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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日出

    夜裡,千夕就像她是非夕的時候一樣,從通微的體內出來,髮帶飄飄地看著通微。

    他頸項上一直沒能癒合的傷口,像一道柔潤的嬰兒的唇線,色澤柔和,卻詭異,觸目驚心。看著千夕的凝視,通微慢慢掠起一抹奇異的微笑:“怎麼?這還不是你的傑作?”

    千夕蒼白的臉上微微一紅,“那是不懂事的我,我以前,從來不吸人血,雖然很虛弱,但是我一向都很自豪,我是一個乾淨的鬼。”她飄浮過去,以手輕觸那個傷口,看得出她很心痛,心痛他遭受到的痛苦,也心痛她自己五年的堅持,在懵懵懂懂的時候,就失去了意義。

    “傻瓜,吸血並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通微雙手輕輕抓住了她,她就在他胸前,很好捕捉,他就像抱著嬰兒一般的非夕,用右手,輕輕托住她的後頸,把她的頭向自己的頸項上送過去。

    千夕微傲一掙,低聲道:“你幹什麼?難道你以為,我還是非夕那個傻傻的,把吸血當作……當作……”她沒說出當作什麼,頓了一頓,才接下去說,“的娃娃麼?我已經連續吸了你兩個月的血,再吸下去,你的身體,當真要被我毀了。”

    通微低笑,就當作沒有聽見她後面半句:“把吸血當作吃奶的孩子嗎?”

    千夕臉上大紅,瞪了他一眼,又羞又惱,“那是不懂事的娃娃,不是我。”說是這麼說,她卻把整個人都埋到通微懷裡去,臉向著通微的手肘,窩得一個人只剩了半個。

    通微輕笑,抱著千夕,像抱著一隻小貓,“不必抵賴了,那是你的本性,沒有束縛的你,天生就會是那個樣子的,像個粉團的娃娃。”他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你小時候,也是那個樣子的。”

    “胡說!我小時候?那麼久的事情,你怎麼可能記得?我小時候,也是你小時候。”悶在通微懷裡的千夕還要強辯:“趕快忘記好了。”

    “你小時候,有一次蘇嬤嬤做玫瑰糕,你就是那樣拖長聲音,軟綿綿地給蘇嬤嬤說,‘我好餓好餓哦,’然後蘇嬤嬤實在不忍心拒絕你那麼可愛的樣子,給了你一塊玫瑰糕,結果那玫瑰糕是鎮裡李秀才娶媳婦咱們家送的賀禮,蘇嬤嬤給了你一塊,數目就不吉利了,被爹教訓了一頓。”通微回想著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嘴邊帶著微笑,“你還記得嗎?”

    千夕悶頭在他臂彎裡問了一句:“那時候我幾歲?”

    通微輕笑:“三歲。”

    千夕捶了他一下:“三歲的事情,你還記得來取笑我!”

    “你要吸血的時候,也是那幅樣子,‘通微娘,我好餓好餓哦’,”通微低笑,“我雖有心不給你吸血,但是怎麼抗拒得了你那副樣子?好像我不給你吸血,是我天大的罪過,你天大的委屈。”

    “你還笑!”千夕從他懷裡掙起來,羞得找不到個地方鑽進去,“你再笑我不出來了!”她準備躲到通微身體裡去。

    通微展顏大笑,抱住她:“我不笑就是了,”他還是託著她的後頸,認真起來,沉靜地道,“我說真的,你剛剛成形,鬼氣虛弱,如果沒有一點血讓你強壯一點,明天,我怕你經受不起陽光,不要惱,聽話好不好?算是最後一次讓你吸血?好不好?”

    千夕怔怔看著他的眼睛,然後臉上一紅,低下頭:“你還當和孩子說話,用這樣哄孩子的口氣,”她話雖如此,卻忍不住補了一句,“我已經不是半個魂魄,你真的確定自己經受得起?”

    通微微笑:“你當我是什麼啊,死人嗎?”

    千夕低聲道:“盡說一些不吉利的。”她乖了,乖了的樣子和非夕一模一樣,眼睛大大的,專注認真地看著通微,等著他發號施令。

    通微依然扶著她的後頸,讓她依附在自己的頸項上吸血,這一次千夕很聽話,沒有反抗,唇齒也格外地溫柔小心,他懷抱著一個正在吸取他鮮血的厲鬼,心裡,卻有一種溫暖幸福的感覺,慢慢地擴散,慢慢地蔓延……

    過了一陣子,千夕抬起頭來,唇邊宛然有血痕,那樣子本應很可怖,但是看在通微眼中,卻是很可愛,柔聲問:“夠了嗎?”

    千夕變得鮮明而清晰,就像一個真正的,十五歲的女孩,衣袂在夜裡飄,似乎真正會帶出風聲一般。她點頭,卻似乎有點想哭,淚水在眼睛裡滾來滾去。

    通微吃了一驚:“怎麼了?”他柔聲問。

    “我不想,不想吸通微的血,不想吸血。”千夕用衣袖擦眼淚,忍不住抽泣,“我不想做……怪物……”她可憐兮兮地抬起頭看著他,“就算重生為妖,也都是要吸血的,是不是?”

    不忍心她為了這個而痛苦,卻也不忍,明知道不可能而騙她,通微靜了一會兒,才回答:“是的。”

    “我不想吸血……”千夕抽泣,她擦眼淚的樣子像個孤然無助的孩子,被人遺棄的小可憐。

    “你是不想吸血,還是不想和我在一起?”通微低聲問。

    千夕一震,迅速抬起頭來,擦掉眼淚:“我不哭了,不哭了。”她含淚帶笑撲過來,“我什麼也不怕,就算是要吸血,我也跟著通微一起活下去!我說要陪你到老!”她突然靜了一下,低聲問,“通微,我有沒有對你說過——”

    “什麼?”通微問。

    “我不只要陪你到老,還要,陪你到死,”她柔聲道,“我現在什麼也不怕。”

    他微微一震,用手掠開她額前的零落髮絲,心道——我曾經,答應過等你長大,就娶你為妻,卻怎知,如今你是再也不會長大了,“等你重生為妖,我就娶你。”他低聲地,很輕微地,也不容反駁地道:“我不管你有沒有長大!”

    不是不管,而是,你明知我不可能再長大,我永遠只能停留在十五歲,因為我在十五歲那年就已經死去,但是你卻願意娶一個永遠都不會再長大的,化身妖怪的女孩。千夕淚珠瑩然,只低低地叫了一聲:“通微!”

    通微只是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安靜地把她抱在懷裡,像是對著非夕,卻又更加溫柔。

    恐怖的厲鬼的黑夜,卻是一片,令人心醉的纏綿溫柔。

    良久。

    才聽見千夕輕輕地問:“你得到了那些魂石,為什麼,不早早讓我出現?而要復生半個我,讓我平白鬧那麼多笑話?”

    “我害怕。”

    “害怕什麼?”

    “我害怕,你復生之後,我就會消失,我害怕,你找不到我會難過的。”通微安靜地道。

    千夕無語,過了好一陣,才聽見她用哽咽的聲音笑道:“你當你的魂魄是狗皮膏藥,把我的魂魄補了起來,自己就不見了嗎?”她這樣笑,還故意笑得很大聲。

    通微陪著她笑:“可是如果沒復生半個你,我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我做了一回人家的娘。”

    千夕登時語塞,說起她是非夕的那一段,她就滿臉發燒:“那是你把小孩子教壞的!”

    “誰讓你男女不分,看見了我,還是堅持要叫娘?”通微拿住了她的把柄,那把柄,就是非夕。

    “難道你要我管你叫爹嗎?”千夕跺腳,“我的魂魄,的確是依據著你的魂魄重生的,我本應依附著我的屍骨,現在重生之後只能依附你的靈魂,你的靈魂對我而言,就像我的屍骨一樣重要!非夕她……她什麼也不懂,當然要叫你娘。”

    通微低笑:“好啦,爹也好,娘也好,我不計較,我現在只計較,你什麼時候叫我相公而不是爹孃。”

    相公?千夕臉上一紅:“難聽死了。”

    做夢,也未曾想過,她這一生死去之後,依然有機會對著一個人說及婚嫁、孩子和爹孃。無論,這一切的夢,是不是隻停留在眼前,至少,她此生,也像很多很多女孩子一樣,幻想過幸福,希望著將來,

    天,在逐漸變亮,太陽,快要出來了——

    ***——

    太陽快要出來了。

    通微閉上眼睛,像對著非夕一樣張開雙臂,微微一笑:“進來吧。”

    千夕輕輕地飄過去,在融入通微的身體之前,輕輕地,在他前額上吻了一下,然後徹底地潛入了他身體深處,通微甚至可以感覺到,她在潛入他靈魂深處的時候回眸一笑,無限溫柔。

    通微打開窗戶,把窗沿上的鮮花放好,然後對著天色望了一眼低聲道:“千夕,要看日出的話,要自己掙出來,我不懂得要如何把這具身體讓給你。”

    “我會努力的。”千夕低聲道:“看到了太陽和白天,會給我更多的勇氣吧。”

    通微點頭,此時天空已經破出了霞光,“來吧!”他閉上眼睛,幾乎是立刻,靈魂深處傳來一陣掙扎,比非夕那天懵懂地要佔據他的身體還要痛苦,像要從他體內生生撕裂什麼不可分割的東西。剎那之間,他就感覺到什麼叫做凌遲。微微咬牙,他運上靜坐調息的禪定功夫,努力什麼也不想,他知道,如果他感覺到痛苦,千夕一樣感覺到痛苦。一剎那之間,一片黑暗,像墜入了什麼無邊無際的地方,黑暗得連星星都看不見。

    慢慢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霞光,不是星光,不是月光,是白天,白天的朝霞!

    千夕站在窗前,日出的霞光,照得“他”滿身金黃橙紅,在背後拖著長長的影子。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窗前天空中,那一片極度的黑暗中破裂開的光,就像她剛剛從極度的黑暗裡出來。那雲層間出來的極燦爛極犀利的光,像金子鑄成的一樣,雖然無形,卻燃燒著最堅強最有力的生命啊!對於所有已經死去的東西,可望而不可及的生命之光。

    奢望,是奢望!不知不覺地有淚掉落在手背。她在死去那麼多年以後,居然再一次,看見了——陽光!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太陽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從濃密黑暗的雲層裡出來,看著它把旁邊陰暗的濃雲照成了朝霞,直到看到了不能再正視它,她才茫然用手去攔,抬起手來,才知道過去的五年不是噩夢,這隻手不是她的手。

    她的目光從太陽那裡收回來,轉而凝視著通微的手,那是她從小就看慣了的,握慣了的溫暖的手。手的主人很無情,卻惟獨只對她一個人多情,他不在乎這世上的很多東西,惟獨可以為她連身體都相讓!轉過目光,她看見窗臺上細心擺好的花。

    梔子花,雪白的,清香滿地的梔子花。是她還是非夕的時候,推開窗戶,第一眼看中的花,慢慢地、慢慢地用手去觸摸那花瓣,一點一點地接觸到了,她觸到了花瓣的柔嫩,那種清新的、一折即斷的鮮靈和脆弱,冰涼冰涼的。

    有水珠掉在花瓣上,像透明的露水。

    她舉起手指,指尖上染著一點淚痕,原來活著的感覺是這麼好,為什麼當初她活著的時候,一點也不知道?花盆旁邊一朵落花,她習慣地拾起來,要往頭上插,插到一半,才想起來這是通微的身體,微微一頓,她還是把梔子花插到了頭上,對著窗口深深舒了一個懶腰,深深吸了一口氣:“老天爺!我回來了!我活回來了!”

    她這麼大叫一聲,遠遠的群山相應,紛至沓來的都是通微的聲音“我活回來了,活回來了!”千夕呆了一呆,忍不住耍笑,再一次大喊了一聲:“我要陪他一輩子!”

    回聲就四下相應,“我要陪他一輩子,我要陪他一輩子……”

    “我要嫁給通微!”

    “我要嫁給通微,我要嫁給通微,我要……”

    這時候通微在她身體裡說,“千夕!”言下有點懊惱。

    千夕推開門到院子裡去,站在陽光下,她轉了兩個圈,然後跑到蓮花塘邊去照自己。

    水裡是一個古怪的通微,是他孤意淡漠的容顏,眼睛裡卻是千夕笑意盈盈的眼睛,頭上的男子髮髻插了一朵鮮花,著實不倫不類。她指著水裡的人大笑:“通微,你看見沒有?你像個傻瓜!”

    真正的傻瓜還不是你?通微看不見,但是猜也知道是什麼樣子,她還大囔大叫,要嫁給通微,讓人聽見了,不以為他瘋了才怪!

    笑了一陣,千夕抬起頭來,卻突然發現西風館的寂寞,她笑了這麼久,除了回聲,什麼都沒有,諾大的西風館,只有她一個人,天上,連飛鳥都不經過;地上,連爬蟲都沒有;水裡,沒有游魚。

    這裡什麼都沒有,就算活過來了,也只是一個人。

    極度的快樂突然變成了悲哀,因為,是婆羅門花的血緣。她黯然從水裡看著通微,支著雙手,趴在水塘邊看著通微:“永遠都因為我們是詛咒別人的人,所以就註定,天生不能擁有快樂,天生就要比別人死得痛苦?我不願做這世上最不祥之人,從來就沒有心要傷害別人,為什麼,有著婆羅門花血緣的人,總是要活得比誰都寂寞!死得比誰都痛苦?!”

    水裡的通微碎成了漣漪,千夕總是愛哭的,但落淚的是通微,頭上那朵可笑的殘花落下來,掉進水裡,半浮半沉,冷清清地飄浮開去,水下都是蓮花的莖,靜悄悄的,什麼也沒有去理睬那朵殘花,飄不了多遠,就無聲無息地沉了,沉到水底,了無痕跡。

    千夕怔怔地看著,通微在身體的深處低聲自嘲:“生得比誰都寂寞,死得比誰都痛苦。嘿嘿,說得好,說得真好!”

    “所以,如果我不陪你,有誰陪你?如果我都離開你,留下你一個人,怎麼辦?”千夕低聲道,想要伸手去觸摸水裡的通微,一觸之下,人影立刻碎去,連形狀都沒有。

    “不甘心嗎?”通微低聲自嘲:“我相信千百年來,那麼久遠的,刻骨的怨恨,只因為蒼天對我太薄!太殘忍!”淒涼地一笑,他繼續說,“不甘心啊,你要怨誰?天都告訴你,誰叫你生得滿身香?滿身香,這一身香,是走到哪裡,都擺脫不了的詛咒!詛咒我們千百年來誰也不得善終,誰也逃不掉……”

    “我才不要!”千夕憤怒地一拳打破了水上跌蕩的水影,“我不要痛苦!我不要!我已經死掉,死得很慘!很痛苦很傷心!我不要你也是這樣!”她陡然掉頭指著太陽,“老天爺!你要我死掉,要我死得很慘很慘!我是死掉了!但是我就是要活回來!就是要活回來!我要活給你看,婆羅門花,就算是最不祥最殘忍的血脈,也有活下來幸福的權利,你不能因為我祖宗的錯誤,就判我死刑!判我們每一個人死刑!我告訴你,我不服氣!不服氣!”她“砰”的把水塘邊的一塊石頭推進了蓮花塘裡,踉蹌退了兩步,“我要重生為妖!我就是不肯死,我就是要陪著他,我就是不允許你讓他也像我一樣,死得比誰都痛苦!比誰都不甘心!”她惡狠狠地瞪著天,“我們要笑給你看!走著瞧!”

    天空,寂寥無聲。

    只有燦亮如火的太陽,在一片青天白雲中,照得人刺眼,不得不避開了眼光去。

    等千夕這一番豪言壯語罵完,她呆呆地看著無人喝彩的西風館,知道了,什麼叫做“寂寞無人管”。

    “通微,我不看了。”她坐在地上,“你這裡一點也不好看。”

    通微問:“你不喜歡?”

    “不喜歡。只有我一個人,什麼也沒有。”她頹然,“我還給你,我要早一點做妖怪,我要陪你。”

    傻瓜!

    通微與她轉換了靈魂,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體,就感覺到滿眼是淚,他還來不及擦掉眼淚,居然就滑落了滿面淚痕,讓他哭笑不得:“千夕,你還真是容易哭。”說出聲音來,才知道聲音也早就啞了,被她剛才一番話叫啞了。

    “對不起嘛。”千夕悶悶地道:“我剛才很生氣。”

    “我沒怪你。”通微舉袖在風中拭去眼淚,何嘗沒有恨過天?但是卻不曾有她的激憤和決心,不僅要掙命,還要笑給天看!“千夕,你乖乖地在我身上沉睡三個月,三個月後,我給你一個身體!一個你喜歡的身體!”他淡淡地,平靜地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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