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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無論你的心走多遠,記得一定要回來,我允許你偶爾靈魂出竅,但一定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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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香港。

姚文夕彪悍的聲音在電話那端傳來的時候,我剛剛起牀,大清早的,也不知道她哪來這麼好的精神。“四月,我要來香港!”姚文夕在電話裏直嚷嚷,我趕緊把聽筒拿開一點,仍然聽到她的聲音像炸雷,“知道我來香港幹嗎不?猜猜,你猜猜……”

“因為你想我了唄。”我拿着電話踱到卧室的落地窗邊,刷的一下拉開窗簾,明媚的陽光亮得晃眼,我趕忙眯上了眼睛。

費雨橋剛好從浴室裏出來,聽到這話,頗為詫異地打量我。

姚文夕還在電話裏呱呱叫,“告訴你,我要來香港看梁朝偉的屁股!媽的,內地看不到啊,我把李夢堯也拉上了……”

“什麼,梁朝偉的屁股?”我沒聽明白。

“對啊,內地上映的都是刪減版,啥都看不到,不過癮不過癮,太不過癮了!”

“你説的是?”

“《色·戒》啦,你説你成天在想啥,這麼大的事兒你不知道?”

我拿着無繩電話咯咯地笑,“我説姚文夕,你怎麼這麼色!梁朝偉的屁股有啥好看的,你現在有錢了,什麼男人的屁股看不到……”

“那能一樣嗎?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可不能錯過。連李夢堯都被我説動了,她老公剛好這陣子去新加坡講學,她一個人在家獨守空閨,我就拉她出來見見世面。哎喲喂,寶貝,我們姐妹幾個多久沒聚了?”

“什麼多久啊,八月份不都在北京聚了一次嘛。”八月份費雨橋去北京談個項目,怕我一個人在家寂寞就把我也捎上,姚文夕得知後拉上李夢堯從上海飛到北京,我跟着她們沒日沒夜地瘋,比費雨橋還忙,他要見我只能到晚上。

姚文夕現在不得了,兩年前從公司辭職後自立門户,在原來的上司、現任的男友黃炳坤的支持下,事業迅猛發展,不僅經營廣告,也涉及地產。聽説最近在北京剛開了家高級俱樂部,日進斗金。現在姚文夕是一幫同學裏數一數二的富婆,生活奢侈,出手闊綽,她手下的那幫人都管她叫“姚姐”,姚同“窯”,於是她經常被朋友們惡作劇地叫成了“窯姐”。她也不介意,大咧咧地笑説:“我他媽怎麼成窯姐了,我就嫖了一個黃炳坤。”

這話傳到黃炳坤耳朵裏,他不但不生氣,還自顧納悶,“其實吧,我們也不知道誰嫖了誰,我也不知道看上她啥了,我還就是喜歡這小娘們兒。”由此可見黃炳坤跟姚文夕真真是絕配,兩人個性上都是大大咧咧,不拘小節,豪氣沖天,姚文夕自己也説他們是物以類聚,兩口子一個旺夫一個旺妻,自走到一起後事業如日中天。

期間兩人也鬧掰過半年,結果這半年時間黃炳坤在股市上損失了數千萬不説,還出了一次不大不小的車禍,很多到手的生意都談崩了。後來也不知怎麼的兩人又重修舊好,結果神了,黃炳坤很快扳回局面,股市上賺得盆滿缽滿,好幾個原本沒做指望的項目也都奇蹟般地起死回生。黃炳坤因此信了一個私交很好的大師的話,他跟姚文夕合則富貴,分則兇險,他這輩子都必須依賴她。

“姚文夕這小娘們兒是我命裏的財神,誰也別跟我爭,我這輩子要定她了!”黃炳坤逢人就説這話,簡直把姚文夕當菩薩供奉起來了。

姚文夕也離不開黃炳坤,那次分手的半年裏,她大病一場,差點連小命都不保,她甚至還寫了遺書。結果兩人一和好,啥事也沒有了,她又活蹦亂跳地滿世界飛了。除了做生意,她很熱衷交朋結友,哪裏有樂子往哪裏湊。為了看未刪減版的《色·戒》,她不惜坐飛機來香港一飽眼福,就為了看梁朝偉的屁股,這樣騷包的事也就她做得出來。

大約是我跟姚文夕的對話刺激到了費雨橋,他走過來揪住我的耳朵,“大清早的,跟誰這麼親熱呢?”

“姚文夕啦,她要來香港看《色·戒》。”我打掉他的手。

“《色·戒》是什麼?”某人孤陋寡聞地問。也難怪,他平日除了看財經類的報紙,從不關心娛樂八卦。於是我耐心地跟他解釋這是李姓大導演的新電影,改編自張愛玲的同名小説,裏面有八分鐘的極限牀戲,梁朝偉首次突破尺度云云。

結果某人頗不以為然地説:“有什麼好看的,三級片!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低級趣味了,極限牀戲還需要看別人的嗎,我們自己就可以演練。”

“討厭!”我瞪他一眼,徑直去浴室,懶得理他了。

“她們什麼時候到,需要我陪同嗎?”某人在浴室外問。我將頭髮綰起,對着鏡子漱口,含着滿嘴的泡泡説:“不用了,我們女人的聚會不需要男人。”

“可你們明明是去看男人的屁股。”

“……”

可是姚文夕最終沒有來香港,因黃炳坤投資的一個樓盤開盤,臨時取消了行程。她在電話裏抱怨了好半天,心心念念不忘小梁的屁股,後來話題不知怎麼又扯到戴緋菲身上。聽姚文夕説,戴緋菲兩年前匆匆忙忙嫁了人,老公在鐵道部門上班,夫妻感情好像不是很好。我聽後心裏很不好受,姚文夕卻説:“四月,你就是太善良,不是説善良不好,可是有時候你的善良反而會傷己又傷人,弄得兩頭都不討好。因為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感恩圖報,你就少犯些傻,把自己的日子過好就行了。”

“文夕,你變了很多。”我也實話實説。以前的姚文夕可是最喜歡打抱不平的,俠肝義膽,為朋友可以兩肋插刀。

“還不是因為彭莉那個賤人!”姚文夕説着嗓門又大起來了,“就是因為她,讓我開始對人性產生懷疑。你説吧,我當初幫了她那麼多忙,她竟然剽竊我的創作成果,透露給競爭公司,從而讓我背上內奸的罪名。我恨哪,真是恨死了這個賤人!”

一提到彭莉,姚文夕就咬牙切齒,事情都過去兩年了還氣憤難平。這事我也是後來才聽説的,彭莉為了自己向上爬,不惜陷害同窗姚文夕,害姚文夕被迫辭職是小,還弄得名聲掃地。當時作為姚文夕上司的黃炳坤當然是信任姚文夕的,他後來也找機會開了彭莉。彭莉那時候大約沒有想到,就是因為這件事讓姚文夕和黃炳坤越走越近,兩人慢慢互生情愫,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姚文夕在電話裏跟我説:“黃炳坤當時就跟我講,做人不能太善良,人善被人欺啊,這是一句老話,錯不了的。四月,你就是太善良……”

其實説不説,我心裏都明白。

正如姚文夕所説的,我的善良並沒有拯救這個世界,反而讓自己落了個眾叛親離的地步。我很少去想自己是對還是錯,因為我知道我只能這麼做,如果時光倒流,我想我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沒有辦法,眼見親人一個個離去,我太害怕失去,雖然我最終還是失去。

“前些日子我在外灘碰到你妹妹芳菲了。”姚文夕終於説到了芳菲,“她跟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在餐廳吃飯,那男人年紀很大,不像是莫雲澤。”

我緊緊抓着聽筒,沒有吭聲。

“她好像混得不太好,我老公經常在一些社交場合見到她。”姚文夕點到為止,不知道是為了顧及我的面子,還是怕我難過,她並沒有打算多説。最後不忘叮囑我,“好好過日子,珍惜身邊人,你會幸福的,四月。”

幸福……

多麼傷感的字眼。其實我也經常在心裏問自己,我幸福嗎?

我沒辦法給自己肯定的答案,我只知道我現在很平靜,是那種心如止水一樣的平靜。三年了,時間過得真快。我似乎已經習慣這裏的生活,每天看看書,到山頂走走,或者去市區逛逛,生活簡單而安逸。這得感謝費雨橋給了我一個很好的港灣,他總是儘可能地不讓我被外面呼嘯着的狂風暴雨影響到,因此我所看到的天空始終碧藍如洗,我所感受到的風始終温暖和煦。我每天睜開眼睛看到的除了院子裏生機勃勃的熱帶植物,就是費雨橋愉悦的笑容,聽到的也多是他朗朗的笑聲。

從前我不覺得他是一個愛笑的人,也不覺得他有多幽默,可是真的在一起生活後,發現他不僅幽默風趣而且學識淵博。無論説到什麼話題,他總能侃侃而談,還談得頭頭是道,見解頗深。當然,他諷刺起人來也是相當刻薄的,這個我已經在很多場合見識過。但私底下,他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很善解人意,也懂得尊重人。也許他是刻意不讓我看到他在商場上殺伐決斷的一面,對此我並不介意,因為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包括我自己。

費雨橋大多數時候都很忙,每天清早出門,傍晚才能回來,有時候要應酬到深夜,但不管多晚回來,必會進房送上一個晚安吻。如果我沒睡,他會坐在牀邊跟我聊幾句,談談白天的見聞,或者假日的安排。當然,他很少談公事。

我們經常外出度假,有時候他出國處理公事時也會帶上我,白天他和合作方談判的時候,他會讓費依婷陪我觀光購物。費依婷不僅是他的秘書之一,也是他的堂妹,大學畢業後被他留在了身邊。為此我經常開他的玩笑,説:“一般男人從來不會把秘書這種敏感的職位留給親屬,你這是做給我看的嗎?”費雨橋大笑,“你小説看多了吧,以為我這樣的男人閒得沒事幹只會泡秘書?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這在我們這個圈內是大忌。”

“婷婷是自己人,由她照顧你,我放心。”費雨橋過後又解釋。

這我相信,因為費雨橋是個疑心很重的人,他不太會輕易相信一個人,可能跟他過往的經歷有關,商場上的爾虞我詐讓他對人性始終心存質疑。他常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想必他在現在這個位置上活得並不輕鬆。他的秘書和助理並不止婷婷一個,據我所知,公司總裁辦公室大大小小的秘書七八個,婷婷嚴格來説應屬於他的私人秘書,因為費雨橋很少安排婷婷處理公事,處理的都是他的私事,我就屬於他的私事之一。

婷婷很聰明乖巧,也很謹慎,話不多,每次出門都彷彿影子般跟在我身後。雖然我是她的堂嫂,但她很少稱呼我“嫂子”,通常都叫我“費太太”,除非在某些私下場合,費雨橋默許的情況下,她才叫我嫂子。我問過費雨橋是不是他授意的,費雨橋否認,只説:“她都這麼大的人了,應該很清楚,她先是我的秘書,然後才是我的堂妹,這些事情無須我教的。”

我們住在香港半山一處幽僻的小洋樓,房子不大,但被我佈置得很温馨,院子裏種了很多我喜歡的花木,因為地勢高,推開窗户可以望見遠處山腳下的淺水灣和維港對岸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這種感覺很奇特,我覺得我像是生活在塵世的邊緣,左岸繁華,右岸冷清,每天在露台上看着日光漸漸西逝,看着山下雲散霧起,我總有種恍若隔世的時光錯亂感,我遙望着遠方,常忍不住潸然淚下。

心裏空得太厲害的時候,我就會下山去市區走走逛逛,被街頭的車流和鼎沸的人聲鬧一鬧吵一吵,漸漸又活回了塵世。只是上帝的目光無處不在,他能看見我時常遊離的魂魄,想必也看得到另一個人孤獨蕭瑟的身影。

我一直記得他的身影,在我離開上海的時候。

那天下着雨,我跟費雨橋已經準備登機了,在踏上飛機的剎那我猛然回頭時,看到了莫雲澤一身黑衣站在候機廳的玻璃幕牆邊,因為隔得遠,又下着雨,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感覺他的目光穿過雨簾箭一樣地刺穿了我的胸膛,我再也挪不動腳步……

費雨橋也看到了他,站在我身邊説:“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我並不想帶走你的人,把你的心留在這裏。”

我終於哭出聲來,那一刻我真正體會到什麼是肝腸寸斷。因為擋住了狹窄的通道,後面等候上機的乘客不耐煩地催促,費雨橋箍緊我,不得已將我扶進了機艙,而我還在哭。飛機起飛前我別過臉再看向候機廳時,已經不見了莫雲澤的身影。

此後很多個夜裏,我經常在夢中見到他。總是孤零零的一個身影,要麼遊走在淒涼寂寥的曠野,要麼徘徊在風沙漫天的荒漠,抑或佇立在冰天雪地的懸崖峭壁,彷彿天地間只剩了他一人。我總是不能靠近他,一步都不行。有時我們在濃霧籠罩的森林中邂逅,他隔着霧遠遠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在他心裏一定當我死了,他看着我時就像看着一個鬼魂,無論我如何哭泣呼喊,他始終不曾靠近我,也不允許我靠近他。

我時常就那樣在夢中哭醒,連枕畔都是濕的。我知道費雨橋心中並非沒有想法,他只是不説,每每我在夢中醒來,虛弱不堪,他就將我緊緊擁在懷裏,輕輕拍着我,像哄一個嬰孩,“四月,是在夢裏迷路了嗎?回來吧,我就在這裏。”

“你怎麼知道我迷路了?”有時我問他。

“因為我也經常在夢裏迷路,我找不着你了。”那時候的費雨橋很疲憊,好像跟我一樣,也經歷了夢中的長途跋涉,“四月,無論你的心走多遠,記得一定要回來,我允許你偶爾靈魂出竅,但一定要回來。”

這樣的生活一日復一日,轉眼三年過去。很快就到了中秋節,香港是座中西文化交匯的城市,雖然進出高級寫字樓的白領們張口就是英文,但傳統的中華文化在這裏同樣很受重視,只是每到這樣的節日,我都要跟費雨橋出去應酬,所以一般都比平時要忙。中秋節的那天晚上,我跟費雨橋有一個慈善酒會要參加,我早早上街去做頭髮,做完頭髮又去中環買衣服,婷婷全程陪伴。在一家名店試衣服的時候,我給婷婷挑了件毛衫,要她去試。她連連擺手,“不可以的,費太太,我不能接受你的禮物。”

“婷婷,你太生分了吧,我是你嫂子,給自家的堂妹送禮物很正常,你不要太見外。”我笑着拿毛衫到她身上比畫。

婷婷直往旁邊縮,“費太太,我真的不能接受。”

“我偷偷給你,你哥不會知道的。”

“那……也不行,真的不行。”

我泄氣了,將毛衫扔給店員小姐,拉下臉,“婷婷,是不是你哥對你不好,你才跟我這麼生分的?”

“沒有啊,費總對我很好。”

“他先是你的堂兄,然後才是你的費總,我們是一家人,明白嗎?”我將費雨橋的話反過來説了,拉婷婷到店內的沙發上坐下,“老實説婷婷,我沒什麼親人了,雨橋的親人就是我的親人,你要是還這麼生分,讓我心裏很不好受。你沒有失去過親人,不會懂得沒有親人的孤獨,婷婷,我是真把你當妹妹了。”

“你不是有妹妹嗎?”婷婷突兀地問了句。

我微微發怔,愣了數秒,恍恍惚惚地點頭,“是啊,我也有妹妹,有妹妹的。”

妹妹,唉……

回半山的路上,我變得有些沉默,婷婷以為我生氣了,誠惶誠恐的,終於主動地拉住我的手,“嫂子,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只是……只是我也有我的難處,我們家的事你知道的不多。我跟費總最好的相處方式就是上下級,至於親人……説實話,傷他最深的恰恰就是他的親人,包括我的父母。”

我突然沒來由地難過,心裏堵得慌,摟住她的肩膀,“婷婷,好妹妹,不管你父母跟你堂哥之間有過什麼樣的恩怨,但那是你父母的事,跟你沒有關係,雨橋不是那種不明事理的人,否則他不會把你留在身邊。”

説着我別過臉看向車窗外繁華的街景,眼淚滾滾而下。

“嫂子,你怎麼了?”婷婷嚇壞了。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就是突然想起一些難過的事情……”我佯裝沒事一樣,抹去淚水,可是更多的淚水洶湧而瀉,“阿江,麻煩你在路邊停下。”

“好的,太太。”阿江緩緩將車轉入一個僻靜的拐角處。

我俯下身子,將頭靠着前座的靠背上。

婷婷扶住我,不知所措,“嫂子,你沒事吧?”

“我一會兒就好,沒事的。”我哽咽着,看着淚水滴滴答答地墜落在新買的米色套裙上,裙襬上瞬時留下斑駁的濕印。

婷婷和阿江於是都不出聲,讓我一個人靜靜地哭。

我的眼淚嘩嘩地流着,心像洞穿了一個窟窿,痛得五臟六腑都在抽搐。我躬着身子壓抑着呼吸仍不能緩解那疼痛,腦子裏也是嗡嗡作響,很多聲音在記憶的裹挾下來回激盪地交匯。小時候住的弄堂自行車駛過時的鈴鐺聲,媽媽在廚房炒菜的聲音,下雨天屋檐往下滴水的聲音,鄰居小孩背英語單詞的聲音,李老師的咳嗽聲,程雪茹敲鍋鏟的聲音,裕山的那一夜窗外呼呼的風聲,婚禮那天此起彼伏的祝福聲……

越來越多的聲音呼嘯而來,又潮水般退去,最後在耳畔迴盪的是芳菲流產兩個月後跟我通話時的聲音,冷酷,不帶一絲感情。

“姐,以後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我覺得難受。明明大家的心裏都清楚事情的緣由,還裝作什麼也沒發生一樣,你不覺得彆扭嗎?你明知道我不再是過去那個芳菲,清楚一切我的所作所為,為何還噓寒問暖地對我這麼好?你可以虛偽下去,我做不到,我沒辦法陪你演戲,對不起,姐,我們就這樣吧。”

這是我跟芳菲最後一次通話。那陣子我給芳菲打電話是想安慰她,怕她因為失去孩子而難過。很不幸,那個孩子在六個月的時候夭折,芳菲的情緒非常低落,我着急又不能飛過去看她,只能每天給她打電話,一打就是半個小時以上,基本上都是我一個人在説,芳菲只是嗯嗯啊啊地附和。我有想過她可能會煩,卻未曾料到她是如此的厭憎。我一直還當她是那個喜歡撒嬌的長不大的小妹,卻沒有正視她早已不是過去的芳菲。我自欺欺人地以為芳菲越來越冷淡的態度不過是她流產後的抑鬱所致,我不是傻,我只是太傻了。

而芳菲的聲音還在耳畔繼續,“姐,最後我好心再告誡你一句,不要相信這世上的任何人,親人也好,你身邊的人也好,通通不要信,否則你吃虧的日子還在後頭。你不就是太相信我了才被我騙的嗎?我知道我很無恥,我可以忍受你的辱罵,甚至可以挨你的打,就是忍受不了你繼續跟我扮演姐妹情深,我受不了,我自己都覺得噁心,噁心透了!別説不是親生姐妹,就是親生的,關鍵時候也只會為自己着想,人都是自私的,你不就是想用你的高尚來反襯我的自私嗎?對不起,姐姐,我從小就自私,沒有人教會我如何去為他人着想,哪怕我的父親是老師,也沒能把我教好,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你好自為之吧,保重!”

晚上的慈善酒會我推説身體不適,沒有去。費雨橋只得帶上婷婷去應酬,但很快就回來,我剛洗完澡,頭髮還有些濕,沒有馬上上牀睡覺。費雨橋也進浴室去洗澡,待他洗完澡出來,我已經吹乾了頭髮,坐在沙發上翻雜誌。

“你不吃月餅嗎?四嫂親自做的。”我問他。

“我不吃甜食的。”費雨橋穿着藍色絨布睡袍,大約剛剛抹完乳液,身上有好聞的淡香。他踱到牀邊的沙發上坐下,伸手將我攬入懷中,下巴蹭了蹭我的臉,“今天為什麼會哭?”

我就知道他會問。

“沒什麼,就是想起了芳菲的事。”我有些黯然地説。

我很少在費雨橋的面前撒謊,因為他太厲害,往往只需一個眼神就能洞悉我的心思,如若跟他玩心眼,我再活八輩子都不夠。

“你還想她幹什麼,她都不要你了。”費雨橋嘆氣,停頓了下,可能覺得這話會讓我傷心,於是又道,“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就可以了,李小姐都是大人了,用不着你來掛念。她會讓自己的生活過得多姿多彩的,這點你不用擔心,你的這個妹妹比你懂得愛惜自己。”

我將頭埋在他胸前,不吭聲了。房間裏很安靜,只有窗外輕微的風聲,忽近忽遠。費雨橋輕拍我的肩膀,氣氛莫名沉寂得有些詭異。我直覺他有話要説。果然,沉吟片刻後,他似漫不經心地問:“你不問問你的堂兄莫雲澤嗎?”

我身子一滯,遲鈍的大腦用數秒來反應他為何突然提及莫雲澤。

這可是我們之間最忌諱的話題。

“他的狀況不太好。”費雨橋觀察着我的反應,緩緩地説,“聽説他現在拒絕治療,健康惡化,莫家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如果這時候我裝出淡定的樣子顯然是弄巧成拙,我坐直身子看着費雨橋,感覺自己的下巴都開始發抖了,“健康惡化?”

“沒錯,我是今晚在酒會上遇見一個內地來的朋友,聽他説的,他跟莫氏盛圖過去有生意往來。盛圖因為兩年前莫雲澤退出董事會,境況岌岌可危。現在執掌盛圖的是莫雲澤的三叔莫敬添,這個人除了吃喝玩樂根本不懂經商,裁員百分之四十仍不能維持正常運轉,按現在這個樣子發展下去,看樣子破產指日可待了。”

見我瞪大眼睛,費雨橋又補充,“別誤會,我並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只是有些惋惜,盛圖可是莫家三代人的心血,這麼大一份家業,沒想到最終還是敗在子孫的手裏,仔細想想,人到底是敵不過命啊。”

“莫雲澤為什麼會這麼做?”

“被逼的唄,莫家一直把他當賺錢的工具,卻又處處限制他為難他,莫雲澤想必也是恨極了,不惜以自殘的方式跟他們對抗。”費雨橋談論這些事的時候如同在談論天氣般平靜漠然,時不時地觀察我的神色,“你想哭就哭,如果能讓你心裏好受些的話。畢竟莫雲澤也算是你的親人,早晚你還是會知道他的事,不是從我這裏就從其它人那裏,我沒必要瞞着你。”

這話反而讓我不知所措起來,我哭或者不哭,都顯得矯情,不合時宜。不哭,明顯就是裝給費雨橋看的,表明我已將莫雲澤置之腦後,我忘了他這個人以及跟他有關的一切事情,可是這明明不可能;哭吧,又覺得自己很無恥,莫雲澤被逼到以自殘來了結自己,除了莫家的欺壓,我的懦弱和退讓無疑讓自己扮演了幫兇的角色,我有什麼資格哭?

我忽然就冷靜下來,以我對費雨橋的瞭解,他不會只是簡單地跟我説説莫雲澤的近況,我看着他的眼睛,問:“你為什麼跟我説這些?僅僅是因為莫雲澤是我的親人?你有什麼話就直説吧,遮遮掩掩不是你的風格,我也不喜歡猜謎語。”

窗外的風聲似乎漸漸遠去,卧室裏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卧室只開了盞壁燈,燈光暗黃,費雨橋的半邊臉罩在陰影裏,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恍惚覺得他好像笑了下,“四月,你很聰明,我並不是想遮遮掩掩,而是怕你有誤解。”

“到底什麼事?”我莫名有些忐忑。

“我準備收購莫氏盛圖。”説這話時,費雨橋的頭偏了偏,於是我看到了他的整張臉,雕刻似的沒有一絲表情。

一陣天旋地轉襲上來, 我的心直直地墜下去,墜進望不見底的深淵裏,背心冒出涔涔的冷汗,我仍是盯着他,“你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嗎?”

“記得。永不跟莫氏對立。”

“你記得為何還這麼做?”

費雨橋耐心地跟我解釋,“四月,我收購莫氏並不是跟莫家對立,莫家今時之勢已非同往日,我不收購,也會落入他人手裏。何況這次收購是莫家主動與我相談的,我覺得條件不錯就答應了,純屬商業合併,跟私人恩怨沒有關係。”

我搖搖頭,只覺得呼吸困難,喉中像鯁了刺一樣難過,他説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你明知道我不會這樣想,什麼是純屬商業?雨橋,莫家已經是這個樣子了,你又不缺這一單生意,何苦趕盡殺絕?冤冤相報,早晚要報應到自己頭上來的,放過他們其實也是放過你自己……”

“四月!”費雨橋打斷我,幽黑的眼眸瞬時有些發冷,“你太武斷了吧,我就是因為怕你誤解所以才跟你解釋……”

“我不需要你解釋,生意上的事我不懂,我只知道得饒人處且饒人,雨橋,我不希望你因此毀掉我們原本平靜的生活。”

“你什麼意思,威脅我?”費雨橋的臉色很難看。

我想我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裏去,頭暈眼花,起身朝牀邊走去,“我累了,要休息了,你的決定我改變不了,你想怎麼着就怎麼着吧,別後悔就是。”

説着我掀開被子,緊挨着牀側輕輕躺了下去。

卧室又恢復了寧靜。像是過了許久,黑暗中傳來費雨橋輕微的嘆息,“四月,你還是沒有愛上我,對吧?”

我很瞭解費雨橋這個人,説到必然做到,他既然跟我知會這件事情,表明他已經開始行動,他一向自信得可以。

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他,我沒有這個能力,也沒有立場。

早上醒來得有些遲,枕畔已經空空如也,只剩了個深深的壓痕。我下意識地伸手撫摸費雨橋睡的那半邊,被子還有一點點餘温。昨夜我們罕見地各睡各的,似乎有冷戰的跡象,他沒有向我靠近的意思,我也一直背對着他。

想來他睡得不是很安穩,在牀的另一側輾轉反側,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睡過去的,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起來的,整個晚上我都在做夢,記憶的碎片幻化成凌亂的夢境,我辨不清自己究竟是睡着的還是醒着的,我拼命想掙脱那樣的夢境,卻只是徒勞。

但依稀有模糊的印象,他臨走時好像在牀邊看了我一會兒,然後俯身輕吻了下我的臉頰,在我耳畔説了句什麼,匆匆離去。

我仔細回憶他説了什麼,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也許我根本就沒聽進去。只覺得頭很疼,在牀上翻了個身再沒辦法入睡,於是起牀。我赤腳踏過柔軟的地毯去拉開密閉四合的窗簾,亮得晃眼的陽光猝不及防地射進來,我躲閃不及,眼睛被刺到,生生地疼起來。

此時門上響起細微的剝啄聲,是費雨橋請的傭人阿四。

“太太,早餐您想吃點什麼?”

我剛準備下樓,梳妝枱上的手機突兀地嗡嗡震動起來,我拿起手機一看,頓時僵住,小小的顯示屏上閃動的是“芳菲”。

“喂……”

“姐,是我,芳菲。”電話那邊傳來芳菲低低的聲音,一時間只覺恍若隔世,我激動得幾乎拿捏不住手機,只聽芳菲在電話裏説,“你別掛電話,我就説幾句話,我媽快不行了,你抽空回來一趟吧,她想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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