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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三年了,我們彼此愛着又彼此傷害,看不到方向找不到出路,不知道怎樣去接受,也不知道怎樣去付出,想有個美好結局,又怕最後萬劫不復。

祁樹禮獲悉我在山裏迷路差點兒喂野獸時,倒吸了一口涼氣,“你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

“手機丟了。”我説。

當時是在醫院門診大樓,我掛了皮膚科的號準備上樓,被蚊蟲叮咬過的地方因為被我撓破皮有發炎的跡象,本來説好耿墨池陪我到醫院看皮膚科的,可他臨時有事我就一個人去了。謝天謝地,幸虧是我一個人去的,因為冤家路窄我剛好在醫院碰見了祁樹禮,前呼後擁的,聽他説自己是準備投資建一座綜合大樓,今天是過來考察的。我們站在一樓大廳的電梯口説話。

“你怎麼想到要給醫院投資的?”我沒話找話。

他温文爾雅地瞅着我笑,“我不給醫院投資,怎麼會在這兒碰得到你呢?”

我白他一眼,佯裝不高興。

他倒也識趣,見好就收,於是又問我怎麼突然來醫院。聽我説完在清泉鎮遇險的事,他一邊慶幸我脱險,一邊又對耿墨池英雄救美頗不以為然,“換了我根本不用找上十個小時。”得知我弄丟了手機,他又道,“難怪那天早上打你電話是耿墨池接的,回頭我送你個新手機。”

我以為他是隨便説説的,沒想到第二天他就叫人把手機送上門了,是最新款的iphone手機,米蘭幫我收的,臉色自然不大好看,説了幾句不太中聽的話,我也不客氣地回擊了她,兩人鬧得很不愉快。當天晚上做完節目回家時,我一進門就看見米蘭正在收拾行李,看樣子她真的要搬走了。“米蘭,一定要這樣嗎?”我有些後悔,想挽留她。

“早就該搬走了的,”米蘭看也不看我,忙着把一件棗紅色大衣往行李箱裏塞,“打擾你這麼久,真是不好意思。”

“米蘭,我覺得……”

“什麼也別説了好嗎?”她抬起頭,眼中透出的冷冷的堅定讓人心底發顫,“各人有各人的路,我跟你根本就不是一條路上的人。我想要的你未必看得起,你想要的我也看不上,所以還是各走各的路吧,也許你會最終得到你想要的,我也未必得不到我想要的。”

我張着嘴説不出話了,那一刻我知道説什麼都已經無濟於事。我從來不知道米蘭跟我有如此深的隔閡,一直以為她是個沒心沒肺簡單快樂的人,卻沒料到她早已將我踢到了她的對立面。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啊?十幾年的友情!

“祝你好運!”

這是米蘭出門時丟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我看着她決然離去的背影,忽然覺得我做人真是失敗,什麼都留不住,婚姻、愛情、友情……到如今我還剩下什麼?我真是難過極了,很傷心,晚飯也沒吃。櫻之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縮在沙發上黯然神傷,她説她已經答應搬去跟米蘭同住了。

“考兒,”她説了一大堆安慰的話後忽然説,“我怎麼有種不好的感覺,我總覺得你跟米蘭……唉,怎麼説,就是感覺很不好,你們怕是……”

“完了是嗎?”

“恐怕比這更糟。”

我説不出話了,更糟是什麼呢,難道還有比現在更糟的嗎?

第二天耿墨池約我吃飯,説是有禮物要送給我。我心情頓時好了許多,儘量不去想米蘭的事,想也沒用,反正事情已經這樣了。

見面後我正要追問耿墨池送我什麼禮物,他卻一眼瞄到我手中拿着的新手機。

剛進門的時候我摸出來看了時間的,還沒來得及放回包裏。

“你買手機了?”他皺起眉頭。

“呃……”

我想將手機藏起來已經來不及了,他朝我手一伸,“給我看看。”

沒辦法,我只好把手機遞給他。

他接過手機看似漫不經心地在屏幕上點啊點的,然後臉色就垮了下來,我頓時忐忑不安起來,祁樹禮不會在手機裏藏了炸彈吧?

果然,耿墨池將點開的通訊錄示意給我看,“這個你該怎麼解釋?”

我湊上前一看,頓時兩眼發黑,通訊錄上只存了一個人的電話,此人就是祁樹禮。我收了這個手機後原本是打算還給他的,所以壓根就沒看裏邊,沒想到這渾蛋竟然這麼自戀,招呼都不打就把自己的電話存了進去,最崩潰的是,他還特意存為“樹禮”,唯恐別人不知道跟我有多親近。

耿墨池黑着臉看我,“説啊,怎麼解釋?”

我一臉委屈的樣子,弱弱地説:“你誤會了,這個手機不是我買的,是他送的,我準備還給他,不是沒來得及嘛……”

耿墨池明顯不信任,但可能是之前在落日山莊的大吵讓他多少吸取了教訓,他沒有立即翻臉,只是將手機往桌上一摔,然後從隨身的一個紙袋裏拿出一個新手機給我,“拿着,用這個!”

我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他送我的禮物。

我拿起手機,“謝謝。”

不想他又將手機從我手裏拿回去,熟練地操縱屏幕。我看得很清楚,他將祁樹禮的號碼拉入黑名單了,我在心裏直咂舌,這位爺也不是省油的燈啊!

好吧,為了討他歡心我故意當着他的面將他的號碼存為“我愛的他”。耿墨池佯裝沒看見,但臉色明顯好了很多,然後點了一桌子菜,都是我愛吃的。

男人其實挺好哄的。

至於祁樹禮送的那個手機,我後來郵寄還給他了。耿墨池將他的號碼拉入黑名單之後,他打不通我的手機,於是半夜將電話打到了我家裏,先是問我為什麼電話打不通,然後又問我為什麼把手機還給他,沒辦法,我只好實話實説了。在聽明緣由後他在電話那端愣了一下,然後呵呵兩聲,沒有多説什麼。我想他也説不了什麼,畢竟我和耿墨池的關係他也知道,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高興別的男人送自己女友手機,還在手機裏存對方的號碼。

我覺得這事挑明瞭也好,希望祁樹禮知難而退,別再給我惹麻煩。耿墨池這人可是不好惹的,他要不高興了,首先就把氣撒我身上,這位爺我真是惹不起!好在他終於答應到電台做節目,我各種招都使盡了,打電話,請他吃飯,給他戴的高帽子都可以從地球碼到月球了。他雖然答應得很不情願,但到底還是答應了,還提醒我,“下不為例啊。”

大腕駕到,台裏自然是最高規格的接待,而我跟他的關係這時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阿慶無疑是功不可沒),所以每個人瞧着我的樣子都怪怪的,一個個擠眉弄眼,笑得極其詭異,我只當是沒看見。耿墨池這人真是惡趣味,以前我們好的時候他跟我都保持着一定的距離,公共場合甚少與我有親密舉止,可是現在當着我同事的面,一會兒攬我肩膀,一會兒摟我的腰,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我跟他有一腿,最受不了的是那眼波,在旁人看來淹得死人,我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進了直播間我瞅準一個機會跟他小聲説:“拜託你別這麼看着我,我受不了。”

耿墨池湊到我耳根回答:“這就受不了了,晚上怎麼辦?”

我橫他一眼,如果不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我肯定會踹他一腳,這傢伙存心的!

“溝通好了嗎?直播馬上開始了。”導播大毛在導播間用耳麥提醒我們。導播間跟直播間僅隔着一道玻璃窗,我們在這邊的一舉一動他們都瞧得見,顯然我們剛才的樣子被他們誤會成情侶間的竊竊私語了。我打了個手勢,示意可以開始了。

首先是節目前的廣告,趁這工夫我叮囑他:“拜託你配合點兒,別讓我出醜。”

“當然,這麼好的機會我怎麼能錯過呢?”他語意雙關,我來不及深究他話裏的意思節目就已經開始了。剛開始他確實還很配合,很得體地跟觀眾打招呼,跟我寒暄。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對付這種訪問對他來説簡直是小兒科,任憑我提出的問題有多刁鑽,他總能不露聲色地化險為夷,而且最讓人歎服的是他看似有問必答,其實又什麼都沒回答,還讓你挑不出破綻。

好吧,我承認我身邊坐着的是巨星,即便只是通過聲音,他的魅力仍隨着電波變成電流激盪在城市的夜空,所以在後來的觀眾提問環節上,一大羣花痴樂迷爭相打進熱線,因為太過激動,接通熱線的聽眾基本上都語無倫次,倒是有一個很鎮定,問題相當尖鋭:“您好,耿先生,我一直是您的忠實樂迷,我想問的是自從您太太葉莎女士去世,為什麼您沒有新作品問世了,是不是因為失去您太太這樣的創作夥伴令您的藝術生涯受到了影響?當失去摯愛與事業夥伴,您對詮釋LOVE系列曲又會有什麼新的理解呢?請回答,謝謝。”

我背心沁出涔涔的冷汗……

我在心裏罵大毛,怎麼把這樣的電話接進來,可是又不能怪他,因為這種熱線電話都是隨機的,人為難以控制。我下意識地望向旁邊的耿墨池,出人意料,他面色很鎮定,看不出絲毫的情緒波動。他沉吟片刻,回答道:“謝謝這位朋友的提問,我想我應該説明的是,我的藝術生涯跟有沒有新作品問世並無太大關係,我是鋼琴演奏者,不是作曲家,至於我太太,很抱歉,我私人的話題不方便在這裏談。”

“那我還有個疑問,聽説LOVE系列並非葉莎女士創作,真正的創作者另有其人,請問這是真的嗎?”

我趕緊搶過話:“這位聽眾朋友,很抱歉,請不要在這裏議論一個亡者。不好意思,因為時間限制,今天的熱線接聽到此結束,現在請聽眾朋友們欣賞一首耿墨池先生最廣為流傳的LOVE主題曲。”説完我迅速插入事先準備好的音樂,沒有任何停頓,反應之快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當音樂通過電波緩緩流向城市的各個角落時,我旁白道:“愛是這世上永恆的主題,無論是生者,還是亡者,精神不滅愛就不死,謹以這首曲子獻給所有心中還有愛的人們,謝謝。”

其實事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做出那樣的舉動,完全是出於本能。是的,我恨那兩個人,我當然不會忘記如果不是他們,我不會承受那樣的恥辱和傷痛,可是他們已經死了,活人再如何指責他們也聽不到,沒有意義,也沒有道義。

直播間靜得只剩下音樂。

大毛他們在導播間都傻了,因為現在根本還沒到插播音樂的時間。我的餘光瞟到,耿墨池呆坐在一邊凝神靜思,剛好有一束燈光自他頭頂打下來,讓他的側臉看上去仿如一尊雕像,透出夢幻般的光芒,令人目眩神迷。只是他眉心緊蹙的樣子讓人心裏很不好受,我知道在這之前他從不接受公開的媒體訪問,尤其是像這種直播的訪問更是絕無僅有的。他不是害怕面對傷痛,而是害怕傷痛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忽然很自責。

我從直播台下伸出手握了握他,低聲問:“你沒事吧?”

他搖搖頭,“沒事。”

“對不起……”

“説了沒事。”他側過臉看向我,嘴角溢出笑意,“謝謝你。”

我一時有些發愣,不明白他謝我什麼,“還有十分鐘就結束了,你再忍耐會兒,下了節目我請你到火宮殿吃臭豆腐。”我覺得我像在哄孩子。

他笑出了聲,“一頓臭豆腐就想打發我?”

“那你想要什麼?”

他湊到我耳根,“你明知道我想要什麼。”我頓時臉發燙,直播間可是透明的,外邊都看着呢,我輕咳兩聲,“別鬧了,別人都看着。”

“看就看唄,其實我蠻喜歡坐這兒的,感覺這個世界就剩了我們倆。”

“你能不能正經點兒?”

“你知道我一向不正經,尤其在你面前。”

“所以我的名聲都是壞你手裏的。”

“我不介意讓你的名聲更壞,這樣才配得上我。”

“提醒你啊,這是在做節目。”

“別人又聽不到,你不是把麥關了嗎?”

“……”

我傻了,我,我把麥關了嗎?我顫抖地望向直播台上的儀器,頓時猶如五雷轟頂,直播主機的儀器仍然在閃動着信號燈,而大毛那邊又沒有切斷我們的信號插入廣告,這意味着剛才我們的談話一句不漏地全部通過電波傳了出去!

我慌忙扯下耳麥,衝導播間的大毛喊:“大毛,你是死人啊!”大毛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切入廣告。我跳起來衝出直播間,就要找大毛算賬,大毛嚇得忙往側門溜了。阿慶一把扯住我,“考兒,節目還沒做完呢,你冷靜點兒……”

“大毛你個死豬,你的魂跑哪兒去了,我沒關麥你不曉得提醒啊,你看我今天不剝了你的皮!”我氣壞了,這回丟臉丟到姥姥家了,如果不是老崔聞聲趕過來,場面不曉得亂成啥樣。老崔聲色俱厲地斥責道:“白考兒,你先把節目做完!”

老崔也是播音員出身,那個洪亮的聲音一下就把我震住了,我愣愣地看着他,這才意識到節目還沒完,現在正是廣告時間。這回我闖禍了,再扭頭看直播間,我們千辛萬苦請過來的嘉賓耿墨池先生正若無其事地瞅着外邊看熱鬧呢,好像這事壓根跟他沒關係似的。

我陰着臉走進去,這時廣告剛剛結束。

我戴上耳麥繼續用柔美得變態的聲音説:“好,現在繼續回到節目時間,剛剛我們接通了部分聽眾朋友的熱線,大家很熱情地跟耿老師做了互動,非常感謝耿老師。”

天知道這“老師”從我嘴裏説出來有多抽風,這渾蛋也配當老師?遇上他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黴,我都不知道接下來是怎麼把節目做完的,完全沒了印象。做完節目我虛弱地問阿慶:“咱們電台的覆蓋面是多大?”

阿慶充滿同情地看着我,回答了兩個字:“全省。”

我身子一軟,幾乎癱倒。阿慶又補充一句:“而且這檔節目是我們台收聽率最高的,比其他友台同時段的節目收聽率都高。”

好,這下真好,全省人民都有幸聆聽了著名鋼琴家耿墨池在節目裏調戲女主持人的現場直播,我要不要這麼衰啊,我從廣電大樓上跳下去算了!

從直播間出來,迎面就看見老崔揹着手站在走廊上,那臉拉得跟長白山似的,我知道,這回板子少不了。雖然入行以來大大小小的“事故”也出過,但像這次這麼烏龍的還從未有過,要命的是這是耿墨池在湖南接受的獨家專訪,不光是樂迷和聽眾關注着這期節目,很多媒體同行都虎視眈眈地盯着呢,我丟自己的臉就算了,連帶把台裏的臉也丟光了。

我耷拉着腦袋,眼睛盯着鞋尖,壓根就不敢看老崔和其他主管領導。我就看到大毛站在導播間的門口,兩腿在哆嗦。

“你們兩個,到我辦公室來!”老崔一聲令下,怒氣衝衝地轉身就走了。然後還不忘了吩咐其他人,“好好跟耿先生道歉,把他送回酒店。”

……

這回婁子捅大了,我跟大毛因注意力不集中造成工作嚴重失誤被老崔狠狠地批了頓,後邊的情形還指不定咋樣。老崔訓完我們就召開緊急會議,把有可能出現的狀況一一進行應對部署,特別是第一時間跟各個媒體通氣,希望可以壓下這件事。但是堵得了媒體的嘴,全市這麼多聽眾怎麼堵,網絡怎麼堵?所以説,我真是衰到了家。

開完會回到家已是午夜,我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住處時,連上樓的力氣都沒了。老式的公寓沒有電梯,等我爬上四樓,赫然發現門口杵着一人,雙手抱臂,靠着牆壁站得筆直。不知道站了多久,他的樣子看上去比我還疲憊。

“你,你還嫌我不夠鬧心是吧?”我搖搖晃晃,眼皮直往下耷,根本沒力氣跟他吵架。他並不作聲,走到我跟前,伸出手臂將我圈入懷裏。我生氣,想掙脱,他卻抱得更緊,貼在我耳邊呢喃低語:“讓我抱抱,就一會會兒。”

他身上熟悉的植物的清冽氣息很好聞,有種蠱惑人心的力量,我的頭更暈了,氣若游絲,“拜託,你先回去,讓我好好睡一覺,我都要死了。”

“考兒,我們別鬧了好不好,我就想這麼抱着你。”他的聲音莫名地發啞,“我很怕一個人待着,我怕孤獨,我怕第二天早上看不到太陽昇起,我怕再也看不到你……你不會懂得,每一分每一秒對我來説都好比世界末日,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吵架上,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哪怕什麼也不做,靜靜地抱着你感受你的存在就好。”

“墨池?”我在他懷裏呼吸着,以為是在夢裏。這樣的話縱然是在夢裏他也未曾對我説過。我戰慄起來,終於緩緩伸出手臂回抱住他,“你太累了,回去早點兒休息吧。”

他貼緊我的臉,摩挲着,聲音輕輕的,低微的,像是夢囈一樣,“我就想跟你在一起,哪怕是吵架,也好過見不着你。咱們分開三年,我原本以為我可以一直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下去,偏偏在上海又遇見你,你一下子又把我拉到了現實。有時候我都搞不清楚自己是鬼還是人,白天對你説鬼話,故意氣你,夜晚才敢吐露心聲,可是又沒有勇氣當着你説,只能對着浴室的鏡子,對着卧室的露台,一個人念念不休到天亮……”

我心裏泛起陣陣酸楚,“墨池,你別這樣。”

“剛剛在直播間,你幫我解圍的時候,我忽然覺得很悲傷。那兩個人都死了三年了,我以為我再也不會為這事悲傷,可是在聽到你放那首曲子的時候,我才知道我們都還沒有從那樣的傷痛中走出來,我們還陷在那樣的悲劇裏,所以我才悲傷,他們死了的都可以在一起,為什麼我們活着的卻不能在一起?”他戰慄着輕吻我的額頭,像個無助的孩子,聲音幾近哽咽,“白考兒,我們為什麼不能在一起?”

早上,我被牀頭的電話吵醒,是阿慶打來的,通知我不用去上班了,因為台裏已經停了我的職。“等風聲過了再説,這兩天你就老老實實待家裏,哪兒也別去,怕那些記者蹲點。”阿慶事無鉅細地一一在電話裏交代,“昨晚的事目前看還沒什麼動靜,報紙上也沒有,至於網上,要過些時候再看了。你別急,老崔會處理好的,他停你的職也是保護你……唉,説起這事啊,耿先生如果只是單純地在音樂界有名望倒還好,偏偏最近娛樂圈的也盯上了他,據説是有個這兩年風頭很勁的女明星剛跟男友分手,媒體猜測是有第三者介入,而這個人被猜測是耿先生,我當然不信,但是耿先生上次在北京演出時,那個女明星不僅親自捧場,還被拍到跟耿先生在酒店用餐,所以你小心點兒,千萬不要跟耿先生同時出現在公共場合……”

掛了電話,我望着天花板,不能同時出現?可是這傢伙現在就睡在我牀上呢,昨晚我像是着了魔,也不知道怎麼就……

“吵死了,誰打來的電話?”這個不知好歹的,我好心收留他,他竟然還抱怨。我沒好氣地説:“都怪你,同事剛打來電話,説我被停職了。”

耿墨池翻了個身,赤裸着上身坐起來,睡眼惺忪地問:“那你會被開除不?”

“如果事情鬧大了那就保不準了。”我懊惱地把地上的衣服撿起來扔他身上,“趕緊穿上,滾回你的酒店去,這段時間我們不要再見面!”

我忽然很生氣,細想好像又並不是單為昨晚的事生氣。

“大清早的你幹嗎呢,不能好好説話?”我大概忘了,耿墨池一向有起牀氣,甭管多晚起來,他總是有股子無名火,所以早上千萬別惹他,否則他跟你沒完,摔東西砸杯子的事常有。果然,他惱了,一邊穿衣服一邊板起臉,“昨晚那點激情上哪兒去了,瞧你這樣子,跟個怨婦似的。”

我本來想跟他吵,但一想隔壁鄰居也許聽得見,阿慶都交代了我要收斂的。我只得嚥下這口氣,噘起了嘴巴,“我還不是哀怨我的工作也許快沒了,我一個女人,一不傍大款二不當二奶,要養活自己談何容易,你一點兒都不體諒我,還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嗚嗚嗚……”我居然給號上了,連我自己都驚訝,我什麼時候這麼哀怨了?

男人一般是見不得女人眼淚的,要麼是厭惡,要麼是心疼,而耿墨池卻兩類都不是。他會覺得很好玩,所以我一號,他倒樂了,起牀氣也沒了,站在牀邊居高臨下地抬起我的下頜,嘖嘖直搖頭,“瞧瞧你這樣子,哭個什麼勁兒啊,沒工作我養你,又不是養不起,所以我才會問你會不會被開除,如果開除了……”

“怎麼樣?”

“那就跟中彩差不多,你正好可以跟我去上海。”

我氣得話都接不上來了。

“我説你這什麼破牀,我骨頭都快斷了。”耿墨池全然不顧我黑着臉,皺着眉頭又是捶腰又是捏脖子,“我睡慣了軟牀,睡你這兒簡直是遭罪。”他走到窗户邊上唰的一下拉開窗簾,“咦,你樓下怎麼這麼多記者?”

我嚇得一愣,本能地撲過去看,上當了,哪有什麼記者,只有兩個老鄰居在樓下花圃邊練太極。我踹他一腳,借題發揮,“怎麼着,你這麼怕記者,是不是被拍到了什麼香豔的照片,你害怕了,有損你音樂家的光輝形象是吧?”

“你別聽那些人胡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你也當真?”

原來他還知道我所指。

“那照片是怎麼回事呢?”

“跟朋友吃頓飯而已,剛好就被拍了,我還莫名其妙呢!”

“那瑾宜呢?瑾宜也是你朋友?”我一下又把話題跳到瑾宜的身上。我承認我是個小心眼的人,有些事情憋在心裏,不説出來就是不痛快。

耿墨池斜睨着我,“你想知道什麼?”

我聳聳肩,“隨便問問而已,你幹嗎這麼敏感?”

“是你太敏感吧,我跟她只是……”

“只是什麼?”

“算了不説了,我去洗澡。”説着他就朝浴室走,到門口了還問我,“要不要一起?”

我抓起一個枕頭就砸過去,“滾!”

我當然不相信耿墨池會跟那個女明星有什麼,因為我也是做媒體的,無中生有、誇大其詞、捕風捉影是這個行業的特性,如果那種八卦小報上登的東西也當真那也太污衊我的智商了。就算真有點兒啥,肯定也是女方主動,以我對耿墨池的瞭解,他並不是個色慾至上的人,相反他對無關的女人除了必要的紳士風度,一向冷淡得可以。除了何瑾宜。

但我不能問得太急表現得太心切,否則弄不好又會被他嘲弄。他想説自然會説,他要不説,你吊死在他面前他也不説。

何況我現在也顧不上管這事,雖然班是不用上了,但我在家裏真是如坐針氈,就怕那晚直播的事會給他的演出帶來什麼負面影響。還好,負面的影響還稱不上,就是我又好好地出了一次名,因為正如老崔預料的那樣,幾家紙媒相繼刊登了那晚直播的事故,不是頭版頭條,卻佔據了娛樂版整版或大半的篇幅,標題大致為“著名鋼琴家耿墨池電台專訪驚現意外”“是意外還是炒作——耿墨池與電台女主播借節目公然調情”“史上最彪悍的電台直播”等等,不僅紙媒,甚至還有網友截取了當晚節目的音頻發到了本地門户網站和相關論壇,隨後就被其他網站迅速轉載,於是乎,耿墨池説的那句“我不介意你名聲更壞”成為最新的網絡流行用語,大肆傳播開來。用阿慶調侃的話説,“考兒,你真是天生當名人的料,足不出户就名滿天下。”

更有甚者還在某論壇上搞了個投票,“大家猜猜那晚節目後耿墨池和白主播會去做什麼?答案A:去火宮殿吃臭豆腐;答案B:耿墨池去白主播香閨共度春宵;答案C:白主播去耿墨池所住酒店房間繼續‘訪談’;答案D:什麼也沒做,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結果,答案B佔據投票總數的半成以上。我不得不承認,這些網友太有才了,怎麼就猜得那麼準呢?

而耿墨池這傢伙,除了每天忙演出的事,他最關心的是,“你還沒被開除?”

他就是巴不得我被開除,然後好拐我去上海。

這人的心真是壞透了!

至於霸道總裁祁樹禮,這陣子忽然銷聲匿跡,聽説是去美國了。本來我並不關心他去哪兒了,去火星都不關我的事,但那天他突然登門拜訪,拎了一堆的禮物,讓我措手不及。這位先生見我不是很熱情的樣子,還笑呵呵地解釋:“沒辦法啦,我又打不通你的手機,只好登門了。”

這事得怪耿墨池,本來之前祁樹禮若要跟我見面還得先電話約下,現在好了,自他的號碼被耿墨池拉黑,此君連電話都省了,直接登門,讓人防不勝防!

祁樹禮進門後噓寒問暖,我又不好下逐客令,只好跟他東拉西扯。

“春節回家嗎?”他和顏悦色地問。

我搪塞,“不知道,要看電台的值班安排。”

事實是,我已經答應了耿墨池跟他回上海過年的,為此我還跟媽媽撒了謊,説要在電台值班,春節回不了家。我媽媽心知肚明,數落我眼裏已經沒有了父母,也不管自己的名聲,跟着“那個男的”瞎混,早晚要吃大虧。我善良的媽媽難道不知道她女兒早就視名聲如浮雲了麼?當然“那個男的”名聲也好不到哪裏去,物以類聚,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祁樹禮聽我這麼説,想了下,似在思忖措辭,“如果你不回家,我在這邊陪你過年怎麼樣?反正我是一個人,我們可以作個伴……”

“你不回家跟你母親過年嗎?”

祁樹禮遲疑了一下,笑笑,攤手道:“我母親,你知道的,我不太習慣跟她相處了,在我的感覺裏,你更像我的親人。”

“因為我像你們的那個什麼小靜?”我冷冷地扔出一句。

祁樹禮顯然沒料到我會這麼説,長久地凝視着我,嘆氣,“你多心了,考兒,想跟你在一起,需要那麼多的理由嗎?跟你過年,在感覺上跟阿杰一起過年並沒有太大的區別,當然如果你覺得不方便,我也不勉強,反正這麼多年了我都是一個人過,習慣了。”

“謝了,我男朋友會陪我。”

他微怔,又是那樣斜睨的表情,嘴角勾起笑意,“考兒,你用不着這樣的,我又不是洪水猛獸會吃了你,你拿他當擋箭牌毫無意義。”

“那你認為什麼是有意義?”

“考兒,明知沒有結果還要一意孤行就是沒有意義,白白付出感情而已!可能我説這些話你不愛聽,但這是事實,得不到祝福的愛情只會給你帶來厄運!”

我頓時就翻臉了,“祁樹禮,你憑什麼這麼説?”

“不是我這麼説,是你自己不願面對這個現實,他老婆是誰你不知道嗎?阿杰跟他老婆明明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你跟他在一起又算什麼?考兒,我知道阿杰對不起你,我們祁家對不起你,所以我才會想要千方百計地彌補你……”

“祁樹禮!”我打斷他,霍地站起來,“誰稀罕你的彌補,祁樹傑對我的傷害誰都彌補不了,我跟誰在一起跟你跟你們祁家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你別自作多情了!”

祁樹禮這時也從沙發上站起來,目光直視着我,氣勢逼人,“就算阿杰做得再不對他已經死了,亡者為大,你可以恨他,但你不能讓他泉下蒙羞,不能給我們祁家蒙羞!”

“什麼,給他蒙羞?”

“是!你跟耿墨池在一起就是給他蒙羞!”

我瞪圓了眼睛,大聲嚷起來:“他死都死了,難道還要我一輩子活着給他陪葬嗎?他明明對不起我,憑什麼要我搭上一輩子?”

“NO,你理解錯誤,我不反對你再嫁,你嫁給任何人我都沒意見,你就算嫁給街頭混混也沒人干涉你,但你想跟耿墨池在一起,Sorry,我沒你想的這麼寬容!”

他終於露出真實的嘴臉,我像看外星人一樣地看着他,兀自發笑,“你這個人真是有意思,我幹嗎要你寬容啊,你以為你是誰,你是上帝嗎?我們的命運要你來主宰?笑話,真是天大的笑話!”

“你不用這麼激動,既然我們已經把話攤開了講,那我也不必藏着掖着了。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訴你,只要你跟他在一起,我保證他不會好過,我相信阿杰泉下也一定不能接受,你們會被詛咒的!這樣的愛情最後是什麼結果,你可以試……”

我氣得都快接不上氣來了,手朝門口一指,“你出去!”

我沒説滾,已經是很客氣了。

祁樹禮並不動怒,竟然還笑了笑,好風度地跟我點頭頷首,“好,我走,但你不妨好好想想我剛説的話,你會想明白的。”

“出去!”我板着臉,如果手邊有把掃帚,我一定拿掃帚轟了。

祁樹禮這才不慌不忙地開門出去。

我砰的一下摔上門,感覺整個人像是在烈火上烤,噗噗的心跳讓我完全靜不下來。難怪我一直覺得祁樹禮捉摸不定,原來他是藏着這樣的心思,他竟然認為我給他們祁家蒙羞了,什麼邏輯!我早該看出這個人心理陰暗,虧我對他還一直這麼客氣!

但是夜深人靜時我一個人躺在牀上細想,抱有祁樹禮這樣想法的人可能不止他一個吧,我父母至今無法接受耿墨池,我媽動不動就是那個男的那個男的,她連名字都不願意叫,很顯然他們也是這樣的想法,覺得我們在一起是有辱門風,是丟人現眼的事,包括米蘭和櫻之在內,身邊的人也沒有一個是看好我們的。想到這裏我忽然就不安起來,得不到祝福的愛情真的會給我們帶來厄運嗎?還被詛咒……祁樹傑他憑什麼詛咒我!憑什麼!

我跟祁樹禮是徹底翻臉了,翻臉就翻臉,我唯願這輩子都不再跟他有交集。這期間櫻之做東,請我和米蘭吃飯,顯然想當和事佬,化解我們之間的矛盾。

飯桌上,我和米蘭都有些尷尬,櫻之語重心長地説大家都是這麼多年的姐妹,一個寢室睡過四年,有什麼事不能好好地溝通,非要弄得老死不相往來。我覺得櫻之説得對,我反思自己這段時間情緒不穩可能無意間傷到了米蘭,我當然也知道問題的癥結在哪裏,於是很誠懇地跟她道歉。

我邊説邊給米蘭斟酒,“米蘭,我知道你的心思,但祁樹禮這樣的人真不值得你惦記,這人深不可測,心理陰暗,你還是少惹他為妙。好男人多的是!”

櫻之也接過話,“是啊,米蘭,你這麼漂亮,身邊的好男人怕是挑都挑不完吧?”

米蘭沒接茬,端詳着我,“你為什麼説他心理陰暗啊?”

“我跟他鬧翻了!”我放下酒杯,一説到這個人就心裏來氣。

米蘭和櫻之面面相覷,在她們的追問下於是我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大致説了下。米蘭瞅着我直搖頭,嘆氣道:“你自己都説他這個人不好惹,你幹嗎還跟他翻臉?我跟你説,他這個人還真是不好惹,你最好別得罪他,他收拾你是分分鐘的事!”

“我怕他啊!”

“不是怕不怕的問題,關鍵在於你們現在已經撕破臉皮,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對你和耿墨池下手。他這個人手段很厲害,最後吃虧的一定是你。”

我眨巴着眼睛看着米蘭,不以為然,“他能把我怎麼着?”

米蘭聳肩,一針見血,“他可能不會把你怎麼着,他畢竟還是維護你的,何況對你還有那種心思,我覺得你應該擔心的是耿墨池。”

“為什麼?”

米蘭挑眉,“你説呢?”

這陣子我都很少見到耿墨池,演出迫在眉睫他忙得不可開交,我當然不便去打攪他,聽説他吃飯都是由服務生送到房間的。我去酒店看過他一次,偌大的套房進進出出的人那個多啊,我連話都跟他插不上。米蘭的話讓我頗有些不安,第二天我特意挑了中午的時間去酒店看耿墨池,順便給他帶點吃的。一進房門我就感覺氣氛不對,每個人都陰沉着臉,耿墨池坐在沙發上一語不發,他的經紀人韋明倫不停地在打電話,心急如焚的樣子,像是出了什麼事。

我詫異地打量他們,“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耿墨池沉着臉,沒説話。

韋明倫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嘆氣,“我們的演出被叫停了。”

“啊?”我嚇一跳,“你説什麼,叫停了?”

韋明倫點點頭,一臉懊惱,“説是我們的手續不全,可我們明明拿到了批文的,所有手續都符合程序,走流程都走了好幾個月,突然就説不行了,莫名其妙!”

“怎麼會這樣?”

“誰知道呢?”韋明倫急得直撓頭,“演出沒幾天了,現在突然叫停而我們的票早就售罄,如果退票我們將面臨鉅額賠償,主辦方可以起訴我們,我們是違約方!”

“賠就賠吧,反正事情已經這樣了。”耿墨池起身,心情很不好。

“墨池!賠錢是小,關鍵是信譽損失那是金錢挽回不了的,如果這次演出泡湯,我們以後很難再贏得公眾信任,這才是最麻煩的!”韋明倫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們,完全是一種本能,腦子裏飛速旋轉,瞬間就意識到可能跟某個人有關係,除了他,我想不出還有誰有這樣的本事可以讓好好的演出突然叫停,明擺着是要耿墨池栽跟頭!我心裏頓時亂得不行,唯願這只是我的猜測。我故作輕鬆地安慰他們,“沒事,估計是哪個地方搞錯了,我託人幫你們去問問,文化這口我還是比較熟的。”

明知道這樣的安慰沒有作用,我還是想緩和下氣氛。沒想到耿墨池還不領情,不耐煩地跟我擺擺手,“你回去吧,這事輪不上你管,我會處理。”

“哦。”於是我不再多言,這個時候他心情煩,我還是少惹他為妙。

回到電台,我越想越不對,想給祁樹禮打電話,卻發現號碼早前被耿墨池刪除,我聯繫不上他。沒辦法,我決定親自去問問。我尋到祁樹禮公司的寫字樓,在他辦公室等到天黑也沒見着他的人,我只好打道回府,不想剛下樓就看到祁樹禮的座駕緩緩駛來,我忙上前攔下車。

祁樹禮果然在車內,我敲車窗,“你下來,我有話跟你説。”

沒想到祁樹禮紋絲不動,放下車窗,表情顯出少有的冷酷,“找我幹嗎?”

“你下來!”

“Sorry,我還要趕個應酬,現在沒時間。”

我索性直接問了:“耿墨池的演出被叫停的事是不是你乾的?”

祁樹禮呵呵一笑,態度倨傲,“這個問題我拒絕回答。”

那就是他乾的了。

但這個時候我不能跟他鬧僵,激化矛盾於事無補,到時候倒黴的又是耿墨池,我只好壓下滿腔的怒火,好言好語地説:“Frank,你有什麼不滿衝我來,耿墨池跟你無冤無仇,你犯得着這樣嗎?”

祁樹禮冷笑,“無冤無仇?他跟我是無冤無仇嗎?我弟弟是被他老婆害死的,這個仇還不夠嗎?”

“你這是悖論,那他也可以説他老婆是祁樹傑害死的!”

“那你還跟他在一起?”

“Frank!”

“我現在沒時間跟你扯這些爛賬,你讓開!”

“我不讓,有種你從我身上壓過去!”説着我就繞到了車前,擺開了魚死網破的架勢。

僵持的局面已經形成,透過風擋玻璃,我看到祁樹禮跟坐在副駕的助理低聲耳語了幾句,助理點點頭,掏出手機在打電話,然後祁樹禮衣冠楚楚地下車來,繼續跟我説:“你這個樣子沒用的,我這個人最不怕的就是威脅,你越威脅我,事情越麻煩,我勸你還是回去。”

“你到底想怎麼樣?”

“離開耿墨池,否則沒得商量!”

“如果我不答應呢?”

祁樹禮聳肩,“耿墨池的麻煩會一個接一個,他不讓我好過,我就不會讓他好過!”

“他怎麼讓你不好過了?你們井水不犯河水,他沒有招惹你,現在是你在招惹他!”我的暴脾氣一觸即發,但我只能忍,忍得我肝疼。

祁樹禮説:“他跟你在一起就是跟我過不去!他老婆害死我弟弟,我不會允許他又拉你下水。考兒,你聽我的,他只會給你帶來厄運!”

我嚷起來:“祁樹禮,你才是給我帶來厄運的人!我所有的不幸都是拜祁樹傑拜你們祁家所賜,我的生活已經被毀了,我只想你和你的家人離我遠點兒!”

祁樹禮饒有興趣地瞅着我,“一生氣就連名帶姓,你對他也是這樣嗎?”

“……”

我不知道僵持了多久,大概不到二十分鐘的樣子,兩道刺目的車燈從身後打來,然後是喇叭聲。我扭頭看過去,這回是肝兒顫了,耿墨池來了!

毫無疑問,是祁樹禮要他助理打電話通知的耿墨池。

耿墨池熄火,推門下車。

夜色中的他身着淺灰色長大衣,朝我走來時有種奇妙的逆光效果,彷彿全宇宙的光芒都在他身上,説不出的瀟灑從容。這個男人從來就是光芒四射,即使是在暗夜的街頭。

耿墨池走到我跟前,拉下臉,聲色俱厲地呵斥我:“你來這裏幹什麼?”

“我……”

“回車上去!”

我站着不動,祁樹禮在邊上嘖嘖咂舌,“對她這麼兇幹什麼,有脾氣衝我來嘛。”

“原來是你乾的。”耿墨池似乎什麼都明白了。

“是我。”祁樹禮一點兒也不推諉。

“行啊,背後捅刀子是你們姓祁的乾的事。”

“就事論事,請不要扯上我弟弟,他是亡者!”祁樹禮彬彬有禮,氣場一點兒也不輸給耿墨池。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兩個男人正面交鋒,我站在邊上都不知道勸誰,根本插不上嘴。

耿墨池冷笑,“誰願意扯他!我連名字都不願意提,一提就讓我噁心!”

“那你還跟我弟妹在一起?”

“誰是你弟妹?”

“墨池……”我拉耿墨池,被他甩開。

“閉嘴!”他將我推到邊上。

祁樹禮繼續挑釁,“耿墨池,你面對現實吧,考兒是我弟弟名正言順的遺孀,當然是我的弟妹,我有説錯嗎?既然是我弟妹,當然就是我祁家的人,身為她兄長,我不會允許你利用她來達到你個人目的的,當然你會説你跟她是真感情,你們鐵了心要在一起……”

“廢話,我們在一起怎麼了,我們還要結婚呢!”

“結婚?”祁樹禮嘲弄地一笑,“就算結婚又怎樣,半路夫妻怎麼能跟原配相提並論呢,按舊俗,媳婦即使改嫁,百年後還得葬回夫家,換句話説考兒生是我們祁家的人,死也是祁家的鬼!”

“Frank!”我叫起來。

祁樹禮轉過臉衝我笑,“這就對了嘛,我還是喜歡你叫我Frank。”

耿墨池衝我吼:“回車上去!”

“我不!”我也火了,但我並沒有將矛頭對準他,因為祁樹禮才是我們共同要面對的問題,這種時候我必須要表明立場。我看着祁樹禮,一字一句咬牙切齒,“Frank,你聽好了,我白考兒不屬於任何人,生不是你們祁家的人,死也不會做你們祁家的鬼,至於我死後埋在哪裏輪不上你來管,也許我把骨灰撒河裏去呢,你管得着嗎?我告訴你,我就是愛耿墨池,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這輩子我跟定他了!”

祁樹禮的臉色僵了僵,對付這種刀槍不入的男人只能下狠手。

耿墨池顯然沒想到我會説出這樣的話,他看了看我,眼底掠過柔軟的微光,伸手摟過我的肩膀,看着祁樹禮説:“聽清楚沒,你沒戲,這個女人我愛定了。我愛她跟她是誰的老婆沒關係,她單身我也單身,現在又不是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時代,你也不用把自己當成正義的化身,什麼兄長,自作多情!我和考兒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同意!”

祁樹禮並未被激怒,他微笑着看看耿墨池,又看看我,“既然你們都這麼講了,我也不好再多説什麼,那我們就等着看好了,看老天爺到底站在哪一邊,得不到祝福的愛情是個什麼結果我們拭目以待!”説完轉身準備上車,頓了頓,扭頭又跟我説,“考兒,你會後悔的。”

“人生哪能事事無悔呢,那多無趣啊。”我將某部電影的台詞拋給他。

祁樹禮搖頭笑笑,上車。

夜已經深了,兩岸的燈火倒映在江面上,江岸長長的景觀道上冷雨飄零,從江面吹過來的風寒意刺骨。我冷得直哆嗦便裹緊了外套,看向身邊的耿墨池,他正上下摸索,顯然正在找煙。

“要不要我去給你買?”

“算了。”

我於是不再作聲,他迎風站着,也沉默。

大半夜的我們在這兒吹冷風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也許是想讓自己冷靜吧。不管承不承認,祁樹禮説的話極大地刺激到了我,包括身邊的耿墨池。

我嘆氣,上前鑽進他的大衣裏,貼緊他的胸口,“對不起,我沒想要讓你生氣的。”

“白考兒,下次再做這種沒腦子的事我一定不會饒過你!”話雖這麼説,他還是用大衣裹緊了我。我縮在他懷裏,被他的氣息包圍着,頓時覺得温暖了許多。

“但是把話跟他説清楚也是有必要的,墨池,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們,得不到祝福又有什麼關係,就算被全世界拋棄只要有你,我就沒什麼好怕的。”

“你真的不後悔?”

“後悔。”

“嗯?”

“我後悔這三年為什麼不去上海找你,後悔為什麼死要面子,我們浪費了三年可以廝守的光陰,一想到這兒我腸子都悔青了!”

耿墨池更緊地抱住我,“白考兒,這也是我最後悔的,三年來我像個神經病似的守着你的號碼,等着你打過來,卻沒有勇氣打給你,我覺得我們真是愚蠢得無藥可救!”

説這話時耿墨池將我的頭按在他胸前,用手搓着我凍得冰冷的耳朵。

“墨池,我愛你!”

“白痴!我也愛你!”耿墨池的下顎摩挲着我的額頭,若有所思地説,“有件事情很奇怪。”

“什麼事?”

“你在上海的時候我們並沒有採取措施,你怎麼還沒懷上?”

“……”

“真是奇怪了,我都是算好了時間做的。”耿墨池抱着我,百思不得其解,自言自語,“怎麼到現在還沒消息呢?哎,我問你呢,怎麼還沒消息?”

我不敢抬頭,壓抑住狂亂的心跳,“你,你怎麼這麼想要個孩子?”

“我都這麼大歲數了,要個孩子不奇怪吧?而且有了孩子,你就不會跑了,你的注意力也會轉移,不會成天找我碴了。”

我弱弱地説:“未婚生子很丟人的。”

幸虧有夜色做掩護,耿墨池沒注意到我詭異的神色,自顧自地説:“白考兒,我們從認識到現在丟人的事做得還少嗎?再説我也沒打算未婚生子,雖然我對你能否勝任耿太太這個身份很懷疑,但目前看來還有調教的餘地。”

我踮起腳親吻他的唇,看着他,“墨池,孩子會有的。”

他捏了下我的鼻子,“所以我們還要努力才行,等演出結束後我們找個地方度假,算是提前度蜜月了,順便進行我們的造人計劃。”

“你這算是求婚?”我朝他伸出手,“戒指呢?鮮花呢?”

“你還在意這個啊?”

“我為什麼不在意?我可不會隨隨便便把自己給嫁了,我們要舉行一個完美的婚禮,婚禮要中西合璧,既要拜天地也要請萬能的上帝做主將我許配給你,並賜予我們幸福。還有,我要親自參與佈置婚禮,我要把現場佈置成花的海洋,從進門到禮台要鋪上長長的紅地毯,我們的巨幅照片要掛滿現場每個角落,婚禮進行的時候,你要向全世界宣佈你愛我,並且永不反悔。哦,對了,你還要現場為我彈奏一首我最喜歡的曲子,然後請我跳舞……”

耿墨池大笑,“這太丟人了吧!”

“我們丟人的事做得還少嗎?而且……”

我的話還沒説完,他就俯身貼上了唇,用一個綿長雋永的吻封住了我的嘴。我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子,熱烈地回應着他,刺骨的寒風瞬時變得暖融融的。我腦子裏暈暈乎乎,人像是託在雲端,我要飛了,我正在飛,渾身每根神經每個細胞都充盈着快慰……

也許這就是我要的愛吧,沒有道理,不分青紅皂白,兩個失去理智的人一旦碰撞在一起,所有的防備和信念都會變得模糊不清。三年了,我們彼此愛着又彼此傷害,看不到方向找不到出路,不知道怎樣去接受,不知道怎樣去付出,想放縱自己,又怕毀滅自己,想有個美好結局,又怕最後萬劫不復。但是就在此刻我決定了,哪怕愛的代價是焚為灰燼,我也要忘情地投奔他而去,愛了就愛了,不管對錯,我只是聽從自己的心。

其實就在剛才,我很想把懷孕的事告訴他,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演出沒幾天了,我不想讓他分心,我決定等他演出結束後再告訴他,遲兩天而已,不會礙什麼事。我這麼安慰自己。

可是屠格涅夫説過,“幸福不管明天,幸福也不問昨天;幸福記不得過去,也不去想未來;幸福只存在於現在——甚至不是全天,而是眼前這一瞬之間。”後來想起這句話,我竟有深深的宿命感,真的是錯過了,我僅僅遲疑了一瞬間就什麼都來不及了,我還沒來得及奔向他而去,就跌入無底的深淵,粉身碎骨……

耿墨池莫名被叫停的演出兩天後又莫名地通過審查了,想來祁樹禮也知道,拿這事來整耿墨池不僅會加深我跟他的矛盾,也會顯得他很沒度量。他這人相當自負,如果有一百種辦法收拾耿墨池,他一定會選擇光明正大而且技術含量很高的那種,背後做手腳什麼的太小兒科了,會拉低祁大總裁的高智商,這樣賠本的事他試過一次就不會再嘗試第二次。

謝天謝地,音樂會很成功,當紅色天鵝絨幕布徐徐拉開時,全場掌聲雷動。耿墨池身着黑色燕尾服坐在舞台中央的鋼琴旁,一束燈光自上而下打在他的身上,悠揚的琴聲開始響徹大廳,LOVE主題曲緩緩流淌開來。我相信音樂是有靈魂的,音樂又滲透着人的靈魂,而唯有靈魂與靈魂的撞擊才能如此的蕩氣迴腸,耿墨池的音樂就有着震懾靈魂的穿透力。他不是用手在彈琴,他是用心在演奏,他在傾訴,在表達,在宣泄,每一個音符都是他對這世界的告白。

因為懂,所以痛,我怎能不痛,只有我知道台上的那個人浮華背後的悲涼。想起他曾經跟我説過的那些話,我終於明白一個藝術家莫大的悲哀就是孤獨。我知道此刻的他是孤獨的,即使台下有那麼多的觀眾,他仍是孤獨的,但他沒有選擇,他那樣的人,生在那樣的環境裏,只能身不由己地走着沒有盡頭的路。他知道他是走不到盡頭的,因為這路從一開始就畫錯了方向和角度……

我一直在哭,幸虧有米蘭在邊上遞紙巾。

是我邀請的米蘭,她似乎也被耿墨池的演奏打動,目光中充滿欣賞,中場休息時她邊給我遞紙巾邊不無感慨地説:“白考兒,你為什麼總是這麼幸運!”

“我的妝花了嗎?”我思維混亂,抽噎着問她。米蘭瞥我一眼,“都成熊貓了!”説着她詭異地看了看後邊,湊到我耳根低語,“祁樹禮來了。”

我愣住,米蘭示意我看後邊。

我扭頭看過去,果然看到祁樹禮就坐在後面幾排,他見我回頭看他,還微笑着頷首跟我打招呼。我瞪他一眼,轉過頭不再看他。

“誰讓他來的!”一想到之前發生的不愉快,我就來氣。

米蘭酸酸地説:“所以説你就是這麼幸運,有耿墨池這樣光芒四射的男人愛你,還有祁樹禮這樣的備胎候着,白考兒,你要説你不幸運天理不容!”

“備胎?”我從來沒想過要把這樣的詞套在祁樹禮身上。

米蘭回我一句:“是啊,備胎,含金量超高的備胎!”

我沒有作聲,米蘭掩飾不住的妒意讓我很不舒服。我原以為我和她已經修復了關係,但我忽略了,兩個人之間如果有了裂痕,怎麼修復都回不到最初了。我只覺無力,得到愛情卻失去友情,這不是我要的,可是我也明白人心是最複雜的,我不是米蘭,我無法理解她所想,同樣她也不是我,她不會懂得我向往的愛情從來就是純粹的,不帶任何功利。兩個人的分歧其實一直就在,只是現在表現得更加明顯而已,我再怎麼表明我的愛情觀,她也未必會信,反而會認為我虛偽矯情,這樣的話題我已經沒辦法跟她深入討論了。

很多事情一旦失去控制,我根本無力阻止。正當我胡思亂想時,演出大廳掌聲四起,在後台短暫休息後的耿墨池又回到舞台上,我這才重整心情投入欣賞後半場的演出。

無與倫比的演奏,讓人沉浸其中捨不得結束。

但演出終於還是接近尾聲了,司儀最後問耿墨池,此時此刻最想演奏一首什麼曲子。他回答道:“我最想演奏的就是下面這首《心之弦》,這是我個人最鍾愛的一首私人作品,從未公開演奏,今天我想把這首曲子彈給她聽,因為我想在未來的某個特殊時候也彈奏這首曲子,希望她能喜歡。”

“哦,未來的某個特殊時候是指什麼?”漂亮的女司儀問。

“她知道。”耿墨池神秘地笑着回答。

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顯然觀眾都會意了,司儀也笑起來,“我們祝福你!”

掌聲經久不息。

耿墨池在掌聲中坐到鋼琴邊,深吸一口氣後開始彈奏他今晚最後一首曲子《心之弦》。以前不是沒聽他彈過這首曲子,但在這種公開的場合聽他彈還是第一次,我瞬間淚崩。這是一首天生就應該在舞台上演奏的曲子,空靈的琴聲仿如天籟,除了音樂,我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我忽然有種想衝上台擁抱他的慾望,但我剋制住了,只是很沒出息地流淚,到演出結束全場起立鼓掌時我幾乎是掩面而泣了。

我心裏很亂,亂極了,整夜不能入睡。

一閉上眼,他的面孔便清晰地呈現出來,無邊無際的深深的眷戀和愛,充滿我心中所有的縫隙,每個細胞都表達着對他的渴望,我像渴望陽光一樣的渴望着他……但我不能去打攪他,演出這麼辛苦,他需要休息。我只給他發了條短信,祝賀他演出成功。我只字未提對他的思念,但戀人間是有心靈感應的,他很快回了短信,只有一句話:“你心似我心。”

我馬上回了過去:“謝謝你為我彈奏的曲子,我也將送你一件禮物!”

“什麼禮物?”他回道。

“一定讓你驚喜的禮物!”

“我現在就要!”他比我還迫不及待。

“明天吧,明天你就會收到這份禮物!”我就是這麼告訴他的,儘管他一再追問是什麼禮物,還打電話過來問,但我想把這驚喜留到明天。只一天而已,這“禮物”是跑不掉的,因為這禮物就在我腹中慢慢成長,是我們共同締造的呀!

早上我被一陣電話吵醒,是阿慶打來的,“恭喜你,你又上報了。”

我迷迷糊糊的,以為在做夢,“你説什麼呢?”

阿慶在電話裏笑,“你上街買份報紙就知道了。”

難道是我被“人肉”了?

這一嚇不打緊,我瞌睡全沒了,立馬穿上衣服連臉都沒洗就直奔樓下。小區門口就有個報刊亭,我拿了份晨報和晚報,謝天謝地,頭版新聞均與我無關,可是當我翻開娛樂版時,我眼珠子都快滾下來了,整版的新聞,嚇死人的大標題:耿墨池街頭激情擁吻女友。

在標題下方附着的是一張遠鏡頭的擁吻照,背景正是那晚的江岸,耿墨池露出的是正面,我露出的是側面,謝天謝地,是側面……

“側面而已,你怎麼就認定那人是我呢?”我真是太僥倖了,上了樓又給阿慶打電話,狡辯道,“你憑什麼説是我?”

“哎喲喂,考兒,別人不認得你,我們會不認得?你那個麻袋似的大包包,不是上次在平和堂買的嗎?你天天拎着來上班,我們都認得。”

“我們?”我意識到問題嚴重了。

阿慶嘻嘻笑道:“是啊,現在台里人手一張報紙,哈哈……”

我隨後給耿墨池打電話,他好像也剛睡醒,我把事情説給他聽,他一點兒都不意外,嗯嗯啊啊不知道在説什麼。

“喂,你在説什麼?”我氣急敗壞地嚷嚷。

“哦,我問你這次該被開除了吧?”他在電話那端連打兩個哈欠,“這回連照片都上報了,你們單位還不把你開除?”

“耿墨池!”

中午接到老崔的電話,稱停職已經結束,我可以回電台上班了。電話里老崔隻字未提上報的事,只是旁敲側擊地點了句“要注意影響啊”。我問老崔:“你怎麼沒把我開除呢?”

老崔呵呵笑,“就這事把你開除,你都不曉得被開除多少回了。”

這個老崔,説話真刻薄,一點兒也不輸耿墨池。

我給耿墨池打電話,想把我要上班的事告訴他,結果電話一直不通。於是打到他的工作室,被告知他們今天舉行了一個盛大的慶功宴,耿墨池在酒宴上喝高了,現在正在家休息。什麼?他又喝酒?我急了,工作人員説只是喝了點兒紅酒,耿老師主要是太疲勞了,現在他誰都不見。

可我還是不放心,決定親自去看看。

到了酒店,我有他房間的門卡,就直接刷了卡推門進去,發現房間內很安靜,但直覺告訴我裏面有人。我向卧室走去,一步步,很輕,怕吵醒他。

我推開門的時候還是猶豫了一下的,我開玩笑地想,裏面該不會有女人吧,但這個想法只是一閃而過,想法剛閃過門就開了,我就傻了,整個的傻了……

耿墨池!我深愛的男人,我一生的賭注,竟和一個短髮的女人相擁躺在一起,那女人正是他的助手小林,兩人都蓋着厚厚的被子,頭挨着頭,睡得很沉……如果不是靠着門框,我想我會倒。我淚流滿面,叫不出也喊不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房間內退出來的,整個人都麻木了,就像當年祁樹傑橫屍太平間時的感覺一樣,被人擰斷了脖子般失去了悲傷的力氣。

我已經不記得我是怎麼下的樓,又是怎麼回到車水馬龍的街頭的,滿眼都是陌生的人羣,冬日的暖陽明明和煦燦爛,我卻感覺像是置身暗無邊際的黑夜,腳像踩在棉花上,搖搖晃晃。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辨清自己所處的位置,正是小區門口的馬路邊,我似乎要過馬路才能走到最近的地鐵站。我意識模糊地邁向馬路,刺耳的剎車聲此起彼伏,我很快被困在馬路中央動彈不得,進或退都是死路一條,我活不了了,我感覺我真的活不了了。

“考兒!白考兒!你回來!”我聽到嘈雜的街頭有人叫我名字。

我迷迷瞪瞪地扭頭循聲望去,恍惚間看到馬路邊一個模糊的影子像是米蘭,正衝我招手。後來我才知道米蘭當時是去找耿墨池採訪的,剛走到小區門口就發現我站在馬路中間發愣,不知道在幹什麼,用她事後的話形容,“像是夢遊一樣,怎麼叫都沒反應。”

我茫然地看着米蘭,潛意識地想往回走,結果剛轉過身,尖厲的剎車聲伴隨着米蘭的尖叫,一輛白色麪包車直直地剎在我跟前。我估摸車頭應該距離我不超過十釐米,透過風擋玻璃我看見司機嚇傻了,我也傻了。時間在那一刻似乎凝固,我兩眼一黑,猝然倒地。

後邊的情形我完全沒了印象,當有感覺的時候耳邊只有冰冷的金屬器皿聲,腹中像是有什麼被剝離了一樣,從身體深處牽扯出來的劇痛很快讓我清醒。

我虛弱地睜開眼睛,只看到頭頂是手術室的無影燈,我分明躺在手術枱上,好幾個醫生圍着我,我好像聽到為首的醫生在説:“好了,拿出來了,現在開始清宮。”

於是我知道,孩子沒了。

我再次清醒時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躺在病牀上,不是手術枱了。我看到的第一張面孔是耿墨池,他站在牀邊,面色白得駭人,眼中佈滿血絲。

“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他竟然還問為什麼。

我哆嗦着,一字一句吐字清晰:“耿墨池,請你從我眼前消失,立刻,馬上!”

耿墨池瘋了一樣,突然提高嗓門,“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憑什麼自作主張做掉我的孩子!白考兒,我做錯什麼了,你要這樣對我!”

他説什麼,我自作主張做掉了孩子?

眼淚瞬間滾滾而下,我已經説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心裏在詛咒自己為什麼不死在手術枱上,死了就什麼都結束了,不用面對這樣千刀萬剮的結局!我從來沒有不要那個孩子,從我知道孩子的存在開始,我就沒想過要放棄,那是我的骨肉,與我血脈相連,失去他(她)比剜掉我的心還讓我疼痛,他憑什麼説是我拿掉了孩子,憑什麼!

我大哭起來,歇斯底里地衝他咆哮。我瘋了,我覺得我是瘋了,在牀上翻滾,直接滾到了地上。米蘭和櫻之聞聲衝進來,混亂中耿墨池被米蘭拖出了病房。

“考兒!考兒你別這樣!”櫻之試圖控制我,兩個護士也奔進來,合力將我抬上牀。後來病房的人越來越多,我的情緒完全失控,腦子也亂了,那麼多人圍着我,我哭得渾身抽搐,嗓子也啞了。我看不到耿墨池,於是嘶吼他的名字,用最惡毒的話詛咒他,我要跟他拼命,他才是害死孩子的劊子手,我不能原諒他,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後邊的情形我已經記不清了,只知道有醫生衝進來給我打了一針,所有的人摁住我,我像只待宰的羔羊動彈不得,很快失去意識,陷入長久的沉睡。

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吧,我覺得我根本就不應該再醒來,醫生那一針應該把我打死才對,新聞裏經常報道有人輸液出醫療事故死掉,我只恨為什麼那樣的事沒有發生在我的身上。但是我沒有再哭,一滴眼淚都沒有了,每天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像是已經感覺不到生命存在了一樣。被詛咒的愛情原來是這般慘烈,我飛蛾撲火不過是驗證了我跟他不會有好結果。

來看我的人很多,有同事,有朋友,櫻之差不多每天都來,但很奇怪我只見過一次米蘭,祁樹禮卻是天天都來,有時會跟我説上一會兒話,有時只是默默地在邊上看我一會兒,便轉身離去。

那天他又來了,見我醒着,他沒有立刻退出去。

“我沒有告訴你爸媽,怕二老擔心。”他看着我説。

難怪我沒有見到我的父母。我鬆了口氣,他們不知道是最好的,這點讓我很感激祁樹禮。我轉動眼珠遲鈍地看向他,他也看着我,眼中滿是疼惜。

“考兒,我知道現在説什麼都安慰不了你,我只想説雖然我説過那樣的話,但從內心來説我並不願意看到你受到這樣的傷害,不論你怎麼看待我這個人,最起碼我是把你當親人一樣的,我心疼你,想保護你,可惜我沒有見到那傢伙,不然我真會殺了他!考兒,放手吧,事情已經這樣,你總得活下去才行,想想你爸媽,他們那麼大年紀了,你忍心讓他們為你擔憂嗎?”

這麼説着,祁樹禮握住我的手,因為長時間輸液我的手冰涼,手背和手腕也腫得厲害,他輕輕摩挲着我手背上腫起的包,眼眶泛紅,那樣無助,與我平日看到的冷酷狠絕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聽見自己啞聲説:“我要回家。”

“好,我送你回家。”祁樹禮温暖的掌心讓我麻木的手慢慢有了感覺,他又伸手撫弄我凌亂的頭髮,顫聲説,“考兒,求你別再這樣傷害自己,我説過那個人只會給你帶來厄運,離開他,你一定要離開他,好好保重自己!”

兩天後,我出院,隨即被祁樹禮送回到湘北。自始至終我沒有見到耿墨池,也沒有見到米蘭,聽櫻之説,她去上海出差了。我跟櫻之説,見了米蘭替我謝謝她,那天是她救的我。櫻之當時的表情很複雜,看着我欲言又止,但什麼也沒説,只囑咐我好好調養身體。

回到家,我瘦弱不堪的樣子讓母親很心疼,她是過來人,大概心裏什麼都明白,卻並不問,只成天忙前忙後地為我做好吃的補身體。除夕夜,家裏很熱鬧,因為手機一直關機,我用家裏的座機給同事一一拜年,阿慶接到我電話連連驚呼:“天哪,考兒,你怎麼才來電話,耿墨池快把我們台的電話打成熱線,他這陣子到處找你,你們怎麼了?”

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應該給他一個解釋,於是我重新把手機裝上電池,給他發了條短信:“你不用找我,我再也不要見你。自那天在酒店房間裏看到你跟小林相擁而眠,我就知道我又錯了,我果然是豬腦子,輕易就被你騙。其實我那天想告訴你,我懷了你的孩子,現在孩子已經沒了,你該慶幸。再見。”

發完這條短信我又卸了電池,把用了三年的電話卡扔進了火爐。我後來重新辦了卡,重新上户,然後挨個給朋友打電話發短信,告知我的新號碼。做這一切的時候我很冷靜,絲毫未曾想過那個人在接到那條短信後會作何感想,因為他怎麼想已經與我無關。

這期間我跟李櫻之和米蘭也聯絡得少,櫻之還在為爭奪兒子的撫養權跟張千山打持久戰,同時也在找工作,好像不是很順利。巧合的是米蘭從上海回來後忽然從雜誌社辭職了,現在也在找工作,説是想換個方式生活。春節前她倒是給我打了個電話,説她已經放棄了,因為她不想吊死在一棵樹上。她沒説放棄什麼,但我知道她要放棄的是什麼,我很高興她終於轉過彎了,問她:“那你現在有新目標了吧?”

米蘭在電話裏哈哈大笑,“考兒,還是你瞭解我。”

“是誰?”

“也談不上目標,只是我不會為了一棵樹放棄整片森林,你知道的,我的選擇一向多,倒是你,跟耿墨池怎麼樣了?”

“對不起,以後不要跟我提起這個人。”

“好,不提。”米蘭在電話裏顯得心情大好,我們彷彿回到了過去無話不談的好時光,她在電話裏賣關子,“考兒,我想我知道我的目標是誰了,謝謝你。”

“謝我?謝我什麼啊?”

“不告訴你,哈哈哈……”

“臭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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