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秋天,就在這樣的甜蜜和歡喜中緩緩而去,秋葉雖然零落,金菊卻一團團的盛放,將一座金碧錦繡的司馬府裝點的更加富麗堂皇。日子一忽便逝,如同三月的春湖,一絲絲的從指間流瀉,卻留下春日的香甜和希望在掌心,久久也不散去。
秋祭的那一天,楚喬隨諸葛玥出了府,一起去了三十里外的香脂山遊玩,並順便去了山上的安源寺裏參拜。
楚喬雖然曾在真煌城生活了七八年,但是這皇城周圍的一些名勝古蹟,她卻幾乎從未去過。一來當初身份不允,二來也沒有這個心境。然而如今滄桑轉易,一切已不如往昔,她也就放開懷抱。那日的天氣極好,天朗朗的晴,雖説有一絲涼風,卻更顯清爽。楚喬穿着一件月白色百褶襦緞長裙,披着長絨緞面斗篷,帶着一羣聽説要出去玩便撒了歡的跟班,一羣人浩浩蕩蕩的上了路。
香脂山位於真煌的正南方,在一片平原中拔地矗起,山頂白雪皚皚,常年不化,如卧龍橫倒,寂寞絕孤。山腰楓林遍佈,如今一眼望去,嫣紅如火,風光明秀。今日是秋祭,真煌城裏的富户皆相攜出遊,遊人林茨,歡聲笑語,熱鬧非凡。
一路登上香脂山,置身於層林紅楓之中,盛景觸目,美不勝收。菁菁和平安帶着墨兒在前面引路,大呼小叫你追我趕,賀蕭多吉和一眾月衞護在左右,月七也帶了小非,趁着節慶,也讓這個賢妻良母放了個假。
諸葛玥牽了楚喬的手,一路往上去,不時的和眾人引經據典談笑風生。這位大少爺少有如此開心隨和,眾人也樂得湊趣,將他們眾星捧月的護在當中,偶爾有遊人經過,無不側目,也不知是哪家貴人出行。
諸葛玥一直很忙,他是大夏的兵部司馬,又是青海的領屬藩王,如今更隱隱成了諸葛一族的話事人,身兼數職,軍政要務集一身,更要時刻防範着趙颺和燕北的內外夾攻。這些日子,他雖然每日都按時回府,陪着楚喬吃飯聊天,和她一起休息,可是每次楚喬深夜醒來都不見他的身旁,推開窗子,就可見書房徹夜燃着的燈火。
這種時候她總是故作不知,上牀安然的睡,直到第二天一早,再笑着問他睡的好不好,看着他頂着發青的眼眶笑着回覆她説睡的好極了。
他的身體並不如他表現出的那麼好,當年受了那麼重的傷,又在水中潛游多時,已然是九死一生,能活下來只能算是老天開眼。如今天氣漸寒,他的病痛就越發明顯的凸顯出來。
秋雨一場涼似一場,每逢陰天下雨,他的面色就會很差。偶爾午夜醒來,便能聽到他低沉壓抑的呼吸,看到後頸處細密的冷汗,背脊上的寢衣盡濕,軟軟的貼在他的脊樑上。
這種時候,她總是什麼也不能説,只是在黑暗中睜大雙眼,看着閃爍着微光的明珠吊頂,雙拳握起,嘴唇青白,一點一點的數着更漏裏的細沙,靜靜的等候天明。然後在第二天拼命的往屋子裏端火盆,她甚至指揮着工匠們用了十多天的時間造了暖氣,把一間卧房搞得像是火房一樣。
昨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菁菁和平安談起秋祭的熱鬧,她不過是隨口附和了兩句,他就記下了。當時沒有説什麼,第二日卻推掉了所有的事,打着上山拜佛的旗號,帶着她出遊。
這麼多年來,他向來是個固執驕傲的人,從不信神佛,像是孩子般的叛逆自我,楚喬嘲笑他竟然轉了性的要拜佛,他卻衝着她一笑,神神秘秘的説別的佛可以不拜,有一尊佛卻是一定要拜的。
楚喬等人進了安源寺偏殿佛堂的時候,她的臉頰不由得微微一紅,菁菁等人哈哈大笑,唯有小非很是認真的叩拜磕頭,並且回過頭去瞪着一羣不敬神明的小輩。
神香繚繞,大殿肅穆,送子觀音像慈眉善目的端坐在佛堂上,正午的光線從殿外射來,穿透一層層細微的香灰,灑在空蕩的大殿上。諸葛玥的聲音就在耳邊,帶着醇厚的温暖和笑意,小聲的説:“拜佛要誠心。”
楚喬回過頭去,只見他雙眼明亮,笑吟吟的瞅着她,帶着一些認真,卻又有幾分孩子氣的頑皮。
她笑着就轉過身來,很坦然的跪下去,雙手合十,心裏默唸着千萬名婦人曾經許下的願望,然後雙手撐在蒲團上,誠心下拜。
一叩首,保佑他身體健康,遇事呈祥,逢凶化吉。
二叩首,保佑我們平安相守,再無離分。
三叩首,保佑我們得償心願,能夠有一個健康的孩子。
她一下一下的拜下去,那般虔誠,臉上是前所未有的滿足和安寧。
菩薩,你保佑了那麼多的人,如今,就請也保有我一次吧。
菁菁墨兒幾個在後面切切嬉笑,小非正在苦口婆心的勸他們要尊重神明,月七和賀蕭等人站在外面閒話家常,説起哪一營哪一軍的少尉上花樓被老婆抓到,當街痛打的糗事,一眾護衞們齊齊哈哈大笑。
深秋的天氣有些涼,天空是明晃晃的高遠,她跪在那裏,仰着頭看着上面的神明,只覺得生活平靜安好,前塵記憶中的血雨腥風早已遠離,她的心境,從未如今日這般安然恬靜。
諸葛玥扶起她,雙臂輕輕的攬住她的腰,冰涼的唇在她的眉心淡淡一吻,就那麼的輕笑起來。
菁菁眼尖,一把拉住了小非,不停的叫:“七嫂七嫂,你快看,姐姐和姐夫才是褻瀆神明!”
眾人聽了一起小聲的竊笑起來,諸葛玥卻混不在意,楚喬臉頰微紅,輕輕的推離他的懷抱,只是一雙手,卻在下面緊緊的握住他的手臂,再不鬆開。
“要留在山上吃齋菜嗎?”
諸葛玥問道,楚喬還沒回話,就見平安在一旁對着她擠眉弄眼,當下會意,説道:“還是下山吧,我們這一羣都是肉食動物,還是不要勉強自己附庸風雅了。”
墨兒傻乎乎的嘿嘿笑起來,平安則眉飛色舞的跑上前來對着諸葛玥説得月樓的某某菜品如何美味,菁菁也在一旁隨聲附和。諸葛玥一個爆栗彈在平安的頭上,笑罵一句“臭小子”,就帶着眾人出了寶相莊嚴的佛堂。
大把香油錢灑下之後,寺院為他們準備了一個清淨的院落,月七等人去準備車馬,只剩下諸葛玥和楚喬幾個坐在漫天楓葉之中,清茶品茗。
剛坐了沒一會,小非就坐立不安了起來,楚喬還以為她是要小解不好意思説,就拉着她去了偏院。誰知她臉蛋紅紅的,想了半晌才説這送子觀音廟裏有一個算命先生,算卦極準,賣的藥丸也是靈藥,自己兩次有子,都是因為吃了算命先生的靈藥云云,可是月七和少爺都不相信,這次來了,只能偷偷去買。
楚喬自然是不會相信的,心道你懷孕產子,那是月七的功勞,和一個街頭算命的有何關係?只是見她言辭切切,也不忍拒絕,就和諸葛玥打了個招呼,陪着她一起去了位於大殿外楓林道上的算命攤位。
那算命先生白髮白鬚,清瘦孤高,倒是有幾分仙風道骨。
見了楚喬立刻説她乃是大富大貴之人,只是平生多羈絆牽扯,只要誠心向佛,自有破災之法。説的小非連連點頭,一個勁的對楚喬眨眼睛,好似在説看看,這先生多麼靈驗。
楚喬卻知道這乃是所有算卦的必説之詞,誰的一生還沒有幾件煩心事,至於大富大貴,只要看看她們兩人的一身穿戴,也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了。
小非坐在攤位前,抽籤占卜問吉凶,忙的不亦樂乎。楚喬百無聊賴的站在一旁,忽見遠處一個極熟悉的身影一晃,頓時愣在原地。
過了一會,低頭囑咐小非一句,就悄悄跟了上去。
一眨眼,已經有六年不見了。
紅楓錦繡之中,他穿着一身白衫,看起來樸實無華,再無當日的飛揚神彩。秋風吹來,一條衣袖輕飄飄的揚起,像是無枝可依的柳絮,柔柔飄蕩。
“殿下,喝水嗎?”
一名十八九歲的侍從走上前來,聲音清冷,雖然做男裝,但是也可聽出是一名年輕少女,只是背對着楚喬,看不清她的臉孔。
趙嵩轉過身來,曾經因為無憂無慮而略微嬰兒肥的臉頰,如今已經消瘦如刀,身姿雖然仍舊挺拔,卻已露出幾絲疲憊和單薄,眼神再無昔日的神彩,平靜無波如百年古井,才年僅二十出頭,兩鬢卻已是一片斑白了。
他搖了搖頭,很平靜的説:“我想要一個人走走。”
那少女卻紋絲不動,只是微微低着頭,手裏握着水囊,清風吹來,吹過她的側臉,隱隱帶着一絲莫名的熟悉。她突然抬起頭來,望着趙嵩,定定説道:“殿下是在等什麼人嗎?”
趙嵩神色間微微有絲不快,皺眉道:“你説什麼?”
“殿下多久沒出府了?為何今日這麼有興致呢?”
趙嵩的眉眼間越發不快,深深的看了她兩眼,轉身就走。那少女一驚,急忙追上前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悲聲説道:“殿下忘了十四殿下説的話了嗎?”
趙嵩被她拉着袖子,緩緩的轉過頭來,眼神好似深潭,深深的凝視着那個男裝少女,沉聲説道:“無心,並不是這世上所有人都虧欠了你,你的恨,是不是太長了?”
説罷,轉身就沒入層層楓林之中。
那少女背對着楚喬愣愣的站在原地,背影婆娑,青絲如柳,身形單薄好似一陣風就能吹的飛走。揮不散的落寞孤寂,從她那被拂開的指尖緩緩流瀉,一層一層的飄蕩在林間,她就那麼默默的站了很久,終於,還是用袖子一抹臉頰,似乎擦去了什麼一樣,抬腳就向趙嵩離去的方向追去。
林間鳥雀飛舞,啼鳴聲聲,依稀間,楚喬似乎又看到了多年之前,他穿着一身寶藍色的小袍子,衣衫上繡着五彩的鳥雀,團團錦繡,色彩繽紛,手裏甩着一隻金燦燦的小馬鞭,對着她得意洋洋的説:“這滿府的丫鬟我看你最順眼,我封你做我的守門大將軍,怎麼樣?”
一陣風吹來,她突然覺得那麼冷。
小非的聲音漸漸近了,她回過神來,和生了兩個孩子仍不知足的好媽媽攜手回去。
眾人逛了大半天都有些累了,下山的路就坐了車馬。馬車晃晃悠悠的走,諸葛玥見她興致不高,就皺眉問她是不是累了。楚喬點頭説是,靠在他的肩上,昏昏沉沉的閉上眼睛,卻怎麼也睡不着。
諸葛玥握住她的手,冷冰冰的,有些擔憂,就吩咐月七快點趕路。
“過些日子,趙徹就要大婚了。”
楚喬一愣,微微仰起頭,諸葛玥笑道:“他這些年時運不濟,都快成了老光棍了,新娘子你不認識,但是估計會喜歡。是東胡首領的小女兒,名叫完顏柔,名字雖然帶個柔字,為人卻一點也不温柔,是個囂張跋扈的瘋丫頭,但是心地卻純樸善良。等她進京了,我帶你去見見。”
楚喬點了點頭,想起什麼,卻終究沒有説。
秋祭之後,天就開始冷了,湖面都結了冰,一場大雪下來,天地間一片素白,屋子裏整日暖意融融,人也跟着犯懶。
這些日子,司馬府里人來人往,諸葛玥也好像特別忙,就連月七都已經好久不見了。聽小非説,是被諸葛玥派出去當差,已然走了七八日。
當天晚上,楚喬無意間問了諸葛玥一句,他卻故弄玄虛的沒有回答,只是説要給她一個驚喜。
驚喜來的很快,三日之後,孫棣就派人從卞唐趕來,為她送來了私人的信函和宮制的公文。
原來是大夏兵部司馬諸葛玥派了人親自前往卞唐求親,要迎娶卞唐的秀麗王,第一批的文聘和禮金已經都送至卞唐皇宮了。
楚喬接到消息的時候,諸葛玥正歪在牀上還沒起身,一身白緞寢衣瑩白剔透,他單手支着頭,斜睨着她,似笑非笑的,一副懶散的樣子。
楚喬走到他面前,將信件一攤,問道:“怎麼回事?”
諸葛玥坦然道:“什麼怎麼回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的很。”
楚喬皺眉:“可是我的身份畢竟尷尬,以你如今的地位,難道不怕朝廷非議?”
諸葛玥淡笑一聲,很是不屑的道:“我諸葛玥成親,旁人非議與我何干?”
好似一隻熱水袋被扎破了,温熱的水一絲絲的流在心口,她的笑容溢不住的緩緩流瀉而出,蹲下身子,將頭靠在他的腿上,就那麼一動不動。
諸葛玥坐起來擁住她,彎下腰用下頷蹭着她的頭髮,輕聲説道:“我想了這麼多年,哪能就這樣讓你悄無聲息的進我的家門,我定要昭告天下,告訴所有人,你是我的了。”
隨後的日子突然就忙碌了起來,楚喬不知道諸葛玥用了什麼手段和方法,竟讓整個真煌的上層社會好似在一夜之間通通失憶了一樣,沒有人記得她曾協助燕洵殺出真煌,沒有人記得她曾兩次粉碎了大夏的北伐之戰,甚至沒有人記得她曾經親手殺了大夏的三皇子趙齊。
連日來,各門閥貴族的貴婦們相繼上門,各色奇珍禮品流水般的送進了司馬府,就連一些跟諸葛玥趙徹關係不近的皇族大臣,也紛紛送上禮物,以全臉面。
十二月初三,聖金宮突然傳出消息來,説是皇上病危,急招諸葛玥入宮侍疾。
按理説皇帝病重,除了皇子親王,是不應該招大臣入宮侍疾的。然而皇帝奄奄一息,朝夕不保,誰也不知道下一刻鐘會發生什麼事。景小王爺、嶺南沐公爺、各地藩王世子紛紛上表入宮,這個時候讓趙徹一人留在宮裏實屬不智,不得已下,諸葛玥不得不上表請從,皇帝於病中哪有什麼意見,趙颺等人也不放心這個時候讓諸葛玥在外逍遙,是以聖金宮裏一時間熱鬧非凡,整個大夏的勢力盡皆聚集。
然而就在各方頭腦入宮的當天晚上,駐紮在城西的東胡軍就同景小王爺帶來的親衞軍動起了手。具體是什麼原因已經沒人知道了,只是當楚喬被吵醒的時候,整個西面天空一片通紅,喊殺聲震天,各地入宮報訊的訊兵卻全被阻擋在宮門之外,顯然是有人有意縱容。
半個時辰之後,鬥毆規模擴大,嶺南沐小公爺的親兵也加入戰圈,真煌本地的糾察隊卻隔岸觀火,無論城西的百姓如何哭喊,他們卻一句等待上面命令便全部擋下,站在外圍按兵不動,靜候裏面兩夥人的火拼。
這個時候,真煌城內的大小幫派和混混流氓卻藉此機會趁火打劫,小打小鬧一陣之後發現無人理會,越發跋扈了起來。真煌城東南西北一片哀嚎,平民躲在家中瑟瑟發抖,唯恐惹火燒身。
楚喬吩咐府中兵勇嚴加防範,大門緊閉,絕不出門一步。
賀蕭和諸葛玥的親衞月六一起負責府內防禦,不一會的功夫,府外突然燈火通明,似乎被大批人馬團團包圍。
月六等親衞咬牙切齒,摩拳擦掌的拔出了狼刀,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樣子。楚喬卻覺得奇怪,讓賀蕭出去探聽消息。
賀蕭很快就回來,笑着對楚喬説是官府的督察軍,奉上面命令來保護司馬府的。很快,四面八方的喧囂聲小了許多,想來是這個所謂的督察軍起了作用。然而楚喬問起月六,年輕的侍衞卻撓着頭,很疑惑的説他從來沒聽説過什麼督察軍。
二更時分,大門處突然一陣喧譁,楚喬剛邁出房門,就見諸葛玥一身深紫大裘急匆匆的走了進來,見了她問道:“沒嚇着你吧?”
楚喬笑道:“你以為我是紙糊的?我在外面殺人放火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投胎做人呢。”
諸葛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勉強笑了笑就坐了下來。
楚喬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關於諸葛玥的事情,楚喬向來很少過問。一來她的身份立場實在不適宜知道過多,二來她如今也再沒有這份多管閒事的精力。只是今晚的事,她卻實在有些擔心。
諸葛玥抬起頭來,見她擔憂的樣子,微微有些愧疚,握住她冰涼的手,説道:“是景邯他們鬧事,南門都被趙颺的人控制了,我是從北門出來的,所以才稍微晚了點。”
“鬧事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呢?萬一鬧大了,長老會將邊軍都趕回屬地,那不是大家都佔不得便宜?”
諸葛玥冷冷一笑,説道:“他們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楚喬眉心一蹙,轉念就想通了其中的關節,不由得長嘆道:“好險,幸虧你出來的快。”
諸葛玥拍了拍她的臉頰,説道:“別怕,我還不至於被這種手段算計了。”
如今趙徹和趙颺的對抗,基本就是大夏西南軍和東胡軍的對抗,趙颺有景邯和沐小公爺為臂膀,趙徹也有諸葛玥的青海軍。現在夏皇病危,各路邊軍幾乎都跟着主子留守京都,邊軍守在帝都,本就不合規矩,一旦鬧出事來,定會被遣返回屬地。然而無論是趙徹還是諸葛玥景邯,他們的部下都是地方邊軍,唯有趙颺手裏卻還掌握着京畿驍騎營。這三萬驍騎營在戰場上可能微不足道,但是一旦邊軍全部被遣返,這三萬軍隊就是帝都最強大的兵力,那個時候趙徹若是不隨着東胡軍返回北地,必定落入趙颺之手,而一旦他返回屬地,那麼這下一任夏皇的人選,基本也就確定下來了。
夏皇病危的這一年,幾乎大夏日日都要上演着類似的角逐戲碼,楚喬是帶過兵的人,自然知道這其中的厲害。她上前寬慰諸葛玥道:“你一切小心,不必掛念我,府中兵勇充足,就算來個一萬人攻門,我們也能守上兩個時辰,下次不用分兵來保護我。”
諸葛玥聞言一愣,問道:“我何時分兵回府了?”
楚喬愣道:“剛剛官府的督察軍來過,守了我們兩個多時辰。”
諸葛玥眉心緊緊皺起,想了很久,才搖頭道:“那不是我的人。”
楚喬疑惑的看着他,一張臉上滿是鄭重之色。
諸葛玥一笑,握着她的手,説道:“沒關係,他們應該沒有惡意。”
“是魏舒燁的人嗎?”
“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趙十三的人。”
好似一捧積雪灑在心口,霎時間一片冰涼,諸葛玥聲音微微有些低沉:“皇帝病危,幾乎真煌城裏所有有勢力的人全在宮中,這個時候不在宮內,並且還有能力調動官府的人,也只有他了。”
一絲凝重之色閃過諸葛玥的眼睛,他緩緩道:“這麼久了,我還真是將他給忘了。”
大殿裏焚香嫋嫋,熱氣騰騰,暖的讓人只能穿着薄薄的輕紗。可是楚喬站在那裏,還是覺得冷,覺得冷意從手指蔓延,一路爬上脊柱,鑽進了腦海之中。
趙十三,趙嵩,被燕洵斬斷一臂,兄長也死在自己的手上,母族更是被自己和燕洵一手搞垮,當年真煌城裏風頭最勁的皇子,如今已經被人遺忘到這種地步了嗎?連入宮侍疾,都沒有他的份?
諸葛玥衣衫上的清香刺入鼻息,他將她抱在懷裏,見她面白唇青的樣子微微有些心疼,輕聲説道:“星兒,不如我先送你回青海吧?”
楚喬在發愣,似乎沒有聽清,直到他再説一遍,才連忙的搖頭,緊張的抓住他的衣袖,連聲叫道:“我不要!”
她仰着頭,倔強的看着他,像是一隻桀驁不馴的小獅子,諸葛玥無奈的嘆了口氣,伸臂抱住她,低聲一嘆:“就快了。”
是啊,就快了,每一次諸位大臣皇子們看到皇帝的樣子,他們回到家中都會這樣説。對着他們的部下,他們的親人這樣説,就快了,皇上時日不多了,提心吊膽的日子就要過去了。
然而一日復一日,皇帝的嘴歪了,皇帝神志不清了,皇帝不認得人了,皇帝吃不下飯了……
聽起來,皇帝好像只有一口氣還在那裏吊着,好像下一刻,皇帝就會撒手人寰,魂飛天外。然而寒冬一點點的到來,大雪封門,漫天銀裝,春節將至,皇帝卻還是一日一日的熬過來了,不但沒有死,據説偶爾還能説出幾句完整的話來,偶爾還能睜開眼睛,喝幾口蔘湯。
沒有人知道那具蒼老破損的身體還在堅持什麼,他似乎有什麼心願未了,似乎在等什麼人,就那麼一日日拖着,不肯死去,不肯閉眼。
京城的氣氛,也因為他而一直緊繃着。因為沒有人有萬全的把握,於是也沒有人敢當先弒君發起行動,真煌城緊張的好像是拉滿了弦的弓箭,隨便一個街邊的乞丐高聲一叫,都會驚起一片刀槍雪亮,就連初生的嬰兒,都不敢在夜裏高聲啼哭了。這天早上,諸葛玥剛出門去上早朝,就有人來訪。
少女披着一件純白色的狐裘披風,站在銀裝素裹的大雪之中,眼珠漆黑,嘴唇殷紅,清麗脱俗的好似畫中人一樣。
冬日的光矇昧且高遠,似乎是從另一個世界遙遙而來,照在身上都是冰冷的。楚喬迎着風站在門口,披着一件蘇青色的披風,突然就呆住了,就那麼看着她,久久沒有動。
她微微一笑,笑容都是極為淡薄的,緩緩上前來,站在楚喬的面前,巧笑嫣然的説:“六姐,你不認的我了?我是小八啊。”
時間突然那麼急促的去了,恍若是一江春水,蜿蜒東逝,再也看不見影子。
昔日那個小小的孩子,她跪在自己的身邊,身子那麼小,瘦的像是一隻沒吃過奶的小狼崽子,她在清冷的月光下磕頭,對着那些死去了的哥哥姐姐們發誓,説讓他們等着看,等着她為他們報仇。
一轉眼,已經十四年了。
楚喬想起了那日行刑,她躲在人羣之中,聽着孩子大哭着喊,喊她的名字,喊她來救救她。然而她終究沒有走出去,只是在月亮被雲層遮住的晚上,從野狗的嘴裏搶下了破碎的屍首,然後連一張草蓆都沒有,就讓她沉入了清冷的碧湖之中。
十四年了,十四年了,她以為她已經死了,她曾無數次的夢到她倔強流淚的樣子,她自責懊惱了十四年,也因為這個,恨了諸葛玥那麼久。
她眼中一熱,幾乎就要落下淚來,站在門邊,遙遙的伸出手,嘴角卻微微的笑起來,那般苦澀,卻又帶着劫後餘生的欣喜,像是滿滿的水,一絲絲的溢了出來。
小八握住她的手,極清淡的一笑,説道:“我很厲害吧,還活着呢,沒想到吧。”
她説話的聲音很熟悉,輕飄飄的,總是帶着幾分淡淡的疏離。
她們一起進了房,小八在房間裏極為熟稔的走了一圈,然後在一角軟榻上坐下,深吸一口氣,笑着説道:“諸葛四還是這樣的習慣,喜歡在房裏燻沉水香。”
她以一副熟悉的姿態左右望着,隨口所説的,都是諸葛玥的生活習慣,然後自顧自的拿起一隻石榴,在手裏把玩着。
楚喬看着她,千言萬語凝在嘴邊,卻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小八卻對她一笑,説道:“六姐不必驚訝,當日死的人並不是我,臨到行刑前最後一刻,你的夫君把我換下來了,並且養了我很多年。我和他有恩有怨,但是我今天來不是逼你履行當日的諾言為家人報仇的,因為就連我自己,也早就放棄報仇的念頭了。”
屋子裏突然有一絲風,吹的牆角的幕簾微微翻卷,透過陽光,隱約可見細小的灰塵在半空中飛舞。隔在楚喬和小八之間,陽光那麼刺眼,讓她不得不眯起眼睛,卻仍舊看不清小八的臉。
楚喬看着她,一種陌生感頓時生起,她想了許久,還是温和的問道:“小八,你這些年可好?”
“馬馬虎虎吧,”小八漫不經心的説:“諸葛四對我還不錯,我想我可能是沾了你的光,他後來去了卧龍先生那學藝,也帶了我去,我跟着讀書習字,只是他卻限制我的自由,不讓我走,我跑過幾次,都被他抓回來了,就這樣過了好多年,直到……”
説到這,小八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突然撲哧一笑,説道:“直到外面傳他死在燕北,諸葛家族將他逐出門閥,我們這些青山院的人也被趕出了家門,我才得以自由。後來我就在外面遊蕩,我一個女孩子,也不會什麼謀生的手藝,後來就淪入風塵,差不多在青樓裏遊蕩了一年多吧,我遇到了十三殿下,還是要拖六姐你的福,因為我長得像你,一下子就被殿下看中了,現在我的身份是王府的家奴。呵呵,混了這麼多年,還是個奴隸,只是待遇提高了一點。”
楚喬聽着她漫不經心的語氣,聽她提起趙嵩,想起前些日子在香脂山上的所見,那個穿着男裝的女子,不由得緩緩皺起眉來,她沉聲問道:“你早就知道我來了真煌,為何不來找我?”
“我找你做什麼?”小八的眼鋒凌厲的掃來,冷冷的一笑,年輕的臉上隱隱帶着絲不屑和寒意,緩緩説:“六姐如今身份高貴,既是燕北的秀麗將軍,又是卞唐的秀麗王,如今馬上又會是大夏的司馬伕人,我一個小小的奴隸,貿然前來,不是給六姐丟臉嗎?”
小八眼神冷冽,尤其説到“司馬伕人”四個字的時候,雙眼幾乎能噴出火來。
香爐裏的薰香一點點的燃起,有一條細細的煙線緩緩升騰,淺金的光像是稀疏的水,一層層的流瀉進來,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一片斑斑駁駁的支離破碎。屋子裏一片寂靜,楚喬默默的看着她,一顆滾燙的心就那麼一寸寸的冷下去,到了嘴邊的話,終究狠狠的吞下肚子,心裏痴痴茫茫,恍若燕北的白雪,一片清冷。
她聽到她用平淡無波的聲音在問:“那你今日來,又有什麼事?”
“殿下要走了,我想求你給我弄一張解除皇家奴籍的文書,讓我可以跟着殿下一起走。”
楚喬略略有些詫異:“趙嵩要去哪?”
“還能去哪?去堰塞看守馬場,堂堂一個大夏親王,皇后所生的嫡出皇子,竟然被貶去看守馬場。”
小八表情變得陰鬱起來,她咬牙切齒的冷冷説道,聲音帶着巨大的怒意,幾乎無可壓制。
“為什麼?”
“還能為什麼?還不是因為你?”小八轉過頭來,冷冷的説道:“殿下自從被燕北狗砍斷一隻手臂之後,一直深居簡出,從不理會什麼朝野紛爭,奪嫡之戰,各家皇子忙着爭權奪利,也無人注意他。然而前幾天,他卻為了你動用了官府的兵馬,並且還明顯對你們示好。你以為十四殿下那些人,還能放任他這樣的身份留在京城嗎?”
楚喬的手異常冰冷,腦中嗡嗡作響,只聽得小八的聲音尖鋭的響在耳邊,怒極説道:“我不求你想辦法讓殿下留在京城,只求你幫我弄一張文書,殿下不肯帶我去,我就自己跟去,最起碼可以早晚伺候湯水,不叫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上路。殿下對我有恩,我必不會如某些一樣,恩將仇報,忘恩負義。”
過了許久,楚喬才抬起頭來,定定的看着小八如畫的臉,淡淡説:“小八,你一定要與我生分成這樣嗎?”
“六姐説的是什麼話,您是什麼身份,小八是什麼身份,我怎敢高攀與你?更何況……”
“如果你再這樣説話,馬上就給我離開,什麼也不必來求我,我就當我沒有你這個妹妹!”
楚喬突然聲音寒徹的怒聲説道,小八頓時愣住了,呆呆的望着盛怒的楚喬,一時間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你在怨什麼?在氣什麼?氣我當初不能保護你,不能帶你走嗎?還是氣我今日不能給汁湘臨惜報仇,還要認賊為夫,委身於仇敵?”
楚喬含怒道:“這些年來,你過得辛苦,我未必就過得開心。我以為你死了,我愧疚自怨了十四年,今日你找上門來,冷嘲熱諷,這就是你我的姐妹之情嗎?”
午日的光線照射進來,在地上灑下一塊一塊白亮的光斑。楚喬站起身來,冷冷的看着她:“已經十四年了,這中間發生了多少事?你滿腦袋想的都是自己的不幸和悲傷,然後將一切都怪罪在別人身上,我真的懷疑,你還是不是我當年認識的那個堅強勇敢的妹妹,你給自己取名為無心,難道真的就沒有心了嗎?”
小八站在原地,面色微微有些蒼白,楚喬卻突然覺得那麼累,好像全身上下每一塊肌膚都在叫囂着疲勞。
她緩緩的轉過身去,淡淡説道:“你走吧,趙嵩的事我會處理的。”
然後就回了房。
過了很久,小八才離去,楚喬透過窗紙看着她在梅香等人的護送下離開司馬府,她的背影很瘦,衣衫雪白,好似要融入茫茫的大雪中一樣。
楚喬看着她,想起她方才的話,被軟禁,一人流浪,淪入風塵……
她咬緊嘴唇,心底愈見悽楚,一人獨坐,直至暮色四合。
諸葛玥從後面摟住她,低沉的嗓音在背後響起,帶着一絲斥責:“晚上為什麼沒吃飯?”
楚喬就那麼靠在他的懷裏,就像是魚兒遊進水裏,那麼放鬆。她握住他的手,那麼大,幾乎將她的小手完全包裹住,她悶悶的不想説話,就那麼翻看他的手,細細的數着他手中的繭子。
“小八來了?”
“恩,”楚喬點頭:“你早就知道,為何不告訴我?”
“我一直想説,卻沒找到機會。”
諸葛玥一笑,頗有些無奈的説:“不管你信不信,這件事一直壓在我的心頭,也算是一塊心病。那些年我畢竟對她不是很好,有幾次她逃跑,我還打過她,我當年性子古怪,救下她之後就一直拘着她,就是不想放。心情好的時候教她讀書習字練練武藝,心情不好的時候就覺得她長的像你,給她擺臉色看。那些年在山上,身邊沒有侍女,一直是她服侍在一旁,她現在性子古怪,想來也是我的原因。”
“她在趙嵩身邊多久了?”
“有個兩三年了吧。”諸葛玥回想到:“聽説趙嵩對她十分寵愛,她曾經失手害死過趙嵩的一名寵姬,趙嵩也沒有追究她。”
楚喬沉默了許久,才緩緩説道:“她也許是對趙嵩有意。”
諸葛玥一笑,説道:“管她對誰有意,只要你不跟我生氣就好。”
“那趙嵩的事?”
“你放心,趙颺想要一手遮天,還要問我們答不答應。只是我卻覺得趙嵩離京並沒有什麼不好,這真煌城早晚會有一場大亂,對他來説,離開總比留下要安全的多。”
楚喬其實也想到了這一層,她微微皺眉:“那怎麼辦呢?”
“我打算讓他去羌胡,一來那裏靠近北地,在趙徹的勢力範圍之內,二來那裏是羌人的聚集地,生活富庶,沿海氣候還温和。”
楚喬點了點頭,説道:“就按你説的辦吧。”
“那我明日就安排,你要不要送送他,見他一面。”
楚喬默想了許久,還是搖了搖頭:“他也許並不想見我,還是不要多事了。”
諸葛玥道:“我卻覺得,你應該去見他一面。”
楚喬仰起頭來,皺眉望着他。諸葛玥灑然一笑,説:“你別這麼看我,我沒別的意思,只是不想你終日這樣自怨自艾,當年的事,不能怪在你的身上。”
當年?
楚喬的視線漸漸變得空濛,腦海中又閃現過那日香脂山上,男子長身而立,衣衫輕舞,墨髮染霜,一條空蕩蕩的衣袖,像是無根的柳絮。
記憶早已被塵封,如今撕開,物是人非,只有紅楓層染,一如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