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黎初遙剛要前往公司,就被單依安一通電話叫到了醫院。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黎初遙越來越不愛前往醫院,每當見到醫院的白牆,聞着無處不在的消毒藥水的味道,聽到來來往往的呻吟、哀號,以及救護車的嘀嘟聲的時候,黎初遙就有一種説不出的噁心感,身體裏跟翻江倒海一樣難受。
也許是因為她在這裏經歷了太多的苦難,所以才連看一眼、聞一下、聽一聲,都無法承受。
單依安所在的地方是醫院的特護病房。這間單人病房佈置得像酒店一樣漂亮,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被束縛在牀上的單單。
黎初遙知道,單單有一個喜歡了十幾年的男人,她經歷了不下一百零一次告白,終於要和男人結婚了,結果那男人在最後時刻又反悔了。
那之後,單單就得了抑鬱症,總是不停地傷害着自己。
病房裏傳出單單虛弱的聲音:“哥,你為什麼要救我?我真的活得好辛苦,你不要管我了好不好?”
黎初遙恍惚了一下。
有點兒熟悉啊。
她在心中想道,目光落到單單身上,看見嬌美的女孩子披頭散髮,臉上淚痕斑駁,被束縛住的左手腕上纏着厚厚的紗布,但還是有點點血跡從白紗布底下滲了出來……
有點兒像她三年前的時候……黎初遙剛剛這樣想,就自失一笑。不,一點兒都不像,單單還有可以哭、可以鬧、可以謾罵的人和力氣。
她已經沒有了,早就沒有了。
不管是這樣的人還是這樣的力氣。
黎初遙走到單依安身旁,叫了一聲:“單總。”示意他自己已經來了。
單依安似乎沒有聽見黎初遙的聲音,他依舊坐在單單的牀邊,雙手虛虛交握,目光晦澀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他將手抬起來,手指碰到單單面頰上的淚痕,指尖在上面流連不止,似乎捨不得離開。
單單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側頭避開單依安的手指,卻對上單依安彷彿被背叛的斥責眼神。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每當單依安做這些親密的動作的時候,單單總是有一種怪異的感覺。
看出了單單的迴避,單依安的手指如同被火燎着似的抖了一下。片刻後,他忍耐的聲音響起來:“我怎麼可能不管你,單單,我已經和你説過了,如果你再傷害自己……”
他盯着妹妹,一字一頓:“我就去弄死唐小天。”
牀上的單單霍然抬起頭來,目光中透出比單依安更加堅決和冷酷的色彩,她説:“不要!你不要傷害他!”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每次説到唐小天,他乖巧的妹妹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和他作對!
就好像她為了唐小天,能夠什麼都不顧,不要哥哥不要自己,只要唐小天一句話,她就如同飛蛾撲火一樣甘之如飴地振動雙翼,奔向絕境。
黎初遙眼睜睜看見單依安額頭上爆出了一根青筋。
她事不關己地垂下眼睛,沒有任何多餘的精力去關注考慮。
最終,單依安也沒有再放出狠話,只是用力喘了一口氣,霍然站起來,對着黎初遙説:“你勸勸她。”
黎初遙點點頭,單單之前沒什麼朋友,有時候和黎初遙還能聊幾句,所以每次單單住院,單依安總是讓黎初遙來勸勸她。
可是,自己又能勸她什麼呢?其實黎初遙心裏最清楚,被情所傷的人,誰都勸不好,因為那些傷,是她們自己心甘情願去受的。
“上次不是説好了不這樣了嗎?”黎初遙坐下來,望着單單手腕上猩紅的繃帶問。
單單憔悴地望着她,早已不復最初認識時那單純可愛、青春靚麗的樣子了,單單啞着聲音説:“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難受,特別難受,總覺得活着好辛苦……
“初遙姐,你説唐小天究竟為什麼不喜歡我?我那麼用力地喜歡他,可是他就是不喜歡我……
“我好難受,好難受。
“我想殺了唐小天,又想殺了我自己,但是我捨不得……”單單哭着問黎初遙,“初遙姐,我是不是很傻?”
黎初遙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浮在臉上的笑容,像水面上的波紋,風一吹就了無痕跡。
“誰知道。”黎初遙低着頭,輕聲道,“也許女人這輩子,總會為了某個人這樣傻一次吧……”
黎初遙離開病房的時候,單依安已經在病房外等了五分鐘。
這世界上能夠讓單依安耐心等待的女人,大概只有單單一個了。
“單單跟你説了什麼?”單依安問。
“説她愛唐小天。”黎初遙回答。
單依安神色陰晴難辨,在原地踱着步,像困獸在籠中一遍一遍地轉着圈,卻毫無掙扎的辦法。
單依安確實不知道究竟要拿單單怎麼辦才好。
他試過了所有的方法,利誘、威脅、轉移注意力,結果統統沒用!單單就是着了迷地追逐着唐小天,哪怕撞到頭破血流也不肯停下。
而他更不可能對單單放手。
單單是他在世界上唯一不願意讓她受到任何傷害的人,可是……卻被另外一個男人這樣傷害着。
每次想到這裏,他都憤怒得不可抑制,卻沒辦法做出任何報復,因為單單會傷心,會恨他!
他在這時候也終於感覺到了一絲心力憔悴,他問黎初遙:“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到底有什麼好愛的?”
黎初遙微微握緊雙手,輕聲道:“誰知道,感情的事,誰也不能控制。”
單依安低下頭,一句話也不説了,似乎在想些什麼……
“單總,下午召開的年度會議即將開始,再不走就要遲到了。”
“走吧。”單依安也不願意再多想,打起精神和黎初遙回了公司。最近為了單單的事,他到處求醫,公司的事都沒怎麼上心去管,不能再這樣了,得打起精神來。
路上堵了一下車,單依安最後遲到了十分鐘。這是一個可以容忍的時間,在剛走進會議室的時候,單依安已經春風拂面地微笑着向眾人點頭致歉:
“各位抱歉,路上稍微堵了一下,我們現在就開始……”
但一位新任的大股東決定不助長老總的壞習慣,於是毫不給面子,施施然站起來,對走進房間的單依安説:
“單總貴人事忙,連每一年召開的股東大會都可以遲到,我都有點兒不敢再讓單總管理我的財產了。”
單依安瞳孔緊縮,説話的人是韓子墨!
究竟從什麼時候起,韓子墨有了他公司的大量股份,成了大股東之一?
他下意識地將視線轉向黎初遙,看見了一張同樣震驚和茫然的面孔。
黎初遙根本沒有想到韓子墨會出現在隆天集團的股東大會上。
韓子墨和單依安的公司早在三年前就針鋒相對了,韓子墨銜恨而來,重新創辦公司的唯一目的就是搞垮單依安,但單依安畢竟根基深厚,本身也是一個商業人才,韓子墨過去的事事針對並沒有搞垮單依安,反而將自己的公司也拖入泥濘。
真要再拼下去,單依安固然不好受,但韓子墨絕對會先破產。
也許是看出了這一點,韓子墨後來也變得理性多了,第一目的賺錢,第二目的才是搞垮單依安。
等到再後來,一連串的事情發生,她連自己的事情都不在意了,更沒有精力去注意韓子墨和單依安……根本沒有想到,韓子墨居然能夠進入隆天,成為隆天的主要股東之一。
她微微恍惚地看着韓子墨。
韓子墨今天穿了一套很帥氣的深色西裝,卻沒有打領帶,而是特意將襯衫的扣子解開兩顆,再一隻手插在口袋裏,側着頭,微仰下巴,連發尾都仔仔細細地燙出弧度來,力求以最完美的形象出現在黎初遙和單依安面前。
對黎初遙是開屏,對單依安是宣戰!
他等這一天等得已經太久了,在好多年前,李洛書還在的時候,韓子墨就已經暢想着這一天……暢想着他能夠堂堂正正地站在單依安面前,打敗單依安,挽回黎初遙。
想着他能夠再一次牽起對方的手。
就一次。
因為牽起之後,他就再也不會放開了。
短暫的恍惚之後,黎初遙平靜地挪開目光,跟在單依安身旁,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她覺得自己身體裏一定有什麼東西壞掉了。
她明明應該衝上去,抓他,撓他,咬他,謾罵詛咒他,罵韓子墨的自以為是,嘲笑韓子墨的一廂情願,極盡憎惡與發泄。
但她一點兒那樣的感情都沒有。
她看着韓子墨,像看一個局外人;看着自己,也像看一個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