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君者,佞徒。少年作王術,萬古書。”
——《昭史·卷一》衛異人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傳說。
很久很久以前,天上也有一個帝國。凡間的人叫凡人,天上的人就叫天人。凡間有四通八達的街道、擁擠的人群、各色的攤販,有笑聲,有歌聲,有哭聲,天上也有。凡間的人用絲線做新衣,天上的人用雲朵扯布。人間的新衣用染料變出不同的顏色,天上的雲朵分為霞光色、夜色、陽色。霞光色是霞光中的雲朵,夜色中的雲裳黑得深沉,太陽照耀過的雲朵只有生得好看的天人才敢穿。凡間的人用刀幣買東西,天上的人用雲朵換東西。一塊肉要用一朵雲換,一把斧子用兩片雲。凡間的人需要勞作,採集穀物,再用穀物換錢,天人卻不必,天人只種雲,種完之後採集,一片片雲放在褡褳中,想吃什麼想要什麼就去集市買。
人間的國叫大昭,天上的國叫太平。
大昭的人生在搖籃中,太平的人降臨在天河中。大昭的人死了埋在塵土之中,太平的人死了埋在星星裡。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座墳墓。太平人死了多少,天上的星星就有多少。明亮的生前德馨仁厚,黯淡的死前禍國殃民。
春風吹過大昭之時,昭人開始勞作;風吹過太平之時,雲便散了。雲散了,星星高了,天國便無人了。那些賣蔗糖的攤販、賣餛飩的攤販、耍猴兒耍蛇的人也都不在了。他們回到了各自的家中,女孩子們開始認真學習琴棋書畫,不再對著哥哥吵吵鬧鬧要出去玩耍,出去看很多很多的人,等待變成最好的姑娘,嫁給這世間最好的人;哥哥要看很多很多書,救很多很多人,努力在死後,住在最亮的星星中。
很久很久之後,哥哥出征了,妹妹出嫁了,他們都得償所願。
三百一十年前。
“然後呢?”
“然後你該回你自己的閨房了。”少年瞧著裹成一團蠶蛹的小孩兒,靜坐床畔。
小孩兒撇嘴,指了指外面的天,“下著雨哩,哥哥。”
小孩兒怕下雨,一到雨天,就賴在哥哥身邊。她哥哥是個類似母親的存在,自幼撫養她長大。
少年一襲白袍,玉扣方取下,腰間鬆垮垮的。他也有些倦意了,準備就寢,就抱起那蠶蛹,預備扔給宮女。小孩兒卻伸出兩隻觸角一般的手,緊緊地抱住少年的脖子,趴在他耳畔,輕輕道:“哥哥,我們做個交易吧。”
少年微微一笑,眼中卻沒什麼笑意,“又想抄《女誡》了?”
上回下雨,小孩兒也這樣同他哥哥說,而後開始漫天胡扯,從海棠園的貓說到春荷池的金魚,又從芙蓉閣的盆景中生出一隻長得特異的昆蟲說到廚房周大娘居然用蛤蟆肉做了一碗羹給她老頭子補身。她越說越興奮,二郎越聽越噁心,最後只得合上她雙眼,拍她入睡。第二日,二郎越想越覺得被這孩兒哄了,便罰她抄了一百遍《女誡》,後又命她將《禮記》中“七年男女不同席”寫了千遍。
小孩兒輕輕地將軟軟紅潤的小臉貼到少年臉頰上,狡黠道:“哥哥,你真的真的不想知道,新來的仙女表姐歡喜誰嗎?”
他挑眉,把她從棉被中抽出來,放在眼前端詳,微笑道:“好孩子,什麼叫歡喜?”
小孩兒偷笑,“就是後花園裡,爬進來一個才高八斗以後會中狀元的書生,剛巧碰到一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長得像仙女一樣的小姐。他們一見面,便是歡喜。”
少年被玉環扣著的黑髮微松,他又溫柔問道:“誰同你說的故事?”
小孩兒笑道:“你莫要再想著罰誰,我從書裡看的哩。同誰都沒關係。”
少年也不急著扔她走了,把她放在床畔,微微笑道:“我也同你做個交易,如何?”
小孩兒點點頭。
少年卻道:“我告訴你,你表姐喜歡誰,你便把你看的書借我一瞧,如何?”
小孩兒被他繞暈了,“不是我告訴你嗎?”
少年淡道:“那我們一起說,看誰說得對。我說得對,你便把書交予我。”
憨孩兒想了想,點了頭。
她在哥哥手上連撇帶捺地比畫,她哥哥卻用冰冷的手指輕輕點在了她的額上,“你表姐自是歡喜你。”
小孩兒急了,“不對!不是我!”
“你表姐不歡喜你?”
“她歡喜我呀,我這麼可愛伶俐的少女,她自是歡喜。”
“那我說得可對?”
“好像也沒錯。我這樣好,人人都歡喜。嗯,你講得頗有道理。”
“你的書可能借給我瞧一瞧?”
“借給你了,莫要再傳給旁人看,我聽人說,大人瞧見了,要打我,要燒書哩。哥哥今年一十四歲,還是個孩子,不是大人。對,可以瞧一瞧。嗯,你平素見識太窄,理應瞧一瞧。你瞧一瞧,便知道書中的書生如何好哩,真真是個清雅如仙、有情有義的好男兒,解救那小姐於閨閣苦牢之中。他們婚後還遊遍了名山大川,那風景瑰麗甚至連《山海經》中都不曾提到過,瞧完可長見識啦。”
第二日,果然小孩兒被打了一打,書被燒了一燒。成箱的話本子被內侍從閨閣中抄了出來,難為她藏得深,東塞一本,西挖一冊。小孩兒哭得大鼻子泡泡都出來了,少年白衣金冠,清冽如薄荷。他面前放著一個炭盆子,火光猙獰,燒一本,那孩兒挨一下。
“清雅如仙?”
“哇……我的《金釵記》,你好狠的心,大佬!”
“有情有義?”
“我的《離魂記》!”
“閨閣苦牢?”
“大佬,那是孤本,大佬,那是我借旁人的,哇……你燒我好了!”
“名山大川?”
“你燒吧,反正我都會背了,你燒一本回頭我默一本!”
“可長見識?”
“我跟你拼了,我今天跟你拼了!你不用攔我,你肯定攔不住優雅聰慧如我,我一頭撞死到你身上,教你滿身血糊糊,待到來年,我便做一頭癩頭包子,蹲在你上朝的路上,我尿你一身!”
少年看著被下人鉗制住的小孩兒,拿帕子擦了擦如冰如玉的手,冷笑道:“難為姑娘下輩子記得我,做個癩蛤蟆還惦記著本君。你且莫忘了本君,本君可歡喜你,歡喜死你這樣兒的好孩子了!”
小孩兒哭得眼都腫了,扯著嗓子號:“你做什麼哄我?你歡喜誰你自己不清楚嗎?你歡喜表姐卻不願讓人知道,你甭當我不知道!你這個撒謊精!你這個小人!”
少年並不動聲色,許久,才微笑道:“本君自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的小人,你卻是連小人都難教養的女子!”
他靜靜看著小孩兒捱打,像是觀賞什麼稀罕的盆景,待她哭得無聲了,才拂袖而去。
那一年,三娘喬植十歲,一頭小侏儒。二郎喬荷十四歲,白衣清爽。
三百零九年前。
她望著四周,綠油油一片,不大明亮,只有陽光細小的斑點,透過樹葉,打到孩子臉龐細小的絨毛上。
她吞了口水,鬆緩了背上的包裹,戰戰兢兢地瞧了一眼樹下,見遠方一行人說笑著走來,小孩兒乖乖地蹲著,大氣不敢出。
“素聞郡君風雅,這園子今日一見,果真氣度非凡,繁花異卉,世所罕見哪!”中年男子的嗓音。
“國老一生見多識廣,咸陽舊都阿房連綿,人間仙境不外諸等,此園鄙陋雕琢,或可匆匆一瞥,焉敢入目細瞧,豈不貽笑大方之家?”少年微微笑道,端的風雅溫柔,與皇都中傳言全不相符,全無權臣奸佞的飛揚跋扈。
“這花兒養得細緻。秦王宮也曾有這樣好的海棠。雨後益發嬌美了。太尉大人八卦易術益發精進了,推演得連個園子都生生不息的,讓人看著羨慕。”國老頷首笑道,“老臣今日實在榮幸,能與郡君一起把臂遊園……”
一行人的腳步越來越遠,三寸丁鬆了口氣。午時園子守衛鬆懈,她倒能趁機一逃。只願如旁人碎嘴同她所說一般,這海棠樹旁的院牆下,有個不大不小不寬不松的洞,容得下三歲孩兒的身軀。她拿著一包金刀幣,屆時便能海闊天空,逃離這高得駭人的囹圄。
她正盤算著,耳邊有蚊子嗡嗡叫,啪的一聲,打死一隻,繼續想。正想著,雨後鬆軟的泥土上卻又傳來緩緩的腳步聲。
她從樹枝中垂頭,正是那奸佞之徒。
國老遊園已畢,想是已離去,那奸佞還穿著暗紅色的朝服,想是匆忙間尚未換下。他十分好潔,這一時去換衣裳,便不會拐彎回來了。三寸丁屏息,暗自放心。
“今日在園子裡擺膳,雨後蠅蟲多,捧了廣藿燻一燻。”少年想到什麼,在海棠樹下停住,眾人領命。
三寸丁傻眼了。
不多會兒,香爐子捧來了。不多會兒,蚊子被燻到了樹上。三寸丁紅潤白皙的小臉上全是叮痕,連手指上都有。她被咬得含淚,卻不敢吭聲,生怕被那壞人聽到聲響。
一輩子唯一一次的機會啊。
那人清雅,背脊挺直,紗帽微垂,吃得悠閒。
三寸丁摸了摸癟了的肚子,心中暗自嘆氣。
待他吃完,她終於鬆了一口氣,終覺離自由一步之遙。
可那少年吃完一炷香的茶水,卻微笑對內侍道:“把本君的琴拿來。”
他吃完喝完又要撫琴。他肩膀很寬,懷抱很暖,這些她都知道,可是他是個壞人。
少年盤膝坐在海棠樹下。海棠花對著薄荷郎。那郎君又不知徐徐彈著什麼古韻什麼調,靡靡昏昏,連四散的草兒鹿兒都靜靜屈膝。
小孩兒揉了揉眼,靜靜俯視著那少年郎君。
他撫完琴又要拿著棋子研究孤譜,蹙著眉也很清雅好看。旁人都知道他很好看,卻不知道他是個壞人。這個壞人把她變成現在的模樣。冬日裡不過把她充作一把暖爐,夏日裡嫌她活潑,由她被風雨折散。他放與不放手,全然出於一己之私,都與她不相干。她是他養的貓兒狗兒,早已不知道人間是什麼模樣,更何況天上。
暑日黏熱,小小三寸丁恨恨地晃著海棠,眼淚噙滿。花兒驚嚇,砸到了少年身上。
他不曾抬起頭,任花簇堆滿棋盤。
她從樹丫一寸寸下滑,再一次與自由天塹相隔。
而後從棋盤下貓身鑽入那人的懷中,靜靜地抱著他的腰。
少年連看都不曾看她一眼。
她對著他的下頜輕輕呢喃:“我想你啦,哥哥。”
連逃都未逃走,就在他身旁一整日,十尺樹高,不知算不算遠。
可他吃飯時,身旁沒有她;喝茶時,沒有她;撫琴時,沒有她;下棋時,沒有;蹙眉時,沒有;微笑時,更沒有。他有沒有她似乎都不打緊,可是要緊的是,她沒有他,就像再也回不到家的小鳥兒。
“哥哥,我離不開你。”她到底意難平地望著他,一仰頭,哽咽落淚。
少年白皙的手指擺著棋子,許久,才抱起她,放置在那溫暖的懷中,輕輕問道:“你本來預備去哪兒?”
“沒有你的地方。”
他忽然笑了,嘴唇蒼白,映著紅色的朝服,益發不似真人。他說:“何必心急成這樣?”
那一年,三娘喬植十一歲,一頭小侏儒。二郎喬荷十五歲,紅衣端豔。
三百零八年前。
喬植並非自幼侏儒,只是四五歲時得了一場風寒,再醒來,便長不高了。喬郡君養了一幫名醫,專為她調養身體,日日須得一碗苦藥汁,可八九年都不見起效。眼瞧著到了豆蔻芳齡,她依舊是那副模樣。
二郎閒暇時,有了逸緻,曾為媯氏畫過一幅小像,畫上女孩兒唇紅齒白,風月難表一二,手中握著如意,端的傾城。三娘纏著二郎為她也畫,二郎便畫了一幅憨孩兒抱貓兒的畫兒,她一瞧便哭鬧打滾,不依不饒,說要同表姐一樣好看的。
二郎道:“她生的什麼模樣,你做什麼與她攀比?落了下乘。”
小孩兒便哭鬧道:“表姐是生得好看,可我怎麼就不能好看了?我只不過是長不高罷了,我這樣殘疾,卻原來連幅畫兒都不配了嗎?”
少年被她鬧得無法,氣得曲起指節彈她腦門,“你長大了,倒是能生得那副美貌!”
小孩兒硬著頭皮頂嘴,“你只要畫得,怎知我生不得?”
他便只得瞧著她,細細再朝絹上畫。畫兒成了,卻面寒如鐵,拂袖而去。
小孩兒看著畫,那裡站著一個黃衣傾國的少女。她傻傻看了半晌,似被迷住了,許久,卻哭得更加痛心。
她在閨房內哭,表姐便來了,免她觸景傷情,只道:“我拿我的畫兒同你的交換。待你長大了,變好看了,我便把它還你,如何?”
她只是黯然失色,萎靡了好一陣子,待到掛起表姐的畫像在窗前,二哥再來,便總盯著那幅畫兒看。他問她:“你喜歡媯氏嗎?”
他也到了書裡的白衣公子喜歡二八佳人的年華。雖則他書讀得比她好,棋下得比她精湛,人生得比她好看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會喜歡上這世上的一個姑娘,建功立業,然後娶她回家。
小孩兒笑了,她喜不喜歡又有什麼干係呢,只要哥哥喜歡不就好了?她終有一日作為一個怪物死去,多餘的情感怪讓人困擾為難。她說:“表姐待我很好,比哥哥待我都要好。哥哥待我不過一二分歡喜,表姐卻是十分盡心。我喜歡錶姐,比喜歡哥哥還要喜歡。”
他並沒有說什麼,只是看著她,淡淡緩緩地微笑,好像笑到了心中,又好像沒有。
那一年,三娘喬植十二歲,一頭小侏儒。二郎喬荷十六歲,白衣翩躚。
三百零七年前。
小孩兒的哥哥停了她每日一碗的苦藥汁,她竟慢慢長高,慢慢像她已逝的母親。偶爾遇到長公主,那張高貴的臉陰晴不定。小孩兒擅卜卦,他們兄弟姊妹幾人,只有她繼承了喬太尉的天賦。太尉對她素來冷淡,不知是礙於公主面子還是厭棄了小孩兒生母,只於她十歲生日時,送了個小小的龜殼,權作禮物,讓她搖卦耍玩。她大模大樣瞧過幾本易書,便在家中擺起算命攤,拉人算命。起初誰都不信,之後準了幾次,人人才稱奇。
小孩兒愛下棋,謀略之術卻甚差,一輸再輸,愈挫愈勇。後有一日,與少年對弈,小孩兒執黑子,輸得慘烈,只剩一子。她灰頭土臉,有氣無力,他卻伸手,捏走了那枚黑色棋子,從腰間解下他自幼戴著的暖玉,俯視著她淡道:“老是贏你這猢猻也沒甚意思,在背後不知啐我幾回了。這次便拿玉與你換這最後一棋,可還公道?”
小孩兒當時就臉紅了,她面上從不敢駁二郎,背後卻是罵得唾沫亂飛。
隨後,二郎便冷笑道:“這些日子,我為你踅摸了個天下無雙的好夫君,恭賀姑娘以後要自由了。只是難為姑娘,得略等一等,本君即日出徵,少則一兩載,多則兩三載,回程之日,便是送你出嫁之時。”
小孩兒傻了,小手抱著暖玉,傻乎乎地看著二郎,二郎忍不住揪了揪這孩兒的小辮子,道:“你這憨孩兒!我養你這麼大,你倒是禍害得他家破人亡,也算你有幾分本事!”
小孩兒摩拳擦掌。
二郎就又笑了,他面容清爽,笑起來沁人心脾。可他並不常這樣開懷,尤其在小孩兒面前。那個陰鬱的少年也許才是他的哥哥,不管他在外面是如何溫雅愛笑。小孩兒心中一動,問他:“可比二哥?”
二郎緘默。
過兩日,天子有旨,喬二郎帶兵出征。
他走的時候,她卜了一卦。卦象說他哥哥全勝而歸,她便滿心滿意等著做個新嫁娘。
她跑到花廳,問老爹爹:“爹爹,誰是天下無雙?”
他爹爹想了想,道:“天子?”
小孩兒開始哭了,哎喲我死去的娘哎,不帶這麼坑人的,天子爺爺是二哥的外公,我這是要去當二哥的外婆了嗎?這還是親哥嗎?怪不得走的時候還對我笑了笑,外人都說我大佬是奸臣我還不信,我大佬壞透了啊,爹爹!
她對她親爹哭訴,她爹爹哭笑不得,什麼亂七八糟的。她說她哥哥給她尋了個“天下無雙”當夫君,太尉大人臉色變得很凝重,許久,才咳道:“這個‘天下無雙’不是天子,說的是一個聰明好看的兒郎。”
她問爹爹:“有多好看?”
太尉大人當時正在吃早點,不遠處,盛著一碟包子,被她纏得無法,指了指包子,隨便敷衍她,“差不多就這樣。”
害得她從此瞧見包子便傻笑,放到口中,只小心翼翼地善待,咬一口,便臉紅。
她問他的老爹爹:“天下無雙可高?”
老爹爹比畫了兩個她,嘀咕道:“這麼高。”
小孩兒從此每日喝三斤牛乳。
誠如他哥哥所說,她若真真一直這樣高,嫁給天下無雙,也真真是故意害人家雞犬不寧。
她慢慢長高,慢慢長大,慢慢地,做了一場又一場夢。夢中有天下無雙。
那一年,三娘喬植一十三歲,豆蔻年華,二郎喬荷一十七歲,鎧甲崢嶸。
三百零三年前,家中老奴把她背到了山上,蒼老的手撫摸著她的眼睛。
她忘記了什麼,醒來後,一襲紅衣裳。
那一年,她十七歲,紅衣黑髮,二郎……二郎又在何方?
二百年前,她與翠元夫婦去奚山下的小鎮中吃酒聽舞。三壺猴兒酒,一場荒唐戲。
歌舞的姬旦妝容好不乖張。
唱了一出披著帝王將相皮的後花園私定終身。
臺子上說了一出半真半假的戲。很久很久以前,大昭第一位君主成璟終於掃平南方諸侯,登上了天子之位。
昭天子功績垂名千古,統一天下本該欽享太平,卻有一樁事,始終在心中鬱結。
成璟年過六旬,英雄垂暮,卻依舊無子。他平生只得一女——華國公主。
華國公主嫁喬伍,生一子兩女。喬伍官拜太尉,掌管軍政。
公主與太尉的獨子,便是名震史冊,萬世唾罵,臭名昭著的郡君喬荷。喬荷自幼便工於心計,心狠手辣,有巫族曾私下傳聞,此子是災星下凡,日後定然為禍萬民。
因他是帝國唯一繼承人,手段又十分狠戾,十五歲上下,眾臣便懼他怕他,當時有史官諷刺道:“奴兒對主陽奉陰違者不知凡幾,然對君,始終如一。”說的便是,對喬荷,那些泥腿子軟骨頭始終如一地恭敬,也始終如一地怨憤憎恨。
他太聰明,又太高貴,始終身在雲端之上。只可惜,為人陰損太過,身體並不十分好。喬荷為人冷僻,只有個貓兒狗兒一樣的吉祥物,當護身符一般帶著,冬日時總抱在膝上處理政務,便是他最小的異母妹三娘。
三娘比喬荷小四歲,從小便個子極小,為人陋顏,只是不知為何,投了這古怪郡君的緣,自己親自養在身邊,閨閣擺設,文學教養,琴棋書畫,從不假他人之手。
眾人皆知,依照喬荷的冷淡性子,絕不是對這異母妹寵愛過分,而是對她有所考量,預備養好了,日後派上大用場。在大昭,女孩兒也不過是爹媽生多了的東西。
原本為了登臨天下,拋下親妹也是肯的,只是既然有了異母妹,又是嫡女,何樂而不為呢?
說起喬三娘,便要說到她的母親媯氏,本是糟糠之妻,夫君好容易因德行出眾而被選拔入都,一朝公主瞧上夫郎,便淪為了平妻,任人作踐至死。只是媯氏死時,也未脫去嫡妻名分,公主耿耿於懷,對三娘一貫沒什麼好臉色,幼時便動輒打罵,使得這姑娘為人怯懦自卑極了。喬荷於文學造詣上是個不世出的天才,平素詩文教三娘許多遍,她仍不會,與哥哥兩相對比,加上出身如此,總是觸目驚心,畏畏縮縮,益發不討喜。
曾有史書記載,她哥哥抱著她,冬日在屏風內見大臣,商議政事,這孩子始終不肯抬頭看人,只縮到喬荷白裘裡,哆哆嗦嗦。有大臣見她頂發稀黃,嘲笑了起來,三娘竟咬住了大臣的胳膊,用頭抵那二品的臣公,滿座譁然,去拉都拉不開,只見她滿嘴血沫子,卻不停地掉眼淚,仿似被咬的是她。直到郡君訓斥,她才抽抽搭搭地放開口。由此可見三娘性情之暴戾多變,實不是溫和之輩,更與賢良淑德沒什麼關聯。
喬荷手腕冷厲,朝中大半敢怒不敢言。昭天子是個明君,知道此等人若做了帝王,定然攪得朝廷腥風血雨,將方建好的大昭陷入萬劫不復,便從旁支中選出了一個品性優良、生來異象的敏言公子。
敏言公子與喬荷同歲,生時滿室霞光,十里清香,郡人嘖嘖稱奇,凡路過他家府邸之人,皆交了好運,能旺三五月之久,眾人無不以為仙胎下凡,個個愛他敬他。
敏言公子文武雙全,七歲時曾獵豹取膽,烤炙之後大啖道:“世人皆以此物形容膽大之徒,今日吾食之雖甘,卻覺自膽未增,反變小也。”尤見其膽色。
敏言自幼言語行為既特異常人,生得又丰神俊朗,為人寬厚仁愛,顯是明君之相,一被接到舊都,群臣便沸騰歡呼起來。他們的歡愉代表著,忍耐多時,終於可以擺脫令人不寒而慄的喬荷,也終於等到了昭天子的示意。
昭天子雖未明說,但敏言吃穿住行規格皆與儲君無異,更比喬荷高了半格,一時之間,兩龍爭鬥,高下立現,益發顯得喬荷人品低劣,敏言行止處處得人心了。
喬荷為人奸詐齷齪,處於下風,為了麻痺天子和敏言,反倒思覺出一個點子來,上奏為幼妹三娘求婚,對象便是敏言公子。昭天子竟也應了。喬三娘為人何等鄙陋,敏言早就聽聞,雖不得抗旨,卻也要考量一番,這一思一度,一飲一啄,一立一破,誰知,便鬧了一出千古佳話《龍鳳緣》。
戲臺子安靜了,奚山上的三娘吞了口酒。
此一時,容貌略帶英氣的舞姬卻開始繪聲繪色地反串著敏言公子,好個憂愁俊朗、翩翩儀表的少年郎,夜晚月明時,悄悄翻到了喬太尉粉牆。
演敏言公子的歌喉極好,輕聲對月唱道:“自古英雄迎嬋娟,怎好醜婦配玉郎?天子一令到人間,便將愁苦灑成江。”
他身著黑衣,姿態優雅,轉過月亮門,到了太尉府的後花園。
聽聞那喬三娘便住在後花園外的海棠園內,這公子便摸黑朝前行。瞧見一處匾,依稀是三字,形容像閨閣,公子猶豫許久,還是踏了進去。
賓席上的三娘卻忽然捂著帕子乾嘔了出來。她面無表情地瞧著戲臺子,一動不動地瞧著,一旁的翠元以為她醉了酒,拿巾帕為她拭臉,誰知卻越擦越溼。
戲臺子上的敏言公子已悄悄踏上了那閨閣的二樓。
一步,兩步,三步,賢或愚,美或醜,那裡燭光還亮,推開窗,便能見分曉。敏言公子踟躅而悲傷,聽聞傳言,原已預見是個怎樣的女子,然終究心燈熄滅,還需一口氣。他緩緩推開了窗。
窗前是一幅仕女自畫像。明眸皓齒,笑意嫣然。大昭閨中有舊俗,及成年,掛主人小像可免災。
敏言瞧見像,卻轉憂為喜,這心情,仿似下了千年百年的雪,快要淹沒塵世時,終於停了。屋內的女子很敏銳,低聲喚了句何人,便匆匆熄滅了燭火。
丫鬟老媽子來了一大堆,嚷嚷著姑娘如何了,這女孩兒聲音溫柔至極,瞧著窗的方向,在黑暗中嘆了口氣。月光照到了敏言的身上,少年郎幾多手足無措,卻又翩翩風雅,站到了女孩兒咫尺。
她想她遇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又想這指定又是一場春夢,便輕聲道:“無事,一隻貓,都散了吧。”
敏言此生再無這樣雀躍過,走出那院子,唇角還帶笑意,順著月光,終於有了一絲明亮,緩緩瞧向那三字時,雪化了,這一刻的世界,又恢復了原本的骯髒。
敏言病了,病得很重,因是心疾,無藥可醫。
戲臺下的三娘低下了頭,卻連鼻子都酸沉得不像話。這樣闖進別人的家,這樣在旁人熟睡的時候,改變她的命運,改變她的夢想,改變她的人間,他怎麼不去死呢?他怎麼還沒死呢?
翠元抿唇瞧著三娘,他原本看著戲臺子上的風花雪月,轉眼,卻瞧見了淒涼的妻子。他的妻子孃家也姓喬。
戲臺上,敏言的病驚動了昭天子,天子關懷焦急,逼問敏言何故,敏言卻不肯說,許久,下人吐口,天子方知敏言夜晚探了未婚妻。
“可還滿意?”老天子笑了,畢竟敏言還是個孩子,他以為這個孩子只是羞惱困窘,思慮成疾罷了。
孰料敏言奄奄一息,卻堅決道:“陛下,臣此生絕無染指皇位之心,求陛下寬恕臣之罪。”
昭天子方知事態嚴重,細細盤問,少年才肯說,他那夜誤入的園子並非海棠園,而是榕樨園。園中住著的也非喬三娘,而是喬三孃親舅家的表姐。
這女孩兒姓媯,雖家道中落,容貌卻是絕色,品性更是溫和,素來與喬三娘十分親密。昭天子思度許久,還未想出兩全其美的良策,北方三十三部諸侯聯同匈奴卻來犯了。喬荷陰狠狡詐,想趁機篡奪兵權,便請旨出征,更言道,若此番勝利還朝,願請天子主持兩個婚禮。
昭天子問哪兩個。
“一者臣妹與公子,二者臣與媯氏!”
酒壺的脆響太過尖厲,砸碎了四周的喧鬧,也砸碎了喬郡君的話。奚山上的三娘酩酊大醉,站在琥珀杯的殘骸之中,踉踉蹌蹌地指著眾人,雙腮酡紅,笑意嫣然道:“我知道要演哪一折了,我知道!讓我,讓我說與你們聽!媯氏知敏言公子日後承繼大統有望,不,是媯氏對敏言心生愛戀,苦苦掙扎,又不想嫁那齷齪鄙陋的郡君,最後終於遣丫鬟送了一方帕子予敏言,以寄相思。敏言本以為無望了,瞧見帕子,方知小姐心意,大喜過望,心中又實在不願辜負小姐,便上稟天聽,堅持要同喬三娘退婚!昭天子本就是個慈愛的仁君,對孫輩再好不過的,見敏言公子疾病過甚,只得答應他。卻因北方戰事吃緊,恐多疑小人喬荷心中生隙,便將此事瞞得徹底。喬三娘因被退婚,顏面盡失,心中生恨,竟趁夜毀了媯氏容顏,更把她沉入城河之中,幸而媯氏平素為人極好,有下人捨命搭救,她連夜逃到城外尼庵中,隱姓埋名起來。”
媯氏失蹤了。敏言公子以為媯氏為太尉府人所害,悲痛萬分,幾不欲生。此時,朝中卻有密報傳來,郡君喬荷通敵叛國,預謀同突厥王聯合攻回咸陽,自立為王,割十六國做謝禮。軍中有五千將士不肯屈服這等賣國賊,皆被他殺害了。那回京報信的兵士便是死裡逃生中的一人,字字懇切,句句含淚。敏言公子痛失佳人,此時又聽聞此事,國仇家恨,一併湧上心頭。大昭國民聽聞此事,皆義憤填膺,有些恨極了的有識之士,甚至做了那喬荷的土坯像,日日鞭錘,夜夜怒罵,猶然不能洩憤。昭天子本就年邁,經逢此等變故,氣得一病不起。敏言臨危受命,召集大昭兵馬,金戈鐵馬,千里之遙,也要取喬荷首級。大昭眾志成城,北匈奴可汗耶支部族烏合之眾,連連潰敗,喬荷見情勢不對,被逼無奈,只得自裁。
華國長公主聽聞喬荷死訊,自請廢為庶人,昭天子知女兒不曾參與叛亂之事,只廢了她封號,命永世不得入宮。華國公主同太尉去接喬荷棺槨,一代奸賊,連天都不願全他骨肉情誼,連日大旱,七月酷暑,待到打開棺木之時,那賊人……那賊人啊,竟已銷了骨肉,只剩一攤血水。
敏言大勝,班師回朝,途中經過尼庵時,天降瑞雨,他去庵中躲雨,滿身狼狽,靜看滂沱喜雨,卻聽身後有人嗚咽。他轉身,是被毀了容顏的媯氏。
敏言公子豈是重貌好色之徒呢?他憐愛媯氏一如往昔,並不因她容顏毀壞而有絲毫改變。合該媯氏是國母之命,大起大落,苦盡甘來,過些日子,竟有名醫說能治這殘容,只是敷藥之後,需要靜養,不得見人。敏言自是依她,匆匆籌備婚禮,平素也只隔門問候罷了。
喬三娘心中益發怨恨,不肯在此事之上罷休。她自兄長死了之後,竟似瘋了一般,整日坐在閨中繡嫁衣,不言不語,不食不飲,不眠不休。華國公主見她如此,思及孽子,十分傷心,上了摺子話家常,昭天子不知為何,又下了一旨,將喬三娘許配敏言做側妃,擇日入府。
喬三娘心機深重,惡貫滿盈,由妻降妾,已是報應。她既非國母之命,做什麼都不過枉費心機,徒勞無功。
敏言公子與媯氏大婚當夜,百國上下好不熱鬧,如果敏言是昭人心中的聖人,那麼聖人又娶了德行如此美好的絕色佳人,所有的人彷彿都瞧見了百世其昌的大昭,也瞧見了充滿希冀繁花似錦的人間。
公子府前,敏言等得焦急,似乎等了一輩子,此刻方盼來畫中的佳人。可是卻有兩頂轎,從不同的方向抬到了敏言的面前。
樂正施沁衫的太平音聽得人心徐徐如春風,敲敲打打,這一頭,紅角垂漾,嗩吶聲聲,似從遠處迎來了風平好景,平步青雲來了杏花路,另一側,兩個轎伕卻像是卸下了粗礪的纖繩,掛著白色挽縵的花轎揚起塵土,重重砸在了鸚鵡橋上。
那頂孤零零的轎子中,緩緩走出一個一身紅衣、蓋著白色蓋頭的姑娘。她狠毒而醜陋,她德行有瑕疵。她被人貓狗一樣養大,又活得如貓狗一樣蠢笨逐利。誰教出了這樣的孩子呢?誰把她變得這絕世罕見的壞?誰讓她心中充滿毒蛇的涎液?
這姑娘是喬荷養大的喬三娘。喬三娘說:“既已下聘,豈能無信?吾兄之命,吾不敢不從。”
半年前,堆滿太尉府的一百抬嫁妝,如今,滿是灰塵。
喬三娘瘋了,她不願做妾。
敏言知道來人是誰了,十分厭惡,為免誤了吉時,下令命侍衛把她拖走。
姑娘隔著白得如雪的蓋頭道:“今朝乃君大喜,特來慶賀。”
敏言見她繡得錦繡團簇的袖中隱隱有銀光,又聽她言語,擔心她對媯氏不利,便一掌打在她的心口。
姑娘被一掌擊中,身子晃了晃,卻屹立天地間,未曾退一步半步。她緩緩掏出了匕首,望著蓋頭外的世人,卻狠狠刺入了自己的胸口,鬆手的一瞬間,她隔著蓋頭,對敏言道:“公子大喜,一喜花燭,二喜……二喜喪妻。”
大昭有一個傳說,若在婚禮之上見血,則是大凶之兆,不應在男身,便應女身。輕則跌打損傷,勞筋動骨,重則嘉年喪偶,痛失所愛。
歹毒的姑娘呵,窮盡一生,最缺德的事兒也做出來了。就算死啊,她也不讓旁人稱心,她唯恐媯氏不能一生殘疾受盡煎熬也死不了,又怕媯氏死得太遲,不能教敏言嘉年喪偶,痛苦終生。
那時是八月,入了秋,晚上的風很大。這毒婦死了,眾人拍手稱快,他們群情激奮,朝著這死去的女孩兒身上吐痰咒罵,如同當日鞭打喬荷的泥胎。似乎連天都不勝歡喜,用盡所有的力氣吹散這女子的每一寸骯髒惡毒的肌膚骨血。
風吹起了她的蓋頭。蓋頭像一段雪綢化成的鳥,飛到了天上。鳥的尾巴上沾著那姑娘的血,燃燒成了一團火,高高遠遠的,誰也抓不住。
三娘醉得更厲害了,翠元不得不把她從酒肆中帶走,遙遙地,眾人還聽見她在說:“我瞧見了,那天下無雙的聖人敏言在哭,他哭了,哈哈,他哭了,抱著屍體哭得不能自禁,甚至無人能扶起來。升官發財死娘子,古來三喜,他為何哭?為誰哭?這世人都瘋了!為不認識的人哭,為仇人哭!阿元,我的好阿元,風這樣大,我以為蓋頭會飛得很高很遠,再也不回來啦,可是,我又眼睜睜地瞧它重新覆在那姑娘的臉上。你知道為何嗎?我告訴你,我來告訴你,倘使無蓋頭覆面,醜婦何能見人?死後亦自不安!”
喬家真正的三娘被這群人鬧得頭也疼,心也疼,糊糊塗塗地想著想著,忽而想起來,她表姐房間裡掛的那張小像,隱約是她。或者,那是哥哥希望中的她。後來,她為了另一個人、另一場希望,變成了那副模樣,繼而,因為一場失望,又忘了那個畫像。
年紀大了,只聽到歌兒啊曲兒啊,熱熱鬧鬧的,都是極好的,至於故事,瞧個熱鬧便是。當然,包子,從此以後,是不再吃的。
那一年,喬植忘了自己的年紀,因為她記起了她哥哥。那一年,喬荷十九歲,永遠的十九歲,屍骨無存。
齊明十五年。
一場陰司事,三更夜半,明鏡懸在謝侯殿。
晏二主審,覆著鬼面,扶蘇夫婦並同謝由立於一旁旁聽。
夜叉提上的是個鬼魂三兩重的老人。
“下跪何人?”
那鬼魂佝僂著腰,面上一張垂下的枯皮,眼珠渾濁,剛從十五層磔獄提出。
“老奴喬龐生,開國太尉喬府的養花人,定寶十年卒。”他聲音沙啞難聽。
“你可知本府拘你何事?”晏二聲音鬼氣森森,與白日不同。他手中握著一隻驚堂木。堂下黑白兩班,短靴長舌,手上握著鐐銬狼牙,鬼頭鬼臉。紅燈籠教陰風吹得慘慘煞煞,那老鬼喬龐生心中驀地一懼。
“老奴並不知。”
“你可識得喬三娘,大名喚作喬植的女子?”
“老奴主家的三姑娘,自是知道。”
“那你可知,她葬在何方,為何從死去至今,一直未歸陰司?”
“她便……葬在後花園的海棠樹下,倚著荷池的那株。三姑娘夭折是一件頗為私隱的事,她當年的屍首是太子敏言抱回,太尉大人接連喪了一子一女,哀慟之下病倒,公主囑咐我等把三姑娘下葬,並命闔府不許再提此人。之後老天子駕崩,太子變成天子,直到遷都太平之前,每年都會來府中拜祭三娘。”
“你可還記得是哪處?”
“自是記得。”
“前方帶路。”
夜濃黑,海棠睡得正沉,這一幫莽鬼驚擾了花魂。
挨著一池碧水的海棠樹粗壯茂密。
“挖。”晏二擲了一支令,眾鬼捧下,忙活許久,竟真挖出了一具碩大的紅木棺,摻著泥土的腥氣,令人作嘔。
“開棺!”
府中老人謝由愈看愈驚疑,思前想後慌了神,連連擺手,“判官公子,不可不可啊!這處埋的另有他人,莫要妄動!”
“老人家,此事已擾陰司多年。今日若不了結,來人必生禍事。”覆著鬼面的黑衣公子溫言寬慰謝由,可神態堅決,卻似不由勸的。眾夜叉一起使力,那棺槨便掘開了,卻瞬間霞光漫天,直直衝向雲霄,刺得眾鬼倒退了幾步。
晏二冷笑,“喬龐生,你過來辨一辨屍,這裡葬的可是喬三娘。”
那老鬼言之鑿鑿:“正是三娘。”
晏二厲聲責道:“還敢嘴硬!你當本官如此好矇混!開棺時但有異象,生前皆是功名錄上的王侯將相。這霞光漫天,令鬼祟皆退步三尺,定為不世出的君王。白骨髖骨狹窄,顱骨粗大,分明是個男兒,且手指骨節略蜷,胸腹骨隙脆疏明晰,是年邁之象,此處葬的是位年老逝去的天子,絕非喬氏三娘!”
那老鬼俯首猛磕頭,卻一言不發。
謝由情知瞞不住,嘆了口氣道:“只有歷代天子才知曉,太宗便是葬在此處。那泰陵中是個空穴。我謝家三百餘年不敗,與此亦有大大關聯。守墓守了三百年,安安穩穩,料想今年真是劫數到了。”
眾鬼一驚,赫赫有名的敏言大帝竟是眼前白骨,未依山水,未陪葬器物,只孤孤獨獨一身白骨,倒是太過匪夷所思。
“三百餘載,爾於磔獄受盡凌遲之苦,竟還不肯從實招來嗎?”晏二目光移向喬龐生鬼魂,勃然大怒。
生前掘人墳墓者,方才會入十五層磔獄。
喬龐生身軀烏焦,抬起眼,憤怒辯解道:“我只是遵從太尉大人意願,將他愛女從此墳中移走,又何錯之有?至於之後,什麼天子葬在此處,佔了三孃的位置,老奴又豈知曉?”
“太尉何時叮囑你,又為何移走三娘屍骨,所為何事?”
“太尉自三姑娘死後,似乎中了邪,每日關在書房內演算,終有一日,卻推開門,哈哈大笑起來,鬚髮皆白了,人卻瞧著解了之前苦悶。他騎馬入了宮,討了老天子一張旨意,道是天子欠他的,天子竟未怪罪太尉,只擺擺手,放他出宮。他回到家中,至於夜半,便命我等素日不起眼的忠誠喬姓老奴掘出三姑娘屍首,按他指示,用馬車推出了徽城。那一夜,大霧漫天,我們行走卻絲毫不費力,呼啦啦似乎行了千里,連綿漆黑中到了一處,按照太尉之前言明,一個啞巴刻碑,我則揹著三娘屍首重新安葬。這諸多事情做完,我等已睏乏無力,再睜開眼,竟已又回到喬府。若非同伴互通消息,皆有記憶,我甚至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大夢。”
“你可說出全部實情?”
“然!”
老鬼擲地有聲,晏二心如寒鐵,卻火灼器打,冥冥中有些真相需要他去解開,那似乎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不動如山,陰森地看著喬龐生,吩咐夜叉說:“再提華國長公主!”
老鬼面上掩不住一驚,但很快收得妥妥帖帖。
陰風陣陣,眾人還未回神,便聽到極為清脆的鈴鐺聲,一步步近了,卻不見人影。
“成氏何在?”晏二望著空蕩蕩的大殿。
“本殿在。”鈴鐺聲停,殿中傳來柔婉滄桑的女音。
“何不現形?”晏二輕問。
“吾乃一縷散魂,遊走陰陽,本體早已投胎人世。”女道。
“你因何留下?”
“本殿……在尋吾兒葬身之地,至今未果。”女嘆息。
奚山君身形一晃。扶蘇眼珠益發闐黑。
“喬郡君不是已經化為血水?”
“並非吾兒,不過障眼之法。”
“你從何而知?”
“家將謝季扶柩回來,曾密告於我。”
晏二忽覺頭痛難忍,許多畫面一閃而過,神力供著靈識,仿似許多東西就要回來了。
“你可知喬植移葬之事?”他又回到原來的問題上打轉。
“知曉。”女子回答得很平靜,可聲音中隱約帶著一絲快意,“喬伍想瞞我,又如何瞞得住?他當年本預備救大媯氏那賤人,卻不曾成功,後來姓媯的小賤人趁敏言那賤種得勢,竟暗中勾搭成奸,趁夜脫離我府。我只恨當年未殺盡媯氏滿門,留下這個孽障,害得吾兒為她造反,屍骨無存。喬伍後來又想用陰法繼續救活媯氏的女兒,我豈能如他的願?”
“你做了什麼?”晏二覺得額頭有些滾燙,他十分難過,卻不知自己的難過從何而來。
女子笑了,哈哈大笑起來,可是那笑聲十分空洞,沒有人覺得她是真的開心。她說:“我命花奴將她再葬時,劃花她的臉,讓她不能與我兒相認;我命他拔去她的舌頭,在她口中塞以糠麩,讓她不能向我兒訴說她的冤情!這世上真心對我兒好的,除了我,只有她一個。我兒死的時候,她坐在樹下,流了三天三夜的眼淚,後來眼淚便變成了血,全滴在了我兒送給她的那塊玉佩上。玉佩是他出生時,父皇賜予他的暖玉,為天石所鑿,秉持神器之意,是他身份的象徵。他送給了他的小妹妹,或許心內早有打算,待他那小妹妹嫁入敏言府中時,他便放棄江山,臣服於敏言。可是那賤種依舊不肯放過我兒!”她咬牙切齒,聲嘶力竭。
喬龐生渾身一激靈,嚇壞了,跪著死命磕起頭來,“判爺爺饒命!老奴也只是聽從公主命令,一時糊塗釀成大錯……”
晏二總覺喘不過氣來,他許久未言語,眾鬼皆望向他,不知是何緣故。過了許久,他才顫抖著手,揭開了鬼面。那一張久病的容顏佈滿汗珠,在月光中顯得益發蒼白。他輕輕問道:“長公主,喬植究竟有何冤情?”
他問著空氣中的鬼魂,那鬼魂卻似乎抱定主意,緘默不語。
晏二笑了,蒼白的臉上帶了絲異樣的潮紅。他說:“公主可想知道,喬郡君究竟死在了何處?”
奚山君猛地抬起頭,望向晏二。
公主也只是冷笑,“我兒天縱之才,豈會死在敏言那小人手中?可當時眾人口徑一致,我竟是查也查不出了。”
晏二苦笑,陰冷的眼睛望向月光,目光卻帶了絲隱忍,“我是五世的相爺,第一世便是太宗時右相祁恆。方才我五內如被淘洗,前世記憶悉數拾回。”
“那又如何,祁恆是吾兒死後才嶄露頭角,你斷然不知吾兒前事。”
晏二聲音略帶沙啞,他怔怔望著奚山君,眼中有著不可置信,卻又似乎難過得不得了。他說:“那我便說上一說,也請公主斷個真偽,看我可曾哄騙於人。
“北部諸侯聯盟突厥,與大昭成南北對抗之勢。郡君自徽城出發,從南一直打到北突厥,三十三諸侯盡數降服,捷報連連,彼時,其在軍中威信之高,以往來者難有比擬。軍中上下一心,氣勢如虹,不過三個月,便大敗北突厥,一度打至其首都忽而頡,匈奴可汗耶支寫降書求和,願歲歲朝貢,送大昭半壁江山,只求自保。喬荷處理戰後殘局,安置百姓,謝侯先祖謝季是喬荷親信,帶兵回京報訊。敏言許世襲罔替侯爵之位買通了謝季,將降書換成了喬荷通敵叛國的證據。敏言與耶支互通往來,最後達成協議,敏言登基後,把喬荷打下的那半壁江山再還北突厥一半,只要耶支偽造與喬荷往來的信函,悉數送到太祖手中。舉國憤慨,喬荷遺臭萬年,永不翻身,敏言再借東風除去喬荷,一切顯得再順理成章不過。
“敏言與喬郡君的未婚妻媯氏早已暗通款曲,請旨退婚娶媯氏。天子起初不允,但他對喬郡君已生出了戒心,猶豫了一番,就同意了,卻怕擾亂前方戰事,秘而不發。後來因郡君通敵叛國之緣故,天子暴怒,連發兩道聖旨,其一即立敏言為太子,其二賜婚敏言與媯氏。天下皆知。他此時已全失慈心,把郡君當作搶奪其天下的敵人。
“敏言料到此事,本意是逼得郡君真造反,他再帶兵平叛,郡君的冤屈此生是無論如何也洗不清了,便命謝季謄寫聖旨報與郡君。哪知造化弄人,那時天極冷,眾將士本來盡開顏,已經開拔,正待返朝。郡君寒疾又犯了,好一日歹一日,謝季拿來了催命符,郡君瞧見詔書,當夜便高熱不退,不過短短兩日,便喪了命。謝家世代昌盛,聖寵不息,皆因謝季手中握著揭露太宗私密的把柄,而這把柄正是喬荷勝仗之後,蓋有可汗印的北突厥簽訂的降書,另附了十六個城池的交接書。太宗之後的天子都知道真相,人人自危,就怕這秘密洩露出去,一直對謝府十分優待,也十分忌憚。
“這些事皆是我後來在朝中根基愈穩,朝堂四處安插暗探,尋到敏言與謝季當年來往書信,推測出的。”
晏二轉頭問謝由:“老人家,我方才所說可是謝門多年以來的秘密?敏言在郡君死後,找了那降書許久,卻遍尋不獲。兩書如今想必還在謝府高閣之中吧?”
謝由經歷諸多,已波瀾不驚,點頭道:“判官大人所言不差。今日即使大人不說,我也勢必要把真相說出。侯爺臨死之前曾說,此生對先祖不齒至極。謝府家財有一半是三十三城的地契,皆是喬郡君私產,先祖謝季當年侵吞,後來謝家便是靠這些發的財。我已耄耋之年,並無半分隱瞞之意,說出這些,只為慰藉侯爺英靈。公主但可相信。”
那公主的魂魄竟漸漸顯現,是個滿頭白髮的老嫗,全無當年高高在上的模樣。她仰天笑了起來,滿面淚水,“好!好!好!我便知我兒不曾背叛大昭,他臨終時說出那樣的話來,又豈是亂臣賊子?喬伍那老兒好啊,為我教出這樣一雙忠孝節義的兒女!我對不起我那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三娘!”
她放聲痛哭了起來,在殿中大聲呼喚道:“三娘吾兒,你可聽見了,你哥哥不曾造反啊,也不曾做過什麼亂臣賊子!他不該被世人鞭撻,你也不該被世人唾棄!三娘,我的孩子,是母親對不起你,是母親逼死了你!”
奚山君站在一旁,面無表情,淚水卻流得汀濘一片。
“三娘究竟是如何死的?”晏二靜靜地看著奚山君,她曾問他,是否會喜歡一個姑娘。他那麼斬釘截鐵說他不曾也不會,可是他有一世當相爺的時候,畫過那個姑娘。他愛極那個姑娘,寧可向道。因為他無法告訴旁人,他不能娶一個痴情的公主的緣故。不是公主不好,只是他太可憐自己,可憐自己的那一點心。青城殿下也許只是七十年,可他,已整整三百餘年。
“謝季帶回了我兒的兩句遺言。其中一句是給三孃的。我當時一直恨著大媯氏,憐惜我兒死得可憐,只想叫三娘也死了以發洩我心中痛苦,所以,把我兒的其中一句遺言改了改,告訴了三娘。”
“改了的話是什麼?”
“三娘,死何益,生何益?”
三娘,你死了固然沒什麼好處,可是,你活著又有什麼用呢?
“而後,三娘她……”
“三娘死在了鸚鵡橋上。”
三百零七年前,塞外風寒,狼煙滾滾。
打著王軍旗幟的這一支十萬大軍已然走了三日三夜,他們沿著庫爾河,面色肅穆,行軍之時,除了整齊的腳步之聲,竟無旁的聲音。終於,落日也歇,這長長的蜿蜒的行伍吹了長長的號角,歇息在漸漸黯淡的餘暉之中。
一頂深紫色的繡著青鳳的軍帳中,盤坐著一個未及冠的白裘少年。他嘴唇發白,鬢髮發灰,似已病入膏肓,白淨修長的手中摩挲著一枚黑色的棋子。少年的腳下,跪著一個蜂腰猿臂,滿身鎧甲的少年將軍。
“謝季。”少年聲音溫和,似帶著笑,但那雙眼卻沒什麼笑意。
“末將在。”少年將軍垂下頭。
“太醫正如何說?”
“末將……末將還未細問。”
“是未細問還是不敢說?”少年淡哂,眉宇間帶著深深的疲倦,居於強弩之末,再難煥發。他問道:“什麼時候?今日還是明日?”
謝季手指微微顫抖。他的主公問的不是什麼今日明日之期,而是自個兒的死期。
他問自己,是今日死還是明日死。
謝季將頭埋在地上,深吸了一口氣,咬了咬牙道:“太醫正說,說殿下最遲熬不過……熬不過夜半。”
少年聽聞,無喜無怒,眼眸漸漸散了生機,他微笑道:“那會兒,星辰都出來了吧?我歸於此處,總算了卻了一樁心事,不至落那孽障的埋怨,說我講的故事全是哄騙她的。”少年從銀袖中掏出一塊手帕,放在唇畔咳了咳,血漬已包裹不住,順著手心淌在了乾淨的衣衫上。
他隨手將帕子一扔,似不在意,事實上,自他接到京中傳來的兩道諭旨後,他已經什麼都不在意了。本來應能撐上個把月,回到京中,踏踏實實為自己辦一場喪事,可如今,倉促如此,什麼都來不及了。
他說:“謝季,你聽好,我有兩樁事、兩句話囑咐於你。”
謝季哽咽著點頭,竟說不出寬慰的話來。
“第一樁,我從徽城一路打到北突厥,降伏三十三諸侯,途經三十三都城,每至一處,購置的土地、店鋪、珠寶、妝奩,你悉數交予該交之人,帶她遠離是非之地;第二樁,本君生不返朝,死不葬昭地,不必設碑,不用留文,不需拜祭,這身皮囊埋了無主地,做了無主魂便是。”
“殿下!”
少年淡笑,仿若沒聽到,繼續道:“尚有兩句話,你牢牢記住。”
夜幕降臨的時候,天上的太平國星子太過絢爛。
一身白裘的少年望著天際,帶著薄荷一般的清爽笑意,因為寒毒折磨而變了形的雙目此時亦有了些光彩。
他摩挲著小小黑色棋子,帶著末路的孤寂微笑道:“爾為孤山玉,萃成天地質。斯年多縱橫,成敗終難定。本君今日魂魄就要打散,時命所致。小小棋子啊,若你有靈,願窮盡我畢生所學,化為爾身,令你為相五世,全吾收復上百華國,穩固江山,報國愛民之願。”他又道,“謝季,尚有兩句話,你牢牢記住。”
“殿下請講。”
“一者告訴天子,荷此生,未曾一日負外祖,外祖負我;二者告訴吾么妹阿植,一定牢牢地讓她記住——三娘,生何益,死何益?”
三娘,你活著雖沒有多大用處,可是,因為思念兄長而死去了,又能怎麼樣呢?所以,請你一定,一定好好活著啊。
我小心翼翼地灌溉,一日復一日地期待,那麼費力,植成參天的喬木,豈願見你終有一日從容赴死?
我也曾備下三十三城嫁妝,預備嫁我價值連城的掌珠。
只可憐我這孩兒,送嫁的兄長徒然死在馬背上。
其實,我們都曾得償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