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天塌下來,也不能離開,因為在他的肩膀下,有他愛的人。
冷冽的風吹過眉梢,年輕的斥候坐在馬背上,背脊卻已經彎曲,十多隻利箭插在他的背上,可是他卻並沒有倒下,而是將長矛綁在馬背上,矛尖刺入自己的胸膛,強撐著這具已然死去的屍體,端正的坐著。
在他的胸前,鎧甲被撕碎,暗白色的胸衣上以血寫著幾個大大的血字:東南方,三十里,輕騎兵,一萬。
諸葛玥默默的看著這個年輕的戰士,他緩緩的低下頭,很了許久,輕聲的說:“辛苦你了。”
“噗”的一聲,負重許久的槍頭突然刺穿了胸膛,暗紅色的血沫從背後溢出,年輕的士兵摔下馬背,戰馬哀鳴一聲,低頭舔著士兵的臉頰,徘徊著哀鳴著。
“王!”
身形彪悍的親衛將軍奔上前來,手抓著一個瘦小的老頭,大聲喊道:“找到他了!”
老人已經六十多歲了,在這個時代,能活到六十,都算是高壽的壽星。他很瘦,但是精神卻飽滿,縱然此刻狼狽不堪,仍舊沒有頹敗之色。諸葛玥上下看了他一眼,然後緩緩點了點頭:“先生氣色很好,看來足以應對長途跋涉的辛苦。”
“你……青海乃蠻夷之地,教化不通,茹毛飲血,老夫乃讀書人,怎能……”
諸葛玥眼鋒一轉,細長的丹鳳眼明亮懾人,他的聲音不急不緩,可是卻帶著說不出的威懾力。
“本王千里相迎,重兵開道,看來先生還是覺得本王誠意不夠啊。”
這句話說起來雲淡風輕,可是裡面蘊含著的殺氣,卻讓高青竹頓時愣在當場。
青海出兵翠微,這一路穿州過省,氣勢騰騰的殺過來,一路上拋下了多少條人命,如此“誠意”,誰還敢說他誠意不夠?
“送青竹先生上車。”
“是。”
茂陵城城門完好,官兵們幾乎未作什麼抵抗,就開門放了青海軍進門。如今西蒙動亂,紅川高原廝殺不休,大夏皇族退居北地,燕北騎兵進駐帝國國土,佔領京城。只是,各地的守軍雖然名義上已經投降燕北,但是一些小地方的守衛還是以前的夏官,所以,相對於侵略者的旨意,諸葛玥這個曾經的大夏兵部司馬,怎麼看怎麼更親切些。
青海軍進入茂陵城的時候,當地的百姓還以為帝國軍隊開始反撲了,很多男人舉著刀子和斧頭來從軍,百姓們更是拿出家中的大米白麵來犒勞軍隊,大街小巷敲鑼打鼓喜氣洋洋,絲毫看不出這是一座被攻陷的城池。
“王,”
郭淮揹著一柄厚重的大刀,跑上前來,抹了一把臉上的灰塵,大聲說道:“燕軍快到了,我們怎麼辦?”
諸葛玥眼望著東南方,面色不變,語調低沉的說道:“戰。”
一時間,全軍之中都傳出了一陣歡呼聲。這群彪悍的青海精銳,從翠微關出發當日,就一直小心潛行,逢戰必退,一路疾馳趕路,也實在將他們憋壞了。此刻聽到終於有仗可打,人人興高采烈,大聲歡呼了起來。
然而,傍晚時分,燕軍終於趕來,可是卻沒有發動進攻,反而將城池圍起來,不發一兵一卒。
諸葛玥知道他們必是在等待援軍,一旦援軍趕到,對他將會非常不利。當天晚上,還不待燕軍排好陣型,青海軍就衝出茂陵,三次衝擊之後,青海軍依靠自身超強的靈活性硬是在燕軍的右後方撕開了一個口子,殺出重圍。燕軍這一萬人並不是正規軍隊,而是聽聞茂陵告急,從附近的幾個後備軍營抽調來的後備軍,突然遭遇青海精銳,自然不敵。
一時間,大燕境內西南一線烽火高燃,各處守軍如刀尖般精銳盡出,奈何青海軍戰馬腳程極快,很多軍隊匆忙趕來,卻只來得及看一眼青海大軍所過之處揚起的漫天煙塵。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最後一道關卡滄溟山,過了此山,就是青海翠微關的領地。前一天晚上,青海軍的戰士們全都將刀槍擦亮,等待著最後一場硬仗。
諸葛玥穿著一身森冷的鎧甲,站在蒼茫的月地,高高的舉起手腕,一隻雪白的鷹落在腕上,乖巧的伸出一隻帶著信筒的腳。
展開信紙,某人那羅嗦的令人髮指的書信就洋洋灑灑的躍入眼底,好在,通篇讀下來,也有他想要知道的消息。他將書信反覆看了兩遍,然後放在懷裡,感受著那幾個字上帶著的溫暖的觸感,像是寒冷的冰雪天抱著一隻銀色的暖爐。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逆鱗,有的是金銀,有的人是權勢,而他的,卻只是一個人。
他從不是個善良的人,只是為了她,才甘願收起鋒芒,但是這並不表示,他已經忘記了怎樣去殺人。
他緩緩的仰起頭,漆黑的蒼穹那麼低,星子寥落,似乎伸手可觸。風從極遠處吹來,隱隱帶著青海的味道,他的心很安靜,像是青海的草浪,一層一層,輕輕搖曳著。
第二日,滄溟山下陳兵八千,不同於之前遇到的大夏遺兵和新招募的預備役,這些都是燕北的本土士兵,是在刀鋒和血雨中歷練而出的鋼鐵之軍。
邊塞的風總是冷硬的,吹過蒼茫的大地,掀起一片飄蒙的皋草。青海的戰士們綁緊了手腕的黑緞,握緊狼刀,冷冷的望著對面的敵人,濃烈的戰意在戰場上升騰起來,連經過的風,都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鏗鏘聲。
然而,就在這時,滄溟山的守軍突然傳來一陣有些慌亂的波動。馬背上的諸葛玥緩緩皺起眉來,只見不一會,滄溟山的守軍緩緩向兩側退去,沉重的關口大門緩慢的打開,一條寬敞的大道,擺在了青海軍的面前。
“他們幹什麼?”
軍隊中有人小聲的說道。
“一定是陷阱,燕北狗在使詐。”
人群紛亂,所有嘈雜的聲音像是沸騰的水,一波波的湧起。
諸葛玥望著對面一言不發的燕軍,默默的皺著眉,也不說話。時間在這樣詭異的環境下緩緩流逝,燕軍方面悄無聲息,青海軍也默不作聲。高至膝蓋的青草緩緩搖曳,隨著風,一波浮動著一波。
諸葛玥的馬蹄緩慢的,但卻堅定的上前一步。
郭淮緊張的攔在前面,急切的說道:“王,小心有詐。”
“他們敢在本王面前打開城門,難道本王連走過去的勇氣都沒有?”
諸葛玥的聲音極低,並不如何振奮人心,可是一瞬間,所有人的鬥志都似乎被點燃了。他昂首輕笑,劍鞘橫指,淡淡的看著所有青海戰士,朗朗說道:“誰敢隨本王走過去?”
“末將願往!”
一時間,所有的青海軍齊聲高呼,聲音如雷,震得大地一陣微顫。
三千名青海軍跟在諸葛玥的身後,馬蹄如飛,就這麼飛馳向那座巍峨的城門。
一千丈,五百丈,三百丈,近了,越發近了。近的甚至能看到燕北軍人的眉眼刀槍,看得到他們眼底的戰意和鋒芒,然而,沒有人拔刀,沒有人呼喊,他們就這樣呼嘯著穿過了滄溟山的關口,躍過了那座本應該拋下無數屍首才能叩開的大門。
滄源如野,沉重的大門在他們經過之後緩緩關合,漆黑的戰旗招展在高高的城門上,似乎是什麼人的眼睛,在目送著他們遠去。
諸葛玥默默的看了兩眼,隨即掉轉馬頭,對青海本土將軍郭淮說道:“傳信給月七,帶人馬回來吧。”
郭淮微微一愣,為了配合此次行動,月七將軍和賀蕭將軍帶著三萬名死士早已潛入了真煌城附近,只等這邊情況一有變,就立刻攻打真煌,配合大夏參與軍力,分散燕北視線。如今這樣輕而易舉的讓他們回來,不是浪費了之前的一番佈置了嗎?
可是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迅速的吩咐下屬照辦。
前方層雲散盡,青海已經在望了。
大夫剛一退下,諸葛玥就走了進來,朱漆丹木的大殿充滿了安神香的香氣,他隨手揮退侍女,徑直走到床邊,沿著床沿坐了下來。
她瘦了許多,幾乎脫了相,本來眼睛就大,此刻看起來越發大了。走的那天,梁少卿來看她,還笑話她像林子裡的大眼睛猴兒,她生氣的拿枕頭去扔他,卻連枕頭都拿不穩。
她睡著了,呼吸很平穩,剛喝完藥,氣息也勻稱了許多。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諸葛玥覺得經那老不休大夫的手後,就連氣色看起來也好多了。
他一路拼殺,硬生生用鮮血鋪開了一條路來,一路上心急如焚,夜不能寐,卻直到此刻,全都化作了心底這一剎那間的歡娛和安慰。
還好……
他在心底默默的嘆,承認了那份在平時死也不會承認的害怕。
還好沒事。
一旁的嬰兒床上,突然傳來一陣細小的聲音。他轉過頭去,就見一個小小的孩子,正側著腦袋趴在那,瞪著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望著他。
這孩子的眼睛黑漆漆的,像是熟透的葡萄,他還太小,連脖子都是軟綿綿的,直不起來。兩隻小拳頭卻很有勁,緊緊的握著,望著這個在他孃親床邊偷偷摸摸的傢伙,皺著還沒有眉毛的眉頭,很是嚴肅的瞅著他。
諸葛玥和自己的兒子對視著,這種感覺一時間有些奇怪,沒有經驗的他一時之間甚至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他豎起一隻手指放在嘴邊,示意他小點聲,不要吵醒他孃親睡覺。
孩子卻明顯有點不能領悟這個複雜的手勢,也許是餓了,他很自然的捧起自己的小腳丫,極熟練的塞進了嘴裡。
諸葛玥眉頭一皺,心道這是什麼習慣?也太不衛生了。
長長的手臂伸過去,一把就將孩子嘴裡的腳丫拽了出來,然後用充滿警告意味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嬰兒雖小,但卻能敏銳的分辨出別人對他的態度。所以下一秒,毫無意外的,滿心不滿意的青海小世子張開小嘴,以魔音穿耳的架勢,放聲大哭了起來。
一時間,丫鬟、侍女、奶媽、侍從、大夫,全都如同豆子一般,從大殿的各個角落裡冒了出來。就連熟睡中的楚喬也頓時驚醒,一下坐起身來。
“怎麼回事?”
“小世子尿了嗎?”
“快傳大夫。”
“小殿下不哭不哭,你看看,這是什麼?”
一群下人十分沒禮貌的將某人擠了出去,孩子的眼睛在人群中轉了一圈,最後停在母親的臉上,很是委屈的癟著嘴,伸出兩隻胖胖的小手,抽抽搭搭的哭起來。
楚喬將孩子抱在懷裡,看了一圈,這才注意到久別重逢的丈夫。可是卻柳眉一豎,怒聲說道:“你欺負兒子!”
“我沒有。”
諸葛玥矢口否認,說著就要上前來。可是就像是為了否認他的話一樣,孩子一見他走過來,哭的更大聲了。
“你還說你沒有?”楚喬瞪著他:“你這麼大的人了,還欺負小孩子。”
諸葛玥氣的七竅生煙,這小子到底是不是他兒子?看他在那眼淚鼻涕都蹭在楚喬潔白的衣領上,他就怒火中燒,搞什麼?他出生入死萬里迢迢的為他們母子倆尋醫問藥,他們對他就這種態度?
“殿下,你身上風沙太大,大夫說讓您先出去。”
諸葛玥眼睛一瞪,嚇得那個小丫鬟差點當場休克。可是瞪了半天眼睛,他終於還是黑著臉,被那個公報私仇的老大夫趕出了自己的家門。
他這邊正氣的不行,那邊卻有一個一身白袍,帶著書生帽的男人屁顛屁顛的從殿外跑上來,先很是正經的行了一個大禮,然後才說道:“殿下,我的信你收到了嗎?你同意為我賜婚了嗎?”
諸葛玥看到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皺眉道:“蒙楓和賀將軍的婚期已近,你不要再搗亂了。”
“怎麼可以這樣?”
梁少卿不服氣的說道:“論時間,我和蒙楓將軍認識在先,論學識,我滿腹經綸才華橫溢,論般配,我們一文一武雙劍合璧,論……”
“來人啊,把這個瘋子拖下去。”
兩名彪形大漢頓時走上前來,才華橫溢的溫柔書生使出吃奶的勁使勁的扒著門,撕心裂肺的嚎叫道:“殿下,你不能過了河就拆橋啊!想當年,喬喬傾心於我,是我高風亮節退出情場,才給了你可乘之機,哎呀,殿下,你堂堂一國之尊,怎能拿香蕉丟我?如此不成體統,怎堪當……哎呀……”
“哎呀,小世子尿了!”
“快拿尿布,奶媽過來,小世子可能是餓了。”
殿內殿外一團混亂,下人們進進出出,大家都忙得沒人看他一眼。
大勝而歸的青海王十分鬱悶,他黑著臉坐在那裡,怎麼都覺得這件事和自己的想象差的太遠了。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應該有孝順的兒子、溫柔的妻子、滿目崇敬的部下,他們應該一起仰望著坐在馬背上的他,激動的淚流滿面,大聲表揚著他的功績。
而不是現在這樣,兒子就知道咧嘴大哭和啃腳丫子,妻子滿眼睛滿心只有個孩子,部下也不省心,哭著喊著要搶別人的媳婦。
他嘆了口氣,很鬱悶的繼續坐著。
“梅香姐,小殿下是穿這件寶藍色的還是這件米黃色的?”
“小姐,小殿下吐奶了,是不是吃太多了?”
“哎呀,殿下您起來一下行嗎?你坐著小殿下的玩具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逆鱗,有的是金銀,有的人是權勢,而他的,卻是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