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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夜晚註定無眠。

莫雲澤是被噩夢驚醒的,這麼多年了,他常糾纏於那樣的夢境,夢見自己深陷在熾烈的火海濃煙中,他衝不出去,看不到方向,只覺自己渾身都在燃燒,四周噼裡啪啦炸響成一片,頭髮眉毛亦在哧哧地響,他哭不出喊不出,彷彿還聞到了自己皮肉燒焦的味道……

醒來時,總是一身的汗。莫雲澤掙扎著從床上坐起,虛脫般渾身無力。他看了看窗外,深淵一般的黑暗,黑得令人心生絕望。

呼呼的風聲彷彿誰在嗚咽,影影綽綽的樹枝不斷撲打著窗玻璃,像無數雙猙獰的手,似要破窗而入。他們要進來幹什麼?都這麼多年了,還陰魂不散。

三叔重建梅苑就是為了讓莫家擺脫過去的陰影,他是個不信邪的人,別人出兩億買梅苑的地他都沒答應,他說他就是要在原地重建梅苑,一定不能讓別人小瞧了莫家的能力,比如唐家。可是這宅子重建後,莫雲澤住得並不踏實,常在夜深人靜時聽到隱隱約約的嘆息聲,腳步聲,有時還聽到有人輕咳,說話,明明這宅子裡只住了他和端姐,傭人都住後面,何來的人說話?是心理作用嗎?他問過當心理醫生的同學張番,張番說肯定是心理作用,這世上從來就沒有鬼,所謂的鬼不是人裝出來的,就是人想出來的。

但莫雲澤還是不想住在這兒,三叔不同意,說雲河和雲溯他們在這裡會寂寞,陪陪他們是應該的。原來,三叔也相信,那些去了的人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梅苑。莫雲澤嘆口氣,今晚必定又是個不眠之夜了,於是乾脆起床去書房看書。

鋪著厚厚地毯的走廊彎彎曲曲,走在上面一點聲音都沒有,莫雲澤拖著長長的影子走向書房,感覺像走在一個時空隧道里,無數記憶的碎片在腦子旋轉,讓他有一瞬間的胸悶氣短,不得不扶住牆壁喘氣。

很奇怪,每次經過這段走廊時他就喘不過氣。

原以為是牆壁和地毯的顏色太深的緣故,後來專門叫人換了淺色的,還是不行,一經過這裡,心臟的血液就有種倒流的感覺,讓他頭暈目眩,幾欲窒息。好不容易進了書房,他打開燈,坐在沙發上閉目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睜開眼睛,一眼就看到了對面牆上掛的那幀畫像。剛好有束燈光打在上面,讓畫像中的那個人透出了幾分活的跡象,眉眼那麼生動,似有話要說……

“雲河,你想說什麼。是不是覺得很難過?你今天看到四月了,她對你是有印象的,不然不會盯著畫像看那麼久,原來她一直記得你!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嗎?你總以為她不知道你的存在,忘了從前你跟她有過的交集,現在你該放心了吧。只是你在那場大火中就已不復存在,這世上早就沒了你莫雲河這個人,你還能希冀著什麼呢?”

從書房出來的時候,莫雲澤意外地在走廊的拐角處看到了端姐。站在半明半暗的角落裡,身姿優雅,像尊白玉雕像。她是個美麗的女人,雖然已經三十多,卻依然保持著少女般窈窕的身段,肌膚細膩白皙得讓很多年輕女孩子都自愧不如,只是她給人的感覺一直是冷的,莫雲澤幾乎沒怎麼見她笑過。

她是唐毓珍的表妹沈端端,今年都三十五了,一直未嫁。不過她並不是單身,三叔每個月都會過來小住幾日,兩人的關係若即若離,已經維持好多年了。他們是在當年那場火災後開始的,還是之前就已經開始了,莫雲澤不得而知。不過三叔一直很寵她倒是真的,可以說是百依百順,而端姐對他始終是淡淡的,從來不會很熱情,也沒有刻意要冷落他。

三叔是出了名的情種,年輕的時候就風流成性,但是很奇怪,自從跟端姐在一起,他倒是很少有緋聞了。就是有,端姐也是充耳不聞的樣子。這反而讓三叔更加看重她,大概覺得她不是個麻煩的女人,不像他過去的太太,一有點風吹草動就鬧得雞飛狗跳。這大概就是男人的通病,越把他當回事他越避之不及,而像端姐這樣可有可無的姿態,反而吊足了男人的胃口,得不到的或者難得到的,在男人看來始終是好的。

“雲澤,這麼晚了你還在書房幹什麼。”端姐在白色的絲質睡衣外披了件寶藍色的針織衫,披散著長卷發,顯得氣質高貴,又頗有風情。

莫雲澤說:“睡不著,進來看會兒書。”

“這怎麼行呢,你白天還要上班,公司的事那麼多,晚上老不睡,你的身體會垮的。”端姐嘆口氣,“下樓去吃點東西吧,我給你熱點湯。”

“不了,端姐,很晚了,你去睡吧,別管我。”

“我不管你怎麼行,你三叔讓我待在這兒就是為了照顧你的,別忘了你現在是莫家的支柱,莫家就指望你了。”這樣的話聽得莫雲澤耳朵都生繭子了,莫家的支柱,未必是件令人仰望的事,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做個平凡的人,過著最最平常的生活。只是生在這樣的家庭,最最平常的幸福恰是奢望不及的,他早已斷了那樣的念想,無慾無求了。

“你要是不餓就早點睡吧,明天還要上班。”沈端端可能覺得有些涼,攏了攏針織衫,朝門口走去,經過莫雲澤身邊的時候,似乎有意放慢了腳步,“那個四月,還真像她媽媽,美得跟個仙人兒似的。”

莫雲澤轉過臉看向她。

沈端端亦似漫不經心地瞥了眼他,“跟她少來往,這個女孩是帶著劫來的,因為她的出生,莫家才一步步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你還是不要打攪她的生活吧,想必莫家過了的人也不希望她來打攪梅苑的生活。”

扔下這些話,沈端端步態優雅地上樓去了。莫雲澤望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忽然發現她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像個幽靈。是啊,有時候連他自己都搞不明白,住在這宅子裡的人究竟是人還是鬼。也許,連鬼都不如吧。

四月在梅苑吃完晚飯回到宿舍,正趕上姚文夕和戴緋菲在吵架。姚文夕天生的大嗓門,戴緋菲的聲音也很尖厲,四月還在樓下就聽到了她們勢同水火的吵鬧聲。

上了樓,宿舍門口圍了好些個女生在看熱鬧。

四月一進門,姚文夕就一把將她拖到中間,指著戴緋菲,“四月,你幫我評評理,明明這次赴港大交流的名額有我的份,她仗著新交的男友劉偉超是系主任的侄子,居然把我的名字替下來了,還狡辯說跟她沒關係,你說她要不要臉?”

“自己沒本事就別在這兒丟臉!名單之前又沒有張布,憑什麼說有你的份?就因為林教授跟你通了氣?這個系又不是他的,他跟你說了就有用嗎?現在名單一公佈,你就上躥下跳的,有證據嗎?有證據你就拿出來!”

“這個系也不是劉偉超家的吧?別把別人當傻子!告訴你戴緋菲,這事如果得不到公平的處理,我明天就找校長去!老孃去不成,你也別想去!”

“有本事你去找啊,誰怕誰啊?”

關於赴港大交流的事,四月也是前陣子才知道,學校和香港大學近期要舉行一次學生交流活動,為期一個月。由各系抽派代表參加,姚文夕因為多項作品獲過獎,深得林教授器重,自然被林教授找去談話,獲得鼎力推薦。這事她還特意跟四月說了的,當時四月很為她高興,不想竟然突生變故,戴緋菲頂替她成為全系僅有的一個交流生。

姚文夕說要去找校長,四月和李夢堯都以為是她隨便說說的,校長日理萬機,大約不會為一個無名女生去得罪劉主任。

戴緋菲新交的男友的確是土木系系主任劉瀚文的侄子。

明眼人都知道這其中的微妙關係,戴緋菲因為成天忙著談戀愛,單門功課常常掛科,連順利畢業都困難,竟然還有資格成為本系的代表赴港交流,就像姚文夕說的,誰都不是傻子。

然而,戴緋菲顯然小瞧了姚文夕,她以為姚文夕再怎麼強硬也應該知道雞蛋碰不過石頭的道理。不想第二天姚文夕就去找了校長,四月和李夢堯得到消息的時候,姚文夕已經在校體育館內解氣地打羽毛球了,打出一身的汗,然後回宿舍洗澡。四月和李夢堯巴巴地站在浴室門口,等著她出來問個究竟。

門開了,姚文夕沒事似的哼著小曲兒爬鋪上去睡了。

被子一扯,撂下一句:“熄燈。”

數天後,四月突然接到系裡通知,將由她代表本系去港大交流學習一個月。消息一經公佈,頓時沸沸揚揚,四月被莫名推到了風口浪尖。

戴緋菲看四月的眼神簡直滴得出血。

對此四月倒不在意,她只是不知道怎麼面對姚文夕,覺得很過意不去,於是去系裡請辭。系主任雲淡風輕地說了句:“不是我推薦的你,是上頭指定的,你不去也得去,我幫不了你。”

四月一時有些狐疑,她並不認得上頭的什麼人,為何會推薦她?姚文夕得知四月去系裡請辭後大罵了她一頓,“顏四月,你有沒有長腦子?你去比我去更讓我解氣知不知道?你不去,我也去不了的,你以為校長真會為了我一個無名小輩得罪系主任?笨,你真是笨!”

“可,可我要等我男朋友回來,我走了他見不到我怎麼辦?”

“你男朋友要回來?”

“嗯,說是就這兩個禮拜的事。”

容的確跟四月打了電話,說就在這兩個禮拜返回上海,要四月在上海等他。現在對四月而言,跟容的團聚才是最重要的。何況容現在除了她已經一無所有,四月不想傷他的心。姚文夕聞言頗有些不解地打量四月,“那經常在校門口等你的那個男人是誰?”

四月就知道姚文夕心裡一直有疙瘩,以為她寡情這麼快就換了男友,她有些煩亂地說:“文夕,以後我會慢慢告訴你的,現在我真的沒心情說這些,你該相信我,我不是那種把感情當兒戲的人。”

姚文夕如釋重負地長噓一口氣,“我說呢,你怎麼著也不該是戴緋菲那樣的人,害我這陣子心裡忒彆扭……”她就勢推了四月一把,隨即又勾住她的肩膀,“走走走,喝酒去,今天可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

“慶祝什麼呀,我還沒決定去香港呢。”

“你可以打電話跟你男朋友說嘛,把事情講清楚,你又不是去月球,總還在地球上吧,他會找不著你?”

出人意料,容很支持四月去香港,說他可以直接去香港找她,他是在香港出生的,那裡還有他父母的房產。不過他父母早已過世,房子一直空著。也幸虧這是他父母的房子,並不在他名下,不然只怕也會被蘇珊娜霸佔。

“四月,那房子可以望見海哦,我們可以在香港好好聚聚。”容在電話裡無限憧憬。

四月也喜出望外,“好,我就在香港等你!”

除了戴緋菲,寢室裡的姐妹都很為四月高興,紛紛託四月幫她們帶東西,說香港的東西便宜,連隔壁寢室的女生也聞訊前來,列了很多的名目,四月的小本本上都記滿了。當然,大家也紛紛送她東西,祝她此行去香港順利。

兩天後,四月乘坐的飛機順利降落在香港啟德機場。

同學們在帶隊老師的帶領下陸續走出接機口,港大的老師和學生站在最前面舉著牌子迎接他們,一張張友善的笑臉,讓人感覺如沐春風。四月擠在人群裡,非常激動,她跟港大的同學熱情寒暄,好奇地互相打探,場面一時間熱鬧非凡。

“四月……”

嘈嘈雜雜中,四月好像聽到有人在叫她。她四顧張望,一大捧怒放的紅玫瑰映入她的視線,鮮豔欲滴。而她,已不能呼吸。

她看著捧花的人,迷迷瞪瞪,只覺是夢。一定是夢,他從夢中朝她走來,眉目竟然很模糊。她想是她眼中湧出的淚光所致,看什麼都是模糊一片。

周圍突然安靜下來。

四月再也聽不到其它的聲音,時光已然靜止。

容將芬芳的玫瑰遞到她懷裡,不顧旁人的側目,輕輕一帶,將她攬入懷中。他身上獨有的清冽氣息瞬間包圍住了她。

“四月,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容……”

一連數天都下雨,天空裹著厚厚的陰霾,若站在落地窗邊往外看,會感覺那些鉛雲就像是壓在頭頂一樣,讓人透不過氣。雨水打在窗玻璃上,簌簌作響,滿室都是瀟瀟雨意。莫雲澤工作的這間半弧形辦公室位於仰擎大廈頂層,風光是無限好,看朝霞,看落日,都非常壯觀。只是高處不勝寒,處在他這樣的位置在外人看來似乎風光無限,可是隻有他自己知道,每時每刻他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稍有不慎,就會讓盛圖分崩離析。

商場的殺戮有多殘酷,沒有經歷的人是不會體會的。今天,資管經理馬勝文告訴他,近期有人大肆收購盛圖的A股,其勢之兇讓人措手不及。連一直在美國遙控指揮的三叔都驚動了,一早打電話過來狠狠訓了莫雲澤,說他掉以輕心,完全沒把盛圖的生死放在心上。

“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麼!”三叔莫敬添的聲音在電話裡像炸雷,然後電話啪的一聲就掛了。莫雲澤連忙把幾個高層叫進辦公室,他揹著手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眉心微蹙,問馬勝文:“對方行動有多久了?”

“有一個禮拜了,起先我們沒有在意,這兩天發現情況異常,一個上午,就暴跌了四個點,這決不是正常的買進賣出。”

莫雲澤微微頷首,“是有備而來。”

旁邊的財務部經理點點頭,“沒錯,我已經初步調查了下,這次主持收購我們盛圖的是一家國外的投資公司,這家公司起步也就是兩三年的事,按理沒有這麼大的財力大肆收購盛圖的A股,剛剛才得到消息,是背後有大財團在支持,我正在派人加緊查。莫總,這次我們麻煩大了,那邊擺明了要置我們盛圖於死地。”

“怕什麼怕?人家還沒殺到門口,就自亂陣腳,知不知道這是兵家大忌?”莫雲澤的臉色很不好看。平日褪下西裝他很隨和從容,但一進入工作狀態他就像換了個人,他自己是工作狂,對下屬要求也是極嚴的,容不得一點消極懈怠。

財務經理眼見老闆拉下了臉,連忙低下頭,“對不起。”

看他那樣子,就差沒抹汗了。

莫雲澤的心情糟糕透頂,發了通脾氣後,愈發覺得心煩氣躁頭疼欲裂。秘書譚小姐跟隨老闆多年,摸準了他的脾氣,知道這個時候最好不去打攪他。但她很體貼地端了杯咖啡放在了他的辦公桌上,“莫總,您的咖啡。”然後輕輕帶上門。

莫雲澤剛端上咖啡,助理阿森敲門進來了。

“莫總,您叫我?”

“坐吧。”莫雲澤指了指沙發。

阿森在沙發上端端正正坐下,老闆沒說話,他也就靜等老闆開口。莫雲澤個性冷僻,平日在公司裡甚少露笑臉,下屬都怕他,即便是跟隨他多年的阿森,在他面前也是規規矩矩,一板一眼。莫雲澤喝了兩口咖啡,覺得頭沒那麼疼了,問阿森:“四月已經去香港了嗎?”

“是的,現在應該就在香港。”

“派人過去給我暗暗看著她,人生地不熟的,怕遇到壞人。”其實莫雲澤不是擔心壞人,而是擔心莫家有人容不得她。她的存在對很多莫家的人來說無疑是顆眼中釘,因為父親莫敬浦的遺囑上列出的遺產繼承人中就有四月的名字,雖然在莫敬添的阻撓下至今未兌現,但那份遺囑現在仍捏在律師手裡,依然具有法律效力。莫敬浦生前與這位律師是莫逆之交,在業界極有權威,莫家人縱然憤憤不平也不敢公然搶回遺囑。四月的名字儼然成了莫家人多年來的一個心結,莫雲澤不得不提防著有人動四月的心思。

阿森見老闆走神,輕咳兩聲,冷不丁說了句:“顏小姐好像跟她男朋友在一起。”

“男朋友?”莫雲澤頗感意外。

“是的,我稍微查了下那個人,姓容,祖籍是上海,在香港出生長大,雙親已不在,有過婚史,前妻是法國人。好像還有個女兒,最近剛剛病逝。而且,這個人好像已經破產了,財產全部劃到了前妻的名下,不知道是為什麼,據說是跟他女兒有關。”

阿森的辦事效率果然不一般,堪稱訓練有素,不消莫雲澤吩咐,就把情況摸了個大概,他知道莫雲澤肯定要問的。

莫雲澤皺起了眉頭,“這個人怎麼這麼複雜?”

“是有點複雜,他父輩是做海鮮生意起家的,後來又經營連鎖飯店,生意越做越大,應該是很有實力,但是現在公司已劃歸他前妻,他可以說得上是一無所有了。”阿森說話語速很快,但條理清晰,一字一句決無廢話,“不過他這人蠻有經商天分的,人緣也不錯,他這次回香港好像是準備重新創業,我在那邊查到了他新註冊的公司,是跟人合夥的,這個合夥人好像不太靠譜,兩人剛剛開始合作就有了糾紛,具體情形目前還不清楚……”

“這些我不管,我只想知道他為人怎麼樣。”

“口碑非常好,沒有不良記錄。”

“他跟四月認識多久了?”

阿森想了想,實話實說,“具體什麼時候認識的尚不清楚,不過真正開始交往的時間應該不超過一年。”

莫雲澤疲憊地將頭靠在沙發上,閉上眼睛,“幫我約那個人,我要見他。”

“是,我馬上去安排。”

一週後,聽說四月從香港回來了,莫雲澤不顧事情扎堆,抽出時間請四月吃飯。他駕車來到四月的寢室樓下,很多的女生趴在窗臺上看著,四月如果不上車,就只能被展覽。莫雲澤其實已經很低調了,開了輛普通牌子的黑色小車,衣著也很隨意,身上也沒有特別打眼的行頭。可是他大概不知道,學校是嚴禁外部車輛駛入校區的,多大的來頭,一概都會被攔在校門外。他能把車徑直開到女生宿舍樓下,他想低調都沒可能。

而且,他雖就那麼隨意地往車門上一靠,沒有耍酷,沒有故作深沉,溫和淡然得彷彿一縷清風,卻足以成為一切光源的中心。

那頓飯吃得很沉默,四月的情緒看上去很低落。

“怎麼了,菜不合胃口?”莫雲澤見她不說話,以為她不喜歡他點的菜。其實菜很豐盛,正宗的法式西餐,莫雲澤要了個靠窗的位置,可以遠眺璀璨的外灘夜景,四月看得入了迷,好半天才將神思從窗外收回來,侷促地笑了笑,“不是,快畢業了,寫論文寫到頭疼。”

“哦,四月要畢業了,真是可喜可賀!”莫雲澤是那種怎麼看都覺著很舒服的男人,和煦溫暖,絕沒有他這種階層的人慣有的凌厲和蕭冷,尤其是面對四月,目光溫柔得彷彿能化成水,他給她斟上紅酒,舉起杯,“來,我提前祝賀你畢業!”

四月也舉起杯,一飲而盡,只覺那酒格外的苦澀,苦得她直皺眉。

“喝不慣?這酒應該不錯的啊,你臉色也不大好,四月,是不是有不開心的事?”莫雲澤看著她,目光甚是關切。

四月低下頭,沉默不語。

“四月,不管你姓什麼,我始終是你的哥哥,有責任照顧你關心你,你有什麼不開心的事都可以跟我說的。”莫雲澤握住她的手,語氣再平和不過,“我知道我們家虧欠你很多,過去的恩怨都已經過去了,請不要拒絕哥哥的關心好嗎?”

“跟這沒關係,你多心了。”四月煩亂地搖搖頭。

“談戀愛了吧?”莫雲澤嘴角擠出一絲微笑,只是那笑在燈光下透著些許悲涼,“真快,四月已經長大了,都談戀愛了……那個人,真是很幸運,可以讓你為他憂傷為他歡喜,他一定是很疼愛你吧。”

四月點點頭,眼底下泛著青,顯然是多日休息不好的緣故,她望向窗外,神色愈發地恍惚起來,“可我已經好幾天沒聯繫上他了,不知道為什麼,老覺得心裡不踏實,回來的時候他送我到機場,我就覺得像是再也見不到他了一樣,非常難過,認識他這麼久從來沒這麼難過過,你說他會不會出什麼事啊?”

“不會的,戀愛中的人都這樣,患得患失,很正常。”

莫雲澤心裡泛起陣陣酸楚,他想起了梅苑書房裡的那幀畫像,那個人如果知道他喜歡的女孩心裡惦記著的是別人,他心裡一定也很難過吧。

“哥哥,你也有愛著的人嗎?”四月冷不丁問了句。話一出口,她就覺得很唐突,因為感覺上她跟莫雲澤還很生疏,這樣的問題似乎不應該她來問。莫雲澤卻好像並不介意,唇畔的笑意更深了,“我當然愛過……但是現在沒有,單身很多年了。”

“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你吧?”

“為什麼這麼問?”

“你這麼優秀,肯定會有很多女孩子喜歡啊。”四月覺得自己有些想當然。莫雲澤沒有急著回答,只是定定地看著她,目光是那種她不懂的深邃,他端起酒杯輕輕搖了搖,看著杯中紫紅色的酒液兀自出神,好像是跟杯子在說話,“四月,我們之間隔了七年沒有見面吧?”

“嗯,好像是。”四月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問。

“真是難過,七年,我跟你之間隔絕了七年。所以你不會懂我,這讓我很難過,我沒辦法將這七年裡錯失的東西一點點補回來,我彌補不了,而你已經長大,我們之間的距離就越來越遠了。”

四月迷迷瞪瞪地看著他,有些聽不懂他的話。

而他已仰起脖子,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不免也皺起眉,端詳空空的杯子,“怪了,怎麼有些苦……”

送四月回學校後,莫雲澤駕車返回梅苑。他一邊開車,一邊打電話給阿森,“你馬上給我聯絡那個容念琛,我要見他,越快越好。”

“是,莫總。”

回到梅苑,一進客廳就看見三叔莫敬添端坐在沙發上,冷著臉看著他,似乎在等他回來。“三叔。”莫雲澤雖然遲疑了下,但還是恭恭敬敬地打招呼。

“興致不錯啊,盛圖都要倒了,一點也不影響你泡妞,果然是年輕好啊,天塌下來也壓不著你,是吧?”莫敬添的臉在燈光下,透著可怖的陰冷。

端姐坐在邊上,忙打圓場,“年輕人嘛,總有些應酬的,你那時候不也一樣。”在三叔的面前,端姐總是得體得無可挑剔,連起身都那麼優雅,一顰一笑極有分寸,“雲澤,吃了沒有,廚房有粥,要不要芸媽端點過來?”

“不用了,我吃過了。”莫雲澤悻悻地走到沙發邊上坐下,他知道,今晚免不了又是一頓訓了。端姐很會看場合,知道這種時候她不宜在旁邊,忙藉口上樓做瑜伽抽身撤退,經過莫雲澤身邊時還不忘給他遞個眼神,示意他好好跟莫敬添談。因為看得出來,莫敬添的心情很糟,整張臉都是黑的。

開場白就充滿火藥味,莫敬添咄咄逼人地看著莫雲澤,“雲澤,還記得你對我的承諾嗎?盛圖現在搖搖欲墜,你很高興是吧?”

“三叔,這話從何而來?”莫雲澤一向很有涵養,這會兒也只能壓抑著怒氣,“這些年您也看到了,為了盛圖東山再起我付出了多少,只是事已至此,我沒有三頭六臂,我盡力了,而且恐怕事情並非是我們看上去的那樣僅僅只是簡單的商業併購,我懷疑對方跟莫家是不是有深仇大恨……”

“深仇大恨?”

“是的,不到一個月就收購了我們19%的股權,導致我們大肆崩盤,一些老股民紛紛將手中積攢多年的股票拋售,連我們董事會的一些老股東都動搖了,顯然有人盯住了他們,開出令他們無法不動心的價格。這些老東西都是些唯利是圖的傢伙,有錢給他們,誰不動心?頭疼的是對方對我們瞭如指掌,而我們對他們一無所知,目前僅知道這家主持收購盛圖的投資管理公司背後是個財團在支持,來自海外,我敢打包票他們對這次收購事前做了縝密的策劃和部署,計劃時間不會少於十年,否則不會隱匿得這麼深,一點底子都查不到。”

莫雲澤分析得頭頭是道,又問:“所以三叔,您這次回來我就想問問您,過去莫家是不是跟人有過很深的過節……”

莫敬添蹙起眉頭,揉著太陽穴,非常頭疼的樣子,“我怎麼知道有什麼過節呢,你爺爺和你爸爸在世的時候,我並沒有直接參與過公司的決策,因為你爺爺信不過我,很多事情他們都不願意跟我講。”

莫雲澤說:“這幾天我拜訪了一些已經退休的老員工,他們也大多記不清了,因為商場上的競爭時時刻刻都存在,不可能不得罪人,但是有一件事情,他們的印象倒是蠻深刻……”

莫雲澤躊躇了下,欲言又止,“就是很多年前,關於南港碼頭的那個項目,那次的競爭很激烈也非常殘酷,因為那個項目最先並不是盛圖開發的,是爺爺他們從一家叫振宇的公司手裡搶過來的,當時事情鬧得很大……”

莫敬添馬上記起了什麼,連忙點頭,“哦,我有印象,項目搶過來後,那個振宇的老闆還跳樓自殺了吧。”

“沒錯,從他們公司的樓頂跳下去的。我打聽到,振宇老闆自殺不久,他太太也去世了,公司也很快解體,整個家族都分崩離析了,三叔,您看這事……”

“你懷疑這次收購我們盛圖的跟振宇有關?”莫敬添連連搖頭,“不會、不會,這都過去多少年了,怎麼會是他們?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我也只是懷疑,並沒有確鑿的證據。不過我會繼續去查查,也許能查到點蛛絲馬跡。因為我覺得,站在振宇的立場,家破人亡的悽慘下場放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都不能接受,如果振宇的後人存心要報復,也不是不可能。”

“好吧,你去查吧,越快越好。”莫敬添顯得有些不耐煩了,“總之你記住,盛圖的生死存亡是你必須承擔的責任,莫家在你就在,莫家倒了,雲澤……”莫敬添的目光漸漸變得森冷,“後面的話我就不說了,你自己掂量。”

說著站起身,徑直上樓,都到樓梯口了,又轉過身看著莫雲澤,“聽說顏佩蘭的女兒找到了?很好嘛,你下次把她帶回家來讓我瞧瞧,怎麼著也是我們莫家的後代,她媽媽可是你爸爸跟你二伯到死都惦記著的女人,她女兒一定很漂亮。”

說完這話莫敬添就上樓去了。

莫雲澤一個人坐在空落落的客廳,感覺像坐在一尊華麗冰冷的墳墓裡,背心滲出涔涔冷汗,驟然間寒痛刺骨……

深夜,莫雲澤揹著手站在臥室的窗前,看著黑漆漆的後山,自言自語:“四月,你有沒有覺得這裡像一座墳?埋了多少人啊,爺爺,爸爸,二伯,雲河,阿婆,唐毓珍,莫家的人都埋在了這裡。現在活著的,有時候我都分不清是人還是鬼,而我註定也要埋在這裡。我做鬼都是不自由的,四月,你說該有多可悲……”

躺到床上,莫雲澤很久都沒法平靜下來,也許是房子過於沉寂,他分明聽到了一種類似呻吟的哦吟聲,時斷時續,不堪入耳。聲音的來源就在樓上,甚至還能聽到軟床的彈簧不堪重負發出的吱吱聲,一陣比一陣激烈,“啊——”一聲尖而長的含混不清的嘶叫,莫雲澤驚得從床上坐起,可是緊接著就是滿足的嗷嗷聲,像漏風的風箱。三叔的。

一整晚,那聲音都沒斷過。

早上在餐廳,莫雲澤看到頭髮梳得一絲不亂的沈端端,坐在餐桌邊慢條斯理地喝著牛奶時,始終沒辦法將昨晚的那聲尖叫跟她聯繫起來。而坐在對面的莫敬添亦是西裝革履,紅光滿面,那種情慾滿足後的光彩絲毫不用掩飾,因為根本掩飾不了,他的胃口似乎很好,一口氣吃了三個煎蛋。

莫雲澤頓覺一陣反胃,哪還吃得下東西,他藉口先去公司,就匆匆離開了餐廳。到辦公室的時候還很早,大部分員工還沒上班。但是阿森卻早早地等候在門外的沙發上,他跟著老闆走進辦公室,很細心地注意到莫雲澤暗黃的臉色,“莫總,您的氣色看上去不大好。”

“是啊,最近又開始失眠。”莫雲澤在落地窗邊的沙發上坐下,揉著太陽穴,臉色的確是晦暗的,他問阿森,“我要你約容念琛的事怎麼樣了?”

阿森愣在原地沒吭聲,似乎在思忖該怎麼回答。

“怎麼了?”

“可能,您見不到他了。”

“為什麼?”

阿森搖搖頭,嘆了口氣,“今天早上剛剛得到的消息,昨晚十二點,容念琛從香港一家酒店的二十三層跳下去了。”

莫雲澤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定住了。

好半天他才反應過來,本能地問:“人呢?”

“當場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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