊塗了……

    那是她自己,那分明就是她自己!

    

    

    她哭着從夢中驚醒,旁邊有人不斷搖着她,大聲喊:“未晞,未晞……”

    是如非的聲音,是她的聲音。

    未晞無聲地痛哭,把頭貼進如非懷裏,用手語,一遍一遍、反反覆覆地説着:“好冷,如非,我好冷,我好冷……”

    如非緊緊抱住她,哽咽着説:“我抱着你呢,我抱着你呢,沒事了,沒事了……”

    過了好一會兒,未晞才漸漸平復下來。如非擦乾眼淚問她:“要不要吃點什麼東西?你已經兩天水米未進了。”

    未晞坐起來,靠在牀頭,眼睛看着一個地方,用手語問:“怎麼不開燈?”

    哐啷!如非將手裏的食盒掉在地上,她抬頭看了看窗外明亮的陽光,捂住自己的嘴,撕心裂肺地哭了出來,“未晞,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大夫將腦CT的圖片放在熒光燈前,指着上面的一小點黑影説:“腦外傷導致顱內出血,壓迫了視覺神經。要想恢復視力,必須做開顱手術,把裏面的淤血清出去。”

    “開顱手術?會不會有危險?”

    “任何手術都會有危險,她的情況比較嚴重。她腦部有過舊傷,當時沒有得到徹底的治療。這次新傷加舊傷,會給手術增加難度。”

    凌落川看着那些圖片,兩個眼窩已經深陷下去,恍惚地問:“如果做開顱手術,復明幾率有多少?”

    “準確地説,是復原的機率只有百分之十。”

    “這麼低?”

    “人的大腦是身體最複雜的器官,什麼情況都有可能發生。她淤血的位置很不好,稍有差池,可能會造成永久失明,也可能造成其他傷害。所以我才説,復原的幾率,只有百分之十。”

    “其他傷害?”

    “比如失覺、偏癱、神志不清、行為失控、失憶,也有可能……永遠都醒不過來。”

    凌落川倒抽一口冷氣,臉上最後一抹血色也消失了,“那……不做行不行?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醫生嘆了口氣,“凌先生,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但是從醫生的角度,我不贊成這麼做。如果不動手術,等於是在病人的腦中留了一個定時炸彈。短時間內,或許沒有問題。但是天長日久之後,結果是一樣的。不過,以陸小姐目前的情況,我建議,還是先把她送到精神康復中心……”

    凌落川滿臉抗拒,“不,她沒有瘋,我不能把她送到那種地方去,絕對不可以!”

    醫生搖了搖頭,“相信我,這是最好的方法。急性精神障礙比腦袋裏的淤血,更容易毀掉一個人。我曾經有過一個病人,跟丈夫旅遊的時候,被幾個流竄犯……案子一直沒破。她在家休養了半年,家人都以為沒事了。沒想到她出門工作不過一個星期,就卧軌自殺了。這段時間你們最好二十四小時看着她,不要讓她做出自戕的行為。否則,那將是一生的遺憾。”

    

    凌落川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病房的,推開門,就看到未晞像一個精緻的塑料模特坐在牀上。

    他猶如盲目,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黑色曠野。

    如非抓住他問:“大夫怎麼説?”

    他走過來,坐在牀邊,有些木然地説:“醫生説,要做開顱手術。我打算把未晞送到美國去,那邊的條件好一些。”

    如非還想問什麼,池陌拉住了她,“我們出去轉轉,讓他們單獨待一會兒。”

    如非推開池陌的手,憤怒地指着呆坐在牀邊的男人,“這個人,你還相信他?如果不是他見死不救,未晞怎麼會變成這樣?他有什麼資格坐在這裏?擺出一副貓哭耗子的表情,我看着就噁心。”

    池陌嘆了口氣,看着滿目愴然的凌落川説:“他沒有貓哭耗子,他是真的難過。他只做錯了一步,是老天替他安排了後面幾步。你當可憐他也好,讓他們單獨待一會兒吧,他一定有很多話想對她説。”

    如非還想説什麼,池陌攬住她的肩膀,將她拖了出去。

    

    

    醫院的庭院裏,有幾棵高大的梧桐樹,鮮綠的葉子上還掛着清晨的露珠,頭頂是萬里無雲的天空。

    他們坐在樹下的涼椅上,如非看着眼前清新可愛的世界,忍不住淚如雨下,“對不起,是我害了她。”

    池陌驚訝地看着她,“這話怎麼説?”

    “半年前,我不該勸她跟阮劭南在一起。半年後,我不該丟下她一個人。未晞所有的悲劇,都是我造成的。我是個壞女人,我該下十八層地獄。”

    “你是故意的嗎?”

    “你認為我是故意的嗎?”

    池陌搖了搖頭,“我從來沒這麼想過,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會這麼想,我也不會這麼想。因為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有誰對未晞是不求回報的,那個人一定是你。這麼多年來,你一直仰望着她,心甘情願地做她的影子,痛苦着她的痛苦,快樂着她的快樂。看着這樣的你,除了心疼,我不知道自己還能説什麼。”

    如非把臉埋進池陌的懷裏,哭得泣不成聲,“池陌,我該怎麼辦?”

    池陌摟着她發抖的身子,心疼地説:“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們都是好女人,老天會還你們一個公道。”

    

    凌落徙用修長的手指摸着未晞的臉,眼角閃動着疑似淚光的晶瑩,恍惚地説:“我不過離開了一會兒,就那麼一小會兒,你怎麼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牀上的人毫無反應,像一個凝固了的石膏像。

    他輕輕抱着她,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她的頸窩裏。他抬起頭,看到病房裏的陽光像鮮花一樣猛烈地綻放,忽然笑了笑,“未晞,我想要你活着,可我不能讓你這樣活着。我們一起死吧,我們一起死,好不好?看到這樣的你,我已經萬念俱灰,生不如死。這個世界一點意思都沒有,連你都放棄了,我還留戀它做什麼?”

    他扶着她躺在牀上,貼在她耳邊説:“但在那之前,有件事我一定要做。那些對不起你的人,我要讓他們不得好死。我一個都不會放過。你等着我……”

    點亮黑暗

    “十一”長假,阮劭南坐在自己的別墅裏,一邊吃早餐,一邊看早間新聞。

    “昨天夜裏十一點左右,新加坡富凰集團分公司負責人谷詠凌,在回途中遭遇歹徒襲擊。兩個歹徒將大量腐蝕性液體潑出其面部,導致谷小姐面部、頸部和四肢大面積深三度燒傷,雙眼角膜受損。醫生説,可能會造成永久性失明。警方懷疑此次襲擊,跟東華集團主席聶東華有關。目前,此案還在進一步調查中。”

    阮劭南可有可無地看了一眼,繼續吃自己的早餐。

    電話響了,是汪東陽。

    “阮先生,陸小姐已經做完了縫合手術,情況很穩定。只是……”

    阮劭南正在把玩那個土星火機,聽到對方遲疑,追問道:“只是什麼?”

    “她失明瞭,腦外傷導致顱內出血,壓迫了視覺神經。”

    汪東陽説完之後,電話另一端沉默了很久,他忍不住問:“阮先生?”

    “她現在在哪兒?”

    “那次意外後,她得了心因型精神障礙,被他們送進了精神療養院,正在接受治療。”

    “凌落川呢?”

    “他一直守着陸小姐,幾乎寸步不離,偶爾出去的時候,也安排保鏢留在療養院。他已經把公司的事都交給下屬,不過聽皇朝的人説,他現在沉默得可怕,幾乎成了另外一個人,連最近的下屬都不願意靠近他。阮先生,您看,需不需要多派些人手,保護您的安全?”

    “沒必要,就這樣吧……”

    阮劭南説完這句,就掛斷了電話。他把手放在桌子上,慢慢攥成拳頭,忽然揚手一甩,咖啡杯飛了出去,在牆上撞了個粉碎。

    他望着那些碎片,過了很久才平復下來,看着桌上的火機想了一會兒,又撥了一個號碼。

    電話接通後,他用東南亞語説:“乾爹,最近身體好嗎?”

    寒暄過後,直入主題,“給我找兩個身手利落的人過來,我有急用。”

    放下電話後,他用手撐住前額,感到頭疼欲裂。他站起來,找出止疼藥吃下去。然後走到書房,從抽屜裏拿出一張光盤,放進電腦。

    他向後靠在椅子上,欣賞着屏幕上讓人耳熱心跳的畫面,冷笑一聲,“我倒要看看,咱們誰先死。”

    凌落川給未晞安排的這傢俬人療養院,高級病房區都是獨門獨户,類似於別墅的小户型建築,環境極為清幽。

    花園裏有幾棵高大的月掛樹,中秋過後,正是它開得最繁盛的時候,花開似錦,香氣撲鼻。

    凌落川將未晞旁邊那間病房也包了下來,自己住在那裏。未晞房間的陪護牀,就留給瞭如非。池陌每天都過來,看未晞進展的狀況,給如非打氣。

    凌落川請了最好的大夫,給她提供了最好的環境,不惜一切人力物力,只是沒有人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好起來。

    這場戰役似乎會漫長得看不到盡頭,漫無止境的等待,艱難得令人絕望。

    天氣好的時候,凌落川就推着未晞,到花園裏去曬太陽。未晞還是那樣,不動不聽,不言不語,將自己跟世界隔絕在一個安全的距離,一個不被傷害的距離,只是沒人能跨越。

    精神科醫生説,這是一種創傷後遺症,當一個人遭受的打擊超越了她的負荷,她就會將自己封閉在一個她認為無害的空間,不願意面對現實。

    凌落川不知道,未晞那個無害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但他知道,那裏面一定沒有他。他不知道,她是否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快樂,但是他知道,她一定沒有別人所想的那麼痛苦。

    他坐在椅子上,從未晞的角度看這個世界。忽然發現,原來把身子放得低一點,看到的風景會更美好。

    他越來越坦然面對現在的未晞,面對眼前的一切,他甚至不再像之前那麼渴望,她可以從那個世界裏走出來。因為他知道,在那裏,她是快樂的。而這種快樂,是他不曾給過她的。

    他常常拉着她的手,對她説話。他可以一坐一整天,對她説個不停。也可以不分晝夜地陪着她,一起沉默不語。

    起初,大家都以為他是傷心過度。日子久了,就連如非都覺出些不對來。

    一天黃昏的時候,她看到凌落川陪未晞在樹蔭下聽蟬聲,忍不住對池陌説:“我怎麼看他最近有些不對勁?”

    池陌點點頭,“我也看出來了,他就像一個人體炸彈,好像隨時都會爆炸。”

    如非緊張地問:“他會不會傷害她?”

    池陌搖了搖頭,“不會。未晞弄成這樣,他比我們誰都傷心,他怎麼捨得傷害她?”

    如非嘆了口氣,説:“這倒是,他以前是多麼囂張跋扈、精明鋭利的一個人,現在每天弄得痴痴傻傻,眼神沒有以前靈了,連反應都沒以前快了。有時候跟他説一句話,要三四遍才能反應過來,變得越來越遲鈍木訥……”

    如非忽然想到了什麼,説:“他會不會想要自殺?我們是不是該想辦法通知他家裏的人,把他看起來?”

    池陌無奈地苦笑,“你就算把他鎖起來,如果他一心求死,你也奈何不了他。但我覺得,他不是想死,而是想要進入未晞的世界,他想進去陪她。”

    如非看着花園裏靜靜依偎着的兩個人,忽然發現,他們的神態越來越接近,表情越來越相似。

    她看得心驚肉跳,又想到自己當初對凌落川説的那些刻薄話,不由得自責道:“是不是我當初説的話太重了?未晞説得對,遷怒真可怕。其實我並不是真的恨他,但不知道為什麼,那些話控制不住地跑了出來。”

    池陌笑了笑,“人是感情動物,你要是對此無動於衷才可怕。放心吧,他不會把你的話放在心上,現在能牽動他情緒的,只有未晞一個人。只有她,才能救得了他。”

    如非聽了搖頭,“但我還是覺得內疚,他現在的樣子,讓人看着都難受。我要是能像你一樣,這麼穩重理性就好了。”

    池陌放下手裏的花瓶,凝望着正在擺飯的如非,“其實,我一點都不穩重理性。如果有一天,你變得像未晞那樣,我也會變成凌落川那樣。你信不信?”

    如非轉過臉直視着他的眼睛,點點頭,“我信。”

    池陌低頭笑了笑,又看了看花園裏替未晞整理頭髮的凌落川,搖頭而嘆,“他這樣不行,只怕到了最後,會把兩個人都逼到絕路上。”

    吃過晚飯之後,未晞在房間裏休息。凌落川一個人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對着天空若有所思。

    池陌走過來,遞給他一罐啤酒,“要不要喝一點?”

    凌落川搖了搖頭,“謝謝,我已經戒了。”

    池陌點點頭,靠在他對面的木欄杆上説:“戒了也好,喝酒的確誤事,甚至會造成無法挽回的錯誤。但這不可怕,可怕的是,當你清醒的時候,卻發現一切早已追悔莫及。”

    凌落川看着他,低聲説:“對不起。”

    池陌有些驚訝,“為什麼?”

    “那天在‘絕色傾城’的事,如非應該對你説了。我很抱歉,當時我醉了。不!應該説,自從未晞離開後,我就瘋了,瘋了很久很久,一直都沒清醒過來。”

    池陌注視他片刻,説:“其實我該狠狠揍你一頓,不僅為如非,還有未晞。不過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我想已經沒有必要了。這樣的結果,沒有人比你更難受。”

    凌落川點點頭,繼續看着天空出神。

    池陌喝了一口啤酒,忽然有些突兀地説:“那你也應該知道,我以前喜歡過未晞。不,應該説,非常迷戀她。她很漂亮,可讓我着迷的不是她的樣子,而是她身上有一種……”他看着自己的啤酒罐想了想,“讓人説不清的東西,一種類似於希望的東西。就像一個人在漆黑的路上走着,你很期待看到什麼,而未晞就是黑暗中那一點微光,為你點亮黑暗。”

    凌落川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希望?它對你重要嗎?”

    “曾經一文不值,當你面對的是一個以暴制暴的世界,你根本就不知道希望是什麼。可是,當你看到一個美麗純潔的女孩子,坐在你身邊,對你流露出信任的目光的時候,就算是人渣,你也會動容。”

    凌落川的左頰微微顫動了一下,池陌喝了一口啤酒,繼續道:“我們這些‘二戰’遺孤,大多都是仇恨衍生的,一出孃胎就心懷惡意。我從不認為自己是好人,但未晞總説我好,被她説得多了,我便認為自己或許真的是個好人。然後發現,其實做個好人也很不錯,起碼比做壞人,要踏實得多。”

    凌落川看着地面,深陷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她也曾經這樣信任過我,可惜,她信錯了我。如非説得對,我怎麼有臉坐在未晞面前?她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在哪兒?我正摟着一個妓女尋歡作樂。如非來求我,我竟然見死不救,我還對她説,你讓她去死吧……”

    他忽然抬起頭,血紅的眼睛死死咬着池陌,顛三倒四地説:“我竟然讓我最愛的女人去死,你能想象嗎?該死的是我,我應該去死,應該跟那個人一起去死。我早就應該這麼做,我應該所所有對不起她的人都去死,只有這樣,她才會好起來。是的,就應該這樣……”

    凌落川越説越激動,池陌看着不對勁,走過去強行將他按在椅子上,大聲説:“你冷靜一點吧,你現在就是把自己殺了,把所有人都殺了,也於事無補。你難道就沒想過,她為什麼不願意面對現實?半年前她傷得那麼重,都挺過來了。她不是一個承受不住壓力的人,為什麼這次卻選擇了逃避?”

    凌落川抬起頭,黑眼睛裏全是迷茫,“因為她恨我,因為她不想看到我,是不是?”迷茫忽然變成了恐懼,他微微側着頭,用顫抖的聲音問,“她真的不想看到我嗎?可我不能離開她,她可以讓我去死,可以讓我去做任何事。但她不能讓我看不到她,她不能這樣,不能這樣……”

    池陌嘆了口氣,如非説得沒錯,這個男人,他快把自己逼瘋了。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情況正好相反。”

    凌落川神思恍惚地看着他,訥訥地重複道:“相反?”

    “或許,她不是不想看到你,而是不知道如何面對你。她認為,如果當初沒有離開你,她就不會弄成這樣,是她自己造成了這可怕的後果,所以她責怪自己。而阮劭南手裏的東西,讓她不僅無法面對你,更無法面對你驕傲的出身,面對你的家庭,面對輿論的壓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以後還能不能做一個正常的人。或許……她還想保護你。”

    凌落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是嗎?她真的是這麼想的?”

    “我相信是這樣,未晞和如非一樣,都是那種會為自己所愛的人付出一切的女人。一旦她們愛上一個人,就會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低到忘了自己。生存本身就是一種勝利,這是我對未晞説過的話,卻是她讓我明白了這個道理。”

    池陌在凌落川旁邊坐下來,看着他重燃希望的眼睛,“如果你是個男人,如果你真的願意為她承擔所有的壓力,你就去告訴她。告訴她,那畜生對她做的一切不是她的污點;告訴她,你不在意;告訴她,你會跟她一起面對;告訴她,你不會向任何人低頭,你要她堅持下去,為了你堅持下去。”

    凌落川進病房之後,如非搖着頭走過來,“你真的確定,未晞是那樣想的?”

    池陌嘆了口氣,將自己的外套披在如非肩上,“不知道……死馬當活馬醫吧。”

    如非看着他,“池陌,我知道你很想幫他們,可你想過沒有?如果你猜錯了,以他目前的狀態,他真的會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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