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任何風暴的來臨,都會以一種異常寧靜的方式為開端。
正月初七,新年剛剛離去,整個真煌城還沉浸在一片喜氣洋洋的歡聲笑語之中。一場大雪將城池裝點的銀裝素裹,萬里冰封之下,只見一隊人馬迅速的奔進城門,戒備森嚴的城防看守對著隊伍遙遙敬著軍禮,直到馬蹄消失在長街的盡頭。
諸葛玥由後門進府,所有前來探聽消息的人一律擋駕,青山院的奴才們提前很多天就做好了準備,諸葛玥面不改色的跨進院子,將背後的大裘扯下扔到寰兒的手中,沉聲說道:“人呢?”
“在裡面,已經等候少爺多時了。”
房門被推開,有上好的檀香味飄散而出,一身墨袍的男子長身而立,相貌俊朗,輪廓堅韌,眼神如同銳利的刀劍,威勢內斂,卻又不失雍容之氣度。
兩人目光交匯,微微頓足,諸葛玥向來淡漠如冰霜的嘴角突然溢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來,上前一步,兩人互相拍了一下對方的肩膀,那般用力,然後,來了一個男人間的擁抱。
“路上還順利吧?”
諸葛玥卸下腰間寶劍,坐在椅子上,就著男子的茶杯就喝了一口,開口問道。
趙徹一笑,多年的邊關歷練,幾度落魄的起起伏伏,已讓他生出幾分落拓的瀟灑,氣質沉穩,眼神深邃,再不是當初那個囂張跋扈的帝國皇子了。
“還好,就是不太適應真煌的脂粉氣了,剛剛經過拾花坊的時候,連打了幾個噴嚏。”
諸葛玥灑然笑道:“這話也就是我聽,換了別人,想是要狠狠的揍你一頓。”
趙徹一把搶回自己的茶杯,斜著眼睛打量他,淡淡說道:“都這個時候還能這樣談笑自若,看來你是真不把燕北那位這次的手段放在心上啊。”
諸葛玥正在喝茶,微微一挑眉:“你也覺得是那邊在搞事?”
“很明顯。”
趙徹冷笑道:“第一次北伐,懷宋就在秘密支援燕北糧草軍需,藉助卞唐的南疆水路,由西北繞道而行。第二次北伐,懷宋又屢次配合燕北在我國東部搞軍事演習,吸引我們的注意。燕北和懷宋絕對有不為人知的秘密聯繫,只是我不清楚,究竟是什麼人能說得動納蘭長公主出面配合燕北演這出雙簧。”
“無需知道是什麼人,只要知道他們的真實意圖,也就好辦了。”
諸葛玥淡淡說道,似乎不是很想在這個話題上浪費時間一樣,他轉過頭來問道:“東北那邊近況如何,你籌備的怎麼樣了?”
說道東北的局勢,趙徹的臉上不由自主的帶上了幾分驕傲的神色,他凌然說道:“你不必擔心,東北現在在我管轄之內是鐵板一塊,柔蘭商道已經開通,西域胡俄一代,沃野萬里,良田無數,百姓樸實,民風彪悍。我們已經秘密修建兩年,如今東胡大片土地都歸我統領,有你的商貿支持,已初具繁華之氣,相信再有個三五年之功,東胡一代,將不遜色於我大夏本土。”
“你偷偷轉移百姓,上面沒發現嗎?”
“多虧了魏舒燁,他一直在朝野上為我周旋。在加上東胡實在太過於遙遠,又有白倉山做屏障,那裡的百姓本就是各族雜居,是以一直也沒有引起上面的重視。”
諸葛玥點了點頭,沉聲說道:“那就好。”
趙徹長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中頗有些滄桑之氣,他微微一笑,說道:“你對東胡也算是盡心盡力,若是有時間,不妨前去看看,你和阿柔,也好久沒見了。”
諸葛玥聞言嘴角也帶上幾絲笑意,打趣他道:“那就要看你的功力行不行了,若是她見了我還喊打喊殺,找我報仇,那我可不去觸這個黴頭。”
趙徹聞言哈哈一笑,說道:“你作惡多端,活該有此報應。”
炭火噼啪,房間裡一派暖容,時間如流水傾瀉,兩年時光飛速而過,曾經一無所有、受盡世人白眼冷落的兩人再一次聚在此地,不由得生出一種浮生若夢的感慨。
當年趙颺北伐失利,趙齊慘死,諸葛玥和趙徹在帝國軍威頹廢的時候毅然被拋上戰場,帶著剛剛大敗而歸的殘兵敗將,一路趕往雁鳴關,進行第二次北伐反擊。
一年的時間,讓他們從互相看不順眼終日只知道勾心鬥角的政治死敵,漸漸發展成肝膽相照親密無間的同盟戰友,一場又一場血淋淋的戰役,澆灌了男人們之間堅固如鋼鐵般的友誼,也最終鍛造出了西蒙大陸上最最堅固的利益同盟。飽經仕途起伏的兩人輕而易舉的達成了共識,從一開始的試探、揣測、防備,漸漸到驚訝、欣賞、信任,這中間走過了太多的腥風血雨,也經歷了太多次的生死與共。
直到諸葛玥敗走悅貢,生死不明,趙徹被削了兵權押回真煌,他們之間才暫時斷了聯繫。
回到真煌後的趙徹並沒有立刻和諸葛玥洗清關係,反而一力主持自己的人馬在燕北進行地毯式的搜救行動,並且極力在朝野上為他正名,挽回聲譽。然而這一切,終究還是激怒了滿朝文武,在整個朝野上下一致痛打落水狗的情況下,趙徹也慘遭波及,被髮配東北苦寒貧瘠之地,鎮守邊疆。
轉瞬即逝的冷暖人情,再一次讓趙徹看清了大夏這座腐朽王朝下掩蓋著的骯髒嘴臉。父母兄弟,無一不可以將他背棄殺害,他心灰意冷的上了路,卻在將要到達目的地之時,遇到了萬里迢迢追趕而來的諸葛玥。
兩個同樣失去一切的貴族公子,在北風呼號的冰天雪地之中,發下了曲線救國的誓言宏願。
就此,他們一北一西,於無人注意的角落裡積極奔走,互為聲援,為骨子裡對故國的熱血而奮鬥拼搏。然而趙徹卻知道,諸葛玥之所以會這樣一直支持大夏,屢次在燕北和大夏的戰役中幫助大夏渡過難關,主要是因為自己對他的恩情。
他是一個外冷內熱的人,哪怕受過別人一點小小的恩惠,也會記在心間。
“皇上的病如何了?”
趙徹眼梢不由得輕輕一挑,淡淡說道:“病入膏肓,想來撐不久了。”
諸葛玥微微皺眉,沉聲說道:“我們還需要一些時間。”
趙徹點了點頭,隨即輕笑道:“不過也說不準,很多年前就有太醫說過他病入膏肓,時日無多,可是這麼多年下來,還不是活的比誰都長久,萬盛之君,不會這麼輕易就死的。”
諸葛玥轉過頭來,皺眉說道:“他畢竟是你父親。”
“算了,我和他怕是隻有父子之份,君臣之情,當初若不是魏舒燁求情,可能我連被髮配的機會都沒有,直接就在九幽臺上被處斬了。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假惺惺的做擔憂狀,實在是令人噁心。”
兩年的塞外風沙,讓趙徹的身上多了幾分軍人的磊落,他看著諸葛玥靜靜道:“你呢,此次這件事,準備怎麼應對?”
諸葛玥抬眼看他:“你說呢?”
“要我說,你莫不如就直接答應了那個懷宋公主,看看他們如何反應,他們不是料定了你會拒婚嗎,就偏不如他們的心願。”
諸葛玥微微皺起眉來,這的確是最好的以不變應萬變之法,但是,他唇角微微一笑,神色淡淡的,卻並沒有接話。
“所謂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說的恐怕就是你這樣的了。事到如今,你還不死心嗎?”
諸葛玥避而不答,說道:“也並非只此一個途徑,他們既然要玩,我就陪他們好好玩玩,正好吸引注意,給你製造一個機會。”
趙徹沉聲道:“他們此次來勢洶洶,你有空子可鑽嗎?”
“沒有空子嗎?”諸葛玥嘴角牽起,冷冷笑道:“那就製造一個空子出來。”
趙徹點了點頭,呼啦一聲站起身來,手握劍柄,一身墨色長袍帶著極大的壓力和威勢,他語調低沉的緩緩說道:“勾心鬥角的陰謀詭計毫無意義,最終,還是要靠利劍來說話。老四,我們不是以前了,若是事不可為,不必忍耐,亮出實力來,無人敢勉強你。”
諸葛玥笑道:“說的我好像是被人逼迫的柔弱女子一樣,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你此次這般不管不顧的進城,要小心行藏。”
趙徹道:“我怎麼都要來見你一面的。”
門外有人小心的敲門,月七在外沉聲說道:“少爺,老爺知道你回來了,宮裡也派人來招你入宮。”
趙徹拿起大裘穿在身上,黑色的風帽一帶,完全看不到臉容,沉聲說道:“我該走了,你自己多加小心。”
“你也是,從密道走,萬事保重。”
兩人點了點頭,趙徹一把拉開門,就在寰兒等幾人的陪同下,走進了漫天風雪之中。
“少爺。”
月七走進來,只見諸葛玥站在房間裡,身形修長,面色沉靜,一時間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有朋友的感覺,果然是好的。
諸葛玥為人孤僻,就連和家族兄弟之間,也沒什麼感情。
如今真煌戒備如何森嚴,這樣的情況下趙徹還能冒險來見他一面,這一點,不能不讓他感動。
“少爺?時間不早了。”
月七提醒道。
諸葛玥朗然一笑,沉聲說道:“備車。”
月七頓時一愣:“少爺要去哪?”
“上朝。”
“上朝?”月七愣愣的問道:“少爺面聖不需要沐浴更衣嗎?再說,少爺是司馬,武將是不能坐車的,應該騎馬啊。”
諸葛玥垂下頭來,冷冽的寒芒從他修長的雙眼裡緩緩而出,他不屑的淡淡說道:“我不光是大夏的司馬武將,更是手握五十萬兵馬的青海藩王,這一點,我想他們已經快要忘了。”
太陽刺破天上的層雲,諸葛玥大步走出房門,方褚跟在後面將烏金大裘披在他的肩上,諸葛大宅裡外十八道門同時打開,光芒遍灑,諸葛玥面如冠玉,雙唇殷紅,背脊挺拔的走出諸葛家的大門。一眾聚在門口的官員見他出來,立刻蜂擁上前,卻被月衛架開,隔離在諸葛玥身側的一丈之外。
諸葛玥目不斜視,踩在上馬石上登上富麗堂皇的八騎馬車,靜靜說道:“走。”
“少爺要去哪?”
車伕轉頭問道。
方褚面沉如水,聲音平靜的代為回道:“聖金宮。”
冷風吹進車內,諸葛玥面色沉靜,緩緩的靠在軟椅上。
他從來不缺乏將水攪渾的本事,既然如此,就讓這局勢更加撲朔迷離,誰也別想獨善其身,誰也別想隔岸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