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之中,她從不曾見過真正的大雪。
星子寥落的夜裡,月亮顯得格外耀眼,雪白的光灑在地上,如一波波流瀉的水,又如一片片白亮的雪花。
她站在白塔的頂端,穿著一身寬大的衣袍,風從天盡頭滾過來,吹起她的袖子,像是兩隻振翅欲飛的鷹,撲稜稜的揚起雙翼,她的長髮被風吹散,在背後張揚的飛,如同千萬條蛛網,偌大的宮殿重重森森,籠罩在漆黑的夜幕之下,遠處的黑石方門中,立著一個身影,看不清面容,只能從那挺拔的背脊中推測,那是一個軍人,並且還很年輕。
她就那麼站著,已經很久了。
玄墨一直沒有出聲,他望著她,月光靜靜的照在她的身上,有著潔白的光華。夜那麼靜,周遭的一切都消泯了聲息,天地間一片靜默,只有風吹過她的衣袍,發出噗噗的聲音,帶著白蘭的香氣,緩緩的縈繞在他的鼻息之間。
一時間,他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跟隨父親站在田獵場上,他以一手好箭法贏得了滿場的讚揚,於皇室親貴子弟中嶄露頭角。可是她卻穿著一身明黃色的宮裝策馬衝進馬場內,一連三箭命中把心,然後回過頭來,驕傲的看著他,對他說:“不服氣就出來比劃比劃?”
那一天,皇帝坐在王位上大笑,說朕的女兒不輸給男兒!
其他王公貴戚也滿口稱讚著公主的身手了得,唯有他,靜靜的站在那裡,仰著頭,看著坐在馬背上的小小的她,那一天的太陽那樣暖,風那樣溫和,陽光灑在她嬌嫩的臉上,一雙眼睛熠熠生輝,他的胸口潮潮的熱,袖口的箭紋摩挲著手腕的肌膚,有些麻酥酥的癢。
他什麼也沒說,站在那樣美麗的她的面前,他似乎從此就喪失了語言的能力。一眨眼,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也早就習慣了仰望那個耀眼的身影,遠遠的看著她漸漸長大,看著她漸漸堅強,看著她跌倒,看著她爬起,看著她一步步走上權力的巔峰。
時光流逝的那樣快,歲月像是指尖的水,輕而易舉的就淹沒了曾經的年少和執拗,連同那些很多年都潛藏在心底的念頭,都永遠的失去了吐出來的機會,被命運的黃沙覆蓋,永遠的掩埋在了滾滾的風塵之中。
“玄墨,”
納蘭突然輕聲說道,白塔上太過空曠,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絲飄渺,她沒有回過頭來,目光仍舊望著下方那萬家輝煌的燈火,輕聲的問:“我真的做錯了嗎?”
“殿下沒有錯。”
納蘭輕輕一笑,搖頭淡然道:“恐怕是錯了吧,曹太傅說的也許是對的,我開門揖盜,早晚會斷送了懷宋的基業。”
“皇帝重病若此,納蘭氏已無血脈,懷宋一脈,已經無力傳承。”
“誰說無力傳承呢?”納蘭嘴角含著一絲平靜的冷漠,陳述道:“晉江王、安立王、江淮王,不都是有順位繼承的資格嗎?”
納蘭說的是實情,當皇室香火無以為繼的時候,皇室分支是有繼承皇位的資格的,只是……
玄墨卻沒有再說話,白塔之上一片安靜,甬道內有風吹來,帶著潮溼的溼氣,即便是夏季,仍舊有些陰冷。
“說到底,是我私心太重,在我心裡,始終先有家,才有國。”
納蘭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她的目光深邃飄渺,多年來身居高位,早已消磨掉了她骨血之中那份所謂的天真和純善,即便偶爾也會有一絲絲衝動和任性,卻也敵不過內心的堅守和偏執。
想起近一段時間,那些皇室宗親們的嘴臉和所為,她的雙眼就不由自主的閃過一絲冷冽的森芒。
納蘭氏立國幾百年,祖先們為了這萬里山河拋頭顱灑熱血,戰死沙場,保家衛國。這個江山,是他們納蘭氏用骨血鑄造而成的,是她這麼多年來嘔心瀝血護衛的,而那些人,不過是一些得享其成的蛀蟲,憑什麼要他們來坐擁這個天下?
“這個國家是我納蘭氏一手建立的,也是我的父輩祖輩一代一代用血來護衛的,就算要終結,也只能終結在我納蘭氏子孫的手裡,別人,他們不配。”
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月光蒼白,灑在她明黃色的衣衫之上,看起來冰冷森然。
她靜靜說道:“通過正式渠道通知燕洵,我贊同他的提議,還請他遵守他的諾言,善待懷宋子民,將來繼承大統的,必是我所出之子,還有,我要太平王的人頭。”
一片雲彩飄過,輕輕的將圓月籠罩,只露出一層淡淡的光輝。大地被攏入黑暗之中,無聲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瞬間破碎,然後散落一地,隨著迭起的風,一絲絲的去了海角天涯。
玄墨點頭,於黑暗中說:“屬下遵命。”
納蘭沉默片刻,突然開口道:“通知司馬揚,整頓三軍,隨時準備配合燕北,出兵大夏。”
黑暗中的男人頓時仰起頭來,雙目緊緊的盯著她,帶著幾絲震驚,又似帶著幾絲不敢置信。
納蘭呼吸平靜,似乎完全沒有留意到他情緒上的波動,反而很冷靜的說道:“玄墨,東海又有流寇入侵,這一次,還是要靠你來為我保衛東疆。”
一時間,白塔上寂靜無聲,玄墨身軀挺拔,像是一棵楊樹,他就那麼望著她,目光穿越了這十幾年的脈脈光陰,終究凝結成了此刻那無言的緘默。
少年玩伴,他以親王世子之尊做她的貼身護衛,看著她年少童真,嬌顏如花。
皇帝駕崩,他三天三夜跪於父親門前,苦苦勸說父親放棄謀逆登位的想法,轉而輔佐稚齡幼帝和身為長公主的她。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站在她的身後,聽從她的一切命令,做她最忠誠的臣子和最值得信任的手下,哪怕是去和有權勢的大臣之女聯姻,也未曾反駁。
而如今,皇帝危在旦夕,大宋國祚堪憂,燕北鐵騎襲來,她卻要在這個時候,放他於東海之疆了。
可是,僅僅是一瞬間,他就想通了這其中的關節。他的目光漸漸平靜,又恢復了他一貫的樣子,淡定冷靜,他屈膝下跪,沉聲說道:“微臣遵命。”
有那麼一瞬間,納蘭的心是高懸著的,直到他安靜的屈膝,直到他以他一貫冷靜的聲音說“微臣遵命”,她才恍然鬆開了緊握的拳頭,她回過身來,無雙的容顏清麗如畫,眼角以金粉描繪,帶著令人不敢逼視的豔麗和端莊。她覺得有必要解釋一句,就說道:“燕北和大夏之間必有一場惡戰,戰場上廝殺慘烈,你是我唯一能夠相信的人,我不希望看到你有什麼三長兩短。”
玄墨仍舊低著頭,很平靜的說:“微臣明白。”
納蘭深吸一口氣,輕笑著說:“好了,起來吧,你我之間,不必拘泥禮數。”
玄墨卻並沒有起身,他跪在那裡,頭頂是如銀的月光,有昏鴉撲稜著翅膀飛過沉寂的天空,夜風吹過他鼓起的衣袍,上繡九曲蟒龍,位極人臣的圖紋像是一柄森寒的刀,橫在他的手上,能傷人,也能傷己。
他從懷裡緩緩掏出幾樣東西,一一放在白玉石階上,納蘭見了眉頭一皺,正想說話,卻聽玄墨靜靜說道:“微臣此去,不知何日能歸,這京畿軍和玄字軍的兵權,就交還給殿下吧。”
納蘭頓時就想推辭,可是目光觸及那兩塊令牌的時候,她卻有一瞬間的微愣。這京畿軍原本是屬於兵部的,當年她和玄墨聯手鬥敗了兵部尚書之後,就將京畿軍收於囊中,這些年來一直由玄墨統領,至於玄字軍,則是玄墨的親衛軍,戰鬥力極強,算得上是懷宋的一等軍隊。鬼使神差的,她竟走上前來,笑著扶起玄墨,說道:“好,我先為你收著,等你回來,我再還給你。”
玄墨身材挺拔,站在納蘭身前,比她高了一個頭,他修長的眼睛像是一汪寒湖,就那麼靜靜的望著她,沒有不敬,可是卻也有些大膽。
納蘭仰著頭,尖尖的下巴有著柔和的弧度,她淡笑著望著他,眼神熠熠,恍有波光。
“太平王雖然已經叛逃,但是晉江王等人都不是易與之輩,微臣走後,殿下還要自我珍重。”
納蘭微笑著說:“玄墨,你認識我多少年了?對我還不放心?”
玄墨垂首道:“殿下天縱奇才,微臣失言了。”
“好了,不必拘禮,你我相識多年,一路扶持,亦君臣亦摯友。我答應你,不管他日懷宋會走向何等命運,只要我還有一天話事權,定會授你玄王府滿門榮寵。”
指尖微涼,夜露緩緩爬上衣角,打溼了蟒龍的麟爪,玄墨躬身說道:“多謝殿下,夜深了,沒有事的話,微臣先告辭了。”
納蘭本還想囑咐他幾句,可是話到此處,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點了點頭,說道:“夜裡黑,叫下人多打一盞燈籠。”
“是,微臣記住了。”
說罷,玄墨就對納蘭施了一個禮,轉身就向著甬道走去。月光透過通道上間或的格子,灑下一道一道的白痕,玄墨背脊挺拔,腳步穩健,一步一步的隱現於斑斑光影之中。很久之後,他終於下了白塔,走在偌大的廣場之上,黑夜如同濃霧,將他的身影包裹在其中,納蘭站在塔上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
夜風甚大,吹起納蘭的鬢髮,她就那麼站著,像是一尊白玉雕像,久久也沒有移動半分。
她想起了很小的時候東海海盜擾邊,她父皇親自率軍出征,那時候帝國強盛,兵力充足,四海一片富庶。她不明白守著這樣的軍隊,父皇為什麼還要親自上戰場,年幼的她拉著父親的衣袖,迷惑的問:父皇,為什麼你要親自出徵呢?
那一刻父皇的眼睛如同浩瀚的汪洋,讓人一眼看不到邊際。他寵溺的拍了拍她的頭,靜靜的說道:“沒有為什麼,因為有些事情,你不去承擔,就沒有人去承擔了。”
那時候,她不明白父皇的話,可是現在,她突然就明白了。
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無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逼不得已。
她的一著不慎,讓太平王的黨羽得了手,給本就耳聾的小皇帝下了毒,這個可憐的孩子,不但是個聾子,更因此番中毒而時日無多。一旦皇帝駕崩,懷宋必定大亂,晉江王、淮安王等人無不蠢蠢欲動,到時候,她納蘭一脈,就要就此絕於天地之間。
她不甘心,這些年來,她嘔心瀝血的處理朝政,殫精竭慮的輔佐幼主,而那些皇室宗親,每一個每一天都在盼著她去死,她的祖輩們沙場拼殺,難道就是為了給他人做嫁衣,她多年來兢兢業業,怎能讓江山斷送在那些人渣的手裡?
燕北稱霸之勢已成定局,卞唐內亂,懷宋內亂,大夏更是打的一塌糊塗,這個時候,與其等到清兒死去,把江山交給那些居心叵測的皇室宗親,莫不如以江山為資,換取懷宋子民的平安和她納蘭一脈的保全。畢竟,她還有重病的母親,煜兒還有三個年幼的女兒,還有一群忠於皇室正統的忠心老臣……
莫不如答應他的提議,這樣一來,納蘭氏尊榮不減,兩國結盟,圖謀大業,更能完成她心中的宏願,更何況,這個願望,不也是她期盼多年的嗎?
九重宮門大開,玄墨的身影漸漸隱沒在了那無邊的黑暗之中。
她突然覺得有些心慌,好似有什麼東西離開了,消散在這慼慼夜幕裡,靜靜消泯。
對於將玄墨髮往東疆,她也是無可奈何,軍隊中反對此戰的情緒太甚,如果不用雷霆之力,根本難以震懾,而玄墨掌兵寬厚,難以完成這個任務。有他在,只會掣肘司馬揚,讓他無法整肅全軍,配合燕北。
更何況,此次太平王反叛一事,也讓她看到了軍權的重要性。而玄墨在軍中的威信,遠不是她能夠比擬的,在太平之世,她尚可以依靠朝野之力掌控他,如今局勢如此紛亂,她不得不防。
但願,他不會怪她。空曠的御道上,玄墨靜靜的走著,他的貼身侍從姜吳小心的跟在一側,馬車走在後面,發出一陣軲轆聲。
長公主信任玄王,玄王府離皇宮很近,還沒到府中,遠遠的就見門前亮著幾盞燈籠,全是紅紅的暖色,讓人一看,就心生暖意。
“王爺回來了。”
王妃玉樹披著一身月白色的茹裙,在燈火下看起來素雅恬淡,她接過玄墨手中的燈籠,詫異下問道:“王爺為何提著一盞沒點燃的燈籠?”
玄墨微微一愣,低頭看去,只見玉白宮燈並未點燃,薄薄的玉璧在其他燈火下看起來宛若琉璃,好似輕輕一碰,就會破碎一般。
他輕聲說道:“忘記了。”
說罷,當先就向王府走去。玉樹拿過一件披風想要披在他的肩頭,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不由得驚呼道:“王爺的手怎麼這樣冰?”
玄墨不在意道:“沒事。”
說著,徑直就向書房的方向走去。
玉樹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幾個轉折就消失在花園裡,那件軟白色的披風拿在手裡,像是一面風箏,被風呼呼的吹著,輕飄飄的揚起。
“王妃?”
貼身丫鬟站在一旁,微微有些尷尬,小聲的說:“夜裡風大,先回房吧。”
玉樹點了點頭,她點頭的速度極慢,隨即轉過身來,又是那副溫和的樣子,笑容淺淺的說道:“王爺這麼晚回來一定餓了,你去廚房吩咐廚子做幾樣清淡的小菜。”
丫鬟無奈的點頭道:“是,奴婢這就去,王妃還是早點去休息吧,你的身子不好,可不能再熬夜了。”
玉樹也不回答,只是催促道:“你快去吧。”
丫鬟去了,玉樹回過頭來,只見隔了迴廊上的書房裡亮起了燭火,一個極清瘦的身影站在窗前,光影閃爍,俊逸出塵。
玉樹看著看著,突然就笑了,她抿起嘴角,帶著幾個丫鬟去了茶室,那裡新進了幾盒好茶,待會可以泡給他嚐嚐。
書房裡,玄墨攤開一張上好的蘭陵宣紙,將毛筆蘸飽了墨,筆觸懸空,卻久久沒有下筆。
噗的一聲,一滴墨跡落下,將宣紙暈開了一個大大的墨點,他卻沒有發覺,似乎正在想什麼。
姜吳站在一旁,小心的說道:“王爺,屬下為你換一張紙吧?”
玄墨低頭看了一眼,然後面色不變的將紙團起,隨意的扔在地上。
姜吳不由得縮了縮脖子,他伺候玄墨已經七八年了,對這位喜怒不形於色的主子的脾氣了解的很,見他這個樣子,就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必定是非常非常的不好了。
玄墨扔了那張紙,就扯過另一張紙,盯著空白的宣紙看了半晌,就低下頭開始書寫。
他寫的極快,只是片刻,就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寫好之後交給姜吳,說道:“明個一早送到禮部,交給於大人,讓他派人送到白芷關,親手交給燕洵。”
姜吳一愣,心下打了個鼓,隨即點頭道:“屬下遵命。”
說罷,見主子沒什麼事的樣子,就悄悄的退了出去。
信封已經封好,他當然不敢隨意拆開。一邊走一邊想,都說皇室有意和燕北聯姻,不會是真的吧?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以後這懷宋,是姓納蘭,還是姓燕?難道,前幾日太平王行刺真的成功了?
那些大人物的心思,當然不是他這樣的人能夠隨意猜測的,姜吳想了一會,也就不想了,被廚房的香味吸引,就跑去偷懶了。
玄墨坐在書房裡,靠在九龍圖紋的楠木椅背上,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燕北和懷宋和親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西蒙大地,在這個多事之秋,這次聯姻很明顯的將兩國結成了一個同盟,很快,懷宋水軍陳兵皇甫海,虎視大夏,做出一副隨時都會和燕北共進退的姿態。
這天晚上,整個白芷關照舊沉浸在一片冰冷的死寂之中,自從燕北軍接管了這座關口之後,這裡就再無曾經的繁華了。
兩更時分,一群穿著黑色的偽裝軍裝,臉上畫著油彩的軍隊緩緩的出現在了關口下。
楚喬站在隊伍中央,再一次重複了一遍這次行動的規矩。
第一,無差別狙殺,對於任何可能造成威脅或是可能發出警報的人,都要給予最乾淨利落的狙殺。第二,第一隊在城內製造混亂,第二隊在東北方向驅趕馬群,引起城內守軍的恐慌,製造大規模夏軍來襲的假象。第三,其他人馬等在城外,隨時準備接應同伴,趁亂過關。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三更更鼓敲響的那一刻,賀旗帶著第一隊隊員,向是一群幽靈一般,向著白芷關關口迅速而去。
同時,第二隊也啟程,往東北方早已準備好的馬隊走去。
黑暗之中,賀旗帶著秀麗軍的精銳戰士匍匐前進,很快就消失在了視線之中。楚喬帶著幾名親衛等在密林裡,她靜靜的坐著,反覆在腦海裡一遍遍的推敲全盤的計劃,尋找破綻和漏洞。
一遍,兩遍,三遍。
好了,沒問題了。她深吸一口氣,靜靜等待著迴音。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東北方突然響起一陣震天的馬蹄聲,馬蹄如雷,間中夾雜著戰士的怒喝,被馬尾上綁著的樹枝所揚起的煙塵遮住了天上的月亮,乍一看去,好似有幾十萬的人馬呼嘯而來。白芷關的城頭頓時一偏譁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東北方。
很快,白芷關東北方城門開啟,兩隊斥候軍悄悄的衝了出來,可是還沒等他們靠近,守在城門外的秀麗軍就已經將他們迅速的結果掉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城內火光乍起,楚喬頓時站起身來,沉聲說道:“時間到了,走!”
赤水江畔,早已準備好的浮舟被推上水面,楚喬帶著一眾部下上了筏子,沿著水路往卞唐方向全速而去。
燕北軍全是由騎兵和重甲軍組成,沒有半個水軍。倉促間接管白芷關,也定然無法完全防守如此浩瀚的水域,再加上內外皆有敵人來襲,此時此刻,這條赤水水路,就是通往卞唐的最佳通道。
然而剛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忽聽前方水聲潺潺,楚喬一把挽起強弓,瞬間拉滿,只聽嗖的一聲,一聲慘叫頓時在黑暗中響起,緊隨其後,數百隻火把頓時亮起,大約五百多隻戰船於漆黑的夜色中現出真身來。
一連串的急響,幾十杆長槍從四面八方刺了過來,一名燕北軍官站在船頭,持刀高呼:“叛賊受死吧!”
幾十排利箭上弦,森然的箭頭對準楚喬等人,軍官猛的揮下戰刀,士兵們就扣下弩機的扳機,一排排弓箭頓時激射而來。
“跳!”
賀蕭突然厲吼一聲,下一秒,秀麗軍集體躍入浩瀚的赤水之中,弩箭噼啪,密密麻麻的紮在那些小舟浮船之上,可是卻沒有留下一絲血腥。
“統領,他們跳河了!”
有人在大叫,可是很快,就有士兵狂呼道:“將軍!船漏水啦!”
緊隨其後,無數的聲音此起彼伏,很多船艙底被砸碎,江水呼嘯著湧了進來,眨眼之間,就有三艘小型船隻沉沒,那些不會水的燕北戰士抱著浮木在江中掙扎,淒厲的慘叫聲迴盪在江面上,火把噼啪作響,四下裡一片混亂。
“他們在下面!”
那名將軍大怒,大聲喝道:“用石機,用長矛,砸死他們!插死他們!”
“將軍,不行啊,河裡還有我們的人。”
“滾!”
那名親兵被怒斥,還想要大喊,卻被同僚拉到一旁,那人憤憤不平的道:“可是陛下說過了要抓活的!”
其他人忙說道:“活的?死的都不一定能抓到,還活的?”
火把映天,巨石排空。
將軍怒喝一聲,部下迅速裝好石機,一排排長矛手也跑上前來。下一秒,只聽隆隆聲響徹耳際,一顆顆巨石砸入水中,長矛如同箭雨,犀利的插入赤水,江面頓時泛起一浪一浪的紅霧,血腥翻滾,有若紅雲。
攻擊一輪接著一輪,漸漸的,江面平靜下來,楚喬等人的木筏全部被砸碎,近千艘木筏的碎片形成了一座水上浮橋,湧到燕北戰船的船下,層層堆積在一起。
喊殺聲漸止,倉促結成水軍的燕北戰士們疑惑的望著平靜的江面,皺眉道:“都死了嗎?為何還不飄上來?”
“快看!”
不知道是誰突然喊了一聲,眾人順著那聲音看去,只見在自己的後方,極遠處江面上,無數的人頭密密麻麻的浮起。只見那些人一邊浮在水上面,一邊脫下了自己的上衣,幾個人圍攏在一起,片刻之後,竟然人人浮起,順著水流,迅速而去。
將軍驚愕的瞪大了眼睛,怒聲問道:“那是什麼?”
有見多識廣的老兵疑惑道:“似乎是羊皮筏子。”
“快追!”
“將軍,那些碎木頭擋著路,暫時船走不了了。”
將軍呆愣在原地,他沒想到自己佔據著這樣打的優勢,船堅箭利,佔著防守的地利,最後還是讓這些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揚長而去。燕北軍方面近六萬水軍站在巨大的戰船上,看著那些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之中,久久回不過神來。
與賀旗等人會合之後,楚喬統計了一下人數,發現足足有三千多人死於剛剛的那場戰鬥之中,其中有兩千人,都是死在了燕北的石機和長矛之下的。
不過以這樣代價,全員通過白芷關,已經是不可想象的勝利了。可是這還不算結束,雖然離開了白芷關,但是他們也成功引起了燕北軍方面的注意,而白芷關後的大片領土,目前還是在燕北軍的控制之下的。
楚喬當機立斷,帶領軍隊進入山林,兩天之後,遭遇了敵人的第一次阻擊,三天之內兩方交戰二十餘次,大多以秀麗軍勝利結束,畢竟,比起擅長騎兵作戰方式的燕北軍來說,秀麗軍更擅長的是野戰和近身狙擊,在楚喬的軍事理論領導下,他們這支隊伍一邊打一邊跑,迅速的逼近卞唐正統皇室管轄的區域。
然而,就在他們馬上就要出了山林,進入邯水境界的時候,燕北卻突然放火燒山,大火一連燒了四天,蔓延整個秋唐山區,多處山區百姓的莊子被波及,死傷無數。
楚喬無奈下,不得不帶著軍隊提前出山,因為山林著火,他們迷失了路徑,出來的時候偏離了路道三百多里。儘管有狼軍這些熟悉地形的老兵,但是在第二天一早,他們還是再一次和燕北軍狹路相逢。
立康垣一戰,雙方傷亡都很慘重,楚喬帶著三千精兵衝擊敵軍大營,敵軍的主帥在戰鬥中不幸被一隻流箭擊中,生死未卜。但是燕北軍不愧是大陸一等鐵軍,在主帥受傷的情況下仍舊不亂陣腳,且戰且退,抵抗的非常頑強。
大部隊機動性差,所幸他們在幾次戰鬥中搶奪來了大量的戰馬,立康垣一戰之後,楚喬將軍隊分編成十個小分隊,每隊四千人,每隊相距不到兩裡地,以扇形方式,向邯水關而去。
然而,剛剛走到南離郡,楚喬卻突然病了下來,實際上早在五天前她就察覺到身體的不適,腹痛如刀絞不說,還渾身發燙,頭暈乾嘔,手腳無力。只是因為戰事緊急,她以頑強的毅力勉強堅持下來。可是如今,暫時擺脫了燕北軍隊的追捕,她的精神就越發不濟。賀蕭不顧她的反對,將部下安置在城外,帶著她進入南離城。
儘管卞唐發起內戰,燕北也取道此地,但是國內的破壞程度遠不如大夏來的慘烈。一些大型城市還保持著原有的繁榮,除了因為戰事的影響,一些物價被抬得很高,其餘的幾乎沒有什麼影響。
賀蕭派人出去找大夫,原本昏昏欲睡的楚喬此刻卻睡不著了,她躺在乾淨的床上,靜靜的望著帷幔發呆,思緒如同天邊的浮雲,久久的飄蕩。
燕北軍人在追殺他們的時候,口口聲聲叫著叛賊,那麼就是說,他們是知道她的身份的。的確,以燕洵的智慧,應該猜得到這個時候,能冒死闖關的,只有她這個李策親封的秀麗王了。
那也就是說,燕洵對她,是下了殺心的。
也對,如今燕洵和靖安王妃結成同盟,她卻要帶兵去幫助李修儀,作為白芷關的首領,他自然要幫盟友將她堵截在關口,沙場無父子,更何況是他們?
這些,她是明白的。
燕洵,他越發有霸主的威勢了,殺伐決斷凌厲果敢,膽大心細手段驚人,如今的他,已經不是十幾年前那個龜縮在聖金宮裡的孩子,不必再看任何人的臉色了。
大夫很快就來了,賀蕭站在大夫身後,緊張的看著大夫為她診脈。
白了鬍子的老大夫沉吟半晌,突然笑著說道:“恭喜這位相公,您的夫人有喜了。”
賀蕭頓時一愣,隨即滿臉通紅,連忙對那大夫說道:“休要胡說,這是我家夫人,我只是個護衛。”
那大夫一聽連忙道歉,笑著說看他如此緊張,將他誤當成了孩子的父親,還望見諒。
賀蕭和大夫在一旁你來我往的說話,楚喬卻整個人愣住了,好似被人一刀劈中了骨髓,她微張著嘴,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說什麼?有喜了?她懷孕了?
她不可思議的看著那名老大夫,不敢置信的問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這位夫人,你實在是太粗心了,你有了身孕已經快三個月了,怎麼自己一點都不知道?而且你的體質非常差,脈象很亂,若是不能安心靜養,你這一胎可危險的緊啊。”
三個月?
楚喬低下頭,看著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怎麼可能?她竟然懷孕了?在她等待出嫁的時候,在她轉戰南北的時候,在她浸泡河水,頂著槍林彈雨騎馬作戰的時候,她的肚子裡竟然還有一個孩子?
“我為你開一貼補血養氣的安胎藥,你要好好的服下,然後安心靜養,切不可長途跋涉的辛苦勞累了。”
老大夫安慰了她幾句,就和賀蕭出去了。楚喬坐在床上,仍舊是呆呆的,這些日子噩耗頻頻傳來,戰事跌宕而起,一切都如同巨浪,一波一波的向她襲來。可是沒想到,在這樣的環境下,她竟然懷孕了。
她伸出顫抖的手,輕輕的捂著小腹,依稀間,似乎能聽到孩子那微弱的心跳。
一行眼淚突然自眼角滑下,她輕咬住下唇,喉間含著一絲哽噎,就那麼無聲的落下淚來。
諸葛玥,我懷了你的孩子了。
我有孩子了。
夜色漸漸降臨,賀蕭為房間裡點燃一隻燭火,他叫來了一些補氣血的飯菜和湯水,走到楚喬的床邊,靜靜問道:“大人,我們還去唐京嗎?莫不如,直接轉路回青海吧?”
楚喬抬起頭來看著他,目光發直,沒有說話。
“大人,你的身體,不適合繼續領兵了,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四少爺,為你肚子裡的孩子著想。”
楚喬聞言一震,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繼續沉默著。過了好久,她才抬起頭來,輕聲說道:“賀蕭,我已經騙了他一次了。”
賀蕭一愣,不知道她在說誰,就問道:“大人你說什麼?”
“我已經騙過他一次了。”楚喬的目光寧靜飄渺,靜靜的望著那隻燭火:“我跟他說,會留在他身邊保護他,不讓別人再欺負他,可是我沒能做到。他已經沒有父母了,我為我的孩子著想,誰來為他著想呢?”
賀蕭恍然,知道她說的是唐皇李修儀,他皺眉說道:“大人,事到如今,局勢已不是你一人之力能夠扭轉,就算你當初留在卞唐,也未必就能杜絕今日之事啊。你身體不好,切忌思慮過多,不要把什麼事都攬在自己身上了。”
楚喬抬起頭來,深吸一口氣。
“賀蕭,這世上有些責任,是逃不掉的。”
她嘴角扯開,靜靜說道:“我受過李策大恩,受過卞唐大恩,現在到了償還的時候了,我想,若是我放那個孩子於險境而不理,將來我的孩子也會瞧不起我的。”
她坐起身來,下地穿鞋,走到桌子旁邊開始吃飯,吃好了飯之後又老實的喝了藥。
燈火下,她看起來瘦弱不堪,哪裡看得出是一個懷胎三月的母親?
“你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賀蕭看著她,一時間不知道她說的是誰,是她自己,還是她肚裡的孩子,或是如今的唐皇。
夜裡的風有些涼,吹動窗外的柳枝。
卞唐山水依舊,戰爭的腳步卻臨近了。
與此同時,白芷關大帳裡,燕洵穿著一身玄色長袍歪坐在榻上,下面是十多名當地富商剛剛送來的年輕美人,個個身著輕紗,衣衫半裸,看起來嬌嫩誘人。
不時的,有膽大的少女抬起頭來,偷偷的看一眼上面那個權傾天下的男子。只可惜,他的目光,卻始終未向這邊投注片刻。
“陛下,我們已經佈置好兵力,務必在邯水關將秀麗軍一網打盡。”
“來人!”
燕洵突然抬起頭,對外一招手,就有親兵走了進來。
“把他拖下去,打二十軍棍!”
部下的親衛頓時架起那名參謀官,就要往外去,那人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話,連忙請罪,可是卻不敢求饒,不一會,慘叫聲就響了起來,那些跪在地上的少女被嚇得臉孔發白,誰也不敢再抬頭。
“一網打盡……”
燕洵淡淡的重複了這四個字,聽不出什麼喜怒,燭火照在他的臉上,好似籠了一層淡淡的金紙。
他慵懶的躺在榻上,就那麼側臥而眠,任下面跪著這麼多嬌媚的佳麗,片刻之後,就沉入夢鄉。
這個夜裡,他們之間相距數千裡,可是他們卻在同一時間說了同樣的一句話。
“但願,不要遇見他(她)。”
依稀間,又是很多很多年前,破舊的屋簷下,女孩穿著一身淺粉色的夾襖,紅著臉蛋搓著手,坐在燈火下縫衣裳,一邊縫一邊回頭對少年說:“沙場無父子,一切都是為了國家的利益,就是親兄弟上了戰場,也不能退縮。我現在不是在給你講隋唐演義,我是在講唐史,那是戲說,這才是正史,聽仔細了你。”
“什麼正史?我怎麼沒聽說過?”
“反正你好好聽著就對了,認真學著。”
“換了你是李世民,你也殺你大哥嗎?”
“當然殺,難道留著他來殺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他們後來都沒什麼感情了。對了,那你呢,你難道不殺?”
少年默想片刻,突然說道:“換了是我,在打劉武周的時候,就會殺了他。”
女孩一愣,豎起大拇指:“你牛的很。”
殯葬的夜籠罩天地,連帶著記憶的水波,都被一同積壓,發不出半絲聲音。
第二日,白芷關內有人秘密出關,一路策馬奔赴邯水,那裡現在屯兵十萬,全是燕北的精銳部隊,一來援助靖安王妃,二來也是把守著對方的命脈,守護著自己的後路。
同一日,楚喬在南離郡等來了秀麗軍和狼軍的其他戰士,四萬人在荒外聚集,黑壓壓的戰刀舉起,如同一片張揚的林子。
“邯水是唐京往西北方向的必經之路,不破邯水,就無法解唐京被困之危。”
楚喬雪白的手指點在地圖上,於汗水關口處畫了一個圈,沉聲說道:“決定生死的一戰,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