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從大暢的門口照進來,明晃晃的亮,刺得人眼前一片花白,四周那樣亂,有人在驚呼,有人在尖叫,有人倉皇奔出去宣太醫,侍衛們衝上前去,雪亮的刀子閃爍著銀色的芒,在地上畫下一道道白亮的光影。
她站在原地,眼睛彷彿不能承受這樣明媚的光影,熱熱地癢。太陽像是用堅冰所造,照在身上寒澈澈的冷,彷彿被浸入冷水,寒氣從指尖冒起,一絲絲的襲上她的手腳、腰身、漸漸覆蓋上胸口,心口怦怦跳得厲害,一突一突地彷彿要從腔子裡跳出來,喉間又酸又澀,連呼吸都變得不再順暢。
太后一身衣衫已被鮮血染紅,蒼白的臉上攀起兩絲病態的瘋狂,她的眼睛明亮且猙獰,被人制住之後也不掙扎,只是用充滿恨意的聲音冷冷的說道:“你們都是畜生,都該死,我殺了他,現在再殺了你,我要為我的丈夫和兒子報仇。”
那一刻,楚喬看到了他的眼睛。
生平第一次,她覺得她透過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心,不像是以往的輕挑,不像是以往的深邃,不像是以往的波瀾不驚難以揣測。那一刻,她清晰的透過那雙幽潭看到了其中的喜怒哀樂,看到了壓抑低沉的脈脈暗湧,看到了如塞外雪原般的皚皚蒼涼。
他就那樣躺在那裡,傷口處的血像是漱漱的泉水,將他淡青色的衣衫染紅。他靜靜的望著他的母親,眼底沒有震驚,沒有仇恨,只有刻骨的疲倦排山倒海的席捲而來,將他俊朗的容顏完全淹沒。
窗外有呼呼的風吹過,晃動著薄薄的窗紙。地上的鮮血蜿蜒的流動,密密麻麻的人影衝上前去,為他止血為他醫治,殿外再次響起了宮人們驚慌失措的聲音,一切就像是一場無聲的啞劇,楚喬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只是呆呆的注視著他的眼睛,冰冷的觸感在自己的皮膚上一寸一寸地爬過去,直到心底。
她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在燕北高原上的一次圍獵,大雪封山,一隻母狼被餓的極了,好不容易抓到一隻麋鹿,正在大快朵頤,它的孩子縮在一旁,卻悄悄的走過去,在那鹿肉上咬了一口,母狼頓時就怒了,揮起爪子就抓了小狼一下。小狼被抓傷了,遠遠的縮在樹根下畏縮的望著母親,嗚嗚的叫著,卻不敢再上前了,它的眼神那麼憂傷,像是被拋棄的孩子。
有人來拉她,她卻固執的不肯走,腳下彷彿是生了根,怎樣也不肯挪動一步。
她突然那麼害怕,血脈冰冷,手指都在忍不住的顫抖,她不想出去,那些血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害怕出去了之後就再也走不進來了。
越來越多的人聚過來,有人在她耳邊大聲的說什麼,單薄的絲綢不堪這般大力的拉扯,發出嘶的一聲脆響。她突然極響亮的叫了一聲,一把揮退眾人,就往內殿跑去。
“抓住她!”
有侍衛在大喊,越來越多的宮人們向她跑來,她緊張的退後,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是寒戰戰的冷。
“放開她……”
低沉的嗓音突然響起,那般沙啞,像是渾濁的風吹過破碎的風箱,李策半撐起身子,胸口是淋漓的鮮血,手指青白,遙遙的指著她。
“陛下!陛下您可不能亂動啊!”
一連串的驚呼聲隨之響起,他的身影前傾倒在床上,大口的鮮血從他的口中噴濺而出,像是一匹璀璨的錦帛被生生的撕裂開。她如墜冰淵,那麼深的寒冷從脊背爬上來,房門緊閉,陽光被隔絕在外,光線透過窗紙,被篩成一條條斑駁的影子,她站在人群之外,看不到他的眉眼臉容,只有一隻青白的手從被子裡垂下來,白慘慘的,沒有一絲血色。
太陽漸漸升到正中,又漸漸西落,一彎冷月爬上樹梢,在儀心殿外灑下一片白亮的光痕,更漏裡的沙一絲絲的流瀉,就好像是那具軀體裡的生命般,緩緩的被抽離出去。
一絲哽噎的哭聲突然自一名滿頭花白的老太醫的口中溢出,飄渺的帷帳之後,女子的身影像是一行青煙,驟然倒下,隔著濃濃的帳幕,她的雙眼渾濁不清,只能看到依稀中那一隻搖曳的紅燭。
醒來的時候,四下裡一片死寂,她恍惚間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然而看到梅香驚喜的臉,她的心卻突突的疼起來,鞋子也沒穿,掀開被子就跳下床去。
“楚姑娘呢?”
外面響起了男子急促的聲音,她散發赤足的跑出去,臉色蒼白的像是一隻鬼。
孫棣看著她,神色突然變得那般悽婉,他靜靜的低著頭,輕聲說道:“陛下要見你。”
儀心殿變得安靜了許久,沉寂無聲,她一路走進去,穿過層層帷帳幕簾,一直走到他的龍床之前,隱約覺得,他似乎要同這座空寂的大殿融為一體了。
她在榻邊跪下,手指冰涼的,緩緩伸出去,指尖碰到他的手臂,卻微微一縮,只感覺他的身體比自己還要冷,就像是燕北高原上終年不化的雪,千古不變的冰川。
她的呼吸那麼輕,聲音也像是轉瞬就會飛走的蝶翼,靜悄悄的在殿裡響起:
“李策,我來看你了。”
他的睫毛微微動了動,然後睜開,目光幽幽的聚過來,靜靜的看著她,目光那麼寧靜,似乎隱隱的包含了那麼多那麼多,他艱難的伸出手,對她招了招,淡淡的笑,輕聲說:“喬喬……”
楚喬的眼淚奪眶而出,緩緩抓住他的手,只是幾天的時間,他竟然就瘦成了這樣,指骨嶙峋。她的喉間含著濃烈的酸楚,哽噎的發不出聲音,眼淚撲朔朔的滾下。
他的眉心微微蹙起,伸出手指,輕輕拭過她冰冷的臉頰,微笑著說:“別哭啊……”
“都怪我。”
她的眼淚一行行的落下,指尖帶著冷冷的淒涼:“我答應過會一直陪著你的,我不該出去。”
李策突然一笑,他平躺在床上,看著床頂繁複的花紋,上面繡著萬壽無疆的黃金小篆,密密麻麻的爬滿了整座龍床。他的聲音淡定且平靜,沒有一絲怨憤,靜靜的說:“怎麼能怪你,那是我母后,誰……”
他突然劇烈的喘息起來,聲音脆弱且無力,楚喬驚得就要找太醫,卻被他牢牢的抓住,手腕上的力量那麼大,幾乎無法想象這是一個重傷的人。
“誰、誰能想到呢?”
是啊,誰能想到呢?
夜裡的風穿過房簷,吹過簷角的鎮獸內部打通的耳朵,發出嗚嗚的聲響。極遠處,是宮裡的女人們壓低聲音的嗚咽聲,極細小的飄過來。
“原本想要親自送你出嫁的,現在……恐怕不行了。”
“不會的。”楚喬突然固執的說道,聲音那般大,迴盪在空蕩蕩的大殿上,像是一圈圈飄曳的葉子,她使勁的握住他的手,似乎在同什麼人爭搶一樣:“你不會有事的!”
李策看著她,突然虛弱一笑,那一笑突然好似一隻錐子一樣扎入了楚喬的心,她是那樣的驚慌,眼淚蔓延過臉頰,流進嘴裡,苦澀難忍。
“李策,別走,別走好不好?”
她輕晃他的手臂,像是一個孤單的孩子:“你不在了,我怎麼辦?我出了事,誰來幫我?我沒地方住,誰讓我白吃白喝?”
李策眼睛裡閃過一絲古怪的笑意,他故作生氣的嘟囔:“原來、我、就是一個冤大頭。”
多少年了,過去的歲月像是一汪清泉,一絲絲的滾過寂寞冷寂的空氣之中,她無力的看著他,心痛得如同刀子在剜。他的聲音淡如湖水,靜靜的說道:“我已經派人去通知諸葛四,會、會有人送你去見他,你,就好好跟他去吧。”
楚喬咬住下唇,他仍舊斷斷續續的說:“以後,別再逞強,別再使小孩性子。”
夜色如同太清池的水,那樣的涼,他的眉心緊鎖,像是被風驚動的火苗,雙眼是看不清的波光,牢牢的凝視著她。突然,他說道:“喬喬,扶我起來。”
楚喬一驚,連忙搖頭,可是話還沒說出來,就看到他固執的眼神,那麼堅定。
她的心一痛,小心的將他扶起來,坐在窗前的藤椅上。他穿上了外套,鮮紅的顏色,上繡妝花龍紋,橫的經,縱的緯,張揚裡透著頹廢的淒涼,好似他們最初的那次相遇一樣。
“喬喬,我頭髮亂了。”
楚喬“嗯”了一聲,拿起白玉梳子,打散他的頭髮,梳齒淺淺的滑過髮間,蒼白的手攏過他的鬢角,一絲,又一絲,似乎走過了他們那麼多年的相識,她的手漸漸顫抖了,他卻好似不知,始終沒有回過頭來。
梳好了頭,他側過臉來,笑吟吟的對她說:“精神嗎?”
他的眼神幽深沉寂,月色透過攏紗的窗子碎碎的射進來,照在他的臉上,矇昧的微光。他仍舊是那樣俊朗,細長的眼,高挺的鼻,如玉的臉頰,隱隱透著天家王者的風蘊氣度。只是眉心籠著一汪死氣,漸漸擴散開來,面容蒼白,如同蒙塵的白玉。
楚喬強顏歡笑的點頭:“帥呆了。”
李策眉頭一皺,問道:“誇我嗎?”
見楚喬點頭,他才開心的笑起來,像是當初一樣。
“李策,”楚喬強忍住心裡的悲涼,輕聲的問:“你還有什麼心願嗎?”
“心願?”
李策皺著眉,若有所思,許久才輕笑道:“沒有了。”
他的呼吸突然有些倉促,對著她,遙遙的伸出手來,輕聲說道:“喬喬,讓我抱抱你。”
窗外的風突然大起來,吹開微敞的小窗,月亮在空蕩蕩的大殿上灑下一地的蒼白,照的四下裡都是皚皚的雪亮。風從遠遠的太清池吹來,帶來了清荷的風,楚喬的喉嚨彷彿是被人咬住了,猙獰的疼痛。她跪在地上,半伏在他的懷裡,眼淚一絲絲的滑下,蘊溼他的衣衫。
頭頂的呼吸一點點消逝,像是清風吹去脈脈的櫻花,再無一點聲息。月光斜斜的照在他們的身上,依稀間,似乎又是很多年前的那一場年少輕狂,邪魅的男子紅衣墨髮,從天而降,在她的耳後吐氣笑言:“還不停下嗎?”
歲月如同一場大夢,繁華卸去,剩下的,只是一片濃重的蒼白。
楚喬的眼睛仿若燃盡了的餘灰,死死的冷,她的目光空洞,一點點的站起身來。回頭看去,他卻仍舊那樣靜靜的坐著,歪著頭,似乎陷入一輪好夢之中。
記憶的碎片零落潰散,花團錦簇富麗堂皇的男子一層一層卸下了偽裝的皮囊,昔日的豔麗翠柳,錦繡奢華,終究化成了今日的渾濁和孤寂,最終映著夕陽的餘暉,融進這殯葬的深夜。
霍然打開宮門,清冷的月光無遮無攔的灑在了她的身上,遠處一片濃墨,殿門前密密麻麻的跪了一地的後宮女眷高官重臣。
孫棣望著她,目光裡帶著顫抖的詢問。
她失魂落魄的看著他,身體都是麻木的,終究,還是緩緩的,緩緩的,點一點頭。
“皇上駕崩……”
巨大的悲泣同時響徹九霄,闔宮上下,到處都是悲傷的哭喊,綿長的喪鐘穿透了夜間的霧靄。
楚喬仰起臉,大風吹起她單薄的衣衫,空寂的天空上,她似乎看到了一張清澈的臉,高鼻薄唇,眼梢微挑,像是一隻狡猾帶笑的狐狸……
一名宮人順著幽深的宮闕長巷跑來,來到孫棣面前小聲的報告,他們離得太遠,聲音被風吹的破碎凌亂,可是還是有隻言片語落入了她的耳裡。
“喪鐘一響……一頭撞在桌角上……血流滿地,已是不活了……畢竟是太后啊……”
月若冰霜,血脈幾乎被凍結,一行清淚,終於再一次無聲滑過,浸入這座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鮮血的藹藹深宮之中。
唐京的街頭美景依舊,有涼爽的風從湖面上帶著荷花的清新香氣徐徐吹來,路兩旁的楊柳隨風搖曳,枝條蹁躚,像是舞姬柔軟的腰。
夕陽暮色下,倦鳥歸林,紅河紅影,如血染的蒼茫。
卞唐國喪,所有人都穿著素色的單衣,就連掛著的燈籠也用白布攏起,走在街上,到處都嗅得到蕭條的淒冷。
天色漸漸暗下去,月亮圓圓的一輪,從樹梢間升起,明晃晃的掛在遙遙的天際。
今日是白月節,距李策去世,已經有一月了。
諸葛玥屢次派來部下,想要將她接走,她卻固執的留了下來,有一個念頭在支撐著她,讓她無法肆意的離去。午夜夢迴,額角都是淋漓的冷汗,李策走了,帶走了金吾宮裡所有的歌舞樂曲,偌大的宮殿陷入了一輪漫長的死寂,走在綿長的永巷裡,甚至能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時刻的提醒著她,有人不在了,有人卻還活著,有些事情,她還沒有做。
這條路,曾經是她和李策共同走過的,那天晚上,她於昏迷中醒來,他像是一個大孩子一樣牽著她的手,在皇宮裡瘋狂的跑,穿過九重宮闕,穿過琳琅花圃,穿過假山石林,走出了宮門,他們共乘一騎,他坐在自己的身前,大笑著為她指路,不時的,還要回頭去嘲笑那些如熱鍋上螞蟻的侍衛們。
一轉眼,物是人非,一切已然面目迥異,蕩然無存。
如今的街市已然不復當日,一片蕭條,僅有的幾家店鋪也是門庭冷落。國喪之中,所有的節慶都被取消,老百姓們都不再出門,沒有客流,擺攤的商販也就不出來了。原本擁擠的街市如今一片空曠,枯黃的葉子隨處亂卷,不時的打在潔白的衣襬上。
走了好久,又來到了上次吃麵的那家攤位前,沒想到他們竟然還在,只是沒有客人,男主人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見她進來,頓時一愣,猛的跳起來,仔細的看了她幾眼,然後就為她擦凳子,咿咿呀呀的安排她坐下。
仍舊是那個老闆娘,幾年的時光似乎沒在她的臉上留下一點痕跡,還是那副白白淨淨的清秀氣質,走到楚喬面前,目光沒有焦距,卻笑吟吟的說道:“姑娘好久沒來了。”
楚喬微微一愣,問道:“你還記得我?”
“是他認出來的,巴巴的跑來跟我說。”
女子嬌憨的一笑,指著站在她身後的丈夫。男子臉一紅,靦腆的笑起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大公子呢?好陣子沒見他來了。”
那女子突然這樣問,眼睛彎彎的,像是兩彎月亮。風從長街的那一頭吹過來,呼的一下子就掀起了小攤的外的旗幡,那男子趕緊上前一步,為妻子擋住風沙,動作那麼自然。
楚喬看的有些愣,就聽那女子追問道:“姑娘?姑娘?”
楚喬回過神來,輕輕扯出一個笑來,說道:“他出了遠門。”
“哦。”老闆娘點頭道:“那什麼時候回來呢?”
落葉堆積,秋風掃地,楚喬的心一寸寸的冰冷,面色越發蒼白了起來,喉間也有幾許哽噎,她想了想,輕聲說道:“他搬走了,也許不會再回來了。”
老闆娘看不到楚喬的表情,本想繼續問,卻被她的丈夫拉扯了一下。聰慧的女子頓時會意,轉身就離去,不一會,熱騰騰的麵條被端了上來,還有一盤牛肉,半碟蝦餃,隔得遠遠地,就聞到了醋酸的味道。
拿起筷子,掏出腰間的手帕輕輕擦拭了兩下,就開始一口一口的吃。
麵條是滾燙的,上面澆著蔥油和蔥花,很香很香。楚喬吃的很慢,她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吃飯了,胃裡不斷的反著酸水,想是要吐出來一樣。
“蝦餃一會就涼了。”
一個極清脆的聲音突然在旁邊響起,楚喬轉頭看去,是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眉眼很是熟悉,她抬頭看了一眼那邊的老闆娘,頓時記起這個孩子,試探的說道:“倩兒?”
孩子小眉頭皺起來,很認真的問:“你認識我?”
楚喬一笑,沒有說話,那孩子自顧自的坐在一邊的椅子上,說道:“你以前來過我家吃飯?”
“恩。”楚喬點了點頭。
那孩子說道:“你給我講個故事好嗎?”
楚喬不由得會心一笑,伸手揉了揉孩子的頭髮,說道:“你還是這麼喜歡聽故事啊。”
“那我給你講一個。”
“你的故事我聽過了。”
“是新故事。”孩子數著手指頭說道:“我是大大大大上個月,剛學的。”
楚喬無奈下點頭道:“那你講吧。”
孩子仍舊從衣兜裡掏出兩隻小泥偶,可是不比從前,這兩隻玩偶做的十分精緻,眉眼可見,色彩絢麗,栩栩如生,堪比宮廷裡高級繡工的手藝。孩子拿起一隻泥偶,很是鄭重的說道:“他是大皇帝。”
一樣的開場白,只是如今的大皇帝已然改頭換面,一身明黃色的絲綢裁成的小衣,金冠墨髮,眉眼俊秀,像是真人一樣。
孩子拿起另外一個泥偶,說道:“這是個小姑娘。”
一個一身棉白裙的女子泥偶被她握在手中,孩子很認真的說道:“有一次,大皇帝出使別國,遇見了這個小姑娘,小姑娘會武功,狠狠的揍了大皇帝一頓,大皇帝很生氣,原本也想揍她一頓,可是後來,發生了一件事,大皇帝就喜歡上她了。”
幾年不見,孩子講故事的水平明顯有了提高,她抬起頭來笑著問楚喬:“你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楚喬握著筷子的手一片冰冷,她愣愣的點頭。孩子得意洋洋的說道:“有一次他們遇到了壞人,小姑娘很善良,救了大皇帝好幾次。大皇帝就想,這個小姑娘真仗義,我要把她娶回家過好日子。”
“可惜,小姑娘不喜歡大皇帝,她喜歡另外一個人,後來,她就跟著那個人走了。”
孩子又掏出一隻泥偶,仍舊是當初她講故事用的泥人,破破爛爛,連腰間圍著的破布都沒了,就那麼光溜溜的站在那裡,手裡拿著一隻小木棍,傻乎乎的樣子。
“可是那個人不好,又霸道,又醜,又窮,又愛欺負人,反正不是好東西,後來小姑娘幡然醒悟,就離開了這個人。”
這時,孩子又拿出一個泥偶,仍舊是以前的那個騎著掃把的小人。
“小姑娘又喜歡上了這個人,可是這個人也不好。又驕傲,又自以為是,又仗勢欺人,又很醜很醜,偷偷告訴你啊,他可能還有斷袖之癖的,他跟他們國家的一個皇子來往密切,反正有可能是瘋子。”
小姑娘長出一口氣,很感嘆的說:“最後,小姑娘長成了大姑娘,她終於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所以她毅然拋下這個人,回來找大皇帝,大皇帝又俊,又有錢,人還有風度,而且還善良專一執著,大姑娘就後悔的不行,哭著喊著要嫁給大皇帝,天天堵在大皇帝家的門口,死活要給人家做媳婦。最後,大皇帝可憐她,勉為其難就答應了。”
將另外兩隻泥偶裝進衣兜裡,桌子上就剩下兩隻做工精良的泥偶,孩子笑眯眯的說道:“後來呢,他們就成親了,開開心心的生活在一起,生了一大堆的孩子,男的都像大皇帝一樣俊,女的也像大皇帝一樣漂亮。他們很幸福,一直到頭髮都白了,牙齒都掉光了,最後,天上的神仙知道了,就讓他們成了仙,說要讓他們生生世世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一層層的悲湧翻上心頭,像是彎曲的逆流,脈脈滑動,她的眼睛酸澀的疼,聲音好像不是自己的,問道:“這個故事,是誰講給你的。”
“是經常來我家吃麵的一個大公子講給我的,怎麼樣,你喜歡聽嗎?”
突然起了風,楚喬以衣袖掩面,微微轉過頭去,那孩子很熱心的問道:“你迷了眼睛了嗎?”
楚喬沒有做聲,孩子以為真的是迷了眼睛,連忙說道:“你等著,我去給你拿菜油。”
說罷,轉身就跳下去跑開了。
等她回來的時候,座位上已經沒人了,桌子上放著一袋金株,那麼沉。
路上很荒涼,沒有行人,沒有雜耍,沒有小販,沒有歌姬,湖面上一片寧靜,連一隻畫舫都沒有,空蕩蕩的大街上,只有她一個人,像是一抹魂魄,輕飄飄的行走。
路過一家糖果鋪子的時候,她微微愣了一會,隨即走進去,買了很多小吃,都是李策曾經買給她的,有蜜方糖、大棗、桂花糕、栗子,裝在一個袋子裡,邊走邊吃。
她機械著嚼著,反覆回想起孩子剛才所講的那個故事,眼淚一行行的流下來,流進嘴裡,合著那些糖果一起嚥下去,味道很苦,一點都不好吃。
記憶像是翻飛的碎片,一片片的在腦海裡迴盪起來。
“那你還真該好好謝謝我,救命之恩非比尋常,要不你就別走了,留在卞唐以身相許吧。”
曾幾何時,他曾經站在她的面前這樣笑語妍妍的對她說話。
她被趙颺圍攻,他於危急關頭趕來,身上帶著撲撲的風塵,鎧甲堅硬,眉頭緊鎖的將她擁在懷裡,一遍遍的說:沒事了,沒事了。
在她萬念俱灰的時候,他帶著一籃石榴漏液而來,緩緩的安慰她:喬喬,為何不放自己一馬呢?
深宮冷夜,他醉酒而來,意亂情迷下忘情的擁抱了她,最終,卻還要笑言:芙兒的身材比你好多了。
她一直不知,仿若是心底的一塊禁區,從不觸碰,她不知道是真的一無所覺,抑或只是,自欺欺人的不想知道?
天上的冷月灑下一地的清輝,路邊的海棠依舊豔麗,殷紅如上等的胭脂,風過處,撲朔朔的落下,灑在楚喬的衣衫上和頭髮上。
“李狐狸,你喜歡過別人嗎?”
陽光絢爛的宓荷居院落裡,他們並肩坐在曾經從街上移回宮中的海棠樹下,她皺著眉看著正在積極挑揀本屆秀女畫像的李策,疑惑的問道。
“當然!”
李策眉梢一揚,很是認真的說道:“我昨天晚上就很喜歡冉離宮的雨兒,肌膚如綢緞,尤其是一雙長腿,堪比……”
“閉嘴閉嘴!”楚喬皺著眉打斷他:“我是說,是那種喜歡,就像是,就像是……”
李策斜著眼睛看著她,很不屑的說:“你是想說就像諸葛四那混蛋喜歡你一樣吧?”
楚喬俏臉一紅,賭氣的說道:“對呀!就是!怎麼樣?”
“我能把你怎麼樣?”
李策哼哼一聲,低頭繼續挑畫,過了好一陣,突然“嗯”了一聲。
楚喬一愣,問道:“你哼哼什麼?”
李策不耐煩的說:“你不是問我有沒有像諸葛四那樣喜歡過人嗎?我在回答你。”
“啊?你喜歡過啊,我怎麼不知道?”
李策仰天打著哈哈,很是牛光閃閃的說道:“本皇帝的心思,豈能輕易被你看穿,若是輕易被你看穿,本皇帝豈不是很沒有面子?”
楚喬很是八卦的繼續問道:“那你喜歡的那個人什麼樣?”
“不怎麼樣。”李策吊兒郎當的說道:“身材也一般,脾氣也不好,還喜歡鑽牛角尖,最主要的是,她心裡有別人了,沒看上我。”
“啊?”楚喬微微一愣,下意識的問道:“那你為什麼不跟她說?”
李策很是瀟灑的一笑:“喜歡人是要放在心裡的,說出來幹嘛?況且……”
他語調一轉,微微一滯,風從太清池的湖面上吹來,吹起他鬢角的一絲鬢髮,他仰起頭,看著遠遠湖面,目光有著一瞬間的迷離。
“況且,我可能一輩子也沒有機會對她說了。”
楚喬那時候靜靜的看著他,似乎透過他的眼睛看到了很遠很遠,那時她首先想到的人卻是那個吊死在梧桐樹上的芙公主,那個為了洛王而死在李策大婚當日的慕容芙兒。
她當時不無憐憫的想:也許,如果沒有那件事,這傢伙也會是個正經人的。
眼角又有溼熱的液體順著臉頰流下來,風吹過來,那麼冷那麼冷,紅豔豔的海棠花瓣落下來,漫天飄灑,好似下了一場花雨,風蕭蕭穿城而過,於蒼穹之下,揚起一地泣血般的殘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