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放佛過了一個世紀,
他終於說:“明天跟我去梅苑後山看梨花吧,四月。”
四月一連數天心神不寧,茶飯不思。沒有具體的事情,就是心裡有種難言的焦灼感,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螞蟻,爬爬滾滾,一刻也不得安寧。
晚上也連著發噩夢,四月總是夢見芳菲站在漆黑的巷子裡,看不到臉,就那麼站著,不知道她在幹什麼。有時看不見她的人,就聽到她在尖叫,“姐姐,救我!”四月嚇得半夜哭叫不止,害得費雨橋也睡不好,他只道是四月這陣子應酬太累,就不再安排她陪他出席形形色色的酒會。至於他讓誰陪著去的,四月不得而知,她根本沒有心思管他的事。
四月瘋了似的撥打芳菲的手機,剛開始時是無人接聽,後來乾脆關機。難道她真的去了國外?四月不甘心,鼓起勇氣撥通莫雲澤的電話,問他芳菲去了哪裡,結果得到的是冷冰冰的回應:“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你幫她辦的簽證怎麼會不知道她去哪裡?”
“我並沒有給她辦什麼簽證,也不知道她要出國的事。我們已經離婚,她的任何事情都跟我沒有關係。”說著莫雲澤就掛了電話。
四月在電話這邊氣得發抖,又撥過去,大聲吼叫:“就算你沒有給她辦簽證,你關心下她的行蹤總可以吧,雖然已經離婚,到底是夫妻一場,她還懷過你的孩子,你怎麼這麼絕情!莫雲澤,算我看錯了你,沒想到你是這麼冷血的人,虧你爹還說你心地善良呢,你善良什麼啊你……”
“我爹?”莫雲澤以為她說瘋話。
“咦,你還不知道你有個親爹?”四月意識到他可能不知道這事,立即變得興奮起來,存心刺激他,“費雨橋的養父陳德忠是你親爹呢,你會不知道?你不是一直自稱孝子嗎?他都癱瘓在床了,沒幾天活了,你還不快去盡孝……”
“你胡說八道!”
“你才胡說八道!莫雲澤,我妹妹沒事就好,如果有事我決不饒你!你看我不放火燒了你們梅苑……”
“這樣再好不過,我也一直想放火燒了那個鬼地方。”
“莫雲澤!”四月有點歇斯底里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妹妹去了哪裡——”
“咔嚓”一聲,電話又掛了。
“渾蛋!”四月操起電話機就往牆上砸去,摔得稀爛。費雨橋剛好進門,嚇一跳,“怎麼了,出什麼事了?誰把我太太氣成這樣?”
四月哭哭啼啼,語無倫次,“芳菲她……她不見了,我找不著她了……”
“她一個大活人怎麼會不見了呢,你不是說她要出國嗎?說不定已經走了。”費雨橋扯了紙巾替她拭淚,“瞧你,多大點事就急成這樣。”
“不,不,她沒有出過,絕對還沒有!”四月晃著腦袋說,“她約我見面的第二天我給她打電話就不通了,而她當時跟我說她一個禮拜後才走……”
費雨橋的眉心蹙在一起,“哦?她是這麼說的?”
“嗯,所以我覺得她沒有走,她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我天天晚上做噩夢,總是夢見她喊救命,雨橋,我有種很不好的預感,她……”
“別亂講,我馬上幫你查。”費雨橋神情肅穆,掏出手機撥過去,“小張,你幫我查下,機場有沒有李芳菲小姐的出境記錄,順便也到各個領事館去查下,看她的簽證是辦的哪裡,什麼時候走,對,越快越好,有結果馬上給我電話。”
費雨橋的人一向訓練有素,僅半天就將各種可能的記錄都查了個遍,結果是機場在近期內根本沒有芳菲的出境記錄,最糟的是領事館那邊只查到了芳菲是申請的美國簽證,簽證雖然已經辦好,但芳菲並沒有領,工作人員稱他們也多次打電話聯絡芳菲領證,卻怎麼也聯繫不上她。費雨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忙向警方報案……
在等待消息的日日夜夜裡,四月瘦掉了一大圈,雖然她已經有思想準備,但當接到警方認屍的電話時還是急火攻心,暈了過去。
芳菲的屍體是在江邊被散步的路人發現的,塞在一個編織袋內,據說當時是被反捆著的,口中塞著絲襪,渾身是傷。
冰冷的太平間,四月終於見到了消失十多天的妹妹,因為在水中浸泡多日,整個人已經腫脹得變形,臉都根本無法辨認,但看到她腳上的那根系著她生肖的紅繩時,四月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那是芳菲十八歲生日那天四月送給她的禮物,芳菲當時還開玩笑說,“我會一直戴著,直到死。”
“芳菲——”四月只覺嗓子眼湧出一股腥氣,一口鮮紅的血吐了出來。費雨橋扶著身子向下滑的她,“四月你別這樣……”
“嫂子!”婷婷也在身邊,也攙扶住四月,滿臉都是淚。
四月差不多是被他們架著走出太平間的,一出來就看到莫雲澤蒙著圍巾站在走廊的拐角處,依然拄著柺杖,儘管他將帽簷壓得很低,還戴著墨鏡,站在那裡像尊雕像。四月不由分說就掙脫費雨橋和婷婷,踉蹌著奔過去撲到他身上,抓著他的衣襟歇斯底里哭喊:“莫雲澤!你這個魔鬼,是你害死了芳菲,如果不是你這麼絕情,她怎麼會走到這一步!你還我妹妹……”
就在四月伸手要揭下他的圍巾時,費雨橋捉住了她的手,“四月,你冷靜點!”婷婷也過來拉她,“嫂子,嫂子,你別這樣……”
費雨橋的兩個手下也幫忙,四月被他們摁著拖著,她又踢又踹,衝著莫雲澤嘶吼咆哮,“我不會原諒你!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你就是躺到太平間去了我也要撕碎你!你多給她一點點溫暖,多給她一點點愛,她也不至於要離開,是你,是你們莫家害死了她,我不會放過你們,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們……”
“不是我害的。”莫雲澤似乎在低低地辯解。
“就是你!就是你害死的她——”
四月完全發瘋了,如果不是費雨橋喊醫生過來給她打了一針,不知道她會失控到什麼程度。那一刻天也塌了,地也陷了,整個世界都覆滅了,她感覺自己被埋在廢墟下,再也看不到一絲光明。在這荒漠般的人世間,上蒼終於將她最後的一點親情維繫都奪了去,她想象過很多種她和芳菲分開或重逢的方式,也許芳菲出國,她 們白髮蒼蒼時才相見,也許芳菲回心轉意,在外面漂泊累了的時候終於回來找她。四月設想過那麼多可能,就是沒有想過她們會以如此慘烈的方式分開,從此陰陽相隔,她再也喚不回芳菲,她的妹妹。
在她們關係最僵的這兩三年,哪怕她們不相往來,但至少芳菲還存在於這世上,無論是幸福著,痛苦著,她存在著,就是四月心底的一個牽掛。
現在,連這樣的存在和牽掛都沒了,四月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讓上蒼趕盡殺絕,一絲一毫的憐憫都不肯給她。
“我會有很多很多的錢,我也會有很多很多的愛,我再也不需要你們!”
四月依稀記得芳菲這麼說過。這個傻丫頭,以為有了錢就可以換來很多的愛,這世上什麼都可以拿錢來交換,唯獨生命和愛是交換不了的啊。她怎麼就不明白……事實上,在警方隨後的調查中,在芳菲的賬戶裡發現了數百萬鉅款的進出己錄,她的確擁有了很多的錢,卻再也沒辦法尋找愛,而當四月獲知那筆鉅款均來自莫雲澤的賬戶時,她愈發對這個人心冷到極點,雖然不是他直接殺死的芳菲,但他的錢卻起了幫兇的作用。
因為警方說,芳菲的死很有可能是被人害命,因為芳菲的銀行卡身份證等均不翼而飛,在她遇害的當天,賬戶上的鉅款就被人分批分次地提走了,驗屍報告也顯示她臨終前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她是被人毆打昏迷後從橋上扔到江裡的……
橋!四月瞬間石化,當警察給她提到橋的時候。
那杯藍色的詭異的“魂斷藍橋”竟然成了芳菲生命終結的暗示。四月搜腸刮肚去回憶跟芳菲最後的別離,很多印象都變得模糊,唯有芳菲在街頭點菸時,收心攏著的藍色火光讓她記憶深刻。那火光此後無數次出現在四月夢中,可憐的芳菲,她人生的結局並不比《魂斷藍橋》的女主角好到哪裡去,而她竟以為她可以開始新生活……
芳菲下葬後,四月一直在醫院待了十多天才出院,人瘦得不像樣子,精神恍惚,意識混亂。那段時間她很少見到費雨橋,葬禮前他在醫院陪了幾天,之後公司出了狀況,他便消失不見,每日只電話問候四月,到後來連電話都少了。
四月並不怪他,因為她知道他是真的有事,聽婷婷說,公司又有百分之十四的股份被收購,仍然是那個神秘的海外基金。費雨橋遇到了他發家以來最強勁的對手,他疲於應付,根本無暇顧及我,“能不能撐過去很難說,我們一點把握也沒有。”婷婷憂心忡忡地說。
而出院後四月很快又獲知,莫氏盛圖也走到了末路,被那家海外基金總計收購了百分之四十一的股權,盛圖改姓指日可待。
下手又狠又快,完全沒有給融臣和盛圖起死回生的餘地。
這個對手到底是誰?
焦頭爛額的費雨橋因為公司岌岌可危,脾氣也變得很暴躁,對四月還好,可是每次回家對傭人都是大吼大叫,動不動就摔東西。
每晚,他都在書房待到很晚,甚至是天亮。四月不知道他在幹什麼,有時是聽他在打電話,有時是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煩躁不安。
他們很少親熱,四月想他可能沒心情,她也因為還沉浸在悲痛中更沒心情。有一天晚上,費雨橋可能喝了點酒,爬上床突然就掀開被子,扯下四月的睡裙就開始做,沒有前戲連句招呼都沒有,四月被弄得很疼反抗起來,結果激怒了他,口不擇言地罵遭:“你裝什麼裝啊,不就死了個妹妹嗎,難不成還要你守孝?”
這話也激怒了四月,她瘋了似的跟他對打,結果反被他狠狠地教訓了番,費雨橋藉著酒勁折磨四月到半夜。大約是知道自己做過了火,第二天費雨橋派婷婷來當說客,安撫四月,“嫂子,你千萬別怪哥,他是真的被逼到了絕路,又有百分之九的股權沒有了,而銀行方面像是商量好了的一樣,不是要求我們提供更多抵押就是要求還款,公司現在真是內外受困。”
婷婷說著都要哭了,“你沒見哥在辦公室的樣子,幾次都跟我說,也許他也會走他父親的老路,從窗戶裡跳出去。”
四月駭得不行……
“你多關心下他吧,他最在意的人就是你了。”婷婷說。
“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四月心軟了。不管怎麼說,他們始終是夫妻,這陣子她確實只顧著自己哀傷,忽略了費雨橋。
婷婷嘆著氣說:“如果有辦法,他何至於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有了婷婷的道歉做鋪墊,過了兩天,費雨橋終於回家來,拿了一大捧玫瑰送給四月。他並不是個俗套的人,雖然平日經常送我禮物,也懂情調,但送花這樣的事他很少做。“送花太傻了。”他打心眼裡看不起這樣的伎倆。所以當四川看到那大捧玫瑰時,心裡五味雜陳,並不好受。“對不起,我向你負荊請罪。”費雨橋擁抱她。
四月沒有吭聲,任由著他那麼抱著,心裡更說不上是什麼滋味了,因為她又聞到了那種沐浴露也衝不掉的香水味,淡淡的,若有若無,直鑽入她心間。但她什麼也沒說,緩緩伸出手回抱住他,“我沒有生你的氣,你不要撐得太辛苦,錢差不多夠用就行了。”
“謝謝。”他突然又說了聲“謝謝”,四月身子僵了下,因為自從他們有過共識後,就很少再對對方說謝謝。
四月閉上眼睛,伏在他的懷抱中淚水悄然滑落。
晚上兩人做愛時四月明顯感覺費雨橋力不從心,雖然一樣的做足前戲,很賣力很投入的樣子,可是那種賣力和投入分明是某種劇烈運動透支後的掩飾。四月想都不願去想他在哪裡消耗了體力,只覺那個女人肯定很厲害,因為費雨橋汗淋淋地起身去浴室沖澡時,四月清晰地看到他背後幾道鮮紅的指印,她不用閉上眼睛也能想象那是怎樣一種激烈的情慾撕絞。
一想到他帶著別的女人的體味來碰她,四月的胃就翻了,撲進浴室在馬桶邊上狂吐。費雨橋正在浴簾後沖澡,見四月突然嘔吐很詫異,“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四月吐得黃膽水都嘔出來了,滑坐在地上喘息著說:“沒事可能晚上吃得太油膩,又喝了涼東西。”
“是不是懷孕了?”他冷不丁問了句。
“哪有的事?”四月本能地否認。可是費雨橋不問還好,一問她心裡就打了個結,她想起這陣子吃什麼都吐,成天犯困……
“我只是隨便問問。”費雨橋在霧氣蒸騰的浴簾後若有所思地說,“唉,我想也是,老天怎麼會對我這麼仁慈呢,不會在這種時候賜給我孩子的。天要絕我啊!如果我有個孩子,我何苦這麼絕望,即便一貧如洗我也覺得幸福……”
“你快點洗吧,別感冒了。”四月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低頭走出浴室。
費雨橋爬上床的時候,四月佯裝已經睡著。因為她實在不知道跟他說什麼。費雨橋從背後抱住她,大約是洗了很久,身上已經沒有那種香水味。可是四月知道他們再也回不到從前,說不清是絕望還是心慌,她又有了那種末日來臨前的悽惶。
這一夜四月睡得很不安穩,模模糊糊似乎又在做夢,很意外,她居然夢見了容。她已多年未在夢裡見過容,他就站在那棵菩提樹下,穿著灰色的西裝,樣子跟多年前一樣,臉部的線條依然那麼柔和,連唇畔的微笑都真實得不似在夢境。四月醒來卻發現只是個夢,而她渾身已溼透,虛脫般張著嘴喘氣。
一摸枕邊,空空的,費雨橋不知去了哪裡。
四月在黑暗中轉過臉,發現通向露臺的門時開著的,夜風將白色紗簾吹得高高揚起,於是他看見費雨橋在露臺上走來走去,拿著手機,似乎在打電話。
她隱約聽到他說:“你不要逼我嘛,我總需要些時間……是、是,我知道沒時間了,你以為我願意這樣……好了啦,我知道……”
第二天是芳菲的百日祭,四月意外地在墓園遇見了莫雲澤。其實也不算意外,莫雲河也葬在這家墓園,四月看到莫雲澤的時候,他就正站在遠處坡地上莫雲河的墓前。天氣不太好,有霧,溼氣很重。雖然只是個模糊的背影,四月仍是第一眼就認出他。
也許是巧合,這個墓園不僅安葬著去世多年的莫雲河和剛剛下葬的芳菲,也安葬著容念琛,只是容的墓地在另一個山頭,不行還得二十來分鐘。每次走進這家墓園,四月的心就疼得揪起來,這裡長眠著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人,算不算命運刻意的安排?
芳菲的墓邊已擺有一束菊花,顯然是莫雲澤在四月之前來祭拜過。四月毫不猶豫地將那束菊花扔了,這世上最沒資格給芳菲送花的就是莫雲澤!自從芳菲去世,四月就跟這個人沒了任何交集,他的助手阿森倒是來找過四月,大意是希望四月不要責怪莫先生,這件事他也沒有想到云云。是啊,他沒有想到,他如果想到了大約不會把那筆鉅款贍養費打給芳菲,不僅破了財還給芳菲招來殺身之禍,從而讓自己背上幫兇的罪名。可是他不狠心絕情在前,芳菲怎麼也不會走上這條不歸路,四月—想到這兒就心神俱碎。
她給芳菲燒了很多冥紙,芳菲說過她想要很多很多的錢,四月不知道她燒的這些夠不夠,也不知道芳菲在另一個世界能不能找到很多很多的愛。這輩子她已經沒有辦法了,如果有下輩子,她希望可以傾其所有地彌補芳菲,給她享用不盡的愛。把所有的愛都給她,讓她不再感覺寒冷,不再逼著自己做那麼狠心的事。
“你這個樣子不行的,地上很溼很冷,起來燒吧。”
莫雲澤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四月的身後。
“不關你的事。”
“身體是自己的,生病了誰會照顧你?”
“說了不關你的事!”四月大聲嚷道,猛然意識到這是在墓園,她不能驚擾地下的人,只好又壓低聲音,“你走吧,芳菲不想看到你,我也不想看到你。”
莫雲澤可能又圍著圍巾,將臉包裹得嚴嚴實實,說話的聲音齆齆的,“你不必看我,我的樣子本來也見不得人。你只聽我說幾句就好了,雖然我知道我說什麼你都不會原諒我,不過我說出來信不信就由你吧。芳菲的死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也不是警方說的什麼謀財害命,是謀殺,謀殺你知不知道?”
四月的身子一震,拿著冥紙的手僵在空氣中。
“雖然我還沒有確鑿的證據,但已經有些眉目,很快就會水落石出,我不會放過他們的,這些喪心病狂的魔鬼!我現在已經開始接受治療,因為我現在還不能死,我必須要揭露他們的真面目,否則芳菲死不瞑目。雖然我跟她並無多少情分,但有人利用我跟她離婚給她贍養費的事,製造出謀財害命的假象……”
四月一下從地上爬起來,撲過去抓住他大衣的衣襟,“你知道,你肯定知道!告訴我他們是誰,是誰!……”
因為用力過大,莫雲澤被她推得倒退幾步,他將她的手扯開,“我現在不能說,否則就打草驚蛇了,但我肯定會給你和地下的芳菲個交代,你要相信我。”
“你要我相信你,你什麼都不肯說,我如何相信你?”四月說著就哭起米,“我現在誰都不信,芳菲死前都跟我說了,叫我誰都別信……”
“她說得沒錯,你的確誰都不能信,包括你的枕邊人。”
四月暗自一驚,他的語氣跟芳菲何其相似。
“那你呢,你憑什麼要我信你?”
“信不信只能由你自己來判斷了,我左右不了你的心。”
莫雲澤揹著手,俯瞰坡地下的墓園,灰白色的墓碑密密匝匝排列著,在霧氣的籠罩下陡生了無盡的蒼涼。他的聲音也透著蒼涼,“其實我也常常左右不了自己的心,這些年來我不僅身不由己,還心不由己……每天晚上我都將手機放在枕頭下,期望能響起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可是自那晚三個多小時的通話後,我再也等不到那樣的奇蹟,就像我再也沒有勇氣看梅苑後山的梨花盛開一樣。你去香港的這三年,每到梨花盛開的季節,我就遠遠地逃到國外,因為只要還在這座城市裡,梨花的香氣就會無處不在,我害怕、心驚,於是只能去國外……”
“那你為什麼還回來呢?你可以一直待在國外,好好治療,好好生活。”說出這話時四月不免戰慄了下,她詫異自己的語氣怎麼沒了方才的火藥味。
她凝視著這個病弱不堪的男人,蒙著面,連額頭都被帽簷遮得嚴嚴實實,加上特製的寬邊墨鏡,整張臉被遮得密不透風,但他靜靜地立在那裡,身著黑色長大衣,背景是迷霧重重下的灰白色墓群,霧氣讓整個世界呈現出白茫茫一片,愈發襯出他身影蕭冷。他就像是一部冗長的電影,悲劇的結局已經註定,可是悲劇的力量足以摧垮她所有的抵抗和意志,那種內斂而悲愴的氣息,無聲無息通過空氣穿透了她的胸膛。
“我不想死在國外。”這是他的回答,再無多話。
只此一句就讓四月哭成了個淚人,“難道這座城市還有你留戀的人嗎?”
“有。”他拄著柺杖往遠處的坡地一指,“我的兄弟就長眠在那裡,我答應過他,死後要陪著他,所以我買下了他旁邊的墓地,不久的將來我也會長眠在此。”
“你不是說,你已經在接受治療嗎?”
“那只是暫時穩住病情,不至於死那麼快。事實上,我整個身體的免疫力已經被長年服用藥物摧殘得所剩無幾,而停藥這三年裡,我又感染了多種疾病。我身上大大小小的病不下二十種,哪種都可以要我的命,特別是日益衰竭的心肺功能……”
“別說了,你別說了!你是在博得我的同情嗎?”
“我還需要人同情嗎?”
四月抽泣著,“那你可以讓我看看你的眼睛嗎?你的眼睛總沒壞掉吧,我看著你的眼睛就可以知道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莫雲澤遲疑著默默轉過身,摘下了墨鏡……
一個人的崩潰有很多種可能,一句話,一聲嘆息,一個轉身,都可能讓人心碎到崩潰。自芳菲去世,四月以為她再也不會崩潰到此,可是當她面對莫雲澤一雙深邃空茫的眼眸時,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輕響,似乎天都暗下來一般,心下頓時一片死寂,一顆心直直墜入到谷底。太殘忍了,太可怕了,這雙眼睛超出了她的一切想象,她捂住臉,失聲慟哭起來。
他的眼睛,雖然眼神依然明淨,濃而密的睫毛下半掩著,就像是夜空下的大海,暗湧著心碎的波紋,但眼部四周的皮膚卻呈灰白色的褶皺狀。那不是正常人的皮膚,沒有了彈性和光澤,難怪阿森說已經有壞死的跡象,都起皺了,彷彿隨時都會脫落……
“是不是很可怕?所以我從來不敢在人前露出臉。”他靜靜地看著她說。
“雲澤!……”四月連連後退,伏在芳菲的墓碑上,所有的懷疑,所有的怨恨,此刻都被這樣一雙眼睛擊碎。她躬著身子,哭得人都蜷在了一起。
莫雲澤走近幾步,想靠近又不敢,彷彿自己是個鬼魂,哀求著,“你別哭,你一哭我怕我的眼淚也會掉下來,眼淚裡面有鹽分,我的皮膚不能受這樣的刺激。”
四月瞬時止住哭聲,囁嚅著看著他,“我,我不哭。”她掙扎著讓自己站直身體,慌忙用袖子拭淚,“我再也不在你面前哭。”
“謝謝。”他竟然還跟她道謝,目光空茫沒有焦點,“我一直不敢靠近你,就是怕嚇著你。我自己都不敢照鏡子,我知道我的樣子像個鬼。事實上這些年我就活得像個鬼,沒有光明,沒有靈魂……”
“別說了!”四月打斷他,走到他跟前,仰起頭看著他,“我不怕你,就算你真是個鬼,我也不怕你。”說著就要去揭他的圍巾,他條件反射立即捉住她的手,“四月,不可以。”
“我說了我不害怕,讓我看看你吧。”
“不,四月,這樣就可以了,不要看了。讓我在你心中保留一點美好吧,也請給我留點自尊,好嗎?”他的眼中幽暗,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
四月緩緩放下手,上前幾步,聲音又變得哽咽起來,“那讓我靠著你一會兒,就一會兒,我怕眨眼你又不見了,我怕以後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說著將頭伏在他的胸前。他遲疑著伸出手臂,想擁抱她,卻終於還是放下了手。
四月知道他的顧慮,箍住他的腰,“你不要管那麼多,是我願意的!我是他的妻子沒錯,但我沒有做過對不起他的事,而他其實一直都有別的女人……”她壓抑著哭音,“我不計較,因為我沒辦法讓自己愛上他,我能給他的都給了,唯有我的心給不了,雲河,我給不了……”
他身子頓了下,屏住呼吸,“你剛才叫我什麼?”
四月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費雨橋了,當她在化驗單上看到“陽性”兩個字的。雖然多少有些心理準備,但真的獲知結果,她還是慌亂得沒了主張。
這個孩子來得太不是時候了,竟然在她跟費雨橋關係如此詭異的情況下說來就來,因為自那晚費雨橋回來跟她道歉後,她已經一個禮拜沒有見以他。偶爾,他會打個電話到公館,詢問下她的飲食起居,但只是象徵性地問下,跟往日那種真心的關懷有著微妙的區別。人是很奇怪的動物,不僅因為智慧,也因為靈魂度。四月敏感地察覺到費雨橋在故意冷落她,雖然每次他都有藉口說很忙,可以往即使忙會安排婷婷來陪她,而這一個多禮拜,連婷婷也蹤跡全無。四月一個人守在公館,每天看著滿屋子的古董字畫,雙有了那種荒唐的滑稽感,這樣的生活,她真的不知道是懲罰還是享受。
倏忽間寒冬過去,春天來了,花園裡草長鶯飛,一夜春雨,樹上光禿禿枝丫冒出了很多茸茸的綠芽兒。連鳥兒的鳴聲都變得清脆起來,歡快地在枝頭飛來飛去,彷彿也聞到了春天的氣息。四月想起梅苑後山的梨花怕也要開了,這次莫雲澤又打算躲到哪裡去呢?
“你覺得我是雲澤還是雲河?”那日她莫名叫錯名字後,莫雲澤這麼問她。
四月說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像是突然間被什麼蠱惑了心智,脫口而出叫他“雲河”,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她緣何突然迷濛至此!後來細想,實在是他身上的氣息和他的眼神太像那個已經故去的人,四月沉浸其中難免時空錯亂,她覺得荒唐不已,莫雲澤卻鎮定自若,追問她:“你希望我是雲澤還是雲河?”
四月答不上來,莫雲澤嘆道:“其實你心裡一直愛的是雲河吧?”
四月更答不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