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禮拜後,朝夕終於決定回聿市了。之所以下這個決定,是因為之前跟連波通的電話。從G省回來後,朝夕其實不是第一次給連波打電話,但頭次她沒有吭聲,第二次她怕自己膽怯,電話一通她就直截了當地先發話:“是我,鄧朝夕!我想你不必驚訝,多餘我的話我也不想講,我只問你,你打算怎麼解決?”
電話那邊傳來連波粗重的呼吸聲,顯然被她的突然質問弄得不知所措,她當時也沒有再吭聲,靜靜地等著他的回答。
三年,她已經具備了足夠的耐心。
三年,她將心底曾有的愛磨成了針芒,她必須要見到他,她要一根根地把那針芒紮在他的身上。
她不再愛他,所以不在乎他疼不疼。她疼了三年,是時候該還給他了。
“朝夕,我……我……”他果然是懦弱,電話那邊支支吾吾半天,竟然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朝夕納悶,這麼個懦弱沒有主見的男人,怎麼會讓她遍體鱗傷,她不由得生氣,生他的氣,更生自己的氣,忿忿地罵了過去:“你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我替自己不值,太不值了!連波,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責任,你如果還是個男人,就滾到我面前來,好好跟我說清楚,否則你就是躲到墳墓裡,我也會把你的屍體拖出來,你信不信?”
“朝夕,我知道你恨我……”
“僅僅是恨嗎?實話告訴你,我對你已經沒了恨,因為我覺得連恨都不值,更別說愛了,三年,足夠我反思,反思的結果就是你根本就是個騙子,是騙子就還好了,可你比騙子還無恥,你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朝夕當時拿著電話就要失控,但她還是剋制了自己,因為罵起不了任何作用,她只想把話說清楚,“對不起,我不想罵人,情緒有些激動。罵你我都覺得浪費,所以我懶得罵你。你滾過來吧,我們之間的事情該有個了斷了,我受夠了!”
連波沉吟片刻,終於說:“好,我們見個面,我過兩天要回聿市辦點事,如果你很急,你也回聿市吧,我們好好談談。朝夕……”
“好,就去聿市!”她打斷他,根本不想跟他在電話裡囉嗦,“我把手頭上的事情處理完了就動身,如果這次你又食言……”她完全是發狠了,“連波,我會殺了你!”說完就掛了電話,掛了電話她都還喘了好一會的氣。
一直到現在,心口都還像憋了口氣。不能想,一想就覺胸口堵得難受。然後覺得疲憊,非常非常的疲憊,三年言不由衷的生活,她終於忍受到了極限。每在人前歡笑的時候,她總擔心自己忍不住會撕下自己偽裝的臉皮,露出猙獰的面孔。就在前天,跟一個鎮江客戶談生意,飯桌上那客戶百般刁難,當自己的貨真是稀世珍寶,開天價不說,還提出了很多苛刻的條件,否則不合作云云。
林染秋那天沒去,朝夕和一個業務經理去出面談的。朝夕自認脾氣修養一向不錯,可是當那客戶談著談著,把一雙鹹豬手搭她肩膀上的時候,她發飆了,騰地站起身,拿起一杯紅酒就朝那豬頭潑去。場面一度失控,那人叫囂著拳頭都揮到了朝夕的鼻子尖,好在業務經理小黃也不是吃素的,為了保護朝夕跟那豬頭扭打在一起,桌子也被掀翻了,酒樓保安聞聲跑進了包間,後來還報了警……
朝夕不知道後來的情況是怎麼處理的,她當時被公司另外的同事拖離了現場,但她的樣子卻嚇到了同事,據說整個人都發狂了,那桌子就是她掀翻的,讓見慣了她文靜外表的同事受驚不小。朝夕回到家又發洩了一通,把工作室的雕塑損壞了大半,弄得自己筋疲力盡後才慢慢平靜,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她去公司上班,也不等林染秋問話,她直接提出辭職。
林染秋以為她是因為和客戶打架的事,忙安慰她,又跟她道歉,表示以後再也不會讓她去面見客戶,她只負責內勤就可以了。朝夕連連擺頭,顯得很煩躁,就是不想幹了,無論林染秋和公司同事怎麼挽留,她都去意已決:“別逼我,我自己逼自己逼了這麼久,很怕自己哪天一失控會殺人。”
她說著那話時,表情平靜,眼底卻湧動著驚濤駭浪般的暗潮,尖而小巧的下顎微微仰起,有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顯現在她臉上。
林染秋只得作罷,由她去了。
他知道她一直過得不開心,她偽裝自己這麼久,想必已經到了極限,他不像看她這麼辛苦。他是心疼她的,盡了最大的努力想溫暖她,給她堅實的肩膀依靠,無奈她心結未了,他根本奈何不得。
朝夕準備坐第二天的航班飛聿市,林染秋請她吃晚飯為她餞行。吃完飯,朝夕一個人回到獨住的公寓,洗了澡就收拾行李,她發覺自己竟然很平靜,並沒有想象的那樣心潮澎湃。夜已經很深了,她呆坐在沙發上,看著地上打開的行李箱嘆氣,這次他會不會又食言?她沒有把握,她對他完全沒有把握!
打個電話?算了吧,她還不至於這麼低三下四。
但她心裡始終不放心,如果他又失信,她很怕自己真的會去砍死他。想了想,她還是決定打電話,不過不是打給連波。她四處翻找,總算找出了那日樊疏桐給她的一張名片,說有事就打電話給他……
她其實並沒有想過要給樊疏桐打電話,所以名片被她扔進了堆雜物的抽屜,沒當垃圾扔了真是個意外。
一串號碼撥過去,通了。
“哪位?”
“是我,朝夕。”
樊疏桐的左眼皮跳了一下午,以為又有麻煩找上門。以往只要眼皮跳,總會有這樣那樣的事來煩他。但是沒道理啊,他最近很低調的,沒惹什麼事,除了在北京跟阮丘雄叫了一回板,他算得上安分守己了。那眼皮還跳什麼跳?他遲疑著給寇海打了個電話,語氣像是漫不經心,又透著倨傲:“我說海子,這兩天沒去醫院?”
“我剛從醫院回來,怎麼著?惦記你爹?”寇海恨死了這禽獸,語氣也很衝。
“嗯,首長他老人家還好吧?”
“喲,難得啊,你這孝順兒子終於打電話過來問你爹了,放心吧,黨和人民不會讓我們的首長就這麼去的,他好得很!能吃能喝能罵娘,你很失望是不是?”
“哪有?首長為黨為人民出生入死半輩子,他能健康長壽是我由衷的心願。”
“我呸!”寇海在電話那邊咬牙切齒,恨不能將樊疏桐誅之,“你說,你打電話過來幹什麼,想問你爹掛了沒有?想給他準備棺材,還是想給他披麻戴孝?”
樊疏桐嗤的一聲笑:“我已經給他準備了長壽地,你又不是不知道。”
“樊疏桐!”
“這麼大聲幹什麼,就是打電話過來問下而已。”
“你良心不安了是吧?”
“我沒有良心,何來的不安?”
“行行行,我懶得理你了,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吧!”寇海說著就憤憤地掛了電話。樊疏桐只是笑,看樣子老頭子還撐得住,能吃能喝能罵娘,那他的眼皮跳就跟他爹沒啥關係了,那是為啥跳呢?
就像他自己說的,他從來不曾有良心,何來的不安?現在是老頭子欠他的,該不安的是他才對!
那天晚上父子倆又談崩了,這倒不意外,他們什麼時候沒談崩過?當然,樊世榮最開始的態度還是很好的,先是問他身體怎樣,頭還疼得厲害不,要不要再接受一次全面檢查云云。樊疏桐當時板著臉,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像勾子。跟別人生氣就瞪眼不一樣,樊疏桐生氣時反而會眯起眼睛,斜睨著對方,用黑皮的話說,那神情透著股殺氣。他用火柴點燃煙,什麼多餘的話也不願說,歪著頭眯著眼,像是拉家常似的閒閒地問老頭子:“說吧,那個孽種在哪裡?”
樊世榮的心臟不好,儘管已經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兒子會跟他對抗,但斷沒想到兒子會如此單刀直入地問他這個他最不願意回答的問題。那是他心口不能觸碰的痛,三十年深埋的秘密,仍是不能觸碰,但他面對的是自己的兒子,兒子拿刀過來捅,他豈有不受之?
“你,你怎麼知道的,連波說的?”樊世榮當時很詫異,連波答應了保守秘密的,怎麼這麼快就告訴了他。
樊疏桐冷笑:“看來你還是有底的,我怎麼知道的跟你沒有關係,你只回答問題就可以了,我只要答案,其他的我通通不想知道,因為覺得髒耳朵!”
樊世榮頓時氣結,顫聲說:“可不可以不談這個話題?”
“除了這個話題,我什麼都不想談。”
“如果我告訴你,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你信不信?”
“不信!”樊疏桐的臉繃得像石膏,沒有任何通融的餘地,“過去你怎麼待我,怎麼待媽媽,我都懶得計較了,反正你沒把我當人,我也沒把你當人,但是你竟然在外面養兒子,你就太無恥了!虧你還是軍人出身,這種事你都做得出來!”
“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桐桐,你可不可以聽爸爸跟你解釋?”
“我不要聽!我只要問那個孽種在哪裡?!”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在哪裡,你現在就是殺了我,我也沒法給你答案。桐桐,那是爸爸的傷疤,你就當是可憐可憐爸爸,好不好?”
樊世榮面對兒子攻擊,完全無力抵抗。
“誰是我爸爸?你嗎?”樊疏桐嘴角勾起笑,抬起雙腿擱到茶几上,“你就不要說這麼難堪的話了,四年前我這……”他指了指自己的頭,“被醫生切開的時候,我就死過一次了,你給我的命我已經還給你了,我現在的命是自己的,我沒爸爸!就是有,我也早就當他死了!當然,對外我們始終還是有著父子的名分,所以我給你在永安園也準備了長壽地,你哪天蹬腿閉眼了我還是要儘儘孝道的,但是你在躺進去之前事情還是要交代清楚的,你矇騙我矇騙媽媽,不把問題交代清楚,你就是被你的部下埋進去了,你信不信我會把你挖出來?”
仿如五雷轟頂!就是這番話讓樊世榮心臟病發作,當場栽倒了地上,樊疏桐還算有“良心”,在救護車趕來之前,竟還幫樊世榮做了幾分鐘的人工起搏,正是那幾分鐘人工起搏為搶救爭取了寶貴的時間,可是樊疏桐幫忙把父親抬上救護車的時候,還湊在他耳根說:“首長,我不會讓你就這麼死的,你休想把秘密帶進墳墓。”
一字一句宛如掏心。
樊世榮聽到沒有不知道,但是在他清醒後他竟然要求醫生停止救治,當時寇振洲就在旁邊,他求了醫生又求老戰友,聲淚俱下:“老寇啊,你讓我去吧,我去了就是最大的解脫,我怕活著,怕看到桐桐,我沒法跟他交代……”
寇振洲回家後把樊世榮的話說給家人聽,常惠茹當即落淚,“這一家子,是造的什麼孽哦!”寇海氣得發瘋,大罵樊疏桐禽獸,待他數天後聯繫上樊疏桐時,這禽獸竟然正和細毛在雲霧山莊揮杆打球呢。
接連幾天,寇海都拒聽樊疏桐的電話。
今天接了他的電話純粹是因為在醫院的時候,樊世榮幫這狼心崽子說了很多好話,說樊疏桐身體不好,身邊又個沒貼心的人照顧,希望寇海和其他兄弟們多擔待下他。而樊疏桐對寇海的底子早就摸透了,知道寇海心軟一直就很“擔待”他,兄弟倆平日沒少慪氣,可回回都是寇海撇不下他,有時候寇海鐵了心不理他了,他就會甩過去一句,“我半個腦子都殘了,你跟我計較個什麼啊?”
所以下午寇海掐了電話,樊疏桐一點也不生氣。
晚上他還給寇海發了個短信,說要給連波接風洗塵,請兄弟們到雲霧山莊吃飯,他知道寇海可以不給他面子,不會不給連波面子。
朝夕回聿市的頭天晚上,跟林染秋在鼎隆吃晚飯,吃的是法國菜。這家法國餐廳位於大廈的頂層,據說老闆是某位巨星級的香港藝人,裝修極盡奢華不說,大廚都是從法國請來的,來此就餐的客人也多是演藝界的,所以在這裡就餐看見明星是稀鬆平常的事。朝夕就發現他們鄰座一位裝扮時尚的女客人很眼熟,好像是唱歌的,她叫不出名字,因為她甚少關注娛樂八卦,也從不追星。
朝夕給人的感覺一直就是冷靜疏離,待人不會很熱情,但也不失禮節,無論是說話還是做事,她都是淡淡的表情,低低的語氣。熟悉她的人都當她是個性使然,不熟悉的就會覺得她有些清高,目中無人,哪怕是天皇老子站在她面前,她也是雲淡風輕的表情,不會因為你身份尊貴抑或是地位低下她就對你另眼相看。
在公司,沒有人見她發過脾氣,似乎是個沒脾氣的人。有時候難免遇到難纏的客戶,無論對方如何故意刁難,她總是不急不惱微笑示人,而當有人對她表示親近,想進一步瞭解她時,她總是很聰明地和對方保持恰當的距離。
林染秋努力了三年,兩人最親密的時候也相擁抑或牽手,但都是在開玩笑的情況下,兩人笑笑鬧鬧,她沒有當真他自然也沒法真起來,有一次Party後他借酒裝瘋嘗試著去親吻她,結果被她一手擋開,還咯咯的笑“你醉了啦”,然後兔子似的跳開瞅著他樂,真把他當酒鬼了。
這會兒,滿桌的佳餚,香檳醬牡蠣,培根蘆筍卷,菠蘿三文魚,波爾多鵝肝批,茄汁牛排,馬賽海鮮湯,都是林染秋按朝夕的口味精心布的菜,還點了瓶81年的Chateau Margaux,再加上桌上怒放的白玫瑰,還有銀質燭臺上的搖曳燭光,要有多情調就有多情調。
林染秋顯然還在做最後的努力。
可是朝夕姑娘好像視而不見似的,一點也沒有被這羅曼蒂克的氣氛感染,她慢條斯理地消滅眼前的美食,看上去胃口不錯,神色亦再自然不過,恬靜淡然的樣子跟她平素在大排檔吃麻辣燙沒任何區別。
林染秋只覺洩氣,支著下巴看著她發愣,心想怎麼就搞不定她呢?放棄吧,可是他真有些捨不得,就比如現在,燭光下的朝夕比白天嫵媚生動多了,不施脂粉的臉上乾乾淨淨,更顯皮膚通透,那眉眼就像是精心畫出來的,眸底盈盈,似有星芒閃爍。
“朝夕,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啊?”林染秋終於忍不住嘆氣。
朝夕正吃得津津有味,冷不丁被這麼一問,噗嗤一聲笑,饒有興趣地打量他:“你很差嗎?”
“沒有,我覺得我還可以的,基本具備了談情說愛的必備要素,可你為什麼就一直不待見我呢?所以我很納悶……”
“我什麼時候不待見你了?”朝夕笑的樣子更嫵媚了,她一笑,兩頰就有淺淺的酒窩顯現出來,“我一直很待見你啊,說吃飯就吃飯,說上哪就上哪,說要在你家人面前幫你打埋伏就幫你打埋伏,在公司裡跟你同進同出,出差也經常結伴同行,你什麼時候見過我跟別的異性如此親近?”
林染秋一時語噎,摸著下巴,竟然不知道怎麼反擊這丫頭,只道:“你在逃避問題,朝夕!你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染秋,我已經做到了我能做的,但只能到此了,真的。”朝夕收起笑容,很認真地看著他。
“可我不甘心,朝夕。”
“這世上不甘心的事多了去了,就說我……”她擺著頭,目光低垂,“太多太多的不甘心了,但是我還得照樣生活,哪怕心裡似火焚似油煎,我也只能讓自己平靜坦然地面對現實,不能面對也要逼著自己面對,沒有辦法的事情。”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要一份平靜的生活,我可以給你的,為什麼不能考慮下我呢?我自認是個不錯的選擇對象,為什麼你就是瞧不上我?”
“因為我跟你太熟,而你實在是個好人,太好太好的人,我不想把你當作逃避往事的避風港……”
“天哪,原來太熟都是理由。”林染秋仰起頭,望天。
“你當然熟了,熟得都要爛了。”旁邊忽然傳來一聲譏笑。林染秋尋聲望去,但見不遠處的空位剛剛落座一位翩翩佳公子,正瞅著他樂呢,顯然剛剛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他什麼時候進來的,兩人居然沒察覺。
林染秋頓時洩氣:“小舅,你能不能幹點好事?”
“怎麼,攪了你的良辰美景?”阮丘雄剛剛點完菜,將菜牌遞給侍應生,當然不是他一人用餐,坐他對面的是位衣著前衛的妙齡女郎,可他不瞅女郎,目光偏偏投向朝夕,似笑非笑:“朝夕,像我這樣的‘生’人,是不是比熟人要好?”
吃過晚飯,朝夕婉謝林染秋送她回住處,說要一個人走走。林染秋徹底投降,看著她,無奈地聳聳肩:“我放棄了,OK?”不想朝夕拍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經道,“我們還是革命戰友,林染秋同志,革命的道路還很漫長,希望你挺住。”
“臭丫頭!”林染秋忍俊不禁,只覺心下感慨萬千,朝她伸出雙臂,“來,擁抱一個吧,安慰下我受傷的心靈,友誼地久天長。”
朝夕毫不吝嗇地給了他一個擁抱。
他緊緊擁著她,鼻端發酸竟然一句話也說不上來了。他等這樣一個擁抱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了,可惜是友誼的擁抱。
而她亦說:“友誼地久天長。”
深秋的夜晚,北京街頭寒意襲人,行道樹的葉子早早就掉光了,光禿禿的枝椏襯在閃爍的霓虹背景下更顯蕭瑟。
兩人相對站著,身邊是車水馬龍的鬧市,也許是夜色的掩護,朝夕的神情中透出難言的落寞和感傷,可是嘴角依然笑著,眼光閃閃地看著他:“謝謝你,我其實一直很想謝謝你,陪我度過人生中最難捱的這幾年,沒有你……唉,我都不知道現在會是什麼樣子,染秋,因為太過珍愛反而不忍傷害,而這世上最傷人的莫過於愛情,所以我寧願選擇和你做朋友。一輩子的朋友!”
林染秋沉吟片刻,嘆口氣:“朝夕,其實我一直都懂這樣的道理,朋友確實比戀人好相處,也更長久,但我喜歡你不僅僅侷限於朋友。”他自嘲地摸著下巴笑,“不過也沒什麼後悔的,我努力過,就不會後悔。”他觀察著朝夕的反應,湊近她,“是不是覺得很感動?是不是又想說友誼地久天長?”
朝夕推他一把,揮起雙拳捶過去:“林染秋!你這個樣子一輩子也找不到女朋友!老是當面揭穿別人,女孩子都會被你嚇跑的……”
“哇,朝夕,你好毒,咒我一輩子找不到女朋友!”林染秋最喜歡和她逗鬧,捉住她的手將她拉到跟前,扶住她的肩膀,讓她的臉對著自己,“朝夕,看著我!不論你有什麼理由,請你記住,我放手是因為我給不了你想要的幸福,但並不表示我願意看著你一直這麼不開心不快樂,我們認識幾年了,看著你把自己隔絕在人群之外,悶悶不樂的,我真是很難過,覺得自己很沒用。”他那麼認真,眼底閃動著潮意,可是嘴角分明在笑,很堅強地在微笑,“但我沒用並不代表我軟弱,我能接受打擊,所以你大可不必為了避開我而跑回聿市,你是不是不放心我,想躲得遠遠的?朝夕,你該相信我的人品,我不是那種無理糾纏的人……”
“怎麼會呢,你想太多了,我回聿市跟你沒有關係。”朝夕笑了起來,拍拍他的肩膀,“我不是躲你,我是覺得……有些累了,想回去好好平靜下。坦白說北京讓我沒有歸宿感,我覺得我不屬於這裡,有些事情我一時也沒法跟你說清楚,在北京躲了三年,還是沒辦法讓自己徹底放下,心裡的結沒有解開,躲到哪裡都沒有用,我是真的累了,希望這次回去可以有個轉機……”
“我明白了,既如此我也就不再挽留你,明天就走嗎?”
“嗯,明天你別送我了,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你要是想念我了隨時可以去看我的,現在交通這麼方便……”
“那你會想念我嗎?會來看我嗎?”林染秋的眼中滿是不捨。
“我當然會來看你,我們還是朋友嘛,友誼地久天才。”
“朝夕!”
樊疏桐算得很準,寇海一聽說連波回來了,叫上黑皮和細毛忙不迭地趕來山莊,他們都三年多沒見到連波了,一個個都激動得要命。黑皮一身算命先生打扮,架著副墨鏡,拉著連波的手張口就來:“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秀才啊,我們都三個秋不見你了,大院後山的銀杏樹葉子黃了又綠,綠了又黃,三個秋啊,你可把兄弟們想死了,想得肝腸寸斷,想得痛斷肝腸……”
“去去去,瞧你這酸勁兒,還吟詩作對了,也不看看誰在這,當著秀才的面賣弄丟不丟臉啊你。”寇海拉開黑皮,也一把握住連波的手,上下打量他,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你還是一點都沒變啊,秀才,這幾年連個信都沒有,還有沒有把我們當兄弟啊?”
“我一直惦記著大家的,你們都還好吧?”連波淺淺地笑著。
他還是書生氣十足,穿了件米色毛衫,下面配著藍色褲子,黑色千層底布鞋,樸樸素素,乾乾淨淨,一如當年。
“好好好,我們都挺好的,就是掛念你,不曉得你在外面混得咋樣,有沒有被人欺負……”黑皮咧著嘴笑,摘下墨鏡,又忍不住用袖子拭起了眼睛。
細毛說:“秀才,你能回來就好,大家兄弟一場是緣分,只有今生沒有來世,別走了,你爸年紀大了,你哥身體也不好。”
連波也有同感,跟細毛點點頭:“謝謝你們幫忙照顧我哥……”
“拉倒吧,他哪還用得著我們照顧啊。”寇海瞅著樊疏桐就來氣。
樊疏桐沒心沒肺地呵呵笑,就是不接腔。
細毛笑著拍拍寇海的肩膀,暗示他別攪了氣氛。自二姐去世,細毛現在成熟穩重了很多,也很珍惜和家人的相處,他經常勸寇海和黑皮有空多陪陪家人,不要跟家裡人慪氣。而且可能是一直跟隨在何夕年身邊做事,細毛的言談舉止亦頗有何夕年的風範,彬彬有禮,風度翩翩,見到連波更是盛情相待:“既然是久別重逢,今兒又是給連波接風洗塵,這頓飯就我請了,大家盡興地吃,盡興地玩,晚上山莊正好有焰火看……”
“焰火?”樊疏桐很意外。
“嗯,今天是我二姐的冥壽,她從小就喜歡看焰火,本來是想在她生日那天放的,不想她……唉,她沒等到,但是煙花早就準備了的,夕年就安排在今天晚上放了,說我二姐肯定可以看得到。”
細毛敘述起這件事來已然很平靜,想必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倒是眾人一下子沉默起來,不知道說什麼好。
樊疏桐搭住細毛的肩膀,由衷地說:“都是兄弟,你就不用這麼客氣,飯還是我請,我是連波的哥哥,當然是我來做東。至於今晚的焰火我們肯定捧場,我也是很多年沒看過焰火了。”
連波插話道:“哥,你小時候也是很愛焰火的,每次過年院裡放爆竹最多的就是你。”
樊疏桐哈哈大笑:“你還記著呢。”
這時候菜已上齊,細毛招呼大家開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黑皮瞅著連波傻笑,明顯的套近乎:“秀才,你這次回來準備住多久呢?多住些日子吧,難得回來一趟。對了,我還有一事相求呢,就是不知道秀才肯不肯給面子。”
連波笑道:“有什麼事就說,只要我幫得上忙。”
“這個,呵呵……”黑皮摸著光溜溜的禿頂,很不好意思,“是這樣,我一直記著你的字兒寫得好,以前在大院裡,每逢過年過節都有人找你寫春聯,你還記得吧?我也想請你幫我寫幾個字,一直就為這事犯愁,找了幾個人,人家都不答應。”
“什麼字?有這麼難嗎?”連波倒生出幾分好奇。寇海一瞧黑皮那損樣就猜到了八九分,扯了扯連波:“別理他!讓他找別人寫去!”
連波問黑皮:“哪幾個字?你倒說說看。”
這時候大家都猜出來了,細毛忍住笑:“就是‘永安園’三個字,對吧,黑皮?”“對對對,就是這三個字!”黑皮對連波雙手作揖,“拜託秀才了,我現在在永安園做事,最近那邊要換門頭,找人寫字,別人都覺得晦氣不肯寫,你看這……”
“我寫!”連波一點也不忌諱,“我沒那麼迷信,再說不就是三個字嘛,舉手之勞而已,你就不要客氣了。”
黑皮連忙端起酒杯:“來,秀才,我敬你一杯!我知道你不會喝酒,你掂量著喝,意思下就行。”
“誰說我不會喝,我現在也喝點了。”連波說著就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好!”眾人連忙鼓掌。樊疏桐卻愣著不吭聲,頗為詫異,這小子什麼時候學會喝酒了,從前他可是滴酒不沾的。
黑皮也一飲而盡,他一喝酒就有點手舞足蹈:“秀才,我現在覺得你忒爺們!沒過去那麼娘了!我喜歡!我猜你現在不單單學會了喝酒吧,抽菸呢?”
連波喝了酒有點上臉,道:“也抽點。”
“好!”黑皮豎起大拇指,舌頭都打結了,“爺們哪能不抽菸不喝酒的!那妞呢?你學會泡妞沒?”
“哈哈哈……”
眾人一陣鬨笑。
連波的臉頓時通紅。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寇海罵了句。樊疏桐輕咳兩聲,拿起酒瓶給寇海斟酒,難得地討好他:“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待會還要開車呢。”寇海因為高興,一時忘了生樊疏桐的氣。
細毛說:“開啥車,晚上就到山莊住,反正明天是週末。而且剛好趕上山莊換名,有些簡短的儀式,兄弟們也捧捧場吧。”
“改名?改啥名?”
“山莊改名了,以後不再叫雲霧山莊,叫雲夢山莊了。”細毛說著直襬頭,“夕年這人太痴心了,我們家裡人都慢慢平靜了,他還是很悲慟,不知道怎麼表達,就想趁著二姐冥壽時將山莊改名,把‘霧’字改成了我二姐的名字‘夢’。”
黑皮唏噓不已:“好人啊,世上難有的好人!”
“是啊,我二姐沒福氣。”
寇海也不由動容:“我們明天一定捧場!”
樊疏桐正準備說點什麼,手機響了,他一看來電顯示,是北京的號。他嫌包間裡吵就走到房間外面去接,一慣的懶洋洋的語氣:“哪位啊?”
電話那邊傳來一聲輕笑:“是我,朝夕。”
樊疏桐終於確定下午眼皮跳的緣由了,原來並非是有災禍,而是有喜事啊!他做夢都沒想到朝夕會打電話過來,他當時站在山莊的院廊下,一抬頭,滿天星光熠熠,山上的夜風寒意刺骨,他卻覺得整個人沸騰起來。
“朝夕,你怎麼會打電話過來?”他按捺住狂跳的心,喜不自禁。
朝夕在電話那邊咯咯地笑:“不是你說的,有事就打電話給你嗎?”
“是是是,我是太意外,我原來你以為你把我名片丟了的。”
“嗯,是差點丟了。”
“朝夕!”樊疏桐只覺眩暈得厲害,“給點面子好不好?”
“所以我才沒丟啊,我找你的確是有事的。”
“什麼事,你說。”
“我明天回聿市,你給我安排個住的地方吧,隨便哪都行,我不喜歡住酒店,這幾年只要出門就住酒店,厭了。”
“啥?你要回聿市?”樊疏桐以為聽錯了。
“嗯,機票都定好了,明天一早的飛機。”朝夕在電話裡的聲音很平靜,電話這邊的樊疏桐卻激動得都快站立不穩了,腦子裡嗡嗡的,像有無數只蜜蜂在飛,他喘著氣,仍然表示懷疑:“你,你真的要回來啊?”
“噯,你不希望我回來嗎?”朝夕的笑聲格外清脆。
樊疏桐猛拍自己的腦門:“我說呢,我的眼皮怎麼跳了一下午,原來是有貴客來!朝夕,你回來太好了,我代表聿市人民歡迎你!說吧,明早幾點的飛機,我去接你。住的地方嘛,沒問題,我幫你安排!”
朝夕忽然沉默下來……
她沉默,樊疏桐也沒有吭聲。兩人隔著漫長電話線陷入沉思。曾幾何時,他們針鋒相對,鬥得你死我活,最後是兩敗俱傷。樊疏桐從來不曾想過,他們還有一天會如此心平氣和地通電話,做夢都不曾想過!
那時候他們太年輕,還不懂得站在對方的立場考慮問題,也不懂為對方著想,其實後來他冷靜後反思,才恍然醒悟,如果自己不曾傷害到對方,對方是不會反擊的。而他們錯就錯在把自己所受的傷作為反擊的理由,變本加厲地施於對方,於是惡性循環,兩個人都墜入深淵,誰也出不來了。
她墜入黑暗,亦把他拖入更深的黑暗。此刻,樊疏桐面對著滿天星斗,忽然哽咽:“朝夕,這是真的嗎?”
“什麼?”她似乎沒聽明白。
“我是說是真的嗎?我們真的逃離了那樣的黑暗,這是真的嗎?朝夕,我很怕這又是幻覺,眨下眼睛就什麼都沒了……”
電話那邊仍然是沉默。
突然,“嘭”的一聲響,山莊的前院亮如白晝。樊疏桐抬頭一看,原來是何夕年派人在放焰火,彷彿絢爛的霓虹,四散在夜空中……
“什麼聲音?”朝夕顯然聽到了這邊的動靜。樊疏桐抬頭看著漫天絢爛的煙火,眼角明明滲出淚水,嘴上卻含著笑:“是焰火,我所在的雲霧山莊在放焰火,非常漂亮,整個夜空都照亮了……”
“是嗎?我好多年沒有看過焰火了呢!”
“我也是,年紀大了,看什麼都沒了小時候的興致。朝夕,我記得你小時候很喜歡焰火,每到過年就追在一幫大孩子屁股後面趕,要看放焰火。”樊疏桐走到花園中央,抬起頭,“你回來吧,你回來了,我放焰火給你看。我說的是真的,但我不會在這裡放,我會帶你去一個特別的位置放……”
“什麼位置?”
“你來了就知道了。”
“你現在是在哪呢?好像是什麼山莊?”
“嗯,雲霧山莊,不,以後叫雲夢山莊了,環境很好的。你想住這嗎?想住的話我馬上給你安排,這裡跟外面的酒店是不一樣的。”
“好啊,我就住那吧,雲霧山我知道的,環境很幽靜。我喜歡安靜。”
“那就行,我馬上給你安排。”
“哥,你在跟誰打電話啊?”連波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身後,操著手站在星空下,微笑著看著他。樊疏桐反應過來,回頭一看,大家都出來了,都在興高采烈地看焰火呢。他馬上跟電話那邊的朝夕說:“晚點再聯繫,把航班告訴我。嗯,就這,別關機啊,等我電話,拜拜。”
收了線,他滿臉是笑,搭住連波的肩膀:“明天有貴客來。”
連波微微一笑:“我知道,是朝夕。”
“……”
“哥,你在跟誰打電話啊?”連波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身後,操著手站在星空下,微笑著看著他。樊疏桐反應過來,回頭一看,大家都出來了,都在興高采烈地看焰火呢。他馬上跟電話那邊的朝夕說:“晚點再聯繫,把航班告訴我。嗯,就這,別關機啊,等我電話,拜拜。”
收了線,他滿臉是笑,搭住連波的肩膀:“明天有貴客來。”
連波微微一笑:“我知道,是朝夕。”
“……”
樊疏桐愣住,直直地看向他。
“是我約的她。”連波臉上波瀾不驚。抑或是他一直就不太顯山露水,他的心從未對任何人敞開,即便是情同手足的兄弟,亦覺得看不透他。事實上,樊疏桐何曾看透過他?一直以為兄弟倆親密無間。分享一切秘密。現在看來,他真是低估了連波,連波早就知道老頭子的事,卻瞞得滴水不漏,如果不是朝夕在他日記中看到,他準備把這個秘密瞞多久?十年,二十年,還是一生一世?
兄弟間因此有了隔閡。樊疏桐覺得連波高深莫測,可是又不敢多問他什麼,因為連波的態度從一開始就擺明了,他什麼都不會說。
連波這麼聰明的人,不會不知道樊世榮是因為什麼入的院,但他什麼都沒問,只跟樊疏桐淡淡的說了句“抽空我去看看首長”,他甚至沒有像以往那樣勸說樊疏桐不要跟父親鬥氣,完全是事不關己的姿態。他的冷漠不露痕跡,卻又分明顯現在他眼底,樊疏桐一肚子的話都憋回去了。
就如此刻,連波仰著頭,眼底翻湧著外人難以懂的情緒,目光像是穿透了茫茫宇宙,不知道落在哪裡。他沒有穿外套,可能覺著有些冷,下意識地抱住雙臂,抬頭看著滿天炫目的煙花,忽然嘆了口氣:“哥,我和她之間,該有個了斷了。”
次日一大早,樊疏桐在機場接到朝夕,直接將她帶到雲夢山莊入住。跟細毛要了一套最好的房間,推開窗戶就可以眺望連綿的雲霧山,景色相當怡人。朝夕對住處很滿意,就是覺得太豪華,價格肯定不便宜。
樊疏桐來一句:“那你跟我住公寓去,你願不願意?”朝夕忙著把箱子裡的衣服往衣櫥裡掛,哼了聲:“你居心叵測!”
“所以嘛,你就安心住這羅。”樊疏桐揹著手踱到她跟前,“主要是你沒有提前跟我打招呼,我來不及給你準備,先將就幾天吧,等找到合適的地方了我再給你安排。”他指了指地毯上依次擺著的兩個大箱子,“你……這是長住呢,還是出差?”
“你是希望我長住呢,還是出差?”朝夕露齒一笑,她笑的樣子很嫵媚,眉眼間再也不見了少女的青澀。
樊疏桐看著她的笑,腦子又開始犯暈了,他只覺恍惚,很怕是幻覺,怕眨眼功夫她就不見了。
“你怎麼了?”朝夕看出他的異樣。
樊疏桐確實暈得厲害,搖搖晃晃地走在沙發邊坐下,擺擺手:“沒什麼,估計是太興奮了,老覺得不真實。”
“還沒什麼,你臉色好差!”朝夕放下手裡的衣物,忙過來俯身打量他,“真的呃,你的嘴唇都白了,是不是不舒服?頭疼又犯了?”
“麻煩,給,給我倒杯水。”樊疏桐呼吸短促,眼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清了,但他不能表現出來。
可是朝夕何其敏感,當她倒好水遞給他時,他居然接錯了方向,手也抖得厲害,摸索著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白色小藥瓶。朝夕幫忙倒出藥丸,放他嘴裡,他喝口水嚥下去,可是放水杯時落了個空,水杯掉地上了。
朝夕駭然地看著他……
“你的眼睛怎麼了?”她拿手在他眼前晃,他沒任何反應。
他只得老實交代:“沒事,就是犯病的時候會短暫失明,吃了藥就好了。”他無力地仰倒在靠背上喘氣,還在硬撐,“現在好多了,真的。”
朝夕蹲在他跟前,仰著頭看著他蒼白的臉,鼻端發酸:“你要多保重你知道嗎?我們都受了這麼多苦,都要好好活著。”
他閉著眼睛,點點頭:“嗯,我聽你的。”說完指了指房間窗戶,“麻煩把窗簾拉上好嗎?我一犯病就特別怕見光。”
朝夕起身去拉好窗簾,擰亮床頭燈。
房間內一下仿如到了夜間。
“怕不怕?”他靠著椅背,呵呵的笑。都病成這樣了,他還有力氣笑。他伸出手,摸索著,“別怕,朝夕,我現在已經做不了禽獸了,你捏死我就跟捏死只螞蟻一樣容易,我現在對你是安全的。”
朝夕從床上抽了張毛毯蓋他身上,橫他一眼:“都這樣了,還死性不改!”
“都怪我沒聽醫生的話,醫生說我情緒不能激動,我見了你就興奮,能不激動嗎?”他嘆口氣,疲憊得幾乎要睡過去,“那天跟老頭子吵架,老頭子被我氣得心臟病發作進了醫院,寇海四處找我的人,要找我算賬,罵我禽獸……他哪裡知道,我那天晚上一回到公寓也發病了,自己打電話叫的救護車,在醫院躺了兩天,差點出不來。我是禽獸沒錯,可我怎麼成的禽獸啊?朝夕,你說我怎麼這麼不幸,母親死得早,父親對我又是這個樣子,現在又落下這個病根……這都算了,可他不該做出那樣的事,他可以不愛我,不疼我,不把我當兒子,但他不能騙我,騙母親,他以為瞞得了天瞞得了地,公然在外面生孽種……”
朝夕在他身邊的沙發上坐下,心裡難過得不行,又不知道怎麼勸他,“你別想這麼多了吧,上一輩的事就讓他們自己解決吧,我們做晚輩的就不要過問了,何苦讓自己這麼不開心。”她埋下頭,盯著地毯上的螺旋式樣花紋愣自出神,“我這次回聿市是準備定居的,先過來處理下私事,回頭再去北京退房,拿其他的行李。”
“跟連波約好了?好好跟他談談,事情講清楚就行了,別動氣。”
“你還是很護著他。”
“他現在還需要我護著嗎?朝夕,我們都不瞭解他,他的道行深著呢,你我再修煉個十年都未必修煉到他的境地。”樊疏桐自嘲地笑。
“其實,我心裡也沒底。”朝夕絞著一雙素白纖細的手指,猶自嘆氣,“我很怕自己失控,怕自己忍不住……唉,我比你還衝動的。”
樊疏桐勸她:“不必這樣,真的。他有他的生活,你就是撕下他的皮,也改變不了什麼,他該有他自己的生活了,隨他去吧。”
“自己的生活?”
“嗯,他這次回來據說是因為他有個叔叔在國外聯繫到了他,他叔叔很有錢,膝下卻無兒無女,得了重病快不行了,這次派人過來是希望連波能過去繼承遺產,他叔叔在哪來著,哦,在匈牙利,他叔叔希望接連波到匈牙利去定居……”
……
窗外隱約有颯颯的風聲。
房間裡燈光很暗,朝夕的整張臉都陷在黑暗裡,唯獨一雙眼睛在黑暗中迸射出貓一樣的森冷目光。她很少流露這樣的目光。她耗費三年的時間讓自己冷靜,讓自己從鬼變成人,她自認已經做到了,可是此刻她突然又有種要失控的感覺,一陣顫慄,心口氣血翻騰。但她不能在這時候發作,只能遵照心理醫生的囑咐,兩肩鬆弛,雙手下垂,放鬆,深呼吸,再呼吸……
樊疏桐已然陷入沉睡。
他歪在沙發上,虛弱無力,跟平日倨傲混世的樣子判若兩人。朝夕看著他,忽然覺得她和他其實是同類人,骨子裡執拗,內心脆弱,而外表,總是竭力讓自己表現得像個正常人。可是她比他還疲憊,她只想儘早結束這一切。
床頭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朝夕嚇一跳,趕緊跑過去接,怕吵醒樊疏桐。
“是我,朝夕,你在嗎?”電話那端傳來他一貫溫和的聲音。
朝夕冷冷地答:“我馬上下來。”然後“嗒”的一下掛掉電話,沒有一絲一毫的熱度,非常冷靜地取了件長外套出門。
她連自己都驚訝,她緣何如此冷靜。
山莊是典型的中式庭院,最高的一棟只有三層樓,庭院設計借鑑了蘇州園林的素雅古樸之風,青磚飛簷,鏤花雕刻,長長的院廊穿來穿去,每個拐角處都不盡相同,如果不熟悉環境,沒有服務員帶路,是很容易迷路的。大堂的總服務檯設在最外面一棟樓的一層,朝夕住在後院,在假山魚池間繞了好幾圈才來到大堂,遠遠的就看見連波和細毛(樸赫)站在門口說話。
細毛一身筆挺的西裝,揹著手,戴著昂貴的眼鏡,十足的紳士派頭;連波卻是一身便裝,淺米色夾克,深咖色的褲子,非常樸素。
兩人相對站著,陽光從落地大窗外照進來,連波剛好站著光源的邊緣處,長身玉立,斯文儒雅,側臉還是那麼柔和。
當他聽到腳步聲,轉過臉來時,目光剛好和朝夕對接,一抹淡淡的微笑旋即浮現在唇際:“朝夕,你來了。”
說著緩步朝她走來。
他的腳步沉穩,沒有絲毫的零亂。
他的表情從容淡定,沒有絲毫的驚喜或意外。更別說愧疚。
朝夕頓時被他刺激到,渾身的血液直往腦門上湧,太陽穴的位置突突地跳,出門前她還很冷靜的,不知怎麼突然就激動起來了。她竭力讓自己保持冷靜,深呼吸,放鬆,放鬆,她在心裡唸經似的一遍遍提醒自己,她就差沒按捺住胸口,她很怕心裡那個深藏著的魔鬼破胸而出,將他抑或是自己撕成碎片搗成灰粉。
可以預見的過程,不可預見的結局。
活生生地擺在他們面前。
她該如何選擇?
“喲,朝夕回來了。”細毛見到朝夕很是驚喜,忙過來打招呼,“好幾年不見了呢,我都快認不出你了,朝夕,你還認得我吧?”
幸好有他緩解氣氛。
朝夕緊繃的神經頓時鬆了下來,感覺從陰曹地府爬回了人間,恢復了正常的意識和姿態,她蒼白地笑了笑:“樸大哥,怎麼會不認識呢,你還好吧?”
“好啊,挺好的。我昨兒聽士林講你要回來,想住在山莊,我馬上把最好的房間留給你,怎麼樣,還滿意吧?”細毛彬彬有禮,笑容可掬。
朝夕只覺恍惚,她對細毛的印象一直還停留在兒時,那個說話結巴,喜歡跟著樊疏桐混的愣頭小子怎麼眨眼功夫就成紳士了,瞧他現在說話利利索索,待人誠懇有禮,讓朝夕只嘆時光飛逝,彈指間青春已經成過往。
她禮貌地致謝:“很滿意,這裡環境太好了,謝謝你樸大哥。”
細毛回禮:“不客氣。”
一旁的連波始終微笑著,打量她:“朝夕,你的變化好大,我也差點認不出來了。”
朝夕避開他的目光,沒有接腔。
細毛很會看場合,馬上識趣地退場:“喲,瞧我這記性,我待會還有個會呢,都差點忘了。”他抬腕看看錶,“你們慢慢聊,朝夕啊,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你來了就是山莊的貴客,我肯定要好好招待你的。”
“我沒有把自己當客。”朝夕淺笑。
“那再好不過,就當自己家一樣!那我先走了,回頭請你吃飯,給你接風洗塵。”樸赫說著跟連波遞了個眼色,大步走進貴賓室,裡面顯然有客人在等著。
連波和朝夕保持著兩步的距離,又將她上上下下打量個遍,依然是雲淡風輕的表情:“我們到外面走走吧。”
朝夕沒有吭聲,表示默認。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出大堂,立即融入在山莊外濃郁的秋色中。山莊佔地面積很大,旁邊就是高爾夫球場,已經入秋,一眼望不到邊的草坪不見了夏日的綠意,周邊的樹木倒是層林疊染,秋意盎然,每一個角度皆可入畫。
山莊因為就建在球場邊上,只要是住山莊的客人可以直接進入球場,但要打球,還得憑昂貴的VIP卡。連波帶朝夕進去只是走走,並沒有打球意思。
“你要是昨天來就好了,昨晚這裡放焰火,非常漂亮。”說這話時,兩人已經走到了一個斜坡上,連波停住腳步,朝夕便也停住。
朝夕的目光始終沒有望向他,冷冷地道:“你帶我來這,不是來看風景的吧。”
連波回答:“我們可以好好談談,不是嗎?”
“這麼美好的風景,你覺得可以談什麼?”朝夕攏了攏長外套,球場的風很大,她有些冷,“別跟我說,放下過去,重塑自己,我已經不是小孩了,不要試圖用這套假話來哄我。連波,如果換作我的立場,你說我該怎麼面對你?”
連波揹著手轉過身,直視著她:“我就站在你面前,你想怎麼對我都可以,如果你帶了刀的話,可以直接捅過來,我不會躲閃。”他逼近她幾步,臉上原本柔和的線條瞬時變得僵硬,“朝夕,我從來就不是懦夫,也不是騙子,如果你知道我三年前是在什麼情形下離開的你,你今天就不會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我之所以一直避而不見你,是因為不想毀掉大家的生活,我哥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如果我跟你在一起,他會死的,做人不能只想自己,朝夕。”
“說得真是冠冕堂皇!你可以去當教徒了,拿你的仁慈和善良去普度眾生,去救贖更多罪惡的靈魂。連波,偏偏我不是你救贖得了的,你哥也是你救贖不了的,你以為退讓就可以成全我們?你以為你的所作所為是在為他人著想?你太高估自己了,你很自戀知不知道?別在我面前擺出這副仁慈的嘴臉,我已經看穿了你!”朝夕一口氣說著這些話,胸口劇烈起伏著,頭暈目眩,感覺太陽穴的位置血管都要衝破。
“冷靜點,朝夕,你的臉色很難看。”連波試圖靠近她,她警覺地往後倒退幾步,彷彿他是噩夢,一靠近就心悸。
他看著她的樣子,又心疼又無奈,只能嘆氣:“那你到底想要我怎樣呢?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在這討論誰是誰非已經沒有意義,我是帶著赴死的心來見你的,我什麼都不怕,我再次重申我不是懦夫,只要你說出一個明確的解決方式,我都會照做。”
“那你準備去匈牙利嗎?”朝夕突然轉變話題,目光冰茬似的刺向他。
連波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我哥跟你說的?沒有的事!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到國外去,否則三年前我就不會在機場拿槍比著自己的腦袋,拒絕上飛機……”
“夠了!”朝夕打斷他,“別跟我扯過去,我覺得噁心!”她愈發的顫慄起來,闔上眼睛,又睜開,“我只想知道,就你而言,什麼是最痛苦最難抉擇的事?”
連波想了想,道:“讓我哥痛苦就是我最痛苦的事。”
“你哥?”
“是的,他是我這世上最不想傷害的人,三年前如果不是因為他,我也不會在那種情況下離開你。”
“我明白了。”朝夕長吁一口氣,重新注目於他,似乎心裡拿定了注意,原本蒼白的臉上竟然透出幾分血色,“好,那你娶我吧,兌現你的承諾!別跟我說你怕傷害你哥,這是我跟你之間的事情,跟其他人沒有關係!而且我跟你哥現在是以兄妹相稱,我們已經冰釋前嫌了,現在你只告訴我,你能兌現承諾嗎?”
連波駭然瞪大眼睛:“朝夕,你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朝夕逼視著他,幾乎是咬牙切齒:“這就是你最痛苦的事是吧?這就是你最艱難的抉擇是吧?那這正是我要的!我就是要你痛苦,要你艱難抉擇,我要將我所受過的痛苦千倍百倍地還給你!你說了我就是捅刀子你都不會躲閃,你只能承受!”
“朝夕!你冷靜點好不好?如果這只是讓我一個人痛苦,我絕對接受,可還有人比我更痛苦,你可以不為我想,但你不能不為哥想,他都這個樣子了……”
“這是我跟你之間的事,別扯上他!”
“好,不說他。但是你想過沒有,用復仇換來的婚姻你會幸福嗎?你也會痛苦!你都是大人了,做事先考慮代價好不好?你賠上自己來讓我痛苦,值得嗎?”
“哈哈哈……”朝夕突然仰臉狂笑,風將她的頭髮吹得凌亂不堪,她披著一頭亂髮,又從人變回鬼了,從陽間爬到了陰曹地府。
“連波,你不用為我顧慮,我又不是沒有賠上過自己,既然賠過一次,再賠一次又有什麼關係?告訴你,我從來就沒有奢望過幸福,從我母親瘋掉父親去世,我就沒有了幸福,否則我何以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我也試著放下從前,在北京的三年,我努力讓自己活得像個正常人,可是到最後我發現不行,我已經被毀了,毀得太徹底,沒有重獲新生的可能了。我不想害無辜的人,所以我拒絕別人的求婚,我陷在這黑暗裡都腐爛了,我不能將這黑暗帶給對方,也不能把這黑暗帶給樊疏桐,我希望他能好好活著,對我徹底死心,你應該知道那個青蛙和蠍子的故事吧,我跟他就是那對青蛙和蠍子,如果在一起就只能是死!但是你不一樣,不管你有什麼理由,你傷害我最深,是你把我從人變成鬼,你理當負責,這一切都是你該得的!我不會讓你有任何逃脫的機會,今生今世我們已經埋在一起了,你就死心吧!”
“朝夕!”連波蹲下身子,雙手捂臉,先前的從容淡定蕩然無存。他想過種種她找他算賬的方式,甚至是帶著赴死的心,但唯獨沒有想到她會來這一手,太突然了,太可怕了,她竟然不惜以自毀的代價來報復……
“你起來吧,別裝出這個可憐相,別讓我更加看不起你,反正我該說的都說了,你自己看著辦吧。至於你跟你哥怎麼交代,那是你的事情,三天後,我們就結婚!否則,你就給我收屍吧!”朝夕完全是發狠了,撂下這話後就決然離去。
她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連波還蹲在原地捂著臉,喉嚨裡發出渾濁的低吼聲,最後終於號啕大哭起來,景色如畫的球場空曠蕭瑟,因為不是週末,很少有人過來打球,現在也不是打球的旺季,所以並沒人聽到他的哭聲。
三年來,最難捱的時候他都未曾哭過。
他不是懦夫,從來就不是。
可是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他種下的惡果只能自己嘗,他怎麼樣千刀萬剮都沒關係,是他傷害的她,他願意承擔一切,但哥哥怎麼辦……一想到這,無邊無際的絕望讓連波周身冰冷,明明是陽光明媚的白天,他卻像是置身無底深淵一樣的黑暗,從今往後,他的世界只有黑暗,他掙扎到死也擺脫不了這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