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你生氣,所以一直等你消氣。”這是費雨橋對自己消失近一個月的解釋,又補充,“順便去新加坡談了個很重要的項目。”
同時,我這位風度翩翩的先生還很誠懇地就某件事情跟我道歉。可是我一時想不起來他因為什麼事情跟我道歉,我想我是被莫雲澤氣糊塗了。不過在他擁抱我的剎那,我聞到了一種沐浴露都沒辦法沖掉的若有若無的香水味,我從不用香水,所以對香水異常敏感。而且那香味似曾相識,我好像在哪裏聞到過,可是又怎麼都想不起來……
我忽然很欣慰,他能顧及我的感受,來見我之前特意用了沐浴露,以洗去那種香水味,可見他還是很在意我的。於是我欣然接受了他的道歉,與他一起共進晚餐,有説有笑,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我很是詫異,楊醫生明明説我精神狀況有些失常,我怎麼又正常了呢?
服香鬢影的餐廳裏,我在消滅最後一個香菇的時候尋思着,是莫雲澤刺激了我,還是費雨橋身上的香水味刺激了我?
用完晚餐回到家,費雨橋將我徑直抱回卧室,三下五除二就將我剝得光溜溜的了,他對着我的裸體深吸一口氣,“你的肉都到哪兒去了?”
他的意思是我太瘦了。
我嗤嗤地笑起來,我一笑,他也笑了,俯身親吻我,從耳垂到鎖骨,到下巴,到胸口,我被他弄得很癢,像條泥鰍似的扭來扭去,更大聲地笑起來。如此滑稽,如此荒唐,莫雲澤説得對,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並沒有人逼迫我,我現在就是在賣,也是自願的。我有什麼好自怨自艾的。
賣?那我身上的這位先生豈不成了……
“哈哈哈……”我笑得要抽風,又踢又踹,愈發激起了費雨橋的征服欲,猛然一挺,我疼得倒抽一口涼氣,本能地箍緊他的脖子。
“還笑嗎?”他停止動作,盯着我的眼睛。
“生活本就如此可笑。”
“那就繼續。”他抬起我的腿,更深地進入了。到後來,我分不清自己是笑還是在哭,滿臉都是汗水,也可能是淚水。
而我的心卻墜下去,墜下去,無底的深淵……
生活繼續。無論是荒誕的,滑稽的,還是無恥的。每天都在繼續。我跟費雨橋又恢復了以往恩愛夫妻的樣子,看清楚,是“樣子”。而且比以往更融洽和睦,相敬如賓,甚至在牀上也罕見地和諧起來,他技巧嫺熟,總是前戲做足了了工夫才進入正題,所以有幾次我還破天荒地體會了傳説中的高潮,我們汗淋淋地趴下喘息時,他竟然向我説了聲“謝謝”。
我有一瞬間的腦子發懵,他還真當我是妓女了?為他提供了服務,所以向我致謝?我心裏恨得想捅他一刀,但臉上沒有露聲色。
第二天晚上,我們做完後,我也很不客氣地跟他説“謝謝”。他喘着氣,含糊不清地應了聲“不客氣”。過了會兒,他從枕頭和靠墊間轉過臉,瞥了我一眼,微微一笑,“你還滿意吧?”
我淡定地點頭,“挺滿意的,你經驗豐富。”
他一點也不生氣,微微眯起眼睛打量我,依然笑得那樣惡毒,“經驗談不上,只能説我很善於調教,你已經被我調教得很好了。”
我半天透不過氣來,背對着他慢吞吞地穿農服,也許是天花板上的吊燈亮得晃眼,我頭暈得厲害。待我披好睡衣起身去浴室沖澡,拉上浴室門的剎那,聽得他又在背後説了句,“你進步很快,加油哦。”
媽的,我恨不得拿起洗臉枱上的花瓶砸碎他的腦袋。
媽的,我恨不得拿起洗臉枱上的花瓶砸碎他的腦袋。
但我不能發作,他存心激怒我,我偏不上他的當。我依然按部就班地做着他的“費太太”,我把這當做了職業,既是職業就要有職業操守,對吧?反正兩口子上了牀,也説不清到底誰嫖了誰,他謝我,我也謝他,彼此彼此。
“謝謝”成了我們使用頻率最高的詞,洗澡時我幫他拿睡衣,洗澡後他幫我吹頭髮,早上他給我端牛奶,晚上我順從他的需要,我們都會客氣地向對方説謝謝,久而久之成了習慣,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了。
姚文夕有一次來我家做客,吃飯時見我們在餐桌上謝來謝去的,當時沒吭聲,過後很驚恐地給我打電話,“四月,你們沒出事吧?”
“沒事啊,我們能有什麼事?”
“沒事?沒事也不帶這樣嚇人的吧。”姚文夕被我們弄得有些神經錯亂,伺候再也不肯來我家做客。
其實姚文夕不知道,我們向對方説謝謝都是發自肺腑,而不是出自禮儀,他跟我説謝謝是因為我從不追問他夜歸的理由,以及他身上那種始終揮之不去的神秘香水味來源何處,以賢妻的姿態給足他面子;我跟他説謝謝實則是因為他再也不觸犯我的底線,提及莫雲澤及其相關的一切話題,也絕口不談公事,以模範丈夫的姿態對妻子温柔呵護,體貼照顧……我們是如此的默契,一個眼神,一顰一笑,都儘量配合着對方,不觸犯對方的隱私,對敏感話題睜隻眼閉隻眼。你演得天衣無縫,我演得滴水不漏,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這大約就是表演藝術的最高境界了。如果那對全球聞名的“史密斯夫婦”(即布拉德.皮特和安吉麗娜)看過我們的表演,也會自愧不如,生活才是真的表演啊。
不過偶爾也有穿幫的時候,比如費雨橋外出數天回來,送我禮物時説“特意在日本買的,日本才買得到哦,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可是包裝盒上清晰地印着“Made In Paris”,他大約忘記了我的前男友就是法籍華裔,別的英文我不認得,“Paris”我無論如何也會認得的。
當然,好太太應該是裝作不認識,並禮貌道謝的,我做到了。因為不知道下次我會不會穿幫,給他留點面子,他或許也會顧及我的面子。
果然不久,我也“穿幫”了。有一次小別勝新婚,我們在牀上激烈地做愛,他的興致似乎很好,做了一次,意猶未盡。半夜時他趁我疲憊地入睡又扯掉了我的睡衣,我迷迷糊糊地迎合着他,隨他擺弄來擺弄去,哦吟喘息間我意外高潮,隨口叫出:“雲澤!”他瞬間石化,停止了動作,詭異地看着我,“你剛才叫誰?”
那一刻我已經清醒,緊張得連呼吸都快停止,尋思着他下一秒會不會甩我一巴掌,或是將我踹下牀。
結果,他什麼表示也沒有,反而兀自笑了起來。
黑暗中那樣的笑聲令人毛骨悚然。
“寶貝,我們繼續。”
他果然顧及了我的面子。
不久就是春節,除夕夜下起了大雪,我們將偌大的公館佈置得喜氣洋洋,我貼窗花,他就掛燈籠。我從未見過費雨橋如此人情味的一面,他掛燈籠的時候,他給身邊人發紅包的時候,臉上的笑容跟平日裏西裝革履的老闆模樣判若兩人。做慣了精英的人,突然踩着梯子掛燈籠,我不知道別人是什麼感覺,我的感覺就是兩個字:驚悚。
費雨橋還有更“驚悚”的一面,他親自寫春聯。
這回我是真見識了,費雨橋居然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平常我只見過他在各種文件上簽字,除此之外要看到他寫的字堪稱稀罕。
那副春聯寫得蒼勁有力,道骨仙風,讓我懷疑費雨橋是不是拜高師學過。
他對自己的成果也甚為滿意,於是拉我到大門口,請阿江給我們合了張影,特意把那副春聯拍進去了。我搶過相機看照片,鏡頭中的我們喜氣洋洋,跟天底下所有平凡的夫妻一樣,眉目平和,笑容真切,彷彿瞬間就能到白頭。
“嗯,這照片我要留着,將來給我們的兒孫看。”費雨橋也很喜歡。
我忽然有些感動,為這樣一張照片。這樣沒什麼不好,就這麼到白頭,相守一輩子,芸芸眾生不都是這麼過的嘛,愛情並不能當飯吃是不是?也許將來回過頭再來看,也許我們是相愛的呢?歲月那麼漫長,什麼不可以改變呢?
晚上,我們要廚子做了一桌的美味佳餚,一起共享年夜飯。我們互敬香檳,向對方祝福新年。香檳敬了一杯又一杯,吉利的話説了一句又一句,説到後來沒詞了,我們就結束團年飯,到院子裏放煙花。
絢麗的焰火綻放在夜空,將雪地都映得五彩斑斕,只是那種斑斕轉瞬即逝,焰火終有放完的時候,雪地很快就恢復蒼白。
即便是在黑夜仍然白得刺目,有些悽愴。
不過那時候我們已經回屋看春晚了,電視裏一派歌舞昇平熱鬧非凡,我們坐在沙發上邊吃着零食邊點評春晚的節目,一團和氣恩恩愛愛。電視看得有點累了,費雨橋拿出一瓶1981年的紅酒,要我陪着他喝。可是光喝酒也沒什麼意思,他提議可以玩玩小遊戲,輸了的人就喝酒。我問玩什麼遊戲,他想了想,笑道:“真心話遊戲,如何?”
我不過愣了兩秒就連聲附和,“可以啊,你説怎麼玩吧。”
“石頭剪刀布,贏了的人向輸了的人提問,對方必須説真心話,如果不想回答,就喝酒,如果回答令對方滿意,對方就喝酒”
“好,我們玩吧”
遊戲開始,開頭是一些試探性的煙幕彈,什麼“你做我的太太幸福嗎?”“你娶我後悔嗎?”“你有沒有想過離開我?”等等,到後來問題越來越敏感,氣氛變得詭異起來。他逮住一次提問的機會,問我:“你有愛過我嗎?哪怕曾經愛過,偶爾愛過,都可以。你有嗎?”説這話時他微微眯起眼睛,像一個獵人正在瞄準目標,我終於明白他玩這個遊戲的目的了,他試圖靠近我的內心。
沒辦法,我們都慣於演戲了,也許只有藉助遊戲才能探到對方的真心。我靜靜地望着他。窗外有輕盈的雪花飄落,又下雪了。
費雨橋的眼眸裏平靜無波。
令人窒息的沉寂。
最後,他説:“你不想説可以喝酒。”
我別無選擇,只能喝酒。因為我必須遵守遊戲的規則,不説則已,説就要説真話,可是我沒發給他正面的回答。
“謝謝。”他輕聲説。大約是我沒有説出真心話讓他難堪,他很體貼地順手抽了張紙巾遞給我,“還要繼續嗎?”
“繼續。”這個時候退場就太沒面子了。
煙幕彈放過之後,真刀實槍露出來了。又一輪開始時,我贏得了提問權,於是問他:“我並不是你唯一的女人,對吧?”
他嗤的一聲笑,好玩似的瞅着我,當我是個幼稚的小孩子。我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犯傻,這樣的問題是男人都不會正面回答。
果然,他自覺地給自己倒了杯酒,跟我示意了下,“我喝。”
很優雅地喝了下去。
接下來的一局,又被他搶回了提問權,他問的是:“你是如何判斷出我有別的女人的?要具體的事實。”把後路都堵死了,果然是商界精英的風範。
我也笑了起來,“猜的算不算?”
“不算,要事實。”
“那我喝酒。”我端起杯子就咕嚕嚕地喝下去了,我才不會告訴他事實,從而讓他加以防範,雖然他並不需要防範我什麼。我多賢惠啊,從不多問一句,睜隻眼閉隻眼,這樣的賢妻還需要防範嗎?費雨橋朗聲大笑,笑得肩膀直聳,“你進步很快啊,費太太。”
“過獎,有個這麼優秀的丈夫,我受益匪淺。”
“你今晚喝得有點多哦。”他晃着二郎腿,饒有興趣地打量我,“臉都紅了,還要繼續嗎?”
“你説繼續就繼續。”我心裏哼道,“誰怕誰!”
“我要繼續。”他興致盎然,顯然還沒有達到他預期的目的。
接下來我連輸了三局,其中有個問題他問的是;“你覺得我比……”他猶豫了下,“比莫雲澤差在哪裏?”頓了下,又補充,“不許喝酒,只能回答。”
又把後路堵死了。
我看着他沒有出聲,這算不算末日審判?
“這個……”我揉了揉太陽穴,“一定要回答嗎?”
他的表情毋庸置疑,“是的。”
“你並不比他差任何東西,甚至在某些方面比他還要優秀,只有一個問題……因為你不是他,所以你們彼此無法取代,回答完畢。”我出人意料的鎮定,指了指茶几上的杯子,“滿意的話喝酒。”連我自己都詫異,我緣何如此鎮定。
他低頭沉吟片刻,抬起頭時,眼神有一絲不可捉摸的恍惚。他微微頷首,“好,我喝。”説着他默默斟滿酒,仰頭喝了下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説得好,我不是他。”他自嘲地笑,“我認命了。”
我嘆口氣,覺得適可而止了,於是説:“夠了,就到這兒吧,我們看看電視。”説着我拿起遙控器取消靜音,剛好是新年鐘聲,電視裏歡呼着跳躍着,綵帶氣球鮮花掌聲笑臉潮水般撲湧出來,我輕輕放下遙控器,“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初一我們睡到中午才起來,我在梳妝枱前抹乳液的時候,聽到他在露台上打電話,“價錢好説……我當然很有誠意……沒有問題,我會給你安排妥當……”我真是很不懂生意場上的人,大過年的都忙活着做生意,賺錢有那麼重要嗎?
打完電話,他走到我身後,靜靜地端詳鏡中的我。
“你的臉太白,可以擦些胭脂。”説着他拿起大號的化妝刷,沾了點CHANEL的腮紅掃在我的顴骨上,手法之熟練一點也不亞於專業的化妝師。我詫異地瞪大眼睛,他還會化妝?“嗯,這樣氣色就好多了。”他歪着頭打量我,將我剛剛綰起的長髮放了下來,“你不覺得這樣很好看嗎?你披着頭髮顯得活潑些。”
我啞然失笑,這個男人,我是真的不瞭解他了。
他又從首飾盒裏拿出一對珍珠耳環別在我的耳朵上,退後一步打量我,很滿意地點點頭,“唔,不錯,珍珠很襯你。”然後從身後箍住我,對着鏡子裏的我説,“你不要笑,女人好不好看應該是男人説了算,你要相信我的眼光。比如我娶你,一定是我認定了你是我此生不二的選擇才會在神甫面前宣誓,無論我們過去如何,現在,還有未來,我們是要一起走的。一輩子還很長呢,幾十年,我們沒有什麼困難不可以克服的,是不是?”
我凝視着鏡中的他,一時間心潮起伏,不知説什麼才好。
他是想給我吃定心丸嗎?
“四月,我愛你。”他將我的身子扳正,擁我入懷,附在我耳邊呢喃輕語,“這麼多年從未改變,所以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會處理好我的事情,我只屬於你。”
他温熱的呼吸撲在我的脖頸,他的聲音低沉暗啞,有一種奇異的氣場將我包裹其中,讓我忽然間變得很無力。我不能掙脱他,就像攀附在樹上的藤蔓,沒有了自身支撐的力量,我完全要依附於他才得以呼吸。我好像變得有些不像我自己,但是我還有別的依靠嗎?除了我的丈夫,還有誰能給我依靠?哪怕他是個魔鬼,也是我自己選擇的。
我如藤蔓般緩緩伸出手回抱住他,“我相信你。”
“謝謝。”他彷彿是動容,箍緊了我。
“你以後能不能別説‘謝謝’。”
“唔?為什麼?”
“怪生分的。”
他大笑,我能感覺到他發自內心的愉悦,“OK,我們以後不説‘謝謝’。”
這算不算冰釋前嫌,和好如初?
次日下午,費雨橋駕車帶我去他養父陳德忠家拜年。他管養父叫“德叔”,我沒有見過,只知道他定期不定期地會去探望下,但我感覺他們的關係並不熱絡,甚至有些微妙,因為他每每提及德叔,表情就非常嚴肅,一切有關德叔的話題都是他的雷區。所以我從不主動問起,至於這次他為什麼突然主動帶我去見德叔,我不得而知,連問都不敢問。
路上,他終於説:“德叔身體不太好,估計拖不了多久了,你去見見他吧,以後想見可能沒有機會了。”原來如此。
德叔住得很遠,在裕山榆園,據説那裏也是費家的祖業之一。很古樸的中式庭院,低調不起眼,但內設很豪華舒適,光看那滿屋子古董和黃花梨的中式傢俱,我就知道老人不是尋常人。德叔因為中風卧病在牀,在二樓卧室見到他時,我有些懼怕這位老人,雖然他躺在牀上虛弱不堪,眼神卻非常凌厲,瞧得人心裏發寒。
“德叔,這就是四月。”費雨橋在邊上介紹。
我低頭欠欠身,“德叔,新年好。”
老人歪着頭瞅着我,不出聲。
過了半晌,他抖了抖嘴唇,忽然説:“你長得果然很想你父親。”
我詫異不已,他認識我父親?
“雨橋終究還是把你帶到這兒來了,他知道我這個樣子,什麼都無能為力了。老了,我真的是老了。”
“德叔,四月是來給您老人家拜年的。”費雨橋居高臨下地站在牀邊,眼神也很冷,兩人間的敵意一點即燃。
老人冷笑,“你放心,我準備了紅包,待會兒讓楊嬸拿給她。”
費雨橋正欲説什麼,手機響了,他看了看號碼似乎不太方便當着我的面接電話,拍了拍我的肩膀,“你陪德叔説會兒話,我到外面接個電話。”
説着徑直去了二樓露台。
房間裏就剩了我和德叔,緊張的氣壓頓時緩解很多,老人瞅着我似乎笑了下“一定是女人打來的,你不過問下?”
我搖搖頭,“拜年電話嘛,有什麼好問的。”
“你不愛他。”老人的目光彷彿生了刺,直直地看進我的心裏,“我在你的眼裏看不到愛,所以你不愛他,你既然不愛他,為什麼要嫁給他呢?莫雲澤不比他優秀得多嗎?你為什麼不嫁給莫雲澤?你真是傻。”
我嚇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着他。
“雲澤是多好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呢,你知不知道,雖然同樣是媳婦,可我更希望你是莫雲澤的妻子。”老人全然不顧我緊張的情緒,自顧自地喃喃説,“雲澤這孩子很可憐,生活在那樣一個家庭,沒有人真正疼惜他,愛護他,現在聽説他很不好,身體比我還差,唉,罪過啊,這都是我的錯……”
説到這裏,他的目光緩緩又投向我,聲音愈發的沙啞,“四月,離開費雨橋這傢伙吧,你在他這裏得不到幸福的,你看你的臉上寫滿哀愁、孩子,既然愛,就應該勇敢地去追求,不然到了我這個境地,什麼都無能為力了,死也不瞑目啊。”
“德叔,您老糊塗了吧,大過年説這些幹什麼?”費雨橋不知道什麼時候接完了電話,就站在卧室門口,目光冷得像滲了冰。
“那我就祝你紅運當頭,萬事大吉了。”老人的嘴邊又恢復冷笑。
“謝謝德叔,我也祝您萬壽無疆,身體安康。”費雨橋不帶一絲感情,説完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我們還有事,先走了,您多保重。”
德叔冷哼兩聲,“不送。”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穿梭於各種社交酒會,時尚PARTY和慈善晚宴,形式五花八門,場合無外乎是酒店、會所和高爾夫山莊等,大過年的這些所謂貴胄精英們一刻也不得閒,美其名曰是拜年、聯絡感情,實則還是籠絡人脈。“生意場上,人脈就是敲門的金磚。”費雨橋如是説。他在這種場合中一向如魚得水,就是苦了我,雖然華服在身,可我生性不善於跟人打交道,光認清那一張張大同小異的面孔就很讓我頭疼。不同的面孔,不同的身份,就要説不同的話並示以不同的微笑,一個酒會下來,臉上的肌肉僵了,尖細的高跟鞋也讓我的腳痛到麻木。我真佩服那些名媛淑女們,整場宴會都可以讓自己保持笑靨如花,臉上的妝容亦是一點也不花,穿着三英寸的高跟鞋滿場飛,氣都不喘一下。
但我最佩服的是費雨橋,他可以讓自己在任何場合都成為被矚目的焦點,光彩照人、意氣風發,而作為他身邊的太太,自然也在被矚目的範圍內,這反而給了我莫大的壓力,因為我總覺得自己跟他的氣場格格不入,他的光芒四射似乎跟我不相干。
我們像是兩個世界的人,他的世界裏光芒耀眼,任何時候他都可以讓自己置身舞台的中央,一舉一動都是萬人景仰,我使出渾身解數也融人不了他的世界,每次我都是儘可能地離他遠些。看着他遊刃有餘地周旋於各種顯貴人士中,我倒像是成了個仰望者。
有時候在洗手間,補妝的八卦時間,總可以聽到那些女士們提及他的名字。“他今晚好帥哦,全場的男人都是打領帶,就他一個人系領結耶。”“你沒見他笑的樣子,真是秒殺!”“哦喲,就是他身邊的那個女的不咋樣,雖然模樣漂亮,可一看就是沒見過世面的。”“就是,一點也配不上他。”“那個女的是誰啊?”“好像是他太太。”“啊,不會吧,我上次在嘉年華見到的他身邊的女人可不是她。”“哎呀,這有什麼稀奇了,這種男人哪能離得開花花草草……”
當我乍然走出來時,周遭頓時一片寂靜。
頃刻間洗手間就只剩下我一人。
我對着鏡子撲粉,那粉怎麼也貼合不了皮膚,看着就像是浮着的,口紅也過於濃豔,我就像個盛裝上場的戲子,竟不知自己是為什麼演戲。每晚散場後,坐着豪車穿過夜色闌珊的街頭,我總是疲累得要睡過去,而費雨橋在我身側依然氣定神閒地跟部下通電話,指點江山運籌帷幄,頭髮一絲不亂,領結也一點沒歪,他天生就是這個舞台的人。
有時候,也可以碰見很多相熟的面孔。比如我不止一次在某些場合上碰見過莫敬添和沈端端,兩人儼然是一對恩愛伉儷的模樣,莫敬添還跟我搭過訕,“四月,你長得可真像你媽媽。”我非常不樂意母親在那種場合上被他提及,嘴上不好説什麼,卻儘可能地跟他們保持着距離。沈端端也是極不喜歡我的,每次瞥向我的目光,厭惡中總透着幾分怨毒。
初九那天晚上我又在一個上午招待酒會上見到了沈端端,這次是她一個人。她似乎也刻意跟我保持着距離。幾丈之外,幾步之內,她似乎都是量好了的。剛好那晚費雨橋很忙,跟某部的一個大頭頭談笑風生,顧不上我,我只得去花園中透氣,倒也落了個自在。但是室外的温度很低,我裹着皮草披肩仍冷得瑟瑟發抖,捱了半個小時就扛不住了,只得進屋去找費雨橋,可是轉遍了都不見他。
“他好像出去了。”費雨橋的助理説。
於是我又尋到花園,光線很暗,圍着園子繞了一大圈終於遠遠地看見費雨橋似乎站在一株冷杉下跟人在説話。
我如釋重負,輕步走了過去。因為是草地,走在上面是寂靜無聲的,距離兩米遠的時候費雨橋都沒發現我。他側對着我,跟他説話的那個人剛好就站在冷杉後,一點都看不到。我感覺費雨橋似乎在發脾氣,正在跟冷杉後的人爭執着什麼,“你威脅不了我……沒有用的,我這輩子只愛她一個……你試試看,看我怕不怕……”
費雨橋的臉罩在陰影裏,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感覺他的情緒有些激動,我直覺這種時候不大好過去,因為我忽然聽到了女人説話的聲音,就在冷杉後,斷斷續續很難辨認,“我不會讓你的陰謀得逞的……好啊,那就走着瞧,看誰笑到最後……你會來求我的……”
這讓我尷尬不已,我顯然不適合這個時候出現。費雨橋答應過我,他會解決好他的事,看得出來他正在“解決”,如果我貿然出場,倒顯得我小氣了。我輕手輕腳地轉身撤離,剛撤到安全的距離外,手機忽然響了,芳菲打來的,“姐,晚上有空嗎?我們見個面吧。”
我有些猶豫,“現在?”
“沒錯,就是現在,我在徐匯的‘夜色’酒吧等你,來不來隨你了。”
我跟費雨橋助理打了聲招呼,要他轉告費雨橋,我有事先走了。我打了輛車直奔芳菲説的那家酒吧,見面芳非第一句話就説:“我要走了,今天也許是我們姐妹最後一次見面。”我嚇一跳,本能地問:“你要去哪裏?”
“暫時不告訴你。”芳菲指間燃着煙,很意外,她今晚沒有化妝,素素淨淨的一張臉,令她嘴角的笑真切了許多,“我剛拿了筆錢,想遠走高飛了,我再也不會回來了。這個地方實在令我討厭!”
“你哪來的錢?”
“莫雲澤給的啊,我剛簽字離婚,他付了我一大筆贍養費。”芳菲歪着頭,玩味似的瞅着我,“我不知道這個消息對你是好呢還是不好,他自由了,可你卻不自由。嘿嘿……”
我端起杯子喝了口侍應生端上來的藍色雞尾酒,低語道:“他自由與否跟我沒有關係。”酒有些酸酸的澀澀的,像檸檬水。
“知道你喝的是什麼酒嗎?”我還沒來得及問芳菲為什麼突然要走,她倒是很閒地跟討論起酒來,“叫‘魂斷藍橋’,所以這酒是藍色的,味道有些苦,就像電影裏的那個女主角,因為不被新生活所容,於是自絕在那座橋上。”
“你幹嗎跟我説這些。”我沒來由地心裏添堵,“芳菲,你真的不回來了嗎?你是一個人走嗎?有沒有人照顧你?”
“我什麼時候需要人照顧?”芳菲彈彈煙灰,坐姿閒適慵懶,今晚的她似乎格外輕鬆,“我一直都很堅強,你又不是不知道。倒是你我的老姐,你看似堅強,其實脆弱得不堪一擊,心腸又軟,很容易被人騙的。所以我特意交代你一聲,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枕邊人,你最信賴的人最後可能捅你刀子,因為你沒有防備,明白嗎?”
見我低頭不語,她又説:“至於我們姐妹之間,就這樣吧,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我不會再提,會盡量忘記,我也不希望你還記着那些事,沒有意義,畢竟姐妹異常,我還是希望你好好地過日子。我們互不相欠。我馬上就會有新生活,雖然有着那樣的過去,但我絕不會像《魂斷藍橋》裏的女主角一樣去自絕,世界這麼大,總會有我的容身之地。”
這話太傷感,我又不爭氣地哭起來,抓着芳菲的手,“芳菲,你就這麼恨我嗎?如果你不願意見我,我可以回香港的。你幹嗎要一個人去國外,你又不懂外語,你怎麼生活?”
“你別自作多情了,我會為你遠走他鄉?”芳菲抽出手,瞅着我嗤嗤地笑,表情又恢復了慣有的冷漠和不屑,“得了吧你,你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我之所以離開這裏是因為這座城市帶給我太多不愉快的記憶,再説又沒什麼人值得我留下,爸媽也都死了,我幹嗎還留這裏啊?長這麼大我還沒出過國呢,我要趁着年輕好好出去見識見識……”
“莫雲澤給你辦的簽證?”
“這你就別管了,跟你沒關係。”芳菲含糊地避開這個問題。一直到分手,她都沒有説要去哪裏,我只感覺她很興奮激動的樣子,以至於走出酒吧的時候因為光線太暗,她還牽了下我的手。我都記不起我們已經多久沒有牽過手,於是比她變得還激動,在街邊道別的時候我扯住她的袖子,“芳菲,無論你去哪裏,一定要跟我聯絡。”
“再説吧。”她不耐地甩掉我的手,幫我攔了輛出租車,不由分説就把我往車裏塞。我扭頭看她,只見她衣衫單薄地晃悠在霓虹閃爍的酒吧門口,側身低着頭似乎在點煙,手心攏着一束微弱的火光,泛着淡淡的藍,一如那杯“魂斷藍橋”的雞尾酒。
她仰着頭,對着夜空長長地吐出一口煙,我想看清她的樣子,可是出租車轉了個彎,她映着霓虹燈的身影終於消失不見。
我轉過臉來時,已是淚如泉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