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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墳 四、熙陵地宮

    七人圍繞著那黑漆漆的入口看了一陣,那入口底下微微有風吹來,卻是暖的,也並沒有什麼塵封多年的氣味。葛潘興奮的道,“看來底下另有通風口,熙陵果然藏有隱秘。”一般皇陵唯恐封閉不全,怎會留有通風口?大家都有些奇怪,張青茅叫人帶了些火把過來,守住洞口,葛潘手持火把當先一躍,對著那漆黑的入口跳了下去。

    火光就在底下不遠處亮了起來,那洞底離上邊並不遠,莫約落差只有兩丈,其餘六人一一下到通道里,那石板若非天生神力也扳它不動,倒不怕有人悄悄扣上。

    七人手持火把,那通道四壁被火焰照亮之後大家都覺驚奇:那是一條雕琢十分精細、以石板砌成的通道,四壁上刻滿了文字,並非漢字,線條纖細優美。在通道頂上還繪有西天諸佛、諸菩薩、羅漢,的確是有些陵墓的樣子。

    但如果熙陵只是熙成皇帝及其妃子安息之地,為何留下一條隧道與外相通?慕容無顏和吳廣真是死在這地下陵墓之中?為何他們能輕易找到入口?大家沿著那刻滿文字的通道往前走,心裡各自胡思亂想,一路上竟寂靜無聲。

    “蓮花。”在寂靜了好一會兒以後,方多病問,“這牆上寫的什麼?怎麼沒完沒了的?”

    “這牆上寫的梵文,在說一個故事。”李蓮花“啊”了一聲,有點心不在焉,“在說兒子的故事。”

    “兒子的故事?”方多病奇道,“什麼兒子的故事?”

    隧道里靜悄悄的,大家對著無邊無際的隧道心思越發猜疑緊張,何況身邊還潛伏著殺害張慶獅的兇手,不知不覺都集中注意力去聽兩人的談話,以免自己越發浮躁。只聽李蓮花心不在焉的道:“這是《妙法蓮華經》第五卷《如來壽量品》裡,如來說的一個故事,叫做‘醫子喻’。如來說有一個神醫,醫術很高明,他生了許多兒子。有一天這位神醫有事出門遠遊,他的兒子們在家裡誤服了毒藥,都非常痛苦。神醫回來以後,看見兒子們很痛苦,立刻配了靈藥給兒子們吃。平時孝順他的兒子相信這是靈藥,平時不孝順他的兒子卻懷疑是毒藥。相信是靈藥的兒子吃下以後便沒事,不相信的兒子卻始終不肯吃,寧願在床上痛苦呻吟,只當父親要害死他們。這位神醫其實沒有責怪不孝的兒子,他留下信件說我年紀也很大,差不多要死了,我的靈藥都放在家裡,你們如果需要可以拿去吃。然後神醫就去了遠方,託人帶信回來說他已經死了。那些害怕父親要毒死他們的兒子們想到父親已死,懷念父親的慈愛,又想到他不會知道究竟是誰去拿藥,藥應該不會是假的,便領了靈藥來吃,身體就好了。然後神醫歸來,不孝的兒子們大徹大悟,發現原來自己有多麼愚蠢。”李蓮花漫不經心的說,“如來問弟子:這位神醫有沒有犯虛妄罪?眾弟子說沒有。”方多病聽得昏昏欲睡,“熙成皇帝把這種故事當作寶貝一樣刻在牆上,果然是老糊塗了。”

    葛潘突然插口,“修築皇陵是歷朝大事,他把故事刻在這裡定然有用意,只是我們一時無法參悟。”話正說到這裡,轉過一個彎道,隧道的盡頭,出現了一面對扣的石門。

    火光照映之下,眾人清晰的看到那石門由一種白色石頭雕成,上刻四角海浪,兩條盤龍在大浪中爭奪一朵未開蓮花。石門雙扇,中縫在蓮花之上,左右各是一條龍。葛潘暗忖:據史書記載,凡是陵墓石門,其後必有自來石或是石球頂住門後,以使大門“能出不能進”,這石門門縫嚴密得插不進一根頭髮,要打開此門,只怕非三五個如張慶虎那般氣力的莽漢不可。正在他思考之際,張青茅雙手一推,那扇石門竟然無聲無息的向後滑動,開了。

    眾人為之一愕,葛潘往裡擲進一支火把,裡面仍是一段隧道,石門之後果然另有巨大石球,只是早已被人震碎大半,傾塌在一旁。眾人魚貫而入,經過那堆碎石都不禁有些心驚:第一個開門之人不知是以何等方法打開石門,又是如何震碎這半人高的巨石?如果當真是以內力傳入,用隔山打牛之法隔著石門震碎石球,那人的武功委實無法想象。石門之後的隧道漸漸往下傾斜,石壁之上依然刻著文字,隔不多遠石壁上就留有空槽和孔洞,有些微風從孔洞吹入,這裡的空氣反而比前面好。又未走多遠,前面再度出現一扇石門,這門上卻繪著面貌猙獰的鬼怪,門前也堆著一堆碎石,大家滿腹疑團,越過這道石門,沒走出十丈,前面又一道石門。

    這一道石門卻是黃金鑲嵌,以金銀絲鏤成了一尊觀音,觀音慈眉善目,坐蓮持柳,讓人見了頓生祥和之感。張青茅用力去推,卻是再也推不開了,換張慶虎去推,也是推之不開,僅是微微晃動。葛潘仰頭張望了一下,“看來慕容無顏和吳廣,便是葬身此處。”張青茅頓時毛骨悚然,“何以見得?”葛潘高舉火把,在牆邊一照,石牆原本刻滿梵文,在此處卻多了許多兵器砍鑿的痕跡,地上也有很多鑿痕,一柄扭曲得不成樣子的長劍遺落在地上,劍尖沿著牆角硬生生插入石縫之間。“只怕他們進來的時候這裡的門本是打開的,等他們聚在這扇門前商量開門之法的時候,有人在身後關上那扇鬼門。隧道往下傾斜,如果兩扇大門本是開著的,門邊頂著那石球,門關上的時候球就會滑過來頂住門後,就算吳廣和慕容無顏有天大的本事也出不來。”張青茅認真看了看身後那扇繪有鬼怪的石門,一股寒意自背脊升起,只聽方多病接了一句,“其實也不需怎麼用力,只要把門稍微推動一下,那石球就會自己把門壓上,而且這石球相當大,它壓著兩扇石門下滑,那種力道只怕無人能擋,如果還在黑暗之中,要及時找到空隙逃生絕不容易。”

    “這裡有張羊皮。”李蓮花從地上拾起一物,“羊皮上有地圖,地圖上有……”他困惑的看著那張圖,“觀音?”他指指面前的石門,“指的是這幅觀音圖像麼?”方多病湊過去一看,“我這裡也揀到一張,畫的和你這張差不多。”楊秋嶽也拾起一物,“這裡還有一張……啊……”他手裡的火光突然照到觀音門底下一堆事物,羊皮覆蓋著一具已經變得漆黑的骸骨,“這裡有個死人!”

    大家目光齊齊聚在門下,各自高舉火把四處細看,才發覺地上其實零散著許多骨頭,大多數都給敲碎散落於泥濘之中,以至於開始眾人並未注意,大部分的頭骨都給拆散得七零八落,難以合併。而地上散落的羊皮“地圖”並非只有一張兩張,居然有十一張之多。看著這細碎的滿地骸骨,方多病突然打了個冷戰,“這些骨頭難道是……是因為……”李蓮花從地上拿起一枚碎骨細看,輕輕嘆了口氣,“沒錯,這骨頭裡面還有兵器劃過的痕跡,這些人……是被人當作食物生吃了,骨頭才會被弄成這般模樣。想必多年以前,這群人和咱們一樣進入陵墓,卻被人關了起來,相互鬥毆,強者以弱者為食,但最後也不免落得一死。”他說這話的時候微帶憐憫,眾人卻聽得毛骨悚然,各自牢牢握住了兵器。

    “這些地圖指示了地宮的入口,只不過熙陵之中究竟有什麼異寶,值得人幹冒奇險,定要闖入熙成皇帝的陵墓?”李蓮花喃喃的道。葛潘目光炯炯盯著那觀音金門,“不打開此門,不能明瞭真相。”

    “說到熙成皇帝,”聽了吃人慘事之後已經在瑟瑟發抖的張青茅顫聲道,“我聽說這墓裡是有一件寶物,是一瓶西南藩國進貢的藥丸,那玩意兒能治百病,而且還能提高練武人的功力,我聽說……聽說熙成把百粒那樣的藥丸煉成了一粒,叫做‘觀音垂淚’。”方多病和李蓮花面面相覷,看來這滿地屍骨,都是為了“觀音垂淚”而來,果然稀世珍寶往往害人不淺,東西還不知道有沒有,就已葬送了十一條人命。

    “殺**手無顏和吳廣顯然是收到羊皮,受到誘惑而來。”楊秋嶽道,“這些人都收到一模一樣的羊皮,都一起餓死在這扇門前,十一張羊皮地圖背後,定有主謀。”方多病雖然不喜歡楊秋嶽,此話卻是有理,接口道,“近三十年來,有十一人失蹤,這裡十一張羊皮,看來真的都死在這裡。如果背後另有主謀,這主謀也已經謀劃將近三十年了。”葛潘點了點頭,“三十年的圖謀,自是大事。”方多病又道,“還有一件事我覺得很奇怪,我們進來得很順利……”

    眾人都有同感,張慶虎突然沉聲道:“開道!”方多病連連點頭,大力拍在張慶虎肩上,“沒錯,本公子正是覺得,這幕後主謀必是經過精心策劃,挑選他認為合適的開道人才,將他們引入地宮,這地道里的機關暗器,什麼陷阱毒藥,都給地上這些傢伙收拾去了,我們才進來得如此容易。只是最後這道觀音門始終無法攻破,即使是力大無窮的‘鐵骨金剛’吳廣和在少林寺全身而退的‘殺**手無顏’,在斷了後路的情況下竟然也無法打開這道門逃生。”

    “定要打開觀音門,否則無法揭開其中的秘密。”葛潘輕嘆了一聲。李蓮花的目光卻在眾人臉上轉來轉去,方多病皺起眉頭,“你想說什麼?”

    李蓮花輕咳了一聲,怔怔的道,“我在想……在打開門之前,是不是先說清楚,那個……殺死張慶虎的兇手……”

    剎那之間,隧道里鴉雀無聲,眾人都以極度驚奇和錯愕的目光看著他,方多病只當自己聽錯了,“什麼……什麼什麼?你說什麼?殺死張慶虎的兇手?”

    李蓮花歉然看著張慶虎,“那個……雖然你砍了他的頭,在臉上貼了顆痣,但是半路上掉了……”眾人的視線頓時齊齊集中在“張慶虎”臉上,“張慶虎”本能的伸手一摸,他在撬起石板的時候已經滿身大汗,這地下又潮溼溫暖,方才尚推了石門,臉頰流汗未乾,被李蓮花慢吞吞一說,心下甚是緊張,用力過猛,竟把那顆黑痣從臉上抹了下來。眾人哎呀一聲,這人果然是“被殺”的張慶獅,而不是張慶虎。方多病心裡暗罵李蓮花又騙得人暈頭轉向,嘴裡卻一本正經的道,“你究竟是張慶獅、還是張慶虎?”

    “慶獅,你……你沒死?死的是慶虎?哎呀我糊塗了……”張青茅驚愕之極,“你們兄弟到底是怎麼回事?慶虎怎麼被殺了?你幹什麼假冒慶虎?”他陡然雙目大睜,“難道是你殺了慶虎?”

    李蓮花小心翼翼的看著張慶獅,眼角撇了撇,小心翼翼的看了楊秋嶽一眼,“其實……”楊秋嶽口齒一動,彷彿想說什麼,正在這時,突然微風測然,張青茅發出一聲慘叫,眾人大吃一驚,陡然眼前六把火把同時熄滅,耳邊只聞“劈啪”、“咕咚”一連串肢體相撞和撲跌之聲,隨即陷入一片死寂。方多病在黑暗中大喝一聲,“哪裡逃!”隨即有人往外奔逃,很快遠去。

    一團火光從上徐徐亮起,李蓮花不知何時已經躲到隧道頂上,拿著火摺子,小心翼翼的往下看。方多病臉色一變,他剛才在黑暗中與人交手三招,招式繁複,簡直想不通兇手如何身外化身,竟一掌劈死了張慶獅!

    “我沒想到他如此辣手,慶獅他還是……”葛潘嘆息,只見方才還活生生的“張慶獅”,轉眼之間已經頭骨碎裂,一聲不吭當場斃命,歪坐在一邊,因為頭骨碎裂牽動肌肉,嘴邊似乎還流露出一絲詭異的笑意。在這潮溼可怖,漆黑一片,滿地人骨的陵墓之中,越發令人毛骨悚然。躲在頭頂的李蓮花臉色有些白。方多病看著張慶獅的死狀,“好厲害的一掌。”那邊葛潘已經奔過去扶起張青茅,張青茅被一枚飛鏢射正手臂,傷了條筋,並無性命之憂,只是他呆呆看著張慶獅的屍體,神不守舍,雙目之中流露著極度恐懼之色。

    逃走的人是古風辛,張慶獅死了,張青茅受傷,只餘下楊秋嶽滿臉青白,雙手緊握拳頭站在一旁。葛潘淡淡的道,“事情已經很清楚,殺死張氏兄弟的人,不是古風辛,便是你。”楊秋嶽驀然抬頭,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葛潘,卻不說一個字。只聽葛潘緩緩的道,“而二人之中,你的嫌疑最大。古風辛不是傻子,他一逃,便是自認兇手,真正的兇手既然敢誘sha手無顏和吳廣入伏,敢殺張氏兄弟二人,絕非尋常之輩,豈會如此愚蠢……”

    楊秋嶽退了一步,看了方多病一眼,方多病已然糊塗了,聽葛潘之言,顯然很有道理,看看楊秋嶽,再看看張青茅,眉頭大皺。葛潘冷冷的看著楊秋嶽,“而你,讓我試一下便知你有沒有殺張氏兄弟的功力。”他一掌拍向楊秋嶽胸口,楊秋嶽橫臂招架,葛潘立掌切他脈門,楊秋嶽逼於無奈,一指點出,指風破空,方多病臉色微變。葛潘陡然收手,“原來是武當白木道長高徒,難怪……”武當白木道長以快劍、指法和掌功聞名江湖,楊秋嶽這一指確是白木看家本領“蒼狗指”。

    楊秋嶽深吸一口氣,冷冷的道,“我不知道是誰殺了張慶獅,也不知道是誰殺了張慶虎,總之,此事與我全然無關。”方多病嘆了口氣,“武當白木的弟子,為什麼大老遠的跑到熙陵來看墳墓?真的是很奇怪。”楊秋嶽閉嘴不答,這人陰氣沉沉,雖然臉色青白之極,卻是不願多說。

    “那麼……”李蓮花在頭頂上小心翼翼的問,“兇手已經抓到了?”

    葛潘恭敬的對李蓮花和方多病抱拳,“應當不錯。”方多病瞟了李蓮花一眼,嘴裡隨聲附和,“啊a,佛彼白石的弟子果然名不虛傳,料事如神,本公子十分欽佩。”心裡卻在大罵,死蓮花,你知道死的不是張慶獅,張慶獅扮成張慶虎定有苦衷,原來是有人非殺他不可。你明知如此,居然還當場拆穿,這下人多死了一個,兇手也不知道是誰,你高興了?楊秋嶽一定是懷有鬼胎,古風辛莫名其妙的跑掉了,本公子又怎麼知道張青茅沒有嫌疑?他心裡正自破口大罵,李蓮花卻在上面摸索了一下觀音門門頂上方的石壁,“這裡好像裂了一條縫……”他本是依靠牆上那些被砍鑿的凹痕爬上去的,雙手一摸那石壁,身子一晃,差點掉了下來,只得手足並用慢慢爬下來。“那上面有——”他一句話沒說完,葛潘陡然欺到楊秋嶽面前,一拍肩封了他的穴道,“方公子,兇手交給你了。”隨即借力縱身而上,伸手一扳,一塊大石板轟隆一聲掉了下來,陷入地下人骨泥濘之中,足足有兩尺五寸厚,難怪連張慶獅也推它不動。那石門的確堅固無比,但不知是經過了百年歲月,石質風化,還是飽受武林中人敲打震動,石門雖然無損,卻在門頂石壁上裂了一條三尺來長的極細縫隙,若不是李蓮花逃到上面去點著火摺子細看,倒也看不出來。

    觀音門頂上露出了一個三尺左右的黑洞,裡頭一片漆黑,就如一隻地獄鬼眼,陰森森的往人間張望。方多病倒抽一口涼氣,饒是他一向自負膽大,時常妄為,想到死於腳底的遍地人骨,卻是不敢鑽入。葛潘臉現喜色,點亮火摺子,一頭向黑洞內鑽了進去。李蓮花手足並用慢吞吞的爬了上去,跟隨其後,顫聲問:“葛潘,裡面有什麼?”葛潘答道,“我還沒看……”突覺後腰略有微風,本能的回肘要撞,卻陡然想起自己半身在觀音門內,回肘一撞“碰”的一聲撞在石壁上,全手麻痺,而後腰“腰陽關”一麻,已是動彈不得,就此掛在觀音門那黑黝黝的洞穴之中。

    方多病目瞪口呆,點了葛潘穴道的人自然是在他身後動作笨拙的李蓮花。楊秋嶽和張青茅都是啊的一聲叫了起來,李蓮花又慢吞吞的從牆上爬了下來,整理衣服。張青茅張大了嘴巴,指著掛在門上的葛潘,“啊……他……那個……你……”楊秋嶽失聲道:“你怎麼知道是他?”

    李蓮花抬頭看了葛潘一眼,微微一笑,“因為他不是葛潘。”

    此言一出,眾人一怔,方多病皺眉道,“他不是葛潘?你原來認識‘佛彼白石’的那個葛潘麼?”李蓮花搖頭,“素不相識。”隨即他又道,“我只不過知道‘佛彼白石’窮得很,連彼丘都穿不起綢衫,何況彼丘的弟子?”方多病恍然,“哦,也有道理,這人身上這身衣服至少十兩銀子,和本公子的只差了那麼四十兩。”李蓮花道,“不過讓我確定他不是葛潘的,還有三件事,第一,他很文雅。”方多病奇道:“他很文雅也有錯?”李蓮花忍笑道,“你不知道李相夷那人眼睛長在頭頂上,平生最不屑繁文縟節,他的門下,從來沒有教養,決計不會見了人一口一個公子,還行禮作揖的。”方多病哼了一聲,“這倒是,佛彼白石和我家老子說話,從來沒半句客套。”張青茅聽得一愣一愣,心裡暗忖四顧門的脾性,李蓮花似乎很熟,卻不知道這位神醫何時與四顧門有舊?只聽他繼續道,“第二,他對皇陵頗有研究,知道史書所載,地宮入口多半在明樓之中。據我所知,彼丘本人深中孔孟之毒,讀書萬卷,正因為他讀書成痴,惹得李相夷厭煩,讓他立下誓言,他門下弟子,決計不許讀書。所以彼丘門下,多半都是不識字的;縱是識字,也不太可能通讀史書經典。”方多病大笑,“這位李大俠有趣得很,不過你是怎麼知道四顧門這許多內幕?”李蓮花微微一笑,繼續道,“第三,方才張慶獅被殺之時……”他說到張慶獅之死,語調慢慢變得沉重起來,“六支火把同時熄滅,那很清楚,能夠同時熄滅六支火把的人,就是手裡沒有火把的人。”

    楊秋嶽被點中穴道,四肢麻痺,頭頸還能動彈,情不自禁點了點頭。張青茅啊了一聲,“我明白了!”六支火把同時被暗器擊中,同時熄滅,如果打滅火把之人手裡也握著一支火把,那麼他自己那隻火把熄滅的時間必定和其他五支略有不同,並且手持火把發射暗器,很容易被人發現。當時手裡沒有火把的人,只有在探路時把火把丟掉的葛潘。既然打滅火把的是葛潘,那麼趁著黑暗一掌劈死張慶獅的人必是葛潘,既然殺死張慶獅的人是葛潘,那麼殺害張慶虎的人是誰已是昭然若揭。

    “殺死張慶虎的人,是葛潘。”李蓮花慢慢的說,“要開啟熙陵地宮入口,必須有能舉千斤的臂力,若要引誘多人入地宮,那幕後主使之人必要有一位門夫。我猜……張家兄弟必有一人是最近幾年專管開門的人。張慶虎擅使鐵棍,只需對鐵棍稍加整理,便是能作為撬棍。張慶獅擅長羅漢拳,假冒張慶虎時以鐵勾開門,鐵勾尖細不堪重負,若無方多病的短棍相助,他說不定還開不了門,如果真是他和葛潘勾結,豈非要用去十來把鐵勾以開門?所以我猜測是張慶虎。但是張慶獅既然和他是同胞同住,不可能無所察覺,所以當‘葛潘’和我們到達熙陵的時候,張慶獅臉色怪異,或者是他認出了‘葛潘’就是時常和張慶虎接觸的人——如果真是如此,葛潘當然要殺張慶獅以滅口。而張家兄弟本是孿生,或者葛潘在黑夜之中,一時不查,殺錯了人——張慶獅一發現哥哥被殺,只怕立刻想到葛潘要殺人滅口,所以砍去張慶虎的頭顱,以免大家認出死人並非自己,而後在臉上點痣,假冒張慶虎。”他頓了一頓繼續道,“而砍去張慶虎頭顱的人,是楊秋嶽。”

    方多病大出意料之外,奇道:“楊秋嶽?”張青茅張著一張大嘴,已然全然不知該說什麼好。楊秋嶽卻點了點頭,“不錯……可是你怎知……”李蓮花微微一笑,“那斷頸一劍十分見功力,料想張慶獅使不出來,張慶獅既然說夜裡在你房裡賭錢,顯然你和他是串通的,少林弟子不擅劍術,武當弟子卻精通劍法。”楊秋嶽又點了點頭,“可是你怎知張慶虎是葛潘所殺?”李蓮花道,“那很簡單,張慶虎顯然是在毫無戒備下死的。而明樓裡大家的房間順序左邊是你、張家兄弟、古風辛,右邊是我和方多病、張青茅、葛潘。那晚雪光亮得很,從左往右映,如果有人經過過道,走入張家兄弟的房間行兇,一定會有影子映在右邊的房間,我們八人都是練武之人,縱然武功有高有低,但怎麼可能毫無所覺?所以兇手並沒有走到張家兄弟的房間裡去。”張青茅軟癱在地,喃喃的道,“我什麼也沒看見……”李蓮花微微一笑,“沒有走入張家兄弟的房間,卻能殺人,而且很可能是殺錯了,我想只有一種辦法——”方多病腦筋一轉,失聲道:“暗器!”楊秋嶽也脫口道:“原來如此!”

    “不錯。”李蓮花頷首,“是以什麼細小暗器,自房門口射入,很可能是射入腦中,使張慶虎當場斃命,因此連動也沒有動過一下。而後張慶虎的頭被砍了,於是身上無傷。”方多病喃喃的道,“他媽的,你對著無頭屍看了幾眼就看出這許多門道,就算張慶虎是被暗器所殺,那和葛潘有什麼關係——啊!他以飛鏢射傷張統領,打熄六把火把,果然是暗器好手,不對啊,這些都是後來的事,你卻一早知道他是兇手?”李蓮花嘆了口氣,“要用暗器殺人,必須要有角度,所以住在張家兄弟兩側的兩人便不是兇手,楊秋嶽和古風辛都無法不走到門口而將暗器射入門內。只有住在右側的人才可能從張家兄弟打開的門窗中射入暗器,殺人於無形。我自己和方多病當然沒有殺人,張統領若是兇手何必請來佛彼白石調查?何況‘葛潘’本就不是葛潘,所以他是兇手。”頓了一頓,他慢慢的道,“只是我沒有想到他竟然鋌而走險,發現張慶獅未死就再度動手,而且嫁禍楊秋嶽,咄咄逼人。”

    方多病怒道,“你一早料定他是兇手,我問你的時候你為何不說?”李蓮花歉然道,“我怕告訴了你,你眼睛一瞪,他就跑了。”方多病惡狠狠瞪了他一眼,“本公子有如此沒有城府?”李蓮花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嗯……”方多病越發大怒,楊秋嶽長長呼出一口氣,“我和慶獅雖然猜測是葛潘所殺,卻不敢定論。”

    李蓮花上上下下看了楊秋嶽幾眼,小心翼翼的問,“現在楊……少俠……可以告訴我們,為什麼你寧受不白之冤,也不敢說明真相?”方多病心裡補了一句:還有貴為武當白木老道的徒弟,江湖地位大大的有,竟然跑到這裡當看死人的士兵,到底是為了什麼?不會也是為了什麼熙陵地宮裡的寶貝吧?

    “我一直在尋訪失蹤多年的黃七師叔的下落。”楊秋嶽道,“十一年前,他在熙陵附近失蹤,我尋查到此,冒了一名守陵軍,探詢熙陵之密。”方多病哎呀一聲,“黃七老道竟是失蹤的十一人之一?啊啊,聽說此老精通奇門八卦,說不定因此被誘來這裡,哎呀難道他也被人吃了?”楊秋嶽臉上略有慍怒之色,但他為人陰沉,並不發作,只淡淡的道,“我在熙陵三年,遍觀熙陵碑刻,閱讀前朝史典,發現了一些線索。”

    “可是和熙成皇帝之死有關?”李蓮花問。楊秋嶽點了點頭,“熙陵似陵非陵,貌似皇陵,卻設有回字重門,明樓之中設有房屋,而且曾經飼養過遠遠超過駐陵士兵人數的馬匹。從碑刻和史書來看,熙成是暴斃身亡,其子當即登基,登基未久突然失蹤,以至於朝政紊亂,國力大衰。”方多病插嘴,“我只知道熙成皇帝的兒子芳璣帝長得歪眉斜眼難看之極。”楊秋嶽道,“芳璣帝身有殘疾,相貌醜陋,登基後很少上朝,唯恐朝臣暗自譏笑。但是他並非天生醜陋,根據史書記載,芳璣帝出生之時並無缺陷,自小聰明伶俐,於國事政務頗有見地,深受熙成寵愛。有起居錄記載他少年時‘風度瀟灑’、‘磊磊然眾人之上’;他是在十七歲時突然一日得了面部抽促之症,以至於口角歪斜,相貌變得極端醜陋。而也是從熙成三十五年,芳璣帝十七歲那年開始,熙成皇帝屢遭刺客襲擊,有一次受了重傷。曾有人大膽進言是芳璣派人行刺,熙成震怒,竟令推出斬首。熙成有十一個兒子,卻唯寵芳璣帝一人。”頓了一頓,他繼續道,“芳璣帝十七歲到二十七歲,十年間熙成賜給了他數不盡的寶物、封號甚至佳麗,奇怪的是芳璣對熙成頗為不敬,據史載曾有辱罵之事,熙成也不追究。在熙成暴斃之後,芳璣帝登基雖說並無遺旨,但誰也沒有異議,人人皆知皇位非芳璣莫屬。”

    “果然有古怪。”方多病喃喃的道,“這兒子和老子的事很彆扭……”楊秋嶽的視線轉到李蓮花身上,“李先生當世神醫,可否為我證實一事?”李蓮花啊了一聲,“什麼事?”楊秋嶽沉吟了一下問:“這口角歪斜、面部抽促之症,是否也可能是因為中毒或者受傷?”李蓮花為之瞠目,方多病心底大笑這位假神醫遇上了硬釘子,還未笑完便聽到李蓮花文質彬彬的回答,“當然。”只聽得他嗆了一聲——這騙子只說“當然”,卻沒說是“當然可能”,還是“當然不可能”。楊秋嶽渾然不覺李蓮花在耍滑頭,繼續道,“如果芳璣帝貌醜確是因為中毒或者受傷,那麼,是誰下的毒手?”

    方多病一怔,“難道你想說是他老子害了他?”楊秋嶽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隨即他抬頭看向掛在門上的葛潘,“熙成帝與芳璣帝的秘密,那十一人的死亡之謎,一切的答案,都在這扇觀音門內。”李蓮花卻慢慢的道:“楊少俠,我問你為何寧願蒙受不白之冤,也不敢與‘葛潘’辯駁,你還沒有答我。”

    楊秋嶽臉色突然又變得青白,“我……”

    “葛潘敢當眾嫁禍於你,你卻不敢辯駁,說明什麼呢……”李蓮花喃喃的道,“你是白木高徒,甘心潛伏駐陵軍中三年,當真只是為了尋訪黃七老道的下落?何況尋訪師叔下落並非壞事,若不是被葛潘逼出‘蒼狗指法’,你卻根本不願承認是白木弟子。你熱衷熙陵之秘,精讀前朝秘史,都可說是你愛好古怪,但是有一件事——不能用愛好古怪解釋。”他突然抬起頭盯著楊秋嶽,目光穩定得出奇,湛湛然透出絕對的信心,和他平時所表露的樣子完全不同,只聽他一字一字的問:“方才我說張慶虎是被暗器所殺,你說‘原來如此……’,可是張慶虎的頭是你砍的,你怎會不知他是被暗器所殺?”剎那之間,楊秋嶽的臉色慘白異常。

    方多病看著楊秋嶽,瞠目結舌,只聽李蓮花緩緩的說下去,“你砍了張慶虎的頭,究竟是為了幫張慶獅隱瞞身份,還是為了替葛潘毀屍滅跡?只要屍體沒有頭,誰也不知他是怎麼死的,不是麼?”

    楊秋嶽默然。

    “你沒有告訴葛潘張慶獅未死,助他假扮張慶虎,是不是為了留下對付葛潘的棋子——而葛潘之所以嫁禍與你,是不是因為他發現張慶獅未死,而對你非常不滿?”李蓮花慢慢的說,“葛潘究竟有你什麼把柄,讓武當白木的弟子縛手縛腳,盡做一些鬼鬼祟祟之事?”

    楊秋嶽長吸了一口氣,竟然靜默不答,就此閉嘴。他被李蓮花問得無法回答,竟寧願默認,不願解釋。

    “白木道長的高徒,即使和葛潘合作,也不至於泯滅良心,我信你並未殺人。”李蓮花緩緩的說,隨即伸手推拿,解了葛潘所點的穴道。

    他說了上百句楊秋嶽都沒有回答,說了這一句,楊秋嶽卻渾身起了一陣顫抖,“我……”方多病嘆了口氣,“你有苦衷就說,難道我和死蓮花還會害你不成?”他拍了拍胸脯,“有我方氏給你撐腰,你怕什麼?”

    “我早已不是武當弟子。”楊秋嶽抑制住波動的情緒,淡淡的道,“三年之前,便被師父逐出師門,如何敢妄稱白木門下?”方多病啊了一聲,“你的武功不錯,白木幹什麼把你趕出來?”楊秋嶽別過頭去,“我盜取武當金劍,當了五萬兩銀子。”方多病奇道,“五萬兩銀子?用來幹什麼?”楊秋嶽沉默了好一會兒,簡單的道:“賭錢。”

    方多病和李蓮花面面相覷,不想楊秋嶽武功不弱相貌斯文,居然沉迷賭博,以至於被逐出師門。楊秋嶽又道:“我知道自己改不了賭性,也不望見容於師門,但金劍卻是要還的。被當掉的金劍被金鋪融為首飾,已經無法要回,要還武當金劍,只有尋訪黃七師叔的下落。”武當金劍是上代武當掌門兵器,乃是一對短劍,現任掌門白鶴道長存有一支,被楊秋嶽盜走;另一支在失蹤的黃七手中。楊秋嶽又道:“我在熙陵三年,曾經二入地宮……”李蓮花和方多病都啊了一聲,只聽他繼續說,“……都無法破此門而入,雖然尋訪金劍和黃七師叔下落不成,我卻在這裡娶了個老婆。”方多病一怔,忍不住笑了起來,“恭喜恭喜。”楊秋嶽仍然沒有半點高興的模樣,“我老婆姓孫,叫翠花。”方多病還沒笑完差點咬到舌頭,“曉月客棧老闆娘?她不是個寡婦麼?”楊秋嶽陰沉沉的道,“我們沒有拜過天地,不過她終歸是我老婆,她失蹤了。”方多病在心裡卻道:原來你是她姘夫。

    李蓮花嘆了口氣,喃喃的道,“所以我覺得老闆娘去買醬油大半天不回來比殺**手無顏的死有趣,你們卻偏偏不信。”方多病哼了一聲,“放屁!你要是真有那麼聰明,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抓住葛潘?”李蓮花苦笑,楊秋嶽道,“他抓了我那老婆,答應我如果進入地宮,不但歸還我武當金劍,還給我十萬兩銀子。”方多病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有這種好事,換了我也答應,怪不得你默不作聲和他合作。”楊秋嶽淡淡的道,“抓了我老婆的人說要給我十萬兩銀子,這種好事我卻不信,但不管銀子是真是假,老婆總是自己的。”方多病心下一樂:此人雖說陰沉可厭,兼有賭博惡習,卻倒是重情重義。

    “這扇門裡不知藏著什麼東西,不打開來看看,只怕以後都睡不著了。”李蓮花愁眉苦臉的嘆氣,方多病忍不住好笑,“我看是有人三十年以前就睡不著了,裡面不管有什麼寶貝,如果你找到了,不要忘記分我一半。”李蓮花微笑道,“當然、當然。”

    隨即四人商量了一下,把葛潘從門上拽了下來,方多病賣弄手法,以十七八種點穴法在他身上封了十七八處穴道。張青茅眼見滿地人骨早已沒了進門的勇氣,一連聲他要出去召集人手清查此地,方多病先送他回明樓,再返回地宮,古風辛卻被嚇破了膽,逃得無影無蹤,不知上何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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