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波浪洪濤滾滾來,無辜百姓受飛災。冤冤相報何時了,從今結
下禍殃胎。
常言道:“冤家直解不宜結。”那人來惹我,尚然要忍耐,讓他幾分,免了多少是非。何況那蛟精,在真君劍下逃出命來,躲在這黃河岸邊,修行了八百幾十年,才掙得個“鐵背虯龍”的名號,滿望有日功成行滿,那裡想到被這大鵬鳥墓地一嘴,把這左眼啄瞎!這口氣如何出得?所以後來弄出許多事來。此雖是大數,也是這大鵬結下的冤仇。
那陳摶老祖預知此事,又恐怕那大鵬脫了根基,故此與他取了名字,遺授玄機。當時同嶽員外走出廳來,見天井內有兩隻大花缸排列在階下,原是員外新近買來要養金魚的,尚未貯水。老祖假意道:“好一對花缸!”將那柺杖在缸內畫上靈符,口中默默唸咒,演法端正,然後出門。嶽和在後相送到大門首。老祖道:“我們出家人不打誑語的,倘若到前村有了施主,貧道就不來了。”嶽和道:“不要這等說。師父到前村尋見了令道友,就同到小莊,齋供幾日,方稱我意。”老祖道:“多謝!但有。事,三日之內,若令郎平安,不消說得;但若有甚驚恐,可叫安人抱了令郎,坐在左首那隻大花缸內,方保得性命。切記吾言,決不要忘了!”嶽和連聲道:“領命,領命!師父務必尋著道友同來,免得弟子懸候。”那老祖告別,員外送出莊門,飄然回山而去。
且說那嶽和歡歡喜喜,到了第三日家內掛紅結綵,親眷朋友都來慶賀三朝。見過了禮,員外設席款待。眾人齊道:“老來得子,真是天來大的喜事!老哥可進去與老嫂說聲,抱出來與我們看看也好。”嶽和滿口應承,走到房中,與安人說了。仍舊叫小廝撐了一把傘,抱出廳上來,與眾人看。眾人見小官人生得頂高額闊,鼻直口方,個個稱讚。不道有個後生冒冒失失走到面前,捏著小官人手,輕輕的抬了一抬,說道:“果然好個小官人!”話聲未絕,只見那小官人怪哭起來。那後生著了忙,便對嶽和道:“想是令郎要吃奶了,快些抱進去罷!”嶽和慌慌張張抱了進去。這班親友俱各埋怨這位後生道:“員外年將半百方得此子,乃是掌上明珠。這粉嫩的手,怎的冒裡冒失,捏他一把!如今哭將起來,使他一家不安,我等也覺沒趣。”又向著一個老家人問道:“小官人安穩了麼?”那家人答道:“小官人只是哭,連奶也不要吃。”眾人齊聲道:“這便怎麼處!”一面說,臉上好生沒趣,淡淡的走開的走開,回去的回去,一霎時都散了。
那嶽員外在房中,見兒子啼哭不止,沒法處治,安人埋怨不絕。嶽員外忽然想起,前日那個道人曾說我兒“三日內倘有甚驚恐,卻叫安人抱出來,坐在花缸內方保無事”的話,對安人說了。安人正在沒做理會處,便道:“既如此,快抱出去便了。”說罷,把衣裳穿好,叫丫環拿條絨氈鋪在花缸之內。姚氏安人抱了岳飛,方才坐定在缸內,只聽得天崩的一聲響亮,頓時地裂,滔滔洪水漫將起來,把個岳家莊變成大海,一村人民俱隨水漂流。
列位,你道這水因何而起?乃是黃河中的鐵背虯龍要報前日一啄之仇,打聽得大鵬投生在此,卻率了一班水族兵將興此波濤,枉害了一村人性命。卻是犯了天條,玉帝命下,著屠龍力士在剮龍臺上吃了一刀。這虯精一靈不忿,就在東土投胎,後來就是秦檜,連用十二道金牌,將嶽爺召回,在風波亭上謀害,以報此仇。後話不表。
且說這岳飛幸虧陳摶老祖預備花缸,不能傷命。這嶽和扳著花缸,姚氏安人在缸內大哭道:“這事怎處!”嶽和叫聲。“安人!此乃天數難逃!我將此子託付於你,仗你保全岳氏一點血脈,我雖葬魚腹,亦得瞑目!”說還未了,手略一鬆,泊的一聲,隨水漂流,不知去向了。
那安人坐在缸中,隨著水勢,直淌到河北大名府內黃縣方住。那縣離城三十里,有一村,名喚麒麟村。村中有個富戶,姓王名明,安人何氏,夫婦同庚五十歲。王明一日清早起來,坐在廳上,叫家人王安過來道:“王安,你可進城去,請一個算命先生來。我在此等著。”王安道:“我請了一個有眼睛的來還好,倘若請了個沒眼睛的先生,此去來往約有六十里,員外那裡等得?不知員外要請這算命的何用?”王明道:“我夜來得了一個夢,要請他來圓夢。”王安道:“若說算命,小的不會;若是圓夢,小人是極在行的。只是有‘三不圓’。”王明道:“怎麼有‘三不圓’?”王安道:“初更二更的夢不圓,四更五更的夢不圓,記得夢頭忘了夢尾不圓。要在三更做的夢,又要記得清楚,方圓得有準。”王明道:“我正是三更做的夢。夢見空中火起,火光沖天,把我驚醒。不知主何吉凶?”王安道:“恭喜員外,火起必遇貴人。”王明大怒,罵道:“你這狗才,那裡會圓什麼夢!明明怕走路,卻將這些胡言來哄我!”王安道:“小人怎敢。那日跟員外到縣裡去完錢糧,在書坊門首經過,買了一本《解夢全書》。員外若不信,待小人取來與員外看。”王明道:“拿來我看。”王安答應一聲,進房去拿了一本夢書,尋出這一行,送與員外看。員外接來一看,果有此說,心中暗想:“此地村莊地面,有何貴人相遇?”正在半疑半信,忽聽得門外震天的喧嚷,員外吃了一驚!便叫:“王安,快到莊前去看來!”王安答應不及,飛一般趕將出來,看得明白,慌忙報與員外道:“不知那裡水發,水口邊淌著許多傢伙物件。那些村裡人都去搶奪,故此喧喧嚷嚷。”員外聽了這話,即同了王安走出莊來觀看,一步步行到水口邊,只見那些眾鄰舍亂搶物件,王明嘆息不已。王安遠遠望見一件東西淌來,上面有許多鷹鳥搭著翎翅,好象涼棚一般的蓋在半空。王安指道:“員外請看,那邊這些鷹鳥好不奇異麼?”員外抬頭觀看,果然奇異。
不一時,看看流到岸邊來,卻是一隻花缸,花缸內一個婦人抱著一個小廝。那眾人只顧搶那箱籠物件,那裡還肯來救人!只王安走上前趕散了鷹鳥,叫道:“員外,這不是貴人?”員外走近一看,便叫王安:“一個半老婦人,怎麼說是貴人?”王安道:“他懷中抱著個孩子,漂流不死。古人云:‘大難不死,必有厚祿。’況兼這些鷹鳥護佑著他,長大來必定做官。豈不是個貴人?”王明暗想:“不知何處漂流到此?”向花缸內問道:“這位安人住居何處?姓甚名誰?”連問了數次,全不答應。員外道:“敢是耳聾的麼?”卻不知這安人生產才得三日,人是虛的;又遭此大難,在水面上團團轉轉,自然頭暈眼昏,故此問而不答。那王安道:“待小人去問來。”即忙走到缸邊喊道:“這位***耳朵可是聾的?我家員外在此問你是何方人氏?怎麼坐在缸內?”姚氏安人聽得有人叫喚,方才抬起頭來一看,眼淚汪汪,說道:“這裡莫不是陰司地府麼?”王安道:“這個奶奶好笑!好好的人,怎麼說是陰司地府起來!”
王員外方曉得他是坐在缸內昏迷不醒,不是耳聾,忙叫王安向近村人家,討了一碗熱湯與他吃了,便道:“安人,我這裡是河北大名府內黃縣麒麟村。不知安人住居何處?”安人聽了,不覺悲悲咽咽的道:“妾身乃相州湯陰縣孝弟裡永和鄉岳家莊人氏,因遭洪水泛漲,妾夫被水漂流,不知死活,人口田產盡行漂沒。妾身命不該絕,抱著小兒坐在缸內,淌到此地來。”說罷,就放聲大哭。員外對王安道:“許遠路途,一直淌到這裡,好生怕人!”王安道:“員外做些好事,救他母子兩個,留在家中,做些生活也是好的。”員外點頭道:“說得有理。”便對安人道:“老漢姓王名明,合下就在前面。安人若肯,到合下權且住下,待我著人前去探聽得安人家下平定,再差人送安人回去,夫妻父子完聚,不知安人意下如何?”安人道:“多謝恩公!若肯收留我母子二人,真乃是重生父母。”員外說:“好說。”叫王安扶了安人出缸,對著那些鄉里人說道:“這個你們都要搶了去?”眾人笑著員外是個呆子,東西不搶,反收留了兩個吃飯的回去。
王安先去報知院君。這裡姚氏安人慢慢的行到莊門前,王院君早已出莊迎接。安人進內,見過了禮,訴說一番夫婦分離之苦。院君與丫環等聽了亦覺傷心。當日院君吩咐婦女們打掃東首空房,安頓岳家安人住下。那安人做人一團和氣,上下眾人無不尊敬。王員外又差人往湯陰縣探聽,水勢已平復,岳家人口並無下落。嶽安人聽了,放聲大哭。王院君再三勸解,方才收淚。自此二人情同姊妹一般。一日閒話中間,說起員外無子,嶽安人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樣大家財,被別人得了,豈不可借?不如納一偏房,倘或生下一男半女,也不絕了王門一脈。”那個王院君本來有些醋意,卻被嶽安人勸轉,即著媒人討了一妾與王員外。到了第二年果然生下一子,取名王貴。王員外十分感激那嶽安人。
不覺光陰易過,日月如梭,這岳飛看看長成七歲,那王貴已是六歲了。王員外請個訓蒙先生到家,教他兩個讀書識字。那村中有個湯員外,一個張員外,俱是王員外的好友,各將兒子湯懷、張顯送來讀書。那岳飛還肯用心,這三個小頑皮非惟不肯讀書,終日在學堂裡舞棒弄拳,先生略略的責罰幾句,不獨不服管,反把先生的鬍子幾乎拔得精光。那先生欲待認真,又俱是獨養兒子,父母愛惜,奈何他不得,只得辭館回去。一連幾個俱是如此。王明也沒奈何,因此對嶽安人道:“令郎年已長成,在此不便,門外有幾間空房,動用傢伙俱有在內。不若安人往那邊居住,日用薪水,我自差人送來。不知安人意下如何?”嶽安人道:“多蒙員外、院君救我母子,大恩未報。又蒙員外費心,我母子在外居住倒也相安。”王員外即去備辦了許多柴米油鹽、傢伙動用之物。嶽安人即取通書,揀定了吉日,搬移出去另住,日逐與鄰舍人家做些針黹,趁幾分銀錢添補,倒也有些積攢。一日,對岳飛道:“你今年七歲,也不小了,天天頑要也不是個了局。我已備下一個柴扒、一隻筐籃在此,你明日去扒些柴回來也好。就是員外見了,也見得我孃兒兩個做人勤謹。”岳飛道:“謹依母命,明日孩兒就去打柴便了。”當夜無話。
到了次日早起,嶽安人收拾早飯,叫岳飛吃了。岳飛就拿了筐籃柴扒出去,叫聲:“母親,孩兒不在家中,可關上了門罷。”好一個賢惠安人,果然是“夫死從子”,答應一聲,關門進去,嚎啕痛哭道:“若是他父親在日,這樣小小年紀,必然請個先生教他讀書,如今卻教他去打柴!”正是:千悲萬苦心俱碎,腸斷魂銷膽亦飛。畢竟岳飛入山打柴,又做出什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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