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舒燁仰起頭來,火紅的太陽映入眼簾,初升的紅如同鮮豔的血,荒草蕭瑟,肅殺搖動。隆隆的戰鼓在耳側轟鳴,成千上萬的士兵向他湧來,鐵灰色的暗影如同鋪天蓋地的潮水,一點點的將整個戰場覆蓋。
他渾身浴血,清秀的臉孔已經滿是血汙,髮絲糾結,沾滿了腥臭的血漿,戰刀已經崩口,胯下的戰馬雙腿打顫,已然不堪重負。
強敵入侵,西南國土淪陷,大夏的死敵撬開了國門,帶著虎狼之軍肆虐於帝國江山之上,然而,除了西南的少數守軍,整個大夏國境,所有氏族門閥,只有他一個人帶兵南下,抗擊敵軍。
一路上,他見到了太多世家大族率領著家族軍隊向北逃亡,一眼望不到邊的人流如同一條長龍,源源不斷的向北湧來。他們驅趕著馬車,穿著華服,帶著大量的金銀珠寶和親兵衛隊,甚至還有一些地方行省的官員帶著當地的衛隊倉皇的逃向真煌,他們揮舞著馬鞭和長矛,將那些擋道的平民抽趕到一邊,滿臉的驚慌,絲毫看不出平日裡的高貴。
魏舒燁也曾試圖將這些軍隊組織起來,他甚至還下令命令部下封鎖道路,和那些逃跑的官員貴族拔刀相向。然而,那些人紛紛給了他充分的理由,保衛帝都、戰略後退、趕往京師阻止內戰、保存帝國精銳實力以圖和敵軍一戰等等等等,總之他們是寧願和自己動手,也不願意回過頭去和燕北軍拼殺。
有人罵罵咧咧的大喊,說西南正規守軍已經不剩一個,都被皇子們調回去打內戰了,皇室成員都不要這個國家了,憑什麼還要他們去打仗?
面對這些嘈雜的聲音,魏舒燁啞口無言。
短短兩日,松江棧道上就聚集了二十萬多的亂民。這其中,有貴族,有門閥,有軍人,有百姓,西南已經淪陷,他們萬里迢迢的逃到這裡,風塵僕僕,像是一群餓極了的狼,虎視眈眈的看著攔路的軍人。
路障被拆毀,區區兩萬軍隊根本無法阻止這樣的狂潮。一名副將站在隊伍前,嗓音沙啞的大喊著,動員人們回過頭去繼續戰鬥,可是根本無人理會他。魏舒燁騎在馬上,看著那些神情木然的人一個個的經過他的身邊,像是一群失去了生命的稻草。
所有人都離去後,只有十多個不到的孩子仍舊站在原地,他們有的十四五歲,有的十一二歲,都是男孩子。他們怯生生的走到嗓音沙啞的副將面前,舉起手說願意從軍。副將大為震動,以為自己的說辭終於有了效果,連忙問少年們從軍的原因,可是意識到要在危機的關頭為國獻身?可是那孩子卻說自己的乾糧被一起逃跑的軍人搶走了,他們再往前走也是死,還不如當兵。
二萬軍人在這十多個身材瘦小的少年面前集體沉默了,魏舒燁吩咐軍需官分給了他們乾糧和清水,然後看著他們興高采烈的離去,夕陽照在這些帝國的種子上,像是一根根被拔出土壤的蒿子。
進入西南境內之後,情況更加混亂。經過一個小鎮的時候,整個城鎮都沒有半絲人煙,隊伍像是走在死城之中,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那麼沉重的,一下又一下。然而走到小鎮的小廣場上的時候,他們卻集體呆愣在當場,這簡直就是一個修羅場,有著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刑罰,一棵高聳的榆樹上,掛著幾十具裸體的男屍,地上還有兩人多高的屍骸堆,已經被燒成了焦炭,還有大量裸體的婦女,一看就知道是死在怎樣殘忍的手段之下。
整個隊伍一片死寂,他們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兵,刀頭舔血,一生殺人無數。
可是此時此刻,還是有人在無聲的飲泣,落下男兒的淚來。
生為軍人,不能捍衛自己的國家,不能保護自己的百姓,他們還何來生存的價值。
家園被摧毀,房屋被夷平,良田變成焦土,繁華變為廢墟,昔日富饒繁榮的城鎮變成了沒有人煙的死城,曾經鮮活的生命變成了沒有感知的腐肉,腥臭撲鼻,鷹鴆圍繞,這是一場可怕的災難,也是一個無法醒來的夢境。
魏舒燁不能想象,為何燕北軍會殘暴若此?巨大的悲憤在胸腔裡橫衝直撞,他握緊刀鋒,年輕的脊樑像是一根挺拔的戰槍。
然而緊隨其後連續遭遇的戰役,那誇張的打法和毫無章法的布兵,卻讓他有了幾分瞭然。
原來,第一批進入大夏國境的,並不是燕北軍。燕洵打開了白芷關,消滅了沿途的幾處軍營,就退出了大夏,佔據了關口,並沒有放一兵一卒進入大夏境內,而是廣發檄文,邀請活躍在燕北高原、南荒之地、賀蘭山脈、西北大漠上的強盜和馬賊,共享大夏。
一批又一批的馬賊湧入了大夏的國土,他們彪悍殘暴,來去如風。他們對土地完全沒有任何留戀,他們熱衷的只是殺戮和劫掠,所過之處一片狼藉,燒殺搶掠,姦淫婦女,軍人們無法辦到的事情他們可以眼也不眨的辦到。殘忍的血腥刺激了那些本來想要反抗的士兵和貴族,關於敵軍兇狠可怕的謠言傳遍了整個西南,戰爭的恐慌在幾日之間遍及整個隴西之地。於是,士兵放棄了抵抗,貴族放棄了堅守,百姓們也開始逃亡。於是,不過是短短的幾日之間,整個西南就落入敵手,燕北軍的後續部隊甚至沒有遇到一場正規的抗擊!
那是個瘋子!
在漆黑的夜裡,魏舒燁聞著刺鼻的腥臭,暗暗的說。
他打開了大夏的國門,為那些魔鬼開闢了道路,將萬物蒼生變作狩獵場。
他不是來佔領,只是來毀滅,讓這巍巍大夏的萬千生靈,做他燕北一脈的祭品。
悲憤的兩萬夏軍在月亮城遭遇了第一次正規的燕北軍,兩萬騎兵對三萬的重甲兵,完全是一場喋血的硬仗。魏舒燁的軍隊憑著那股哀兵之氣,一鼓作氣的打敗了燕北軍,憤怒的夏軍將所有的傷員和俘虜都殘忍的殺死,魏舒燁沒有阻止,因為在他自己的心裡,也是這樣期待著。
他恨,恨侵略者,恨燕北,恨燕洵,恨那些兇殘的馬賊。
可是他更恨皇室,恨那些作威作福的貴族,恨那些享有供奉卻臨危而逃的士兵,恨為了內戰而抽調所有西南軍隊的趙颺,恨門閥,恨氏族,甚至恨他自己。
叔叔的信被他一封一封的撕碎,家族長輩怒斥他,說他瘋了,竟然在這個時候帶著家族的子弟兵進入西南,說他是家族的罪人,是魏閥的叛逆。
然而這一次,無論是怎樣嚴厲的斥責都不能讓他再回頭。
敵人在進攻,帝國在顫抖,國家在內戰,貴族在逃跑,百姓在哀嚎。
他是帝國的戰士,他不能退。
月亮城一戰之後,這隻深入的孤軍引起了燕北的注意,不出兩日,就有近七萬大軍將他們重重包圍。經過一天一夜的廝殺,他們終於力竭。
弓箭告囂,傷藥殆盡,糧草也所剩無幾,刀槍都已捲刃,戰士們已經很久沒能睡一個覺,很多時候,他們甚至能在拼殺中打盹,偶爾被疼痛驚醒,才赫然發覺身在何處。
清晨的陽光再一次普照,魏舒燁仰頭看著半空中的太陽,微微眯著眼睛,他跟自己說,這可能是他生命中所見的最後一個日出了。
副將衝上前來,臉頰上橫著一條又長又深的刀疤,看起來森然恐怖。他的嗓子已經沙啞的不成樣子,可是還是對他大聲喊道:“將軍!頂不住了,敵人又派了三個加強團,趕快撤吧!”
魏舒燁沒有說話,他只是看著這個比自己還要年長些的漢子。他是一路跟隨自己南征北討的戰友,打過的仗比自己多,兵法比自己嫻熟,戰場上也比自己兇猛,也比自己更得人心。可是就因為他是平民出身,無論立過多少戰功,也是無法得到晉升,若不是在自己的麾下,可能至今還只是一個小伍長。
可是就因為自己對他有那麼一點提攜之情,他就對自己忠心耿耿,每次作戰都衝在前面,為自己擋箭擋刀,可是他哪裡知道,自己很多時候,也是看不起他們這些平民子弟的。理所應當的享受著他們的功勞,理所應當的站在他們的身後等待戰爭的結果,他和那些臨陣脫逃的富家貴族又有什麼分別?他們為了自己的性命而逃跑,而自己,卻要為了自己的名聲,而毀掉別人的人生。
一時間,萬千思緒湧上心頭。
魏舒燁知道,今天是最後一戰,不會有援兵,不會有轉機,趙颺還在和諸葛玥打仗,不可能來救他。而他也知道,就算他沒有在打仗,也不會在這種情況下趕來,他們註定是要被遺棄的一隻隊伍,長眠在亂世的戰火之中。
魏舒燁一把拔出戰刀,臉上現出一絲堅韌之色,策馬上前,走到滿身傷痕的士兵們面前。
“戰士們,今天將會是我們的最後一戰。”
低沉的聲音迴盪在戰場之上,數千張滿是血汙的臉孔揚起來,望向他們的主帥。
“士兵們,敵人入侵,國土淪陷,所有人都在後退,唯有你們奮勇向前。短短十日,你們經歷阻擊戰十三次,野戰十一次,會戰兩次,長途奔襲過祖國的半張版圖,你們無愧於軍人的稱號,無愧於身上的軍裝,後世千萬代的大夏子民,將會為你們今日的所為感到驕傲!”
“今天,也許我們會長眠於此,也許我們失敗,但是我們要用手裡的刀子告訴那些侵略者,告訴他們,大夏不會屈服,我們的熱血不會凝固,所有踐踏我們尊嚴的人,都將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
向來溫和的將軍突然厲聲高呼,手指著那黑壓壓衝上來的敵軍,怒聲吼道:“帝國萬歲!”
“大夏萬歲!”
幾千把破刀刀鋒指向天空,軍人們熱血沸騰。魏舒燁策馬奔出陣營,狂呼著殺向敵軍,身後跟隨著幾千名嘶吼著的戰士,像是一群瘋狂的野牛。
凌烈的風從耳邊吹過,魏舒燁的雙眼被吹得生疼,戰馬飛馳,他看不見周遭的一切,只是本能的一次次揮出越來越沉重的戰刀。
生命在這一刻變得鮮明瞭起來,他想起了很多事,在門閥中小心翼翼的生長,在叔叔的教導下一次次的為家族而奔走而戰鬥,在金玉滿堂的富貴之中,漸漸擁有了一雙渾濁的眼睛。
“我不願做這種懦弱的人,遵循著帝國鐵一樣的秩序漸漸成長,漸漸衰老,漸漸死去。總有一天,我會衝破牢籠,拋卻門閥所帶給我的一切,用我唯一的生命完成一次壯舉,哪怕對別人來說是這樣的無足輕重,我也可以在臨死前告訴我自己,我終於勇敢了一次。”
他嘴角冷笑,揮刀劈砍,帶著他的軍隊,肆意的拼殺,在一片鐵灰色的海洋之中,掀起血紅的浪花。
不遠處的珩河大堤下,騰起了一片呼嘯的煙塵,一身墨色鎧甲的將領冷冷的注視著場中的戰局,突然下令道:“全軍準備。”
“殿下!”
幕僚皺眉道:“那是魏舒燁的軍隊,是魏閥的私家軍,他們是效忠十四殿下的人馬。”
將軍眉梢一揚,回過頭來,眼神深邃,語調低沉,一字一頓緩緩說道:“我不管什麼門閥,我只知道,那些人是我們的同胞戰友,他們在保衛我的國家。”
幕僚一愣,隨即答道:“屬下明白。”
將軍一把拔出戰刀,高高舉起:“全軍聽令!跟我衝!”
“殺敵!”
巨大的衝鋒聲頓時響起,像是震天的悶雷,滾滾而來!
“北面有大量騎兵!”
“速度極快!正在向我們衝來!”
“敵友難辨!對方人數眾多,看起來有十幾萬人馬!”
不知道是誰最先開始喊的,可是很快,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東北方的異樣。
來人一色藏青色披風,戰馬呼嘯馳騁,茫茫的黃土塵埃之中,甚至看不清對方的人數。無數的馬蹄像是洶湧的海水,一波一波的浩瀚翻卷,天地間一片玄黃之色,灰塵高高的揚起,蔓延過高聳的堤壩,看起來好似一座巍峨的山川。
“看那旗幟!是東胡軍!”
一聲驚喜的歡呼突然響起,剎那間,所有人都震驚了,他們詫異的望去,激動的臉旁發紅。
“是東胡軍!是東胡軍!”
“是七殿下的軍隊!是我們的人!”
“萬歲!七殿下萬歲!大夏萬歲!”
魏舒燁呆在馬背上,他萬萬沒有想到,此時此刻,本該在攻打真煌城的趙徹會突然出現在此地。
在他背棄了朋友情誼,遵從家族安排,支持趙颺登位之後,在這種危難的關頭,家族拋棄他,趙颺放棄他,帝國摒棄他,而卻是那個被他背棄了的人,萬里迢迢,救他於絕地。
他咬緊牙關,狂吼一聲,一刀砍碎了一名敵人的頭骨。
“殺敵!”
衝鋒聲再次響起,伴隨著沸騰的熱血,一起澆灌在男兒的戰意之上。
一片狼藉的戰場上,黃昏日落,喊殺驟停,蒼茫的風吹過,帶起一片血腥的惡臭。
趙徹一身戎裝,遠遠的站在河堤之上,遙望著這片狼藉的戰場。
魏舒燁站在他身後的不遠處,隔得老遠望著他的身影,依稀間,似乎又回到了多年以前,戰敗的皇子狼狽回國,跪在紫薇廣場上請罪。他也是這樣遠遠的站著,看著他堅挺的背脊和永遠緊握的拳頭。
這麼多年過去了,經歷過生死,經歷過起伏,經歷過波折險阻,經歷過忠誠背叛,所有人的眼睛和心都已經滄桑老去。趙颺變得野心勃勃,趙嵩變得心灰意冷,趙齊已經死在了燕北大地上,燕洵變的殺伐冷斷,諸葛玥也從偏執中睜開了雙眼,可是卻唯有他,至始至終,仍舊是那副堅韌果敢的模樣,不曾改變,不曾脆弱,甚至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優柔。
這個人,是天生的軍人,是天生的守護者。
他緩緩走過去,站在他的身後,開口說道:“多謝你相救。”
趙徹沒有轉過頭來,似乎早就知道他就站在身後一樣,沉著的聲音傳過來:“我只是不想辜負我的姓氏。”
是的,他是培羅大帝的子孫,身上流淌著高貴的黃金之血,他只是在守衛著他的國土和子民,無關立場,更無施恩。
“你看,多美。”
趙徹突然伸出手來,用刀鞘指著下面的浩浩平原。夕陽西下,千萬道紅光灑在荒蕪的野草上,隨著風起風落,像是金子裡淌著血,看起來瑰麗和華美。
“世人都不曾見過真正廣博的世界,因為它還沒有被創造出來,總有一天,從燕北的尚慎高原到懷宋的東崖滄海,從西漠的阿都荒原到南疆的九崴群山,都將臣服在帝國的腳下,而這一切,都將以我的戰刀來拉開序幕。”
他轉過身來,目光熠熠的看著魏舒燁,自信一笑,然後豎起一隻拳頭,堅定的說道:“大夏不會亡。”
魏舒燁看著他,靜默了許久,終於,他也露出了一絲笑容,笑容漸漸擴大,融進充滿生機的眼睛。
“大夏不會亡!”
他揮起拳頭,重重的撞在趙徹的拳頭上。
西北天空,一輪豔麗的落日,緩緩落下。
疾行了一日的軍隊得到了暫時的休整,全軍上下開始生火做飯,然後抓緊時間睡覺,因為他們只有兩個時辰的時間,時間一到,他們將會繼續趕往西南。
諸葛玥巡視全軍之後,剛剛回到營帳,就見楚喬已經打點好行裝,一副正在等待他到來的模樣。
諸葛玥站在門口,沉默的看著她,久久也沒有說話。
春天的風有些大,將帳篷的簾子吹的搖動起來,殷紅的光線照進來,灑在他們的身上,像是被罩上一層血霧般的薄膜。
“你決定了?”
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聽不出喜怒,只是很平靜的問。
楚喬點了點頭,很認真的說:“恩,我決定了。”
諸葛玥轉身就要走,說道:“我去給你準備戰馬。”
“諸葛玥!”
楚喬頓時跑上前來一把拉住他的手,有些為難的叫道。
帳篷裡的氣氛十分低沉,楚喬低著頭,眉心緊鎖,手心冰涼,像是一塊堅冰。
終於,前面的男人轉過頭來,嚴肅的看著她。過了好久,他才無奈的長嘆一口氣,卸下她腰間的寶劍,將自己的戰刀給她掛上,然後蹲下身子,在她的綁腿旁綁上一把鋒利的匕首,又走進內帳,拿出一件堅韌的內質軟甲,脫下她的披風,為她穿上。他一直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忙碌著,為她打磨戰刀,為她檢查行囊,為她帶齊傷藥……
楚喬的眼眶酸澀,抿緊嘴唇,低著頭任他忙碌。
“好了。”
男人做好了一切,站在她的面前,說道:“準備吃飯,再有一個時辰就要分道揚鑣了,我只能送你到這了。”
楚喬點了點頭,心裡有些難過,有些無奈,有些愧疚,甚至,還有些害怕。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怕過了,果然,人是不能擁有太多的,一旦覺得自己很幸福了,就會患得患失的害怕。
“星兒,答應我,一定要完好無損的回來見我。”
楚喬連忙點頭,抬起頭來看他,問道:“你不生我的氣了嗎?”
諸葛玥苦笑:“我生氣,你就不去了嗎?”
楚喬頓時垂下頭,為這件事,他們已經爭執了幾次了,如今離別在即,她不想再繼續這個危險的話題。
“既然無論如何都不能阻止你,那不如好好的送你走。”
諸葛玥突然張開雙臂擁住她,下巴抵住她的額頭,輕聲說道:“星兒,趙徹帶兵入西南,形勢危急,我必須前往接應。如今西南一路都被燕北軍佔領,卞唐和大夏之間的道路被阻斷,以後有什麼事,我無法及時幫你。卞唐國內情況如何,你我都不得而知,你千萬要量力而為,一旦發現事不可行,就要馬上回頭,切不可冒險為之。”
楚喬伏在他的懷裡,連連點頭,卻不出聲。
諸葛玥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如果卞唐國內危急,局勢無法扭轉,你就帶著人馬前往青海。我已命月七返回翠微關,他會安排人隨時準備接應你。”
楚喬的眼眶微微泛出一絲溼意,她抽了抽鼻子,只是點頭。
“好了,既然已經決定要去,就別再做這樣的姿態。領兵作戰,最重要的就是氣勢,你這樣離去,我怎能放心?”
楚喬抬起頭來,對著他一笑,聲音微微有些哽咽,說道:“你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
諸葛玥捧住她的臉,在她的唇上溫柔一吻,隨後笑道:“這才是我諸葛玥的女人應有的氣勢。”
楚喬被他逗得一笑,仰頭說道:“你也要小心,此次情況危急,不光是燕北大軍,就連趙颺和各路諸侯,你也要小心防備。大夏山河破碎,外敵又入侵國門,天下動盪,千萬要謹慎行事。”
“我明白。”諸葛玥點頭:“我行軍打仗這麼多年,還很少吃大虧,你要相信你的夫君才是。”
楚喬一身戎裝,看起來清麗可愛,聞言臉蛋微微一紅,笑罵道:“你是誰的夫君?我和你拜過天地嗎?”
諸葛玥不屑的一哼:“你早就進了我的家門,偏就一張小嘴不肯承認。”
說罷,眼波突然柔和了起來,說道:“星兒,我還欠你一個盛大的婚禮。”
楚喬眼眸微波盪漾,輕聲道:“我不要什麼婚禮,只要有你在,我就足夠了。”
帳外突然傳來響亮的軍號聲,穿透茫茫原野,迴盪在天地之間。四周一下子就空曠了起來,楚喬閉上眼睛,踮起腳尖,吻在諸葛玥的唇上,丁香暗渡,纏綿若水。
“諸葛玥,我們都不可以有事。”
“恩。”諸葛玥使勁的抱住她的腰。
“我還等著你風風光光的將我娶進家門。”
荒蕪的棧道一路綿延,楚喬帶著賀蕭等人騎坐在馬背上,望著青海大旗下那個高俊的身影,久久凝望。
“諸葛玥!我走了!”
風吹起,揚起一地的塵土,楚喬的披風被高高的揚起,露出裡面純白色的堅韌內甲。
諸葛玥目光如電,表情沉靜,高聲說道:“馬到成功!”
楚喬揚起手中的馬鞭,也是高聲回道:“馬到成功!”
隆隆的戰鼓和軍號聲頓時響起,楚喬揮鞭抽在馬股上,調轉馬頭,大聲喝道:“駕!”
馬蹄飛揚,女子頭戴銀奎,鮮紅的紅纓的如同一個跳動的火焰,在蒼茫的天地間顯得是那麼的醒目。
分別在即,兩陣之前,沒有安慰的叮囑,沒有婦人之態的扭捏。馬到成功,寥寥四字,僅此而已。
他們都知道對方想要什麼,亂世之中,生命如浮萍,唯有信念,永不熄滅。
“少爺,”
月六皺著眉,不死心的繼續問:“就這麼讓姑娘走了,卞唐多危險啊,公子怎麼也不阻止啊?”
諸葛玥轉過頭來,挑眉輕笑:“如果她不去,那她還是她嗎?”
馬蹄聲漸遠,絕塵而去,諸葛玥遙望遠方,心裡是一句未出口的話語。
我所愛的,不也正是這樣的她嗎?怎能在得到之後,就將這樣的她禁錮,然後毀去?
他朗笑一聲,轉身對著整裝待發的部下說道:“出發!”
八八二年四月上旬,燕北對大夏展開了全面進攻,他們與卞唐靖安王妃仇氏聯手,從靖安王妃開放的唐戶關進入卞唐,以雷霆風火般的速度打垮了眉山以西的卞唐守軍,為靖安王的軍隊開闢了前進的道路。然後在卞唐內戰全線爆發之前,迅速的抽離兵力,迂迴包抄大夏白芷關。
因為大夏內戰的爆發,十四皇子趙颺為了對抗諸葛玥和趙徹率領的青海、東胡兩軍,抽調了百分之八十的西南軍。更由於白芷關多年無戰事,此地的守軍目前十無一二,偌大的關口只有幾百名老兵看守。是以,面對燕北的虎狼之師,白芷關脆弱的如同一張窗紙。
隨後,燕洵除掉一部分抵抗頑強的軍隊之後,就開放關口,放虎視在外的馬賊和強盜入關。就此,為西南百姓帶來了噩夢般的殺戮狂潮。
西蒙地域廣闊,國家派系林立,邊境間無人區眾多,各路盜賊橫行,人數可觀,彪悍殘暴。很多名頭大的盜賊,甚至可以對抗小規模的國家軍隊。
靠著這些人殘暴的手段和令人脊背發寒的名聲,西南地區的世家大族紛紛避退,百姓潛逃成災,軍隊無心應戰,十多萬的地方守軍未戰一合就落荒而逃。將西南廣袤的國土,拱手讓給了那些來自於燕北大陸的鐵血軍人。燕洵也就這樣以最小的代價,取得了最大的利益。
四月中旬,趙徹率軍進入西南,和最先進入西南腹地的魏舒燁會合。這是戰爭爆發之後,大夏的第一支大集團抗擊軍隊,其中包括騎兵五萬,步兵六萬,重甲兵八萬,加上魏舒燁的一萬輕騎兵,正好是大軍二十萬。三日後,一條由內地直插西南的後勤補給線在諸葛玥的統籌下建立起來,與此同時,諸葛玥也帶兵趕到了盛京,親自坐鎮西南盛京大營,南可支援趙徹,北可虎視趙颺,西可監視雁鳴關,中可統籌全國糧草運轉,一瞬間,成了全國的政治中樞。
四月十五,燕北軍終於於珩河下游完成了第一次會師。到場的有燕北第二軍、第六軍、第九軍、第十三軍、黑鷹軍,由程遠做主統帥,燕北軍隊迅速集結,後續部隊還在源源不斷的趕來,總人數多達二十萬。
但是,燕北並沒有和大夏正面衝突,就在趙徹凝聚全力,準備和燕北誓死一戰的時候。燕洵卻突然從後方傳來軍令,命令各軍團分散,沿著馬賊們的足跡,向大夏北部腹地前進。
瞬時間,情報如潮水般從前線湧來,燕北分兵十路,向四面八方襲擊而去,軍事參謀被斥候軍的戰報搞花了眼睛,到處都是“遭到阻擊”“損失慘重”“淪陷”“被包圍”“無法聯繫”,各種噩耗如同雪花般紛揚而下。
諸葛玥的得力大將蒙楓從青海內陸一路回到故土,眼見到處都是戰亂,到處都是戰爭,年輕的女將目瞪口呆。最後也只是詫異的問道:“燕洵瘋了嗎?他要和我們同歸於盡?”
諸葛玥看著標繪著各種色彩的地圖,久久沉思,最終,他來到軍事參謀部,將那張地圖壓在了桌子上,低聲說道:“我想,我知道他要做什麼了。”
“我想,我已經猜到他要幹什麼了?”
夏唐邊境的一片茂密的叢林裡,楚喬和賀蕭剛剛重逢了卞唐的送嫁隊,好在他們被戰亂所阻,還沒有返回卞唐,才得以在這樣混亂的局勢下,保存了實力。
要知道,這裡可是有兩萬精銳的狼軍。加上楚喬的兩萬秀麗軍,她目前的兵力已經有四萬了。
四萬,完全的精兵路線。有了這隻軍隊,只要指揮得當,楚喬有信心面對三倍與她的敵人。
小帳篷裡的燭火之下,楚喬穿著一身軟甲,一手捧著頭盔,一手指著桌子上的地圖道:“他是要去攻打雁鳴關。”
“攻打雁鳴關?”
賀蕭的弟弟賀旗皺眉問道:“大人,他們已經佔據了白芷關,為何還去費力的攻打雁鳴關?”
“你們不瞭解他。”
楚喬搖了搖頭:“燕洵怎會受制於人?他現在借道卞唐,後路全在靖安王妃的手裡,一旦靖安王妃翻臉,或是卞唐皇室反擊,燕北軍定會落到腹背受敵的困境,而且後路一旦被卡住,對軍隊的心裡壓力很大。所以,燕洵必須在既定的時間裡攻開雁鳴關,打通北方門戶,這個時候,才是燕北和大夏決戰的時機。”
楚喬的眉心緊鎖,她深吸一口氣,盤腿坐在地上,其實這些她早就該想到的,燕洵之前一直隱忍不發,還幾次故意露出疲態,使得大夏朝野麻痺大意。後來甘冒天險襲擊卞唐糧草,其實劫掠糧草是假,俘虜唐戶關守將是真,通過此人聯絡上早有反意的靖安王妃,然後趁著大夏內戰悄無聲息的潛入西南,這一場局,他設了很久了。
“燕北的實力,絕對不止表面上表現出來的這樣,隱藏在雁鳴關外的,才是燕北的真正力量。”
“大人,我們要不要將這些通知諸葛大司馬?”
楚喬搖了搖頭:“我能想到的,他會想不到嗎?”
她反手將地圖捲起,攤開卞唐地圖,沉聲說道:“燕北和大夏一戰無法避免,我們也無力阻止,我們目前的任務就是儘快趕回卞唐,得到卞唐戰局的第一手資料,看看該如何援助陛下。”
狼軍的副統領名叫管松,聞言忙點頭道:“大人,我們的斥候兵已經派出去兩日了,估計最遲明天早上也該回來了。”
楚喬正要說話,忽聽外面士兵報道:“大人,斥候兵回來了。”
門口的賀蕭聞言一把撩開簾子,只見三名滿身塵土血汙的士兵搖搖晃晃的跳下馬背,其中一人說道:“稟大人,卞唐軍情危機,叛軍衝破了邯水關,慎南禁稷營副將方懷海、滇西西軍上將田汝賈被俘,徐素大將軍被叛徒出賣,於蒼穆稜戰死,邯水軍被徹底擊潰。叛軍兵力日盛,多達二十萬,如今已經將都城團團包圍。”
霎時間,滿座俱驚,楚喬席地而坐,眉心緊鎖,拳頭在幾下緩緩握緊,又再一點點的鬆開。
“敵人主帥是誰?”
“是靖安王妃。”
“可曾查明此人身份?”
“查明瞭,此人是四年前進入靖安王府的,開始只是一個被人牙子賣進來的舞姬。可是後來被靖安王寵幸了幾次,竟然就懷上了身孕,順利生下一名兒子。靖安王老來得子,對她倍加喜愛,納她為妾,不想一年之後,她又生下了一名兒子,靖安王一開心,就立她為正妃。”
賀蕭問道:“奴隸也可以做正妃嗎?”
“這個屬下就不知道了,不過後來靖安王府不太平,連續出了幾次事,老王妃和兩名世子先後過世,從此王府之內,她就成了女主人。靖安王兵變失敗之後,滿門抄斬,她在一群忠於靖安王的黨羽的護衛下逃了出去,不想卻混進了唐戶關,在唐戶關守將的看護下活了下來。據說,這名王妃和靖安王的這位義子有姦情。”
楚喬面色陰沉,說道:“她叫什麼?”
“這個屬下也不知,只是知道她孃家姓仇。”
“姓仇?”
楚喬低聲默唸。
管松焦急京都被圍,說道:“大人,唐京被包圍,我們得回去救陛下啊!”
楚喬目光深沉,遙遙望著被燕北牢牢佔據了的白芷關口,關口那一邊,就是卞唐的國土。
她點了點頭,淡淡說道:“是的,我們是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