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市這邊,蔻海和黑皮第一時間趕到醫院。二毛停止呼吸都幾個小時了,何夕年仍然不準別人碰她的遺體,一個人守在病房內,誰也不準靠近。二毛的雙親悲痛欲絕,她媽羅麗娟當時就哭到休克,直接抬搶救室去了。病房外的走廊一時間被哭聲掀翻,站著的蹲著的聚集了很多人,都是樸家的親友,也有軍部過來的高層。大毛樸梓欣是長女,這邊剛為妹妹的過世哭得死去活來,那邊又要照顧身體虛弱的母親,兩頭奔走,心力交瘁。多虧了大毛的丈夫傅陽幫忙操辦後事,細毛蹲在走廊的角落裡哭得要背過去,傅陽跟他說:
“你不能哭,你是樸家唯一的兒子,你哭,你二姐的後事咋辦?”
蔻海聽了也去拉細毛:“你出息點行不行?人死不能復生,你爸媽這麼大年紀了,你們家就指望你了,你哭瞎了眼二毛姐也活不過來了,還是幫你大姐夫好好操辦二毛姐的後事吧,讓她放心地走。”
“是啊,細毛,咱們都是兄弟,你的事也是我們的事,堅強點,大男人沒有過不去的坎,現在當務之急是辦好後事。”黑皮俯身搭住細毛的肩膀,平常兩人見面就抬槓,可是這種時候黑皮卻顯出兄弟本色,“你姐夫一個人怎麼忙得過來呢,何夕年那樣子怕是也扛不住,一堆的事等著我們去做呢,快起來……”
細毛點點頭,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只見他一雙眼睛哭得又紅又腫,連鼻頭都是紅的,說話的聲音也嘶啞得不行:“嗯,我……我不能哭,我聽你們的,我二姐……對我這麼好,我,我得送她最後一程……”
“這就對了!”蔻海掏出手絹遞給他,“先擦把臉,瞧你哭成啥樣了。”
傅陽說:“我看我們就分頭行動吧,蔻海黑皮你們先去做何夕年的工作,人死不能復生,再怎麼著也得入土為安吧,勸他趕緊把遺體推太平間,等殯儀館的車來,再護送到殯儀館去。細毛,你跟我來,我們和軍部的人商量下治喪的具體事宜。”傅陽不愧是做大事的人,任何時候都能保持理智和鎮定,細毛很聽從姐夫的吩咐,跟蔻海交代道,“好好做何夕年的工作,他現在很難過,一時緩不過來。我勸不了他,我一勸,自己就先扛不住了。”
“嗯,放心吧,我們會做通他的工作的。”蔻海點點頭。
細毛跟傅陽一走,蔻海就支使黑皮:“你進去勸勸。”當時兩人已經站在病房外了,門是虛掩著的,雖然看不到病房內的具體情形,但那種凝重悲傷的氣氛隔著門都能感覺得到,兩人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肯先進去。
黑皮低聲道:“憑什麼讓我進去?”
蔻海給他戴高帽子:“你嘴巴比我會講啊,你在江湖上混了這麼多年,你自己都講,死的都能說成活的……”
“你丫給我閉嘴!”黑皮趕緊將蔻海拉到牆角,“你小聲點行不行!這是什麼時候,你還‘死’啊‘死’的,這不是給人家傷口上撒鹽嘛,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人!”
蔻海也意識到自己此話不妥,自己掌嘴:“怪我!”說著朝病房那邊瞄了瞄,低聲道,“他沒聽到吧?我不是有心的,平常跟你貧慣了,張嘴就沒好話。”
“你也知道自己沒好話,可見你平日待我有多刻薄。”黑皮指著蔻海,哼了聲,“這種時候你就拾掇我出面,你自己怎麼不出面啊?我嘴巴會說,可我那是在生意場上,面對的不是文盲就是流氓,要麼就是奸商,拜託,人家何先生是有身份的人,我要臉面沒臉面要事業沒事業,我去勸他人家能買賬嗎?還是你去吧,你比我有臉。”
“你,你……”蔻海被黑皮的話氣得不行,“你丫嘴巴比我還刻薄,現在知道要臉了,平常你幹嘛盡做些不要臉的事呢?而且讓我去勸,我怎麼勸啊,你知道我好純潔的,沒有多少感情經驗,我不懂愛情,我拿什麼話去勸人家啊?”
黑皮眼睛鼻子嘴巴都擠一塊了,極其鄙視他:“你純潔?我呸!你自己說,這幾年你睡了多少個姑娘,還純潔呢,不要臉!除了連波配得上這兩個字,你就下輩子吧,投胎做和尚看能不能洗清你這輩子的罪孽。”
蔻海一臉無辜:“我是真不懂愛情!我很不理解別人怎麼就愛得那麼死去活來,像何夕年這樣,像士林那樣,我怎麼就愛不起來呢?你說這是為什麼呢?”
“你丫還說……”黑皮撲過去就要撕他的嘴,都揪著他衣領了,突然又想起什麼,“對了,你有沒有通知士林啊,他知不知道二毛過了?”
“我沒說,都亂成這樣了,誰想到給他電話啊?你也沒打?”
“我沒打。”黑皮習慣性地摸摸自己可以當燈泡的禿頂,很納悶,“他去北京可有幾天了吧,沒說什麼時候回來?去幹嘛呢?”
“不該問的你就別問。”蔻海心裡清楚,卻不願多說。
黑皮正要問個究竟,走廊盡頭快步走來兩個警察,一男一女,男的像是跟班,緊跟著女的後面走,女的放慢腳步,男的就放慢,女的趕男的也趕,但絕對不敢超過女的,哪怕是並肩同行的時候,也不時側過臉看那女的神色,謹小慎微的樣子比個小媳婦還不如……蔻海一瞧見黎偉民這德性就洩氣,堂堂刑偵大隊的副隊長,在外面威風八面,讓犯罪分子聞風喪膽,怎麼一跟常英在一起就矮了半截呢?兩人也談了三年了,常英始終是不冷不熱,還幾次提出分手,黎偉民在聿市也算得上是個人物,怎麼就擺平不了一黃毛丫頭呢?每次鬧分手,都是全家出動來勸常英回心轉意,蔻海就想不通了,爹媽究竟是看中黎偉民哪點了,非得把女兒嫁給他,更讓蔻海憤憤不平的是,每次他帶女朋友回家,他媽常惠茹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從來就沒給過人家好眼色,而且轉身就拾掇兒子跟人家姑娘分手。
可憐蔻海至今仍是一個人晃著,有女朋友的時候不能帶回家,一帶回家就玩完,到真的沒了女朋友,他媽就四處張羅給他介紹對象,每次蔻海跟他媽吵:“我又不是剩飯剩菜,至於你這麼往外推銷嗎?”結果他媽來一句,“不推銷能行嗎?不推銷你都餿了,還剩飯剩菜呢,你也太抬高自己了!”
蔻海氣得想死的心都有,經常跟黑皮他們訴苦,“我這輩子算是栽我媽手裡了,你們等著吧,早晚她給我搬尊菩薩回來。”
蔻海經常形容他媽給他介紹的那些對象一個個像女菩薩,對待長輩恭敬有禮,言行舉止那個端莊那個嫻淑那個溫柔,話不高聲,笑不露齒,好像唯恐別人不知道她是大家閨秀似的。這是跟長輩在一起,如果是兩個人私下相處,哎喲喂,那個純啊,蔻海有時候閒得無聊故意摸人家姑娘的手,結果對方那個躲躲閃閃扭扭捏捏,讓蔻海覺得自己是流氓,有時候他氣不過就真把自己當流氓,抱住人家姑娘就啃,結果那邊嬌羞地來句,“我想把第一次留到新婚之夜,可不可以嘛?”要不就是,“我怕媽媽知道,還是別這樣吧。”最最讓蔻海吐血的是,有一次他故意使壞,帶人家姑娘上賓館,看對方到底是假正經呢還是裝純,結果還沒上床呢,對方含情脈脈一臉認真地看著他說,“你會對我負責嗎?我很怕疼的……”蔻海當即氣急敗壞地甩過去一句:“對不起,我是流氓,我負不了責,你找負得起責的吧。”說完扭頭就走,豈料那姑娘又拉住他,支支吾吾來了句,“要不帶套吧,那樣安全。”……蔻海當時只覺兩眼發黑,差點暈死過去,撒腿丫子就跑了。這事後來講給黑皮他們聽,都當笑話了,蔻海不免長吁短嘆:“這年頭,哪還有什麼純潔的愛情啊。”
沒有經歷過,所以不懂得。
對於愛情這玩意,蔻海就像不及格的小學生,始終摸不著門道,他不能理解像何夕年那樣,愛一個人怎麼會愛到如此痴迷癲狂,恨不能生死與共;也不能理解像妹妹常英那樣,心裡有了人,為什麼就再也容不下別的人(他當然知道那個人是誰);蔻海最不能理解的是樊疏桐,愛一個人愛到歇斯底里,愛到連命都不要了,朝夕躲了他三年,他就瘋了似的找了她三年,蔻海有時候私下跟黑皮說,“我老懷疑士林的腦子壞了,你說像他這樣的渾球,怎麼對愛情就這麼死心眼呢?”黑皮譏諷道,“你懂愛情嗎?你不懂,就無權揣測別人。”
這會兒,常英得知何夕年還守著二毛的遺體,眼眶慕地就紅了,黎偉民傻子似的杵在一邊,都不知道怎麼勸。黑皮說:“細毛大姐夫要我們倆去勸,我們正商量著這事,怎麼去勸啊,人家傷心成那樣……”
蔻海想了想,終於鼓起勇氣,扯扯衣服:“我去吧。”
常英別過臉瞥他一眼:“你去?”她哼了聲,上下打量儀表堂堂的哥哥,嘴角牽出一抹冷笑,“你懂愛情嗎?”
一句話差點把蔻海嗆死。
不容他反駁,常英脫下警帽遞給黎偉民,“我去吧。”頓了頓,不免又挖苦哥哥一句,“像你這樣的公子哥兒,永遠不會懂得什麼是愛情,因為你沒有擁有過,所以不懂得失去的痛苦。”
蔻海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我公子哥兒?”又指著常英,眼睛瞪得像銅鈴,“你把話說清楚,誰是公子哥兒了?”
常英才懶得理他,深吸一口氣,緩步走到病房門口輕輕敲了敲門,輕輕推門進去,輕輕關上了門……蔻海抓狂得不得了,又扯過黑皮,“你說,我好歹也是人民公僕,形象正派,什麼時候成公子哥兒了,啊?”
黑皮拍拍他的肩膀:“兄弟,誰讓你生了這麼一副好皮相呢,除了士林,哥兒幾個就你稱得上儀表堂堂玉樹臨風,兄弟我跟你站一塊,哪怕穿上金利來那也是個菜販子,我想當公子哥兒都沒資本啊……”
“去去去,你就知道說風涼話,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蔻海被妹妹慪得不行,懊惱地直拿腳踹牆。旁邊的黎偉民一聲不吭,伸長脖子望病房那邊瞄,蔻海瞧他這樣子就來氣,嚷嚷道:“呃,我說黎隊,你跟我妹妹也搞了三年對象了,你怎麼到現在都拿不下她呢?你趕緊把她娶回家吧,快馬加鞭地娶回家!”
黎偉民回過神,聽清楚是在說他,臉上的表情就不是跟常英在一起時的那種低眉順眼了,他背起手,昂首挺胸,人民警察的威風適時地顯露出來了,他瞅著蔻海道:“海子啊,你不懂愛情,所以就不會理解戀愛的幸福和甜蜜,我很享受現在的戀愛,結婚嘛,順其自然就可以了。”
“這麼說你懂愛情?”
“我要不懂愛情,會追你妹妹三年?”黎偉民拍拍蔻海的肩膀,煞有介事地說,“我告訴你什麼是愛!打個比方,如果你是犯罪分子,當你對英子舉起槍扣動扳機的時候,我一定會搶先站在她的面前,為她擋下那顆子彈……我寧願子彈穿透我的心臟,也不願意看到她倒在我的面前,從而用一生去懺悔去惦記,明白不?”
蔻海張大嘴巴,像看怪物似的上下掃蕩黎偉民,這廝當警察真是屈才了,他應該去當詩人,一直以為刑偵大隊的副隊長舞刀弄槍的不在話下,不曾想原來還是個情種,這世上的情種怎麼這麼多呢?
不過蔻海忽然覺得有些不對,拉下臉怒斥道:“你丫能不能別說這不吉利的話,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兒……”
首都國際機場。接機口人頭攢動,舉牌的,揮手的,喊叫的,將偌大的接機廳攪得沸騰喧囂,每一張激動的臉上都寫著久別重逢的喜悅,抑或是初見時會意的微笑。朝夕拎著簡單的行李夾在歡騰的人群中頗為打眼,一襲黑色針織裙,外面套了件米色風衣,跟身邊迫不及待湧向出口的人不同,她走得很緩慢,低著頭神色恍惚。
沒有什麼好難過的,她不住地在心裡安慰自己。從前她就看不透他,現在更甚,他瞞了她那樣多的事,可見從來就沒有用自己的真心對待過她。錯的是她,從頭到尾錯的是她,一廂情願換來的是如此可笑的結局。
三年,她不斷用記憶去雕刻他的臉。可是多麼奇怪,無論她如何去搜索記憶,去拼湊,那張臉反而愈發的模糊起來,林染秋跟她說,如果哪天你能雕刻出一張清晰的臉,那這個人一定是你命裡的人。
朝夕問為什麼,林染秋說,潛意識下的創作,一定是你內心最真實的意念,然後那天還跟她開玩笑,要不,你照著我的樣子雕刻下?朝夕笑著答應了,結果幾天後林染秋的辦公桌上,就出現了這樣一尊人頭豬面的雕塑。全公司的人都湧到林染秋的辦公室看熱鬧,笑翻了。林染秋倒也不生氣,堂而皇之地將那尊雕塑擺在了擱架上,逢人就介紹,這是我的前生,敢情我是八戒呢。於是有人打趣,那八戒,這輩子你遇到嫦娥沒有?林染秋笑答,遇到了,可照樣沒戲,嫦娥妹妹心裡惦記著的不是我……
朝夕常想,如果她有一半林染秋的樂觀豁達,或許就不會這麼受苦。可是她心裡始終擰著一個結,在她最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就突然人間蒸發,三年杳無音信,連個說法都沒有,她從來沒覺得這麼不值過。沒有人可以解開她心中的這個結,除非他親自來跟她解釋,為什麼在她將全部希望給予他的時候,他扭頭就走棄她不顧,他究竟把她當作什麼,是腳下的泥還是包袱累贅?
“朝夕……”
恍惚間,人群中似有人喚她。
朝夕停住腳步,迷茫地張望,滿眼皆是提著行李的陌生人,誰叫她?興許是聽錯了吧,她繼續朝前走。
“朝夕……”
這一聲如此清晰,似曾相識,彷彿來自久遠的從前,她一下就定住了,心沒來由地怦怦亂跳起來。她轉身急切地四顧搜索,剛扭過頭,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了她跟前,她首先看到的是他的下巴,顯然剛剃過須,隱約看得到皮膚底下的青根,接著是嘴唇,稜角分明,嘴角勾起,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當他的整張臉進入她的視線中時,她只覺有瞬間的缺氧,身子輕微地戰慄起來,行李一下就從手中滑落,砸在了地上……
“是我,朝夕。”樊疏桐比她顫慄得還厲害,拿著墨鏡的手都在發抖,不得不掩飾著把手□大衣口袋。他哆哆嗦嗦,眼底閃動的淚光讓他顯出悲傷,“朝夕,還認得我吧?”他本應該喜悅,緣何如此悲傷?
朝夕深吸口氣,總算是緩過來了,不知道作何反應,嘴角抽動得厲害,連聲音都在發顫:“怎,怎麼是你?疏桐哥哥,你,你怎麼……”
聽清楚了沒?她叫他“疏桐哥哥”!她的聲音如此輕柔悅耳,泉水一般地流過他乾涸的心田,讓他愈發的不知所措。
他極力穩定自己的情緒,手一會拿出來一會伸進口袋,像個蹩腳的演員,搜腸刮肚地想著下面的臺詞:“我來送個人,沒想到會……會碰見你。真的好意外……這也太意外了,朝夕,那個……怎麼這麼意外啊?”
這臺詞說得磕磕巴巴,明明打了腹稿的,怎麼還說得這麼磕巴。其實他甚少撒謊,尤其是面對她,這謊撒得連他自己都覺得悲哀。一切還和從前一樣,無論他對別人怎麼強勢怎麼鐵石心腸,只要面對她,什麼抵抗和掙扎都不復存在,他整個人就是因她而存在的,一想到這點,他就覺得自己真是沒出息,太沒出息了。
而朝夕並沒有深究他話裡的真假,或許是來不及深究,她拂了拂額際的碎髮,竟然笑了起來:“的確是很意外呢!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居然會在這見到,你什麼時候來北京的?”
“來了幾天了。”他笑答,總算說了句利索話。
朝夕上下打量他,眼中流露出久別重逢的驚喜,笑得很由衷:“你還是老樣子呢,一點都沒變,看上去挺精神的。”
天啊,這,這是她嗎?他設想過種種和她重逢時的狀況,唯獨沒有想到她會以這樣的笑容面對他。他看著她,離她這麼近,感覺著她獨有的芬芳的氣息,一切像是在夢裡……她的臉還是和從前一樣的白,是那種細細的瓷白,透著迷人的光澤,眉目間不見了少女時的青澀,卻多了份嫵媚,黑黝黝的大眼望著他,顧盼生輝。
他喘著氣,感覺非常不真實,人也眩暈得厲害,更加語無倫次起來:“朝夕,我,我真是好高興……太高興了!走吧,我們幹嘛站這說話,我車在外面……”
朝夕“嗯”了聲,一點也沒有拒絕的意思。她的刺呢?她不是一直跟他針芒對針芒的嗎?是不是又幻覺了,抑或者是他在做夢?
樊疏桐整個人像跌進了雲裡,都有點找不著北了,他很想掐掐自己,以驗證這到底是不是夢。三年的寂寞和守望,一切的心痛和迷茫此刻都煙消雲散,他只覺心裡突然變得溫暖如春,渾身的血液都暖融融的。“走吧。”他傻笑著拎起她的行李,一邊引路一邊說,“車就在外面,在外面……”
她笑著跟在他後面。
機場外面的風很大,朝夕剛從溫暖的南方過來,本能地縮緊了身體,樊疏桐見狀趕緊脫下自己的大衣披她身上:“今兒變天了,別凍著。”說著幾乎是小跑過去,將車門打開,待她上了車,他忙不迭地將暖氣開到最大。
“沒事,沒事,我在北京待了這麼幾年,早就適應了。”她坐在副駕座上,好奇地側臉打量他,“你還好吧?前不久我碰見了蔻海呢,他也還是老樣子。”
“嗯,聽他說了,我琢磨著這次來北京會不會碰見你呢,看來我的誠意感動了上帝,嘿嘿……”他熟練地打著方向盤,倒車,也不時瞥她,“你還好吧?這麼幾年不見,更漂亮了,也成熟了,我一眼就在人堆裡發現了你。”
朝夕嘆口氣,似是而非地點頭:“就這樣吧。”
兩人客套地搭著話,朝夕像是漫不經心,又像是有意識地問了句:“連波怎麼樣?你見過他嗎?”
“嗯……”樊疏桐沉思著這話該怎麼回答,但還是決定說真話,因為他知道這事瞞不住,將來若揭穿反而讓自己難堪,“我們見面很少,不過這幾天剛好來了北京,就,就今天早上走的。”
朝夕“哦”了聲,臉上波瀾不驚:“看來我跟他沒有緣分呢,竟然錯過了。”她不動聲色地一笑,“他還好吧?”
“還好,老樣子。”樊疏桐慶幸自己沒有說假話,聽她的語氣,看她的神態,她顯然知道連波來了北京。
然後,兩人陷入沉默。
朝夕顯得有些疲憊,將頭靠在車窗上,閉目養神。樊疏桐放慢車速,怕開快了她不舒服,還說:“你休息會,到了我再叫你,我們先去吃晚飯。”
她沒有吭聲,依然保持靜默。
她以為自己閉著眼睛就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但她失敗了,淚水順著眼角無聲地淌下,她別過臉,掩飾地拭了下。
“不舒服嗎?”他問她,欲停車。
“沒事,你開車。”她乾脆捂著臉,不讓他看到她洶湧而下的淚水。他再也不多問,默默將車開進市區,路上有點堵,他很繞了一會,最後停在一處僻靜的酒樓前。他要了一個包間,點了很多菜,不停的勸她多吃。她明顯情緒低落,吃得很少,目光低垂,神思飄得很遠,有時候好不容易回過神,卻又沒聽清他說什麼。
“你看樣子是真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住哪呢?”買單後他問她。
這回她聽清了,抬眼瞅著他一笑:“你應該知道。”
她真聰明!她從來不掩飾她的聰明!他既然能準確地摸準她的航班,不會不知道她住哪,她不習慣裝傻。
樊疏桐頗有些尷尬,上了車,自嘲地笑:“朝夕,能不能給我留點面子?”
非常意外,車停在她住的樓下後,她竟然主動招呼他上樓喝茶。在走進她房間後很久,樊疏桐仍然疑心是不是做夢,四顧張望,摸摸這,瞧瞧那,不時還撓撓頭。朝夕放下行李先簡單洗漱了下,然後忙不迭地給他泡茶。
“朋友剛送的碧螺春。”她將茶端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坐在了她對面。空氣中很快瀰漫著清淡的茶香,沁人心脾。樊疏桐端起茶,這時候他的情緒已經平復下來了,靜靜地看著她:“為什麼躲著我?”
他不想跟她繞彎子,她太聰明,他覺得繞得費勁。
她亦望著他,神態再自然不過:“我沒有躲你啊,是沒有緣分碰到而已,否則我就不會讓你上樓了,也不會用這麼好的茶招待你。”
他嗤的一下笑出聲:“丫頭,你長大了,懂得待客之道了。”
“你也成熟了,沒有再斜著眼看人了呢。”
“我什麼時候斜著眼看人了?”
“你以前就是這樣的啊,看人從不拿正眼,跟你爸都是這樣。”
他臉上的笑容轉瞬即逝:“別跟我提他,別破壞了這麼好的氣氛。”
她瞅著他只是搖頭:“你真是比我還固執,都這麼多年了,已經過去的就算了,何必老掛在心上?”
“那我跟你之間呢?也算了?”他一冷靜,反應極快。
她迴避著他的目光,低下頭,素白纖細的一雙手交錯著擱在膝上:“疏桐哥,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也不願意自己記得,你還記著幹什麼呢?請你也忘了吧,好好的生活,就像現在這樣……”說著她又抬起頭,打量著他,“你的頭還好吧?有沒有治好?還……那麼疼嗎?”
“你還記得我的頭,可見你並沒有忘記。”
“是,我一直很惦記你的傷,對不起,都是因為我……”這麼一句對不起,她雙肩又微微顫慄起來,“是我害的你,不管怎麼說都是我害的你,這麼多年我一直在反思,當初為什麼要那麼做……我是真的想跟你說聲‘對不起’,連累你至今。而最殘忍的是,當意識到自己錯了的時候才發現已無可挽回,並且已為此付出了代價,餘生……我們都要承受這樣的代價……”
“朝夕……”樊疏桐迷迷瞪瞪地看著她,完全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實,她跟他說“對不起”,他最想說的話,她竟然先說了!
“朝夕,你真的不恨我了?是真的——不恨了?”
朝夕俯下身子,捂住臉,彷彿對這一切已不堪重負:“我除了恨自己,我還能恨誰,一不小心走錯路就回不了頭,我告訴你,我恨的不是你,是連波!他棄我不顧,他比你要殘忍得多!至少你不會用謊言矇騙我,不會在我最脆弱的時候把我推入深淵,你一直在努力救我,而他一直在推我……時至今日,在他眼裡,我連個漁家女都不如,他仍然在踐踏我的自尊……”
樊疏桐眯起眼睛,“漁家女?”
“是的,他寧願跟一個漁家女相處,接受對方進入他的生活,卻不肯見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麼,讓他這麼對我……”朝夕頓了下,腦海裡立即閃出阿霞在連波的宿舍裡出入自由的身影,她幫他收拾屋子,幫他洗衣疊被,甚至幫他收內褲……就像被什麼突然蟄了下似的,朝夕哆嗦起來,繼而放聲大哭,就像睡夢中驚醒的嬰兒那樣不顧一切地大哭。樊疏桐頓時被她的哭聲嚇到,“朝夕……”
“我不會原諒他,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朝夕拼命擺著頭,俯身將頭埋在膝蓋上,瘦弱的肩膀可憐地顫慄著。樊疏桐起身坐到她旁邊,摟住她的肩膀,扶起她單薄的身子,看著她的眼睛:“朝夕,你就這麼在意他嗎?”
“我不是在意,我是不甘心!”
“也許他有他的苦衷呢?”
“你們是兄弟,你當然會為他說話!”朝夕轉過臉看著他,滿臉都是淚水,目光隱隱地竄出一簇火苗,“你以為你很瞭解他?你知道他所有的事情嗎?那我問你,如果我說他恨你爸爸,你信嗎?不信吧?他恨著呢,在他的日記本上,那些字把紙都戳穿了,多恨哪,就你是傻子,什麼都不知道。”
樊疏桐不以為然:“我知道他……對我爸有些芥蒂,因為三年前就是我爸逼他走的,這不能怪他。”
“我說的不是這事,我說的是他怪你爸爸背地裡耍手段獲得跟他媽媽的婚姻,我不知道這事是真是假,但你爸爸除了你還有一個親生兒子這事你不知道吧?連波在日記全說了,這事應該假不了吧?”
說到這,朝夕猛地打住,瞥向樊疏桐……
但是已經來不及,樊疏桐顯然聽清了,眉毛頓時擰在了一起……他眯起眼睛,臉上的肌肉突突地跳著,血液直往腦門上湧,轟轟的,耳畔似有呼嘯的狂風,一時間飛沙走石,什麼都面目全非了,他只覺腦子裡像是什麼爆開一樣,噼裡啪啦一陣炸響,整個世界瞬間傾覆,揚起漫天的塵埃灰土。
他看著她,一直那麼看著她,死灰一樣的眸底寒光凜冽,那眼光像刀子,他要殺人!他真的要殺人了!
房間裡靜寂得可怕,他一字一句拖長著聲音,問她:“你說什麼?我爸除了我,還有一個親生兒子?”
整整一個下午,連波坐在書桌前沒有動。
抽屜開著的,一個紅色塑料封皮的日記本攤開在桌面上。紙張已經有些泛黃,字跡也有些模糊不清,顯示出日記記載的時間頗有些久遠。
連波目光遊離,神色呆滯,彷彿面前攤開的不是一本日記,而是一個噩夢。如果日記記載的往事是一場噩夢,那麼日記被人翻看更是一個令人心悸的噩夢。都說這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果然是。
也罷,知道了就知道了,他並沒有什麼好怕的。他只是有些擔心哥哥,如果哪天讓他知道了這事,該是怎樣的災難?不過想想,朝夕應該不會跟樊疏桐說這事,朝夕一直是個有理智的女孩子,何況他們兩個好像至今沒有見上面,樊疏桐仍然在發瘋似的尋找朝夕,他會找到她嗎?
連波沒有想到朝夕會找到這裡來,太突然太意外了,讓他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老楊跟他說這事的時候,他第一反應就是朝夕,他興沖沖地跑進宿舍,喘著氣,頭腦和心混亂不已。明知道她已經走了,就在他回來的當天早上走的,他們在路上錯過了,可是他仍然像個傻子似的在屋子裡搜尋她的痕跡,抑或是氣息。除了床上被子的疊法不一樣,屋子裡基本保持著他離開時的模樣,聽說這兩天她就住在這,他坐在床沿撫摸著疊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就像過去撫摸著她的頭或肩膀一樣,手控制不住地發抖。因為被子顯然是她疊的,阿霞有時也幫他疊被子,但阿霞不是這個疊法。
連波將頭埋在被子間,恍惚還能聞到一股茉莉般的淡香。那正是她的氣息。她來了,又走了,無聲無息。
他仔細翻找,沒有發現她留下任何只言片語,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如果真的什麼也沒發生倒也好了,可是他回房間時發現日記本攤開在床頭……
一個下午,他就坐在書桌邊的椅子上發呆。好像想起了很多事,又好像什麼都沒想,腦子裡一片空白。
“連哥哥,該吃晚飯了。”阿霞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的,站在門口,眼巴巴地看著他。連波抬眼望了望窗外,夕陽已經不見蹤影,只有漫天彩霞將密密的樹林染成了玫瑰色,晚歸的海鳥正盤旋在樹林之上,似乎要歸巢了。這個時候正在漲潮,海浪聲沒有了先前輕柔,變得有些洶湧,海邊的岩石上一定浪花飛濺……
“我不餓,阿霞,你們先吃吧。”連波起身,頹然地轉過身,“我出去走會,別等我,你們吃。”
“可你中午也沒吃啊。”阿霞有些急了。她是個樸實的姑娘,話不多,只會默默幹活,自連波來學校,說不清是楊校長的交代還是她自己自願,一直是她幫忙照顧連波的飲食起居,幫他洗衣,幫他收拾屋子。
連波待她像妹妹一樣,但僅此而已。
至於阿霞心裡怎麼想,沒有人在意過,或者說大家都看在眼裡,只是沒有挑明而已,偶爾也有人開老楊的玩笑,說收了個好女婿什麼的,老楊從來就是打哈哈,一概不回應。因為他知道,這種事是兩廂情願的,他說啥都算不了數,而且自家的閨女自己最清楚,以阿霞的條件怎麼配得上連波,人家可是有來頭的。反之以連波的條件,又怎麼看得上相貌平平又沒什麼文化的阿霞呢?所以老楊從來不往深處想,除非是前世定下的姻緣,否則怎麼想都是瞎想,不靠譜。
“連哥哥……”
阿霞看著連波的身影消失在暮色裡,一句話都說不上來。其實除了幫他幹活,她很少跟他說話,說不到一塊去,誰叫她沒文化他講啥她都聽不懂呢?但她知道,他是個好人,從來不擺架子,只是大多時候他很沉默,常常一個人坐在海邊的岩石上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麼。
這天晚上,連波在海邊待到很晚才回宿舍。吹了太久的海風,半夜發起了高燒,模模糊糊中他好像夢見了母親,依然在病中,看著他不住地嘆氣。黑暗中,他真的聽到了母親的嘆息,那麼清晰,彷彿近在耳畔。
“小波,媽媽好擔心你。”
“媽媽,我該怎麼辦,我現在該怎麼辦?”他在心裡問母親,焦慮而痛楚。母親分明聽到了他的心聲,嘆道:“我早就說過,很多事放下了就放下了,老擱心裡頭早晚會出事,你這個樣子真是讓我很不放心。孩子,不管發生什麼,你只要記著,用你的心真誠地對待別人,豁達一些,寬容一些,你會得到理解的。”
“可是我感覺,她一定更恨我了。”
“小波,你已經長大了,自己犯下的錯,自己就要勇敢承擔責任,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你就是生性懦弱,太像你爸爸了。”
“媽媽,你一定對我很失望,我做人做得這麼差……”
“怎麼會呢,你始終是我的孩子,即便你犯錯媽媽也是有責任的,可惜我已經沒辦法幫你糾正錯誤,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小波。”
“媽媽……”
……
連波記得他是在夢中哭醒的,醒來枕畔都溼了。是的,媽媽說得很對,他就是太懦弱!他不記得他已經多久沒有和母親在夢中“交流”過了,以往每次在他有心事的時候,他要麼在日記裡寫下來,要麼就在心裡跟母親對話,他不迷信,但堅信母親一直在看著他,只是他的所作所為一定讓母親很失望。
高燒一直到凌晨都沒有退下去,連波昏昏沉沉地摸起來吞了幾片藥,結果早上醒來就遲了,差點誤了上課。
剛上完課,老楊就要他去辦公室接電話,說有人找他。可是待他拿起電話,對方卻不作聲,連波餵了兩聲忽然也屏住呼吸不吭聲了,剎那間彷彿全身通了電,他猛然意識到這電話誰打來的……
“朝夕,是……是你嗎?”他呻吟著吐出一句。
“噠”的一聲,電話被掛斷了,隨即傳來嘟嘟的忙音。
連波拿著電話的手微微發抖,腦子裡嗡嗡直響,好半天他都保持著拿電話的姿勢,像是捨不得放下。
到他搖晃著扶住辦公桌慢慢坐下,才發覺背心已被冷汗浸透。
“朝夕……”他捂住臉哽咽,感覺置身無邊的黑暗,他的世界再也沒可能照進一絲一縷的光明,因為是他給了她黑暗,那麼他還能希冀會有光明嗎?
朝夕,我一定不會再懦弱的。
他在心裡告訴自己。
四天後,樊疏桐返回聿市參加二毛的葬禮。
除了那天在機場“碰巧”遇見,這四天裡他只見過朝夕三次,都是吃吃飯喝喝茶什麼的。朝夕雖然沒有表現出厭惡的情緒,但是他也不好意思老纏著她。倒是他準備回聿市的頭天下午,朝夕親自給他打電話,要他跟二毛的家人轉達她對二毛的哀悼,兩人通完電話晚上又見了一次面,地點在後海的一家酒吧裡。
樊疏桐先開的口:“有沒有跟連波聯絡,他剛回的G省。”
朝夕出了會神,淡淡的說:“打過一次電話,就頭兩天,但我沒有說話,不知道說什麼。我跟他……完了。”
“恨一個人的滋味不好受,朝夕。”樊疏桐一語雙關。
“我沒打算恨他,因為覺得連恨都不值,非常非常的不值。”這麼說著,朝夕微微低下了頭,酒吧的燈光朦朧暗紅,朦朧的燈光映在她臉上,稍稍有了幾分血色,但仍難掩飾那底下的蒼白。
樊疏桐只覺心疼,握住她放在桌臺上的手:“朝夕,別再陷進那樣的黑暗裡好不好,連波的事情……其實他也有很多苦衷,我不是幫他說話,而是希望你能真正的快樂起來,不要再糾纏在過去的事情裡了。我們都受了這麼多的苦,包括連波,他也沒少受苦,當初被老頭子逼走,這些年他在外面也不容易,我們都應該好好生活,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好不好?”
朝夕微微一笑,看著他:“你成熟了很多,哥哥。”
她叫他“哥哥”,而不是“疏桐哥”,這個微妙的稱呼變化讓樊疏桐立即有些興奮起來,他撓撓腦門摸摸下巴,左顧而言他:“唔,這個,都這麼大歲數了,總不能還跟十幾歲的毛頭小子一樣吧?朝夕,你也長大了,我們都長大了,經歷了那麼多,我們沒有理由不幸福。我有個朋友是寫書的,我記得他在一本書裡說過,幸福其實很簡單,關鍵是看你想要什麼,”說著又輕咳兩聲,定定地看著朝夕,“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知道我這人一向嘴笨,我,我現在還單身,嗯……我的意思是……”他支支吾吾,最後終於咬咬牙,“朝夕,我想給你幸福。”
他的樣子逗樂了朝夕,朝夕竟然咯咯笑了起來:“你想追我,是吧?”
“……”
“哥哥,你心裡想什麼我都知道,你是個好人,真的。跟某些偽善的人比起來,你實在是一個很好的人,就像你說的,我們經歷了那麼多,沒有理由不幸福。但是這幸福未必是我們兩個在一起才有,相反,我們之間隔絕著太多的東西,是沒有可能在一起的,我不恨你了,並不表示我可以選擇和你在一起。沒有辦法,哥哥,我做不到,有些東西可以成煙雲,有些東西卻是長在心間的刺,拔不掉了。我惟願你能幸福,就像你也希望我幸福一樣,我們都有著各自的人生軌跡,在可以看得見彼此的距離裡,若能看到對方幸福,哥哥,這其實是最好的。”
“朝夕……”
“何況我和連波之間的事還沒有了結,就是了結了,我們三個人都彼此看著,你覺得我們有可能在一起嗎?”
這樣的話說出來,朝夕居然顯得很平靜,臉上無悲無喜,似乎已經拿定了主意,說什麼都沒用了。
樊疏桐仰起面孔,連連擺著頭:“朝夕,你到底是不懂我,不懂,你是真的不懂……哪怕是懂一點點,你都不會這麼說。”
樊疏桐這時候終於明白,朝夕已經完完全全地撇開了他,她能如此坦然地面對他,收起所有的鋒芒,她是真的放下了過往的那些事。但同時也斷了他向她靠近的路,不給他一絲一毫的機會,因為她把話講得很清楚,她和連波的事還沒有了結,這就表明她要靠近的是連波,而不是他!
其實一直就是這樣,連波才是她內心真正惦念的人。樊疏桐知道,他和連波之間必然是少不了一場對決,連波放棄,朝夕也會逼著他對決。
晚上回到酒店,他又喝了很多酒,給連波打了個電話,他說:“連波,我買了塊墓地呢,在黑皮手裡買的。不知道將來是……是你埋了我,還是我埋了你,但肯定我們中間有一個要躺進去,連波,這是我們逃不了的劫。”
次日樊疏桐抵達聿市的時候,下著小雨。他沒有回公寓,而是直接去的殯儀館,二毛的葬禮就在今天舉行。還沒進入殯儀館呢,沿途就見各色小車排著長長的隊,將本來就不甚寬敞的馬路擠得水洩不通。樊疏桐等了十來分鐘,車子幾乎在原地未動,他很不耐煩,下了車抽菸,跟送他來的公司的司機說:“你回去吧,我步行過去。”
司機一臉無奈:“回不了,這裡沒法倒車。”
樊疏桐往前後瞅了瞅,果然是密密匝匝,別說倒車,就是往旁邊挪挪都沒地兒。他跟司機說:“那你就在這等著吧,我先過去了。”
其實步行也沒多遠,十幾分鍾就到了。樊疏桐站在殯儀館大門往裡看,只見整個前院都擺滿了花圈和花籃,僅留了個過道通行,進進出出的人都得側著身子過,好在現場有不少保安在維持次序,不至於太亂,過道兩邊亦有專人引導賓客進入大廳弔唁,每位來賓都會發朵小白花,來賓也都很自覺地戴上。
樊疏桐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還真沒見過這麼大排場的葬禮,他戴上小白花,跟著人群往前面走,剛走幾步就被人往旁邊一拽。“過來,這邊!”他還沒反應過來,人就已經被拉出了隊伍,不用看,聞味都知道是蔻海。
“你怎麼在這?”樊疏桐甩開他的爪子。
“我來幫忙的,人太多了。”蔻海領著樊疏桐繞過成堆的花籃和花圈,快步走到殯儀館的側邊,原來這裡有張側門,“我們從這走,直接通向大廳的。”
“幹嘛走這?”
“這是貴賓通道,我已經守候你多時了,首長。”蔻海一邊說一邊打量樊疏桐,但見其一身筆挺的名貴黑西裝,戴著墨鏡,整得跟黑社會似的,如果不是胸前佩帶著的小白花,很難想象他是來參加葬禮的,蔻海忍不住數落他,“你是來參加葬禮的嗎?瞧你這身行頭,都可以去T臺走貓步了。”
“你丫才走貓步呢!”樊疏桐瞪他一眼。
都這時候了,兩人都忘不了鬥嘴。蔻海朝樊疏桐的身後張望,存心刺激他:“噯,你沒把朝夕帶回來啊?”
樊疏桐臉一沉:“滾!”
“我滾不了,我還要幫忙呢,細毛都哭癱了。”蔻海一副欠扁的樣,湊到他耳根低聲道:“不過你爹來了,你要不要滾?”
樊疏桐愣了下:“他來幹什麼?”
“你爹跟細毛他爹是戰友啊,能不來嗎?”這時候兩人已經走到了大廳的入口處,蔻海似笑非笑地瞅著樊疏桐,“你現在滾來得及,我幫你打掩護。”
“你丫找抽是吧?”樊疏桐橫他一眼,不但沒滾,還大搖大擺地走進弔唁廳,邊走邊一本正經地跟蔻海說,“我挺想我爹的,真的。”
“是嘛,那你這次回來可得好好孝敬你爹。”蔻海打死都不相信他的鬼話。
“嗯,我肯定會好好孝敬他的。”樊疏桐雲淡風輕的,臉上愣是看不出端倪。可蔻海瞅見他這樣就心裡打鼓,一把拉他到邊上:“噯,我說你答應過我什麼的,你還記得吧?”
“我答應過你什麼?”樊疏桐挑著眉,一連無辜。
蔻海知道他又要耍賴了,正欲跟他理論,他一閃身已經進了靈堂了。靈堂同樣是一片花的海洋,全部是清一色的白玫瑰,據說二毛生前最喜歡的就是白玫瑰。跟一般靈堂播放哀樂不同的是,因二毛生前喜歡聽肖邦,靈堂裡反覆播放的是肖邦的曲子,緩緩流淌的音樂聲中,只見二毛靜靜地躺在玫瑰叢中,穿著一身潔白的婚紗,戴著鑽石皇冠,神態非常安詳,像極了童話裡睡著了的公主。二毛從小就漂亮,長得像八十年代的電影明星龔雪,有“小龔雪”之稱。除了遺像,靈堂裡擺放著很多二毛各個年紀時的巨幅照片,有童年的,少女時期的,還有些是她成年後的演出劇照,無論是哪種角度,哪種神態,都見其凝眸婉轉,眸光清澈,那驚世駭俗的美麗讓前來弔唁的人無不扼腕嘆息,真是天妒紅顏啊!
除了悲傷過度無法出席葬禮的樸遠琨夫婦,樸家的人都在場,據說現在兩老都在醫院裡,大毛樸梓欣及其丈夫傅陽,還有細毛都是一身黑衣,低著頭佇立在一側,代表樸家一一對前來弔唁的來賓回禮,不時有啜泣聲,氣氛凝重而悲傷。
何夕年也在場,一身黑西裝,衣線筆挺,氣質卓然,只是他消瘦得厲害,呆呆地看著二毛的遺體,誰跟他說話他都不理。他好像仍然不能相信女友已經不在人世,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見了,那種悲慟已經不能用言語來形容。
樊疏桐神色肅穆地走到遺像前深深鞠躬,行禮。
站在家屬隊列裡的細毛本來還好,一看到他,頓時低頭嗚咽起來。樊疏桐繞著二毛的遺體走了一圈,走到了細毛的跟前,搭住他的肩膀:“節哀。”除此之外,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麼。細毛抽抽搭搭,哭出了聲,樊疏桐拍拍他的肩膀,“堅強點,兩老還指望著你照顧呢,晚上我們再聚聚。”“嗯……”細毛點頭。
樊疏桐繼續往前走,走到了何夕年的跟前,原本何夕年沒看他,可是樊疏桐卻看著他,說了句:“愛一個人,是不會失去她的,愛她,她就永遠在你心裡。”
何夕年有了反應,呆滯地望向他。
樊疏桐非常認真的樣子,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謝謝。”何夕年嘶啞著吐出兩個模糊不清的字節。
樊疏桐跟他點點頭,側身走到了旁邊。
“呃。”蔻海過來拉了他一把,“去貴賓室休息下吧,你剛下飛機。”
兩人並肩往貴賓室走,蔻海忍不住又打量樊疏桐:“你知道嗎,你是今天葬禮上第一個讓何夕年說話的人。”
“是嗎?”樊疏桐不以為然。
“是的,誰來跟他打招呼他都不理,真是奇了怪了,偏偏跟你說話。”蔻海百思不得其解,“我跟他說話他都不理的。”
樊疏桐道:“因為我跟他是同命人。”
“瞎說!朝夕又沒有……亂講!”蔻海白他一眼。
“這你就不懂了,得到一個人和失去一個人,跟這個人存不存在於這世上沒有直接的關係,你沒有戀過愛,你不懂的。”
“誰……誰說我沒戀過愛?”
“你那是戀愛嗎?”樊疏桐嗤之以鼻,“那你告訴我,什麼是愛情?”蔻海支支吾吾:“愛情,愛情就是愛情唄。”
樊疏桐哼了聲:“真替你不值,一輩子沒戀愛過!”
“那你告訴我,愛情是什麼,別以為你真是情聖。”蔻海很不服氣。他最恨別人說他不懂愛情,英子說,黎偉民也說,連成天忙著賣墓地的黑皮都這麼說,蔻海就不明白,他明明都是很認真地談戀愛,情史也算是豐富了,怎麼就不懂愛情!
“我告訴你什麼是愛情。”樊疏桐拉過蔻海,轉過身指著靈堂說,“看見沒有,當你愛的人躺在那裡的時候,你恨不得一起跟她躺進去,生死和她在一起,哪怕焚為灰燼也要在一起,那就是愛情!你有過嗎?”
“既然這麼說,那你怎麼不把朝夕帶回來?生生死死和她在一起?”蔻海知道說不過樊疏桐,就搬出了朝夕,他知道這是樊疏桐的死肋。
樊疏桐直視著靈堂,目光凝成火種似的星芒,閃閃爍爍:“我一會帶她回來的,她一定是屬於我!誰也奪不走!”
蔻海卻顯得很冷靜,瞅著他:“士林,老實說我很欽佩你對感情的執著,但是這世上很多事就是這樣,過於執著反而得不到,你說我不懂愛情,好,我不懂!但我至少知道愛情是講緣分的,什麼是緣分?有緣還得有分,這你明白吧?如果你和朝夕沒那緣分,怎麼強求都不能在一起,倒是像我這樣沒心沒肺的人,什麼都順其自然,沒準哪天還能把朝夕娶進門呢……”
“你敢!”樊疏桐一把鎖住他的喉骨,出手極快。
蔻海被他掐得差點斷氣:“你丫放手!我,我是說如果……”
“如果都不行!除非你想死!”
“你快放手,大家都看著呢,放手!”
話音剛落,旁邊湊來一看熱鬧的,幸災樂禍:“喲,打上了?”
兩個人扭頭一看,是黑皮,戴著頂鴨舌帽,猴臉兒一本正經,瞅著他倆左看右看,“這多新鮮哪,可有些年沒見你們打架了,不過你們也不瞅瞅這是什麼地兒,死者為大,在這打架也不怕遭雷劈。”
樊疏桐這才鬆了手。
蔻海嗆得直咳嗽,指著他:“你丫真是一禽獸!”黑皮反倒說蔻海:“你也是的,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底子,還跟他扛……”說著指了指貴賓室,問樊疏桐,“你爹在裡邊呢,要不要進去打個招呼?”
“去啊,幹嘛不去?”樊疏桐整理下衣服,大步朝貴賓室走去。
蔻海看著他的背影咬牙切齒:“呀呀呸的!我還以為這些年他收斂了,丫就是獸性難改,開個玩笑都不行。”
黑皮倒覺著好奇了:“你開他啥玩笑了?”
“沒什麼,就是隨便說說的,我說有可能哪天我會把朝夕先娶回家,我話還沒說完呢,他的爪子就伸過來了,丫跟特種兵似的,出手也忒快了。”
“那你是活該,這種玩笑也開?”黑皮一點也不同情,反教訓他,“對他來說啥玩笑都能開,就朝夕你沾都別沾,否則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說著想起什麼,湊上前低聲道,“知道不,這小子在北京犯事了,估計氣還沒消,你說你是不是找抽……”
蔻海駭得一凜:“啥,又犯事了?朝夕又告他了?”
“噓,小聲點!”黑皮把他拖一邊,神秘兮兮地說,“剛從唐三那得到消息,我們的士林在京城把一重要人物給得罪了,具體情況我還不清楚,據說跟朝夕有關,你猜這人是誰?”蔻海想了想:“北京那兒……只要不是阮丘雄,其他人都不在話下。”
黑皮猛拍大腿:“就是他!”
蔻海眼睛瞪得老大:“怎麼會是他?”
“可不,這回麻煩大了,阮少這人誰惹得起?雖然我對他不是很瞭解,可聽唐三說,那可不是什麼善茬,一般不惹別人,但若有人惹了他就死定了,士林是禽獸,他可是禽獸中的禽獸,號稱京城頭號禍害。”
“有這麼嚴重?”
“比這更嚴重!我聽唐三說,前幾年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商泡了他的馬子,阮少當時也沒怎麼著,泡了就泡了,就當沒這回事似的。結果不到半年,那富商就因為商業上違規操作進了局子,全部家底都被凍結,人到現在都沒出來,明眼人都知道是誰在背後發的力,但那傢伙就有這能耐,收拾你了還不著痕跡,讓人落不著把柄。別看士林莽莽撞撞,打起架來不要命,可他是一根腸子通到底,若跟人家玩起陰謀來,哪是人家的對手,人家才是江湖上的這個——”黑皮豎了豎大拇指,意思是老大。
蔻海一聽這話就急了:“那怎麼辦?”
“唐三提醒我們,要我們多盯著士林點,要他這陣子收斂收斂,能忍則忍,千萬別讓他落著什麼把柄在人家手裡了,尤其是碼頭上。”
“碼頭上?”
“沒錯!因為阮丘雄名下就有家很大的物流公司,生意遍佈各地,天津、上海、大連、深圳都有他的碼頭,士林是做外貿的,可別撞人家手裡了。”
蔻海倒吸一口涼氣:“這就懸了,我一直擔心的就是他在碼頭上出事,雖說他現在做的是正經生意,但他過去的歷史就有些說不清了,聽說他跟深圳一外號‘老鵰’的碼頭老大有過交情,好像交情還不錢,如果那傢伙不是收手得快,早就進去了。你說士林跟他混過的,能有多清白?老實說我替他擔待了很多,很多事情只要不涉及原則問題,我睜隻眼閉隻眼也就過去了,但如果存心被人翻舊賬……”
黑皮兩眼一閉:“懸了。”
晚上,一幫兄弟去細毛的別墅聚會。
細毛現在沒有跟父母同住,在雲霧山腳下自購了棟別墅,剛好跟唐三是鄰居,何夕年也住得不遠,但他們沒敢去打攪,何夕年不大喜歡別人去他家,尤其是這種時候。細毛本來很悲傷,好在有這麼多兄弟過來安慰,情緒已慢慢平復了下來,他說他現在特怕回大院的家,一回去瞧見老爸老媽就傷心。
從細毛這邊回大院的時候,已經是午夜。黑皮和唐三他們各自回了家,蔻海和樊疏桐倒是順路,一起回大院。
夜深了,大院裡的戰士營房已經熄燈,間或有巡邏的哨兵經過營區,腳步聲整齊劃一,讓月色森森的林蔭道更顯寂寥。晚上的溼氣很重,有淡淡的薄霧瀰漫在樹林間,老式的路燈以幾十年未變的姿態寂寞地佇立在行道邊,興許是歷經風霜,連燈光都似舊的,昏黃黯淡,一盞盞地看過去,倒頗有意境,很像是電影裡悠遠的長鏡頭。
路燈照不見的地方,月光透過樹葉漏下來,滿地的碎影。就如青春的流逝,一點點的流逝,到最後能拾起來的也就是些零星的碎片罷了。這一刻,蔻海和樊疏桐都是靜默的,偶爾聊兩句,多是對過往歲月的回憶。從來不知道那些渾渾噩噩的日子,現在回憶起來竟然也是有滋有味,哪怕是感傷的,也很慶幸自己居然還能記得,因為當一個人連記憶都沒了的時候,是件很可憐的事情。
蔻海看著地上的樹影問樊疏桐:“你跟你爹約好了?談啥?”
“家事。”樊疏桐並不願多說,其實他心裡想說的是“家醜”。但既然是家醜就不便外揚,哪怕是兄弟,也說不出口。他覺得沒臉說。
他連說都覺得沒臉。
可老頭子居然做得出來,他竟然做得出來!
“好好跟你爹談談,父子間再大的冤仇也抵不過血緣,士林,我們都已經長大了,不是毛頭小子了,跟自己的爹慪氣,算啥呀?”
蔻海一直沒有停止過勸說樊疏桐放棄跟父親的敵對,但總不成功,眼見今兒有了轉機,他很高興!作為旁觀者,眼見他們父子僵持了這麼些年,蔻海的心裡很不好受,為此他總說樊疏桐,戰場上都還有談判,父子間有什麼不能談的。再說他們樊氏父子的恩怨在整個大院,乃至聿市一度鬧得沸沸揚揚,至今仍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本來是家裡的事被人拿到街頭巷尾去說,對誰都不好。
說話間兩人走到了岔路口,蔻海跟樊疏桐不同路,他困得不行自己先回家了,再三叮囑樊疏桐跟父親好好談,別冒火。
第二天早上起來,蔻海準備吃完早晨就去找樊疏桐問問情況,一下樓就聽見他媽常惠茹在數落常英,說她太不懂得珍惜,黎偉民這樣好的人怎麼說甩就甩了云云,蔻海聞言很詫異,問妹妹:“你把黎偉民甩了?”
常英正在喝粥,眼皮都沒抬:“不關你的事就少問。”
“好,我閉嘴。”蔻海拿起饅頭就啃上了,他可不想大清早的找晦氣。對這事他一點也不意外,黎偉民身為刑偵大隊副隊長,制服歹徒無數,但蔻海相信黎隊降不住他妹妹,兩人散夥是遲早的事。只是他納悶,二毛去世的那天兩人都一起出現在醫院,怎麼幾天功夫就散夥了?
其實蔻海不知道,就在常英勸說何夕年讓二毛入土為安的那天下午,常英就跟黎偉民提出了分手。她原以為她可以裝糊塗下去,以為自己可以慢慢接受這段感情,可是當看到何夕年對二毛的深情相守時,她哭了,一個人走出病房躲在醫院的洗手間號啕大哭,然後就跟黎偉民攤牌:“我不想拖累你,因為我不愛你。沒有辦法的事情,我也努力了,就是沒法愛上你。而我心裡也一直有自己愛著的人,我知道也許我一輩子都等不得他的回應,但是沒有關係,我願意守著這份愛情,我愛著誰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他是否愛我沒有關係,所以,你放手吧,這樣對大家都好。”
雖然這不是常英第一次提出分手,但這次顯然跟以往不同,因為她跟黎偉民挑明瞭,她不愛他,她愛的不是他。
而黎偉民這次也意識到常英是下定了決心,他沒有再苦苦相求,雖然心如刀絞,卻也只能黯然看著常英離開,他當時只說了一句話:“英子,我愛你,也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是否愛我沒有關係。”
可是常惠茹就不依了,仍然苦口婆心地勸女兒:“偉民哪點對你不好了,事事順著你,你們又是同事,知根知底的,上哪找這麼好的人去?你也年紀不小了,還要挑到什麼時候啊?大院裡跟你同年紀的好幾個丫頭都做媽媽了……”
“媽,我近期比較忙,可能要住宿舍。”常英完全把她媽的話當耳邊風了,她對付老媽是很有一套的,最行之有效的辦法就是暫且避開老媽的視線,她可不想耳朵生繭子。她媽一聽更不依了:“那怎麼行?姑娘家的還沒出嫁就單身住外面,影響多不好!你還想不想嫁人了?”
結果常英把碗一頓:“別以為你家閨女是什麼金枝玉葉,我連黃花閨女都不是了,還怕別人說什麼啊?”
蔻海“噗嗤”一聲,剛入嘴的稀飯全噴了出來。常惠茹臉都白了:“你,你說什麼?你剛才說什麼?”
“你大驚小怪幹什麼?我都跟他談了三年,該辦的事都辦了,結果發現我還是不能接受他,我不愛他!與其這麼拖著,還不如早點了斷,你們誰也甭勸我,我最近在外面執行任務,別搞得我擦槍走火了你們就心安了!”說完常英拿起警帽戴上,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去,英姿颯爽的,讓蔻海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樣的話都能說出來,真不愧是常英!
蔻海一直覺得妹妹很像《紅色娘子軍》裡頭那個忌惡如仇的瓊花,一生正氣,敢作敢為,天不怕地不怕,這倒是跟樊疏桐頗有幾分相似。說到底,他們是同類。只是常英完全是剃頭膽子一頭熱,人家樊疏桐壓根就沒把她當女人看,每次蔻海試探樊疏桐的態度,樊疏桐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成,我跟你妹妹怎麼都不成,我總覺著像亂倫……”
蔻海只能死心,他一心拾掇樊疏桐娶了妹妹,想堂而皇之地讓那小子叫他一聲大舅子,看來只能是泡影。
可是他死心,常英不死心怎麼辦?
他媽常惠茹就更不死心了,被寶貝閨女刺激得不行,愣在原地好半天沒反應過來,直到院子裡傳來摩托發動的聲音,她才捶胸頓足地拍桌子:“沒良心的!我這是造的什麼孽啊!存心都不讓我好過是吧,你們都走!都別回來!老孃眼不見心不煩,嚥了這口氣你們也別回來……”
蔻海四處搜尋老爸的身影,這個時候估計只有老爸能救救火了,但憑他,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的好。
“爸呢,怎麼還沒起來?今天不上班?”蔻海賊頭賊腦的,拿起公文包朝著門的方向移動步子。她媽的警惕性多高,不愧是幹革命出身的,還就攔在門口,昂頭挺胸,氣勢洶洶地瞪著兒子說:“問你爸幹什麼?指望你爸一輩子給你們當盾牌是吧?”
“媽,我哪有嘛,我這陣子很聽話的。”蔻海嬉皮笑臉地求饒。
“聽話個屁,上次給你介紹趙伯伯的侄女,你把人家姑娘撂公園,自己跑去打牌了,我還沒找你算賬呢!”常惠茹的滿腔怒火可找著對象了,蔻海心想完了,他要被老媽轟成炮灰了,正尋思著怎麼開溜,寇家保姆王阿姨端著剛炸的油條進來了,問常惠茹:“首長中午回不回來吃飯啊?”
“我哪知道?”常惠茹沒好氣回道,“從昨晚到現在,都耗在了醫院裡。”
蔻海嚇一跳:“我爸怎麼了?”
王阿姨連忙說:“首長沒事,是樊司令病重,昨晚被緊急送到軍區醫院,首長半夜接到電話就趕過去了……”
蔻海還包著滿嘴的饅頭在嚼,差點沒被噎死:“啥,進醫院了?”
常惠茹沒好氣地哼了聲:“難道還有假啊?他兒子跟你一樣,都不是個好東西,不把老的整死不甘休!半夜你爸就被電話吵醒了,鬧得那個動靜,連北京那邊都驚動了,真不知道當初為什麼要生兒育女,生兒育女有什麼用,一個比一個不省心……”
蔻海把饅頭一扔就往外奔。
常惠茹追出來喊:“你幹嘛去,先吃早飯!”
“不吃了!”蔻海氣沖沖地奔出院子,他發誓今天非要扁這渾球一頓不可,交代他要跟父親好好談,結果丫竟然把人整進了醫院,這禽獸!他一邊上車一邊給樊疏桐打電話,結果聽到的是冰冷的語音提示:“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