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哥,你要帶我去哪裡?”當樊疏桐牽著朝夕疾步走出大院的時候,朝夕覺得很好奇,大哥哥怎麼會突然帶她出去玩?當時他們剛好走出大院大門,樊疏桐明明有些緊張,但還是裝作若無其事地衝門口警衛吹了兩聲口哨,警衛都認識他,知道他的混世底子,都當他是帶妹妹出去玩兒,絲毫沒有在意。
樊疏桐直接將朝夕帶到了火車站,廣場上的人很多,朝夕立即變得興奮起來,她就是喜歡人多的地方,喜歡熱鬧,想來是平日在大院憋久了,突然出來感受到自由的空氣,自然是歡呼雀躍,她拉著樊疏桐的手問:“大哥哥,我們也要坐火車嗎?”
朝夕當時已經十多歲了,當然認得火車站,候車大樓的頂上高高掛著一口歷經風霜的大鐘,在陰沉沉的天空下顯得格外滄桑凝重。入站口處,人們排著長長的隊,拎包的,背麻袋的,擠得水洩不通。
樊疏桐覺得自己確實有些緊張,看了看大鐘顯示的時間,才知道自己早來了半個小時,他只得把朝夕拉到廣場邊上的一根柱子後面躲起來,不時警惕地打量周圍。都說做賊心虛,這話還真是不假。
但朝夕可不願躲著,她被廣場邊上各色小攤小販吸引了目光,那些小攤販有賣水果的,賣旅行箱包的,賣小吃的,也有賣各種小玩意的。朝夕扯了扯樊疏桐的衣角,仰著一張小臉眼巴巴地看著他說:“大哥哥,我餓。”
那可愛又可憐的小樣兒任誰都沒法鐵石心腸,樊疏桐摸了摸她的頭:“好,你想吃什麼,哥哥給你去買。”
朝夕小手一指,指向賣米糕的小攤。
樊疏桐很快就買了來,朝夕吃得津津有味,還塞了塊米糕到樊疏桐的嘴裡:“大哥哥你吃,吃嘛,可好吃了!”當時樊疏桐坐在柱子下的臺階上,朝夕習慣性地又爬到他的膝上坐,一邊給他塞米糕一邊說:“你是不是要帶我旅行?我們去哪裡?爸爸媽媽他們知道嗎?我們還沒拿行李的呢……”
朝夕唧唧喳喳地問這問那,對即將啟程的旅行充滿好奇,樊疏桐心煩意亂,勉強地應付著她,也任由她坐在膝上,任她把米糕的碎末糊得他滿身都是,他什麼都由著她,因為他不知道過了今天他還能不能見到這丫頭。而朝夕呢,什麼也不知道,她就覺得今天的大哥哥怎麼這麼好,她要什麼他就給她買什麼,吃的玩的,一下就買了一堆。當時的朝夕雖說有十歲多了,看上去卻像個八九歲的孩子,因為一直被母親陸蓁保護著,心智也很不成熟,她只是知道自己很喜歡被大哥哥抱著,他的懷抱那麼溫暖,她依偎在他懷裡覺得很安全,雖然滿眼皆是陌生的人群,她一點都不覺得害怕。
只要有他在,她就不會害怕。
天塌下來,她都不怕。
“大哥哥,你真是世上最好的人!”當樊疏桐又給朝夕買了個彩色紙風車的時候,朝夕毫不掩飾對樊疏桐喜愛。樊疏桐居高臨下地摸摸她的頭,似笑非笑:“你不覺得我壞嗎?我是個壞人你知不知道?”
“你是好人!最好最好的人!”朝夕可喜歡手裡的紙風車了,五彩的熒光紙紮的,她撅著小嘴兒使勁吹,風車頓時嘩嘩地轉起來,樂得她咯咯地笑。
朝夕沉浸在單純的快樂裡,她完全沒在意樊疏桐說的話,在她眼裡大哥哥和連哥哥一樣,都是最疼她的人,從小到大她所見的、所遇到的都是疼她的人。哪怕大哥哥過去經常捉弄她,她也認為那是大哥哥逗她玩兒,大哥哥只是不愛笑而已,那是因為爸爸(樊世榮)經常兇他,他經常捱罵甚至是捱打,大哥哥其實是個可憐的人。所以,當樊疏桐將朝夕交給一個陌生叔叔的時候,朝夕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將面臨怎樣的境遇,她還仰著小臉問樊疏桐:“大哥哥,爸爸媽媽他們知道我們要去旅行嗎?”
“朝夕,他才是你的爸爸!”樊疏桐將她往那男人的懷裡推,指著他,“看清楚沒,他是你親生的爸爸!”
朝夕惶恐地看著那個叔叔,只覺陌生,非常非常的陌生,而那人顯得很激動,兩眼含淚地打量她,幾乎語無倫次:“她就是我的女兒嗎?她,她真是像她媽媽……”說著,他試圖撫摸朝夕的頭,結果被朝夕一手推開。朝夕跳到樊疏桐的身邊,緊緊拽著大哥哥的手,瞪著一雙大眼,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親近。樊疏桐俯身哄她:“朝夕,他就是你的親爸爸哦,跟我爸是不一樣的,你明不明白?你要跟他走……”
“不!我不認識他!我不要跟他走!”朝夕倔強地拽著樊疏桐的手,怕他丟了她,她乾脆抱著他的腰,非常可怕的直覺,她隱約意識到他不要她了。
樊疏桐沒轍,就跟鄧鈞說:“我送你們上車吧。”
鄧鈞唯唯諾諾地點頭,他已經完全失去了主張,什麼都聽命於樊疏桐的。樊疏桐牽著朝夕跟他一起進站,到了站臺上,朝夕還不肯撒手,樊疏桐只好也跟著上車,朝夕以為安全了,高興極了,拉著樊疏桐的手坐窗邊上。
廣播裡已經在催送客的人趕緊下車,因為列車馬上就要開了。樊疏桐給鄧鈞遞了個眼色,儘可能地讓自己表情自然,裝出很著急的樣子著跟朝夕說:“哎呀,朝夕,我忘了跟你媽媽打電話了,她還不知道我們要去旅行呢,我得趕緊下車給你媽媽打電話去!”
朝夕一聽就急了,本能地拽緊他的手:“不,我不讓你走。”
“我去一會兒就來,不然你媽找不著你會著急的,乖,聽話,我馬上就來。”樊疏桐起身想甩開她的手,朝夕拽著不放,眼淚一下就出來了,“不,大哥哥,我要跟你在一起,你帶我去打電話……”她不是傻子,她已經意識到即將發生什麼,可是樊疏桐由不得她了,沒有時間了,他使勁抽自己的手,抽不脫就一根根掰她的手指,十指連心,她疼得嘴唇發烏哭叫不止,也不肯撒手。她只知道她不能撒手,她要他,她不能離開他,縱然未來的日子依然被他捉弄,他依然對她沒好臉色,她也不能跟一個陌生人走,她就要跟他在一起,她哪兒都不去。
她的哭聲撕心肺裂,軟臥車廂內已經有人好奇地張望,樊疏桐衝鄧鈞吼:“抱住她!”那時候他已經紅了眼,什麼都顧不上了,他在掰朝夕手指的時候心裡也很疼,待他掰開她,衝出車廂將朝夕的哭聲遠遠甩在後面的時候,他的心疼得直抽搐。下了車他往車廂裡看,車窗是開著的,朝夕尖叫著不顧一切地要往車窗外爬,那張原本可愛的小臉哭得變了形,眼神極度的恐怖,鄧鈞在背後抱著她,死死抱著她,而她只是哭,一雙小手在空中胡亂地划著,彷彿溺水的孩子,拼命想抓住一根浮木。
而火車這時候已經緩緩啟動了。樊疏桐看著那張淒厲的小臉和那雙無助的小手,全身發抖,有那麼一會兒,他想衝上車將她抱回來。
但是他站著沒動,全身虛弱得連動下小指頭的力氣都沒有,他從來沒有見她那樣哭過,那哭聲很多年後都縈繞在他夢中揮之不去。他承認他這麼做只是一時衝動,甚至只是他一時興起冒出的念頭,他想幫鄧鈞,想給陸蓁一個教訓,想趕她們母女出門,他想得到父親的關注,想擁有正常家庭的幸福。然而,人生的規則殘酷無奈,一念之差的代價往往是萬劫不復。那時候的樊疏桐還不能理解什麼是萬劫不復,他不會想到,年少輕狂犯下的錯也許會讓他用一生來懺悔,等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在深淵了。
而對於文朝夕而言,她原本如童話般美好純真的世界就是在她十二歲那年被徹底顛覆的,她才十二歲,就過早地看到了人性的險惡。她是那麼信任他,那麼依賴他,她從來不掩飾對他的喜愛,即便是在火車站即將被他丟給那個陌生人時,她仍是喜歡他的,他對她的一點點的好,都會被她無限地擴大,擴大,然後她就只能看到他的好。她並沒有做錯什麼,她真的沒有做錯什麼,如果她確實做錯了,他可以教訓她,可以罵她,可以不理她,可是,他什麼要丟掉她?!
人都是有信念的,即便是小孩子,也有自己執信的東西,何況她已經十二歲了,對現實世界已經有了模糊的是非觀,他那麼殘忍地丟下她,撇開她,他在掰她的手指的時候完全沒有顧及她的疼痛,甚至是她的死活。她在他眼裡看到了可怕的隔閡,就是那麼一剎那,她忽然明白他並不喜歡她,從來就沒喜歡過她,他給她買米糕、買風車只是把那當做誘餌,他想要她順從他,就給她施捨那麼一點點的好。而她真是傻,就是那麼一點點的“好”,她就完全信任了他,把他當做世上最好最好的人,可他偏偏丟掉了她,毀滅了她對這整個世界的希冀,所有美好的、善良的,一切的一切在她眼裡都變得支離破碎。從此,她對這個世界對人性充滿懷疑。
她哭,拼命地哭,除了哭,她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的絕望和恐懼,看著他的身影在站臺上變成一個小黑點,直至最後消失不見,她哭得肝腸寸斷,整個人都抽搐在一起。她的哭聲和鄧鈞慌亂的表情引起了列車員的注意,列車長親自過來問話,鄧鈞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後語。
最要命的是,當列車長指著鄧鈞問朝夕“你認不認識他”時,朝夕哭著拼命擺頭。她沒有撒謊,她確實不認識他。儘管這個人看上去面目和善,似乎並沒有惡意,也拼命想對她好,買了一堆的東西哄她,可她真的不認識他!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她沒法理解她跟這個男人的血緣關係,更沒有想到,這是她和親生父親僅有的一次交集,太短了,四個小時都不到,以至於成年後無論她怎樣回憶,搜腸刮肚地去回憶,都無法回憶起他的樣子,一點點都回憶不起來了。
可憐的鄧鈞被乘警中途押下車的時候,他還以為他可以申辯,他只是想帶走女兒,她是他的女兒,他沒有要拐騙她。直到下了車,站臺上湧過來黑壓壓的一群警衛的時候,鄧鈞才意識到他可能犯了個愚蠢的錯誤,這個孩子的身份是首長的女兒,而不是他的,首長的女兒豈是說帶走就能帶走的?他傻了,整個的傻了,他沒有通過正常途徑就想跟女兒相認簡直是異想天開,他真是太傻了!
不過鄧鈞被抓到的時候,並沒有反抗,只是惶恐地跟警衛說:“我是她爹,我是她親爹……”反反覆覆,他只有這一句話。
朝夕安然無恙地被帶回了大院,可是整個人都變了,不哭也不鬧,安靜得駭人。原本那麼活潑的一個孩子,現在陡然成了啞巴,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她沒有說過一句話。而且她看任何人都是充滿懷疑的眼光,尤其是在面對樊疏桐的時候,她會直直地盯著他,她不問他為什麼丟掉她,也不問他怎麼還有臉面對她,她什麼都不問,就那麼盯著他看,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變得深不見底,目光冷冽如冰凌,直刺到他的心底。樊疏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朝夕的目光。
很多年後,都怕。
至於鄧鈞,被抓到後關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移交給地方公安,本來是要以拐騙兒童罪被起訴的,但陸蓁求情,希望樊世榮給他一條生路,她答應樊世榮,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這個人。到底是朝夕的生父,何況年少時還有過那麼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戀,陸蓁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
樊世榮倒沒有為難鄧鈞,給地方打了個電話,鄧鈞就被放了。但是他警告鄧鈞,永遠不準再接近朝夕,否則就地陣法。當然這是嚇唬的話,他縱然是司令,也不可能無端要人的命。但是鄧鈞最終還是丟了命,不是樊世榮要他的命,是他運氣不好,在被派往新疆執行勘探任務的時候,車子翻入峽谷,粉身碎骨。
消息傳到陸蓁耳朵裡的時候,她開始並沒有往深處想,只是難過,非常難過,抱著朝夕流淚。但是樊疏桐可不這麼認為,他笑著跟陸蓁說:“你又造孽了,這麼好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你不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當時樊世榮沒有在家,陸蓁懵懵懂懂地問:“你,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還用我說嗎?”樊疏桐笑起來的樣子跟魔鬼無異,“老頭子一向疼你,眼睛裡容不得沙,他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可以動槍呢,你說鄧鈞是意外嗎?”
陸蓁的臉霎時慘白,連連擺頭:“不,不可能的,是車子翻下山谷……”
樊疏桐肩一聳:“你這麼認為也可以的,畢竟心裡會好受些,只是朝夕長大後肯定不會原諒你,你信不信?”
“不,是……是意外……”陸蓁堅持,渾身篩糠似的抖。
樊疏桐懶得理她,徑直上樓去了,有意無意地丟下一句:“伴君如伴虎啊,早晚我們都是屍骨無存。”
說完還哼起來了小曲。
他剛關上臥室的門,樓下客廳就傳來陸蓁的尖叫:“不——”
當晚陸蓁就跟樊世榮大吵,無論樊世榮怎麼解釋,陸蓁就是認定是他派人做了手腳,否則鄧鈞不會這麼平白無故地就死了。就算是意外,如果樊世榮不派他去新疆,他好好待在城市裡,又怎麼會翻山谷裡去。這個“意外”無論如何讓陸蓁無法接受,雖然那段感情已經過去,但他是朝夕的親爹啊,她以後怎麼跟朝夕交代,最痛苦的是,她怎麼跟自己的良心交代?
一連數天,陸蓁茶飯不思,每天除了哭,就是在房子裡大喊大叫。只要不看到樊世榮,一看到就衝他砸東西。
連朝夕她都不管了。
家裡再無往日的寧靜,陸蓁幾次鬧自殺,一家人都被她搞得心驚膽戰。連波剛好回來休假,聞知事情經過,大罵樊疏桐:“早晚你要遭報應的!”開始樊疏桐還不以為然,直到不久陸蓁出現間歇性精神失控,醫生診斷說是精神病的前兆時,樊疏桐才意識到,他做了什麼。那個時候朝夕也已經有十三歲了,她更清楚,樊疏桐做了什麼。
樊疏桐每次看到朝夕用那種冰冷的目光凝視他的時候,他心裡一陣陣發虛。他也試著修復兩人的關係,在朝夕十三歲生日的時候,送她一個可愛的絨毛玩具,還是他託人從香港帶來的,內地根本買不到。可是朝夕竟然當著他的面將那隻玩具往窗戶外扔出去了,扔完後繼續吃蛋糕,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她臉上的沉靜完全超出了她的年齡,自從母親跟個瘋子似的,她愈發的沉默了,臉上已經很少很少出現笑容。連波想盡辦法逗她開心,樊世榮也使出渾身解數,都無濟於事。
而陸蓁的病情愈來愈嚴重,在一次割破手腕後,她恢復了些清醒,躺在病床上決然地看著樊世榮說:“給我自由,我要離婚。”
樊世榮當然不肯,但由不得他不肯,陸蓁不知道是真瘋還是假瘋,到後來竟然瘋到當街脫衣服,那次如果不是被常惠茹看見把她拉回去,後果不堪設想。而軍部大院是很嚴肅的地方,住著個瘋子肯定是不妥的,樊世榮被迫同意離婚,忍痛讓陸蓁的家人將她接回老家去了,而朝夕也拒絕留下,執意跟隨母親回到久已生疏的故鄉。
回去沒多久,就傳來消息,陸蓁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她是真的瘋了!樊世榮派人去看望陸蓁,希望將她接回G市治療,遭到陸蓁家人的拒絕。更準確地說,是朝夕的拒絕。她託人捎話過來,這輩子都不想見到樊家的任何一個人。此後兩年,樊世榮又多次派人去探望陸蓁,都遭到了朝夕的拒見,有一次樊世榮到H省開會,特意安排人去接陸蓁母女到省會見個面,結果派去的人回來報告說,陸蓁女兒反應激烈,根本無法讓人接近。樊世榮只得作罷,他知道,這孩子是真的恨樊家,這份親情已經斷了,再也維繫不起來了。
而最痛苦的莫過於連波,朝夕回老家後他幾天幾夜沒出房間門。他一直記得,送走朝夕的那天,他是如何的心如刀絞,已經長成大小夥的他竟然當眾在火車站哭了起來,那麼多人看著,他都不顧。他捨不得朝夕,沒有人知道,他有多捨不得朝夕;也沒有人知道,朝夕對他意味著什麼。
那天他沒有坐父親的車,一個人走路回大院的。在林蔭道碰見樊疏桐和蔻海他們,幾個人站在路邊抽菸,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他。
連波目不斜視,徑直從樊疏桐身邊走過。
樊疏桐叫他:“秀才。”
連波回頭,盯著樊疏桐看了好半晌,終於說:“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原諒你。”說完掉頭就走,腳步踉蹌,那背影消失在林蔭道盡頭的時候,樊疏桐生平第一次知道了心痛是什麼感覺,他亦是第一次在兄弟們面前深深低下頭。
煙燃到了指頭都不顧。
蔻海搭住他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了句:“來日方長。”
四年後,陸蓁去世的消息傳到G市的時候,樊世榮病倒入院。連波當時已經轉業,在G市的晚報社工作,照顧父親的任務落在了他身上。樊疏桐沒有在G市,自從陸蓁和朝夕被送回老家後,樊世榮就沒有正眼看過這個兒子一眼,當他不存在。無論他在外面多麼混球,闖了多大的禍,樊世榮都置之不理。父子倆已然形同陌路。樊疏桐也就越發的放浪不羈,從部隊復原後在G市一家事業單位掛著,可他一天班都沒上過,整日在外面遊蕩,不是打架鬥毆,就是跟社會上各種各樣的女孩鬼混,家對他而言比地獄還可怕,因為家裡除了珍姨,沒人跟他說話。就連連波跟他的話也很少,一是連波在報社的工作很忙,經常出差,兄弟倆十天半月碰不上面是常有的事;二是連波在感情上明顯地疏離了樊疏桐,見了面很客氣,那種客氣怎麼覺著都生分,樊疏桐知道,還是朝夕的事讓連波沒有釋懷。
其實他自己也很後悔,只是他不願意承認而已。
偶爾回家,總能看到樊世榮在陸蓁和朝夕的房間流連,一坐就是半天。朝夕的房間一直還保持著原樣,平常除了珍姨打掃,外人是不準進那個房間的,包括樊疏桐。看著父親偉岸的身軀變得佝僂,坐在朝夕的書桌前,拿著她們母女倆的相框摩挲著,樊疏桐心裡一點也不好受。
所以,樊疏桐能不回家就不回家。
他受不了那氣氛。
不久,樊疏桐因為打群架被關進了派出所,事出得還很大,樊疏桐發狠,把對方一個小子的胳膊砍廢了,而那小子的來頭也不小,他老子是市裡的秘書長。其實也就是為一個女孩鬧的,那女孩是個護士,樊疏桐先看上,好了一段時間,不知怎麼被秘書長的兒子盯上了,一來二去的雙方就幹上了。如果是普通鬥毆,派出所裡關個幾天就會放出來,就算樊世榮對這個兒子不聞不問,但樊世榮到底是名聲赫赫,地方上多少都是要買些面子的,否則樊疏桐早被判了。但問題是這次被砍的人也是高幹子弟,肯定不會相讓,結果樊疏桐的案子在派出所擱了幾天就上報到檢查院了,一旦法院開庭審理,不在號子裡蹲個三五年是出不來的。
事情驚動了軍部,有人請示樊世榮,要不要出面打個招呼,當時樊世榮正在批閱文件,頭都不抬:“判吧,為民除害。”
就連連波跟父親求情都無濟於事,樊世榮就是不肯出面。最後還是蔻振洲看不過去,親自請秘書長吃了飯,還賠了一大筆錢,這事才勉強壓了下來。可是樊疏桐一點也不慶幸,他知道,他跟父親終於是完了。從看守所出來後,他回家了趟,收拾東西走人,說是去深圳打工賺錢。
“有了錢,閻王都給老子讓道!”他跟連波說。
連波攔不住他,著急了:“你一個人到外面怎麼行,萬一又有點什麼事,誰來罩你?在G市,到底是爸的地盤……”
“正因為如此我才要走!”樊疏桐去意已決,惡狠狠地說,“我不想一輩子被他看扁,我樊疏桐這輩子不會就只這個樣子!”
那晚他等著樊世榮下班回來,樊世榮可能也知道他要走,瞥了眼他腳邊的行李,一聲不吭地上樓。
“……爸。”樊疏桐記不起自己已經多久沒有叫過爸,他看著父親的背影,咚的一下就跪下了,“爸,我要走了,我知道你恨我,不想看到我,那我就走遠點好了。今天這一拜,是感謝你的養育之恩,今生今世,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回來,我一無所有,沒有東西報答你的養育之恩,就叩個頭吧。”
說著對著樊世榮僵直的背連磕了三個響頭。磕完後,起身拿起行李就往外走,“哥!”連波拽住他的胳膊,“你不能就這麼走……”
樊疏桐回頭看著弟弟,眼眶刷的一下就紅了:“秀才,你將來會比我有出息,咱家就指望你了,我這一去也許回不來了,來世我們再做兄弟吧,好好照顧爸。”說完頭也不回地衝出了院子。珍姨也追了出去:“桐桐,你回來——”
而樊世榮仍然背對著大門口,依然保持著上樓的姿勢。那一刻,沒有人看到,他眼中閃動著的是什麼。
院子裡的紫藤蘿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一晃四年過去,連波每天下班回家,都會在花架下坐上好一陣子。他以前不抽菸的,現在也學會了抽菸。煙霧繚繞中,看著那稀稀疏疏的紫色花簾迎風起伏,他的心總是由最初的平靜,漸漸漾起波瀾。
“連哥哥……”
風中彷彿傳來她清脆的笑聲。
四年了,他努力地想保留對她的記憶,可是人就有這麼奇怪,越是努力地去回想,記憶中那張可愛的小臉反而越來越模糊。如果不是她房間的照片,他真怕自己已經記不起她的樣子了。為什麼會這樣?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惦念那個孩子。哦,她還只是個孩子,從第一次見到她,她就是個孩子……可是,在他心底某個地方隱約覺得,他和這個“孩子”有著非同尋常的牽連,不僅僅是因為她是“妹妹”,是他的親人,好像還有別的什麼,一直在隱隱地牽扯著他的心。
兩年前,因為太過想念,連波藉著到H省出差的機會,輾轉千里去Y市看望朝夕,當然,也是父親託付他去看看那母女倆的。那個叫上坡鎮的地方真是很偏僻,他在路上整整顛簸了一天才到達目的地。下了長途客車,整個人灰頭土臉的,他一路問到朝夕家,卻見一個破敗的院子大門緊閉,鄰居說他們一家去縣城給陸蓁看病去了。陸蓁發病得厲害,怕是快不行了。
當時已經黃昏,連波坐到門檻上,仰靠著破舊的木門無限悲涼。門口有株老榕樹,一隻烏鴉棲在樹梢,更添了幾分悽惶。因為他一身城裡人裝扮,引來好奇的鄰里駐足觀望,有幾個年紀大的老人問他話:“哪來的,找老陸家作甚?”
連波說明緣由,反過來問老鄉:“老伯,陸阿姨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今兒怕是回不來嘍,昨兒夜裡才抬去縣城,咳血……”
“朝夕呢?”
“在縣城中學讀寄宿哩。”
……
鎮上的鄉親很淳樸,見天黑了連波沒落腳的地方,鄰里們紛紛招呼連波到他們家歇息,第二天了可以再去縣城。連波住在了朝夕家隔壁,那家人姓楊,說跟朝夕家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了,連波潛意識裡想通過他們瞭解更多關於朝夕母女的事情,特別是朝夕的事情。老楊家有個女兒小恩,跟朝夕差不多年紀,吃飯的時候就不停地偷偷瞄連波,吃完飯又主動為他收拾房間,打洗腳水。聊起來才知道,小恩跟朝夕原本都在鎮上的中學讀書,但朝夕比她功課好,高中的時候考到縣城的重點中學去了,讀的是寄宿,除了偶爾回來看母親,很少回鎮上。
朝夕的母親,也就是陸蓁,情況很不好,不僅瘋瘋癲癲,還患上了結核病,用鄉下的話說,就是癆病。經常咳血。
“估計拖不了多久了。”小恩說。
當時連波坐在堂屋裡跟小恩說話,小恩她爸老楊嘆著氣說:“老陸家的境況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老陸前年過身後,朝夕她舅的負擔很重,自己有三個娃要養活,要讀書,再加上朝夕孃兒倆……”
“朝夕在縣城給人做工呢,自己賺生活費。”小恩插了句。
“做工?做什麼工?”連波疼得心都揪一塊了,他不能想象奶聲奶氣的小朝夕怎麼去做工,她是被人捧在手心的洋娃娃,怎麼能做工?幾年不見,連波對朝夕的印象一直還是那個嬌滴滴的小女孩。
小恩正要說什麼,被老楊用眼色制止了,估計是怕連波聽了心裡不好受。連波也沒有追問,至此陷入沉默。
晚上,他根本無法入睡,一個人站在院子裡徘徊,看著一牆之隔的朝夕家,大門仍是緊閉,明明如此接近,卻感覺那麼遙遠。她的生活,已超出了他的想象。十幾歲就在外面做工,該吃多少苦啊……
第二天,他一早就上路返回縣城。按照小恩提供的路線找到縣城一中,可是跟朝夕同班的女生說,朝夕在醫院裡照看她媽媽。連波趕緊又去醫院找,錯過了,他趕到醫院的時候,陸蓁剛剛被家人抬走,朝夕也不知去向。如果不是有公務在身,他會繼續找,可是沒辦法,他必須在當天趕回G市。他又急匆匆地返回學校,留了個信封給朝夕的同桌,裡面有些錢,還有他特意給朝夕精心製作的紫藤蘿花標本。
他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G市那個開滿紫藤蘿花的大院。
但他記得她,一切的一切,都記得。
回G市後,他熱切地期待著朝夕能給他寫信,因為他給她留了地址和電話。可是一年過去,他沒有等到她的隻言片語。開始他每個月都給她寄錢,但是每次都被退回來,沒有任何解釋,就是拒絕接受他的幫助。他本來想再去看看她,但憑直覺他知道她並不樂意見他,她的沉默就是回答。他很清楚,她還在恨樊家,恨樊家的每個人!
也因此,連波對樊疏桐始終沒法消除芥蒂,樊疏桐自己當然也知道,於是才遠走他鄉,數年杳無音信。不久陸蓁病逝的噩耗傳到G市,樊世榮因心肌梗塞被緊急送往276醫院,醫生連下了幾次病危通知單,連波正急得不知所措時,樊疏桐不知道從哪兒得到消息,竟然趕了回來。
當時連波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見到樊疏桐,差點沒認出他來,只見樊疏桐一身筆挺的西裝,外面套了件深藍色的長風衣,脖子上還搭了條白色圍脖,頭髮亦是一絲不亂,溫文爾雅的樣子跟過去那個衣著誇張留著長髮的混球小子簡直判若兩人。他高大了,成熟了,見到連波莞爾一笑:“秀才,你還是老樣子啊。”
連波疑心自己看錯,只覺這人打扮好生眼熟,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這不就是《上海灘》裡的許文強嘛,自從那部電視劇在內地播出後,好幾年都流行這個,滿大街都是長風衣白圍脖,女孩子則放棄了時髦的波浪卷,學馮程程盤起了辮子。樊疏桐唯一不同的是,手裡拎了個小巧的黑色皮箱,後來連波才知道那是密碼箱。
“哥,是……是你嗎?”連波顫動著嘴唇,又驚又喜。
說話間樊疏桐已經走到他跟前,拍拍他的肩膀,頗有大哥派頭:“我還活著,你很意外吧。”
“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我要給你我的追求,還有我的自由,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噢……你何時跟我走……”
自從崔健那嘶啞的嗓音唱遍大江南北,人們開始發現,這個世界變了,買東西不再需要憑票了,糧票、布票、肉票都逐漸被收進了人們的抽屜或者箱子底。那時候很流行“下海”這個詞,國有企業不再那麼吃香了,很多膽子大的都砸了鐵飯碗,跑去廣州深圳這樣的南方城市淘金。這些人不少都發了,於是衣錦還鄉,彷彿一夜之間,酒樓賓館夜總會隨處可見脖子上掛著粗金鍊的暴發戶,經過了漫長歲月的窮困,他們終於在政策的號召下先富起來,雖然是少數人,但足夠刺激大多數窮人的眼球。人們經常聽到這樣的傳聞,某個大款在某酒店跟人拼酒時,把幾千上萬一瓶的XO、人頭馬當二鍋頭灌,喝不完就砸,誰砸得多就證明誰有錢……
當然,傳聞只是傳聞,普通老百姓還是照常過著自己的小日子,雖說物價飛漲,不過人們的業餘文化生活也比以前豐富多了,除了電影,時髦的小青年那時候很熱衷唱卡拉OK跳迪斯科,歌廳舞廳比比皆是,上個廁所都能聽到對面馬路的歌廳裡傳出歌聲。那時候楊鈺瑩很紅,滿大街都是她甜得發膩的歌,內地終於也有了自己的流行歌手,當然港臺那邊還是最搶風頭,屁大的孩子都知道“四大天王”,很多中學女生喜歡哼孟庭葦的歌,男生們則喜歡模仿王傑……
不過那都是些小女生小男生熱衷的事,已經跨入成年的樊疏桐、蔻海他們久別重逢,談得最多的當然是怎麼發家致富。位於G市東城區的喀秋莎飯店成為他們聚會的首選,作為G市首屈一指的高消費場所,除了消費昂貴,飯店獨具一格的俄羅斯風格也是吸引客人的重要招牌。裡面的服務員很多都是俄羅斯過來的,那時前蘇聯剛剛解體,逐漸富起來的中國成為那些俄羅斯姑娘首選的淘金地,她們個個貌美如花,服務未必有多周到,中文也磕磕巴巴,但是她往你身邊一站,那感覺就絕對不一樣,吃飯的時候如果能點到俄羅斯姑娘服務,那是很顯身份和檔次的。因為不是所有的客人都有幸能點到俄羅斯姑娘,不僅要有錢,還要有身份,據說飯店老闆私底下有自己的一本花名冊,能登上花名冊的非富即貴,來了不用自己開口,老闆會很周到地安排俄羅斯姑娘服務。作為G市軍區政委的長公子,蔻海自然也在花名冊上,而且他本人剛剛轉業,在海關工作,蔻大公子走到哪裡都是一呼百應,多的是人為他前後打點。不過這頓飯不是蔻海請客,是樊疏桐買單,早說好了的,蔻海找地方,他付賬。
喀秋莎飯店吃的是西餐,餐廳佈置得很有異國情調,巨大的水晶吊燈璀璨輝煌,牆面上掛著色彩飽滿的俄羅斯油畫,餐桌一律都是鋪著格子流蘇桌布,四位以下的坐小餐桌,像蔻海他們呼啦啦一下來了八位,就被安排坐在了最顯氣派的長餐桌,頭頂就是水晶吊燈,銀質的餐具在燈光下泛著耀眼的光芒,數名穿著俄羅斯傳統服裝的俄羅斯姑娘笑吟吟地為客人端茶遞水。這自然引得餐廳其他客人紛紛側目,一下就點了這麼多俄羅斯姑娘,還坐最顯要的位置,人們都猜測這幫小子肯定是大有來頭。
的確,連黑皮和細毛都是西裝革履,還帶了各自的女伴,要派頭有派頭,要架子有架子,不招搖才怪。蔻海也有女伴,不過帶的是自己的妹妹常英,黑皮見面就臭他:“瞧你這沒出息的樣,滿大街都是母的,居然把妹妹帶來了,怕別人不知道你們兄妹情深是吧?”蔻海還沒說什麼,常英上前就是一拳:“你丫的找抽是吧,滿大街都是公的,我還就願意跟我哥混,怎麼著,你有意見啊?”
常英在北京讀警校,不僅學得一手好拳腳,還學了一口京片子。黑皮知道她的底子,連連作揖:“好妹妹,算我說錯了,哥哥在這賠禮了。”
雖然做東的是樊疏桐,但他沒有女伴,身邊坐著的是連波。久別重逢,大家似乎有太多的話要說,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於是就喝酒,不過片刻工夫就幹掉了三瓶伏特加。只有連波基本沒怎麼喝,他一向不飲酒不抽菸,大家也就沒有勉強他。很意外,樊疏桐是在座所有人中最沉默的,很少主動說話,大家問他什麼,他只嗯嗯啊啊地笑笑,很少正面回答。雖然他沒有說什麼話,但是從他臉上可以看出,這幾年他在外面經歷了不少,那種滄桑感是根本掩藏不住的。
眾人在高聲說笑的時候,他多是喝酒,或是悶悶地抽菸,頂多附和兩聲,表情始終是波瀾不驚。常英是挨著他坐的,一個勁地給他敬酒,問這問那,蔻海看出樊疏桐很勉強地在應付,就說妹妹:“你怎麼跟個麻雀似的,嘴巴不停,士林才回來挺累的,有什麼問題以後再問。”
大家還是習慣叫樊疏桐“士林(司令)”。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大家都長大了,各自都有了各自的工作和生活。但有一點是共同的,他們都離開了部隊,轉業到了地方上。沒有經過事先商量那是假的,因為都在一個大院長大,三天兩頭地碰面,自然就回避不了留在部隊或轉業的話題。為此他們還專門“開會”研究過,地點還是蔻海姥姥家的小院,只不過少了樊疏桐。當時正是五月天,院子裡的石榴花開得正好,蜜蜂嗡嗡地圍著花樹飛。
黑皮一邊吃著蔻海姥姥做的棗糕,一邊說:“不行了,我招架不住了,我家老頭子硬逼我去雲南野戰部隊,我舅舅在那兒呢,老頭子說要我多下前線鍛鍊,擔心我成天在家吃喝玩樂成紈絝。”
黑皮的爹是樊世榮的部下,年輕時候跟樊世榮一起參加過渡江戰役,現在在軍區也是上將,管炮兵的。黑皮其實有名有姓,本名叫陸江春,他爹是黑龍江人,有很深的思鄉情結,就給他取了個江字,而他娘生他的時候難產差點犧牲,他爹為感謝他娘就在江字後面又加了個春,他孃的名字裡就有春。為此陸江春同志從小到大就被死黨們笑話,明明是個爺們兒,偏取了個女人的名字。
細毛的名字也強不到哪兒去,甚至更慘,本名叫樸赫,爹是朝鮮人,娘是漢人,細毛出生時他爹剛好立了戰功,於是就給他取名“赫”,寓意是好的,希望兒子將來也能為祖國為人民立下赫赫戰功。不料細毛從小就有口吃的毛病,尤其是緊張的時候,完全是接不上氣來,而聽他說話的人會急得斷氣。結果開學第一天,細毛在自我介紹的時候把自己的名字樸赫念成了“嫖客”,幾個年紀稍大點的同學都偷著壞笑,當時細毛還小,傻不拉唧啥都不懂,被同學取了“嫖客”做外號他還不知道咋回事,回家就問他爹嫖客是什麼意思。他爹氣得當場扇他兩耳光,那兩耳光扇得有點重,當時就口鼻流血。後來細毛的成績一直不咋地,每次被他爹訓,他就反咬一口,說是他爹把他打傻的。他爹氣得直哼哼,就差沒一槍把這傻兒子給蹦了。
細毛對於轉業的問題的意見很明確:“肯定要出去,我不想留部隊,你說我們從小就在這大院長大,閉上眼睛都……都是綠軍裝,我……我煩了!我也……也厭了!而且我們只要還在部隊,就擺脫不了爹媽的影子,甭說雲南海南,去哪兒都會有人給他們彙報,你說這有意思嗎?忒……忒沒意思!”
“就是這個理!”蔻海頓下茶杯,也發話了,“我也不想一輩子被他們盯著,在部隊幹得再好也會被人說成是沾了老頭子的光,我蔻海再不濟,出去飯總能混到吃的,我要證明給他們看,沒他們這棵大樹我照樣混得風生水起……”說著把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語的連波,“我說秀才,你也發表下意見吧,你是首長的公子呃,你想一輩子活在你家老頭子光環下?”
連波顯然早有主意,很斯文地笑笑:“不。”
他就一個字。不。
於是大家結成了同盟,發誓跟家裡老頭死磕到底。連波還好,樊世榮雖然覺得讓他離開部隊很惋惜,但也沒有勉強他,只說出了這大院的門,他就不是部隊上的人了,社會上可不比部隊單純,要他好自為之。蔻海就死慘了,他爹就差沒跟他斷絕父子關係,倒是他娘常惠茹很開明,同意讓兒子出去見識見識,說早晚他還會回來的。黑皮和細毛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家裡老頭子幾乎將他們掃地出門,尤其黑皮,差點挨他爹的皮帶抽,但他發揚了先輩們不怕死的光榮傳統,誓死沒當叛徒,最終取得了轉業鬥爭的偉大勝利。
黑皮後來在蔻海姥姥家的小院裡作總結報告時說:“那麼粗的皮帶在我面前甩來甩去的,我眉毛都沒抬下,我敢打賭我上輩子肯定是一烈士,被敵人嚴刑拷打最後光榮犧牲,所以這輩子我還是秉承了烈士的無畏精神。”
細毛“呸”了聲:“你,你是烈士,那我是……是什麼啊?”
“嫖——客——”
眾人異口同聲。
轉眼兩年過去,兄弟們間的差距很快就顯出來了,連波自不必說,成了晚報社的名記,工作非常出色。蔻海也果然沒成孬種,到地方海關後,全然沒了年少時的叛逆,不僅工作上口碑極佳,人品也倍受讚譽,到底是將門之子,沒有給他爹丟臉。相比之下,黑皮和細毛就算是不務正業了,到地方後上了幾天班,就各自出來做買賣,什麼賺錢就做什麼,錢是賺了些,但一天到晚在外面喝酒交朋友,手頭並不寬裕,還經常找蔻海借錢。蔻海的妹妹常英則讓所有人跌破眼鏡,竟然考上了警校,依然還站在軍人的行列,現在被她爹蔻振洲當成僅存的碩果,寵得無法無天。常英從小就跟個小子似的,喜歡打架,進了警校很學了點拳腳功夫,未來女警官的風采已經顯露無遺。連蔻海都不是她的對手,所以一般情況下蔻海不敢惹妹妹,這次聚會本來不帶她來的,結果常英眼睛朝他一盯,沒說話,就盯了五秒,蔻海雙手舉起:“我投降。”
跟樊疏桐他們見了面,蔻海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常英就衝前面了,對著樊疏桐就是一拳,拍著他的肩膀笑聲朗朗:“首長,您回來了!”
她還記著小時候的稱謂呢。
“首長”樊疏桐上下打量已經長成大姑娘的小警衛,摸著她的短髮直咂舌:“嘖嘖嘖,好小子,都這麼大了。”
他在潛意識裡還是把常英當小子。
一句話就逗樂了黑皮和細毛,兩個人笑得前仰後合。
“笑什麼笑!想當沙包是吧?!”常英眼一橫,搓著雙手說,“姑娘好幾天沒練拳了,你們皮也癢了吧,要不要我給你們撓撓?”
她不說“姑娘”還好,一說姑娘,黑皮和細毛,包括她哥哥蔻海更加笑得肩膀直聳,黑皮和細毛帶來的女伴也忍不住掩嘴偷笑。
常英洩氣了,目光一轉,落在高大英俊的樊疏桐身上:“首長,您看清楚了,”她指了指自己,“我是雌的,雌的!”說著又把手指向黑皮和細毛,“他們才是公的!這麼明顯的區別您怎麼看不出來呢?”
樊疏桐眉毛一揚,笑答:“我也是公的。”
又是一陣鬨笑,熱鬧得不得了。大家坐下來吃吃喝喝,都對樊疏桐這兩年的情況非常好奇,問他現在在做什麼。“做點小買賣唄。”樊疏桐含糊其辭,沒有正面回答。但可以看出他做的可不是小買賣,出手闊綽,一頓飯吃掉兩千連眼睛都不眨。那個時候的兩千相當於現在的上萬了,再看他身上的穿戴,都不是商場裡隨便買得到的便宜貨,手錶還是鑲鑽的,常英問他在哪兒買的,他說是香港。
“哎喲喂,你都去過香港了?啥樣,給哥們兒介紹介紹?”黑皮兩眼放光,那時香港還沒有迴歸,在很多內地人眼裡是非常神秘和富有的。
樊疏桐聳聳肩:“沒什麼,就那樣。”
顯然,他並不願意多談。
“哪樣啊,我這輩子出國是沒……沒指望了,就想去……去趟香港。”細毛不僅緊張的時候口吃,喝了酒口吃更嚴重。
蔻海因為在海關工作,是去過香港的,瞥了一眼細毛:“我勸你還是別去,就你這樣,去了如果被警察收容,問你話,會被你急死。”
細毛眼一翻:“我說海……海子啊,兄弟現在是……是落魄,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敢打包票我……我日後不吃香的喝辣的?到那時候,別說香港,美國都不算個屁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不……不可斗量,是吧士林……”說完抹了抹頭上的汗,顯然自己也覺得說話很吃力。
樊疏桐閒閒地吐著菸圈,又只是笑笑,並未發表意見。
連波側臉打量樊疏桐,越發覺得他很陌生,雖然相貌上他沒有太大的變化,但他的目光和神態明顯的老練深沉多了,總有種漠然的恍惚感。人還是那個人,靈魂卻變了。至少連波是這麼感覺的。除了在醫院問過“這幾年你還好吧”,連波沒有再多問一句這幾年他在外面做過什麼,遇到了什麼,他沒有問,樊疏桐也沒有說。
在喀秋莎吃完飯,兄弟倆一起去醫院看父親。樊世榮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但一直在昏睡,兩人進病房的時候,護士正在給他擦背,以防他生褥瘡。“我來吧。”樊疏桐說了聲,徑直走過去接過護士手中的毛巾。
連波詫異地看著哥哥,更像是不認得了。
但樊疏桐沒有理會連波的目光,脫下外套,俯身掀起父親的病號服,輕輕為他擦拭後背,非常非常的輕,好像生怕把父親弄疼了似的。他什麼也沒說,抹完背又抹父親的手和脖頸,連波在一邊默默地看著,眼眶泛起潮湧的霧氣。
忙完後,兩人到病房外的露臺上抽菸。深秋的夜很涼,起風了,尤顯得月色清冷,露臺下是醫院的後花園,冬青樹被罩上了一層薄薄的銀紗,空氣中有冷冽的清香,極大地緩解了病房內消毒水的味道。
“你什麼時候也學會抽菸了?”樊疏桐打量著連波,目光沒有了在飯店時的冷漠淡然,更多的是融融的暖意。
“很少抽,偶爾來一兩根。”連波笑笑。
他笑起來的樣子總是這麼斯文,但樊疏桐卻感覺到了兩人間沉默的空氣,以及無法忽視的疏離。他熟練老到地吐出一個大大煙圈,舉起手,端詳指間忽明忽滅的菸頭,像是漫不經心,又明顯是醞釀已久:“秀才,你還恨我是吧?”
“哥,說這些幹嗎。”連波轉過臉,夜風將他額頭的頭髮吹得很亂,他伸手拂了下,並不願意談這個話題。
樊疏桐沒有看他,自顧說:“真沒想到,我們兄弟會因為一個小丫頭鬧成今天這樣……其實第一次見到那丫頭,我就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我覺得她會給我們這個家帶來什麼,只是沒想到帶來的會是這個家……支離破碎……不是我有意的,我不是針對的她,你該知道的……”
“哥,事情都過去了,就別說了。”
“可是在你心裡從來沒有過去,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樊疏桐的聲音漸漸沙啞,背過身仰起頭來,“這幾年我心裡一直不好受,除了賺錢,人也變得懶惰很多,不願意跟自己不熟悉的人打交道,喜歡一個人待著胡思亂想……有些事真的不能想, 一想心裡就……”他指指自己的胸口,“很堵,透不過氣,堵得發疼……”說著他猛抽了幾口煙,抽急了被嗆住,劇烈地咳嗽起來。連波輕拍他的背:“哥,什麼也別說了,只要你好好的,爸好好的,比什麼都強。”這麼說著,只覺眼眶發熱,他忙低下頭掩飾著捏了下鼻頭,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
樊疏桐咳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伏在露臺欄杆上喘氣:“我們還有可能回到過去嗎?你明知道沒有可能的,對吧?”
“我現在只擔心朝夕,陸阿姨不在了,她該怎麼辦?”連波搖著頭,想好了不說她的,一提到她,那種避無可避的刺痛就讓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緊,“其他的事我一概都不去想,朝夕……朝夕她可怎麼辦,她還這麼小,該怎麼面對她未來的人生,她恨我們家,哥,她恨……”
樊疏桐抬頭側臉看著他:“聽說你去看過她。”
“是的,可是沒見著。”連波愣了下,覺得不對頭,“你怎麼知道?”
樊疏桐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的樣子,但終於什麼也沒說,笑了笑:“我啥事不知道呢?人在外面,心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大院……這兩年我到過很多地方,哪兒都比不上我們的大院,有時候在路上碰見穿軍裝的,就格外激動,激動得像個傻子。人真是很奇怪,為什麼失去了的才覺得美好呢?”
連波沒有應答,嘆息著吐出一句:“我想再去看看朝夕。”
“算了吧,讓她過自己的生活吧,她可能……並不樂意我們去打攪她,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讓她忘掉過去吧。”
“軍部派人過去了,陸蓁應該是今天出殯。”連波總是答非所問。
樊疏桐低下頭,指間的菸頭已經燃盡了,他扔掉菸頭重新點了根。風有點大,他躬著身子背對著露臺,哧的一聲輕響,他劃亮一根火柴,小小的幽藍的火光在他手心忽閃搖曳,卻怎麼也點不著煙,以為是風太大,其實是他手不停在抖的緣故。
“我來吧。”連波拿過火柴盒,劃亮火柴,將幽藍的火遞上前。這麼多年了,樊疏桐還是改不了用火柴點菸的習慣,很小的時候,他就喜歡偷父親的火柴和煙,一根一根地劃亮。他喜歡那種短暫的光亮,喜歡火柴燃燒時散發出的好聞的硝煙味,其實那是磷燃燒的味道,但他聞著總覺得像硝煙,像極了父親身上的味道。父親戎馬一生,戰爭的痕跡已經越來越淡,和平年代不需要打仗,但是父親身上卻很奇妙地留下了硝煙的味道,非常獨特的氣息。樊疏桐從小迷戀那種味道,渴望得到父親的親近,哪怕是一個擁抱,也會讓他激動很多天,可是自懂事後父親沒有抱過他,跟他說話也總是板著臉,父子間的戰爭演變到最後終於是他離家出走。
在外面漂泊的這些年,他口袋裡始終揣著盒火柴,身邊經常有人笑他老土,都什麼年月了還用火柴,可是他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也不去想自己為什麼喜歡用火柴,他只是喜歡那種味道。那幽藍的小火苗,雖然短暫,卻出人意料的給他溫暖。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很可憐,孤獨到需要火柴給予他溫暖,比童話裡那個凍死的小女孩還悲慘。火柴的光亮讓他看到了自己脆弱的心。
此刻他低著頭,看著手中的香菸,一縷縷煙霧嫋嫋升起,目光追著那團霧,無盡的憂傷瀰漫開來,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將它緩緩吐在空氣中,就像他年少時常有的姿態一樣,漫不經心地撅起嘴唇,輕輕地吹散那一縷縷煙……
半晌,他才甕甕地說了句:“我殺了人。”連波駭得一凜,倏地瞪大眼睛。他趕緊解釋:“我殺了朝夕的爸爸,如果不是我,那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就不會死,那個女人也不會瘋……秀才,我現在終於明白,這世上不僅有不需子彈的戰爭,同時也有不動刀子的殺人,我有種很可怕的直覺,我的餘生都將為此付出代價,今生今世,我都將糾纏在那樣的噩夢中……永遠不會醒來,而朝夕……即便我們不去找她,我預感她也會來找我們,這是命中註定的,她會來,一定會來,她會找我討債,今生我還不完,來生她還會追著討……”
“哥,你想得太多了,朝夕是善良的孩子。”
“她已經不是孩子了,跟她媽一樣高……也很漂亮……”
“你怎麼知道?你去見過她?”連波一把拽過樊疏桐。
“沒,沒見過,我只是這麼想的。”樊疏桐目光閃爍,仍然笑了笑,“我們都這麼大了,她也會長大的,今年該十七了吧……”
連波點點頭:“是啊,她已經十七歲了,到我們家時才八歲呢。”
樊疏桐眯起眼睛看定了他:“你很想她是吧?”
“她是我們的親人,不管你怎麼想,我一直把她當我們的親人。”
“可是她……把我們當仇人。”
“哥,你怎麼這麼說她?”連波面露慍色,沉下臉,“過去你怎麼待她都已經過去,你能不能別戴著有色眼鏡看她?她是個單純善良的孩子……就算她對我們家有什麼怨言,那也是因為我們本來就欠她們母女……”說著把目光投向病房內昏睡不醒的樊世榮,深深嘆口氣,“你不知道,她們走後爸有多難過,每天下班回來都要在朝夕的房間裡坐著發好一會兒呆,爸是真的愛陸阿姨愛朝夕,這種感覺你不會懂,就像是身體最重要的一部分被剜去了,沒有了,傷口卻止不住疼痛止不住流血……”
“你怎麼知道我就不懂?”樊疏桐目光灼灼地盯著連波,嘴唇有些輕微的顫動,興許是月光太過皎潔,襯得他的臉色白中泛著青,“你以為我是木頭人不知道疼?你以為我沒有失去過?你以為我的心裡沒有流過血?連波,你到底是不懂我還是在恨著我呢,你真當我是禽獸吧?”
“哥……”連波一時語結。
樊疏桐眸底暗光流轉,臉上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睥睨著他,一字一句格外清晰:“我就是禽獸,也有疼的時候。”
樊世榮的狀況一日日好轉起來,到底是身居高位,住的是特級病房,有最權威的醫生專家集中會診,都是北京過來的,醫院自然是如臨大戰,一絲一毫都不敢馬虎,首長打個噴嚏,也會讓醫生護士緊張得如末日來臨。起先,樊世榮並不知道樊疏桐已經回來,每次醫生贊他養了個好兒子,他都以為說的是連波,因為每次他醒來忙前忙後的都是連波,他不無欣慰地說:“誰說養兒不親,我這個兒子啊,那真是沒的說。”
大約是樊疏桐怕刺激到父親,從未在他醒著的時候來過醫院,他是有意迴避的。其實每次樊世榮睡著的時候,守候在床邊的都是樊疏桐,連波白天要上班,報社的工作很忙,根本不可能時時刻刻看護父親的。
而陸蓁的後事也已經處理完畢,雖然和樊世榮已經離婚,但到底曾經是首長夫人,部隊給了其家屬一筆數目不小的慰問金,應該是給朝夕了,連波這才稍稍放下心,部隊上給的錢,朝夕該不會拒絕吧?
這天中午,樊疏桐又來到醫院,他知道樊世榮有午休的習慣,白天他一般選擇中午來,晚上則是在十點以後父親睡了他才來。連波為此說他,“哥,沒必要的,爸其實挺惦記你,幹嗎不讓爸看看你?”
樊疏桐每每敷衍過去,從不正面回答。
而在他這次來醫院之前,軍部政委蔻振洲剛剛來看過樊世榮,蔻振洲聲音洪亮,跟老戰友打趣說:“老樊啊,不服老都不行了,這人一上了歲數,鐵打的都生鏽,我也比你強不到哪兒去,現如今是渾身上下都疼,腰疼肩椎疼胃疼頭疼,他奶奶的,連牙也疼,沒看我這半邊臉都是腫的,我都喝了一個禮拜的稀飯了。”
樊世榮半躺在病床上呵呵笑:“我看咱們是給和平歲月給閒的,要是有仗打,什麼他孃的病都沒有了,老子還躺這兒?沒去炸碉堡也去堵槍眼了……”
“呃,呃,話不能這麼說,還是和平世界好,沒有戰爭老百姓才能安居樂業嘛。”蔻振洲意味深長地嘆口氣,“我們是從戰爭年代的死人堆裡爬過來的,我們吃過的苦可不想讓子孫後代吃啊,可是……”老政委話一轉,又怨聲載道起來,“你說我們打下江山吧,按理是給狼崽子們享受的,但他們享受過頭了啊,吃香的喝辣的不說,開口閉口不是黃土高坡就是妹妹大膽往前走,要麼就是一無所有,他奶奶的,我們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都沒說一無所有,他……他們倒扯著嗓子吼上了……”
“要不怎麼說垮掉的一代呢?”樊世榮也是連連搖頭。
正好主治醫生老梁進來查房,聽到二人的談話可不認同:“樊司令,可不是所有的年輕人都垮掉嘍,我看你兒子就不錯嘛,又孝順又禮貌,看他的樣子也應該是很有成就的哩,我們這院裡的醫生護士可都在背後議論他呢。”
樊世榮臉上立即笑開了花:“你是說連波啊,這小子沒白養,沒白養……”
梁醫生醫連擺頭:“不是連波,連波我認識啊,我說的是您另一個兒子,老開小車過來的,個兒高,特派頭……”
樊世榮的笑容僵在臉上。
蔻振洲也是詫異不已:“你說疏桐?”
“叫啥名我不知道,反正每次來都是首長睡著的時候來的,”梁醫生一邊給樊世榮量血壓,一邊嘖嘖咂舌,“哎喲喂,那個孝心,每次來不是提水果就是送湯,如果是晚上,在首長床邊一坐就是天亮,護士幹什麼他都不放心,得自己盯著,藥水滴快了他都要發脾氣,又是端水又是擰毛巾的,我還真沒見過這麼孝順的兒子……”
蔻振洲觀察樊世榮的反應,臉板得跟個石像似的,嘴角沉著,一聲不吭。蔻振洲連忙給梁醫生遞眼色,梁醫生反應很快,趕緊住口。
病房內的空氣迅疾凝固了似的,梁醫生給樊世榮把完脈很識趣地走了出去,蔻振洲見狀只得岔開話題:“陸蓁那邊……我已經安排人過去了,慰問金也送到了位,你就放心吧,你交代的事情我都要人照辦了。這不,我給你帶來了這個……”蔻振洲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疊起來的紙袋,遞給樊世榮,“是我叫人在陸蓁的墳上抓的土,她是土葬,沒有骨灰,你……你就留著做個紀念吧……”
樊疏桐進病房的時候,樊世榮已經側身睡了。他輕手輕腳地關上門,將一大袋蘋果擱床頭櫃上。見窗戶開著的,風將窗簾撩得老高,他連忙過去關上窗戶,又給父親掖了掖被子,這才在床邊的椅子上輕輕坐下。他習慣性地掏出煙和火柴,但馬上又放回去了,意識到這是在病房。
“爸,我要走了,明天下午的飛機。”他明知道父親不會聽見,仍輕輕地說,“沒辦法,深圳那邊事情太多,來了這麼些天,都翻天了……連波昨天問我還回不回來,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回來……又能怎樣呢?”說著他深深地嘆口氣,鬱積在心底的悲傷整個兒壓倒了他,“爸,我不是怕你恨我,我是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你。以前不懂事,總覺得世間的一切真理都在自己手上,自己認為是對的就不會錯,可是這些年栽了這麼多跟頭,我算是明白了,人不可能一下子就能認知這個世界,總有個過程,而我的過程……唉,我都不知道怎麼說,很多事情是沒辦法走回頭路的。”
“可是爸,我從來就沒有在心裡真正跟你對抗過,我做的那些事無論多麼渾球,都是為了……為了證明自己很強大,證明我可以不在乎你怎麼對我,證明我不需要父親一樣可以活得很好,可是我越去證明越表示我其實太在乎你,在乎你對我的看法,在乎你對我的感情,太在乎反而跟你期待的方向背道而馳。即便這幾年賺了些錢,在外面也很風光,可以說什麼都不缺,但我不開心,有家不能回,有親人不敢見,我很清楚自己失去了什麼,而失去的,這輩子都找不回來了……”
“我曾經去找過朝夕,就是去年見的她,真的……讓我都認不出來了,她好漂亮,比她媽還漂亮……可她看上去過得不太好,大冷天還幫人看夜攤賺生活費,性子比她媽還拗。我很真誠地懇求她的原諒,她跟我說了句,‘如果我媽能聽得懂,我就原諒你’,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媽……當時瘋得都不像樣子了。爸,這都是我造的孽啊,就是現在,我還在造孽……”
樊疏桐捂住臉,壓抑著聲音。
壓抑得很痛苦,渾身都在戰慄,彷彿有根無形的長鞭在無情地抽打著他,噼噼啪啪抽得他皮開肉綻。而他自知這是他該得的,他今生都將被那樣的鞭子抽打,看不見的鞭子,足以抵上千刀萬剮。從小到大,他都不怕疼,被父親揍得屁股開花哼都不哼一聲,長大後才明白,真正的疼痛並不是肉體上的,而是心裡!
他伏到父親床沿,雙臂圈住頭,恨不能就這麼把自己窒息著憋死,哽咽著語不成句:“爸,我該怎麼做才可以讓你不再恨我,讓朝夕不再用那樣的眼神看我……爸,我好怕朝夕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怕極了,做夢都夢見她瞪著眼睛看我,什麼也不說,就那麼看著我,我寧願下地獄也不願面對那樣的目光,不,不,我已經下地獄了,我不再是禽獸,我是地獄裡的魔鬼,我從來沒這麼恨過自己,爸!爸……”
他一直這麼伏著哭了很久。
他從不在人前哭,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他無助的時候比孩子還脆弱,一個人在外面打拼,累得像條狗的時候不會有人來撫慰他,沒有朋友,沒有兄弟,什麼都沒有,除了女人。可是那些女人給不了他要的寬慰,為了求得心靈的平靜,他甚至學著跟人信奉基督,沒用,耶穌救不了他,上帝也指不了他的迷路。
彷彿是直覺,他感覺床上輕輕動了下。
他一個激靈,緩緩抬起頭,頓時像只撞見槍口的兔子哆嗦起來。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直了身體靠著床頭,一動不動,冷冷地看著他。
他也看著父親,臉上依稀還有淚痕。
窗外有颯颯的風聲,那麼遙遠。
彷彿隔絕的是一個世紀,滄海桑田,歲月嘩嘩地流淌,誰也不認識誰了。兒子看著老子,他還是那個兒時將他高高舉起笑聲如雷的父親嗎?老子看著兒子,他還是那個領著一幫小屁孩無惡不作的鬼崽子嗎?他是嗎?他是嗎?
“爸……”
“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