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開始下雪,北風捲着雪花拍打在臉上,像是刀子一樣的疼。
千軍萬馬從風雪中顯現,人影密集,雪亮的刀鋒在暗夜中閃動着鋭利的光華。戰馬狂奔,速度驚人,楚喬的臉孔被風吹的冰冷麻木,大裘將她整個人裹在其中,九個小時連續不斷的奔襲,已經讓所有人的手腳都凍得僵硬,寒風刺骨,眼眶通紅,颶風之中,這七千人馬站在曠野上,就像是一方沒有主樑的房屋,隨時都有可能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吞沒。
一名斥候急速奔回,戰士還十分年輕,眉眼清澈,看起來不會超過十八歲,他的馬速極快,迅速奔到楚喬面前,手指着東方的賀蘭山,嘴唇卻因為冰冷而顫抖的説不出話來。
“夏軍又近了嗎?”
斥候沒有説話,只是沉默的點頭。他的脖子已經僵硬,點頭的姿勢有些詭異,像是扯着線的木偶。
“還有多遠?五十里?”
對方沒有點頭,楚喬繼續問:“三十里?”
仍舊沒有回應,少女心下一寒,她的聲音多了幾分低沉和疲憊,沉聲説道:“二十里?”
斥候默默點頭,楚喬脱下風帽,在馬上對着他深深的一鞠躬:“辛苦你了。”
“噗”的一聲,戰士應聲墜馬,身邊的士兵見了連忙跳下去扶起他,可是觸手摸去,已是一片冰冷,呼吸不聞,已然氣絕。天氣奇寒,斥候兵們需要將身體掩埋在大雪裏去探聽敵情,然後抄小路返回,他能堅持到此刻,已經是油盡燈枯了。
二十里路,雖然是狹窄的山道,但是以大夏的騎兵素質,只要半刻鐘的時間足以趕到此處。而半刻鐘的時間,他們能攻進赤渡城嗎?
楚喬的眼神像是一把鋭利的刀子,她深深的望向前方,不遠的前面,就是守衞赤源渡口的赤渡城,她已經派了兩方人馬去城下協商,現在已經過了一炷香的時間,但是對面仍舊沒有半點消息傳回來。
她的手心有濕冷的汗水,握劍的手一片冰涼,希望很小,他們沒有燕洵的手書和命令,沒有大本營下達的文件,沒有大同行會簽發的手諭,當時出城太過於急躁,她甚至連一個證明自己是出身於參謀部的物件都沒有。也就是説,他們沒有任何取信於對方的方式,能讓對方相信他們也是燕北軍的一員,前來此處,是為了保衞赤渡城的平安。
而如果赤渡城的燕北軍不相信他們的身份,拒不接受他們入城,那麼,一旦大夏兵力抵達,在曠野平原上以七千名輕騎兵對上對方上萬大軍,等待他們的就只有死路一條!
這一點,楚喬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明白!
“大人,”賀蕭的副將葛齊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將領,和大多數的西南鎮府使的官兵一樣,他的父親曾經也是投靠了帝國的一員燕北軍,他小的時候是在這片土地上長大,如今,他帶着洗刷父輩們恥辱的夢想歸來,有着堅忍不拔的毅力和勇氣。
“大人,夏軍近了。”
楚喬沒有説話,副將繼續説道:“赤渡城不會開了,我們走吧。”
楚喬面色不變,她的眼神一直凝視着赤渡城門,連眼珠都沒有轉,聲音平靜的説道:“再等一會。”
時間一點點過去,風像是發瘋的野獸一樣在嘶聲狂吼着,耳膜全是風聲,天地間那般寂靜,卻又那般鼓譟,天上的鷹在激烈的盤旋,雪白的翅膀張開幾乎可以遮住半面天空。
葛齊眉頭緊鎖,他甚至可以聽到大夏軍隊的馬蹄聲了,他再一次上前:“大人,現在走還來得及。”
“再等一會。”
“大人,大夏兵力太盛,在平原上正面相遇,我們難以抵抗。”
“再等一會。”
楚喬冷靜的説道,長風吹起她的風帽,露出下面秀美的臉孔。馬蹄在不安的挪動着,發出清脆的聲響,等待是那般的漫長,凌烈的風聲席捲過大地,捲起雪地之下的斷草,心臟處是熱的,血脈在激烈的跳動着,一下,兩下,三下……
“大人!”
一聲呼喊突然傳來,黃褐色衣衫的斥候急速奔回,邊跑邊叫道:“夏軍已經翻過了賀蘭山,正向着赤源渡口全速而來,兩萬輕騎打前鋒,後面還跟着大量的重甲騎兵和步兵團,説不清有多少人。大人,他們殺了赤渡城守衞一線峽的幾十個燕北軍,也發現了我們的斥候,現在更是加快了速度,已經過了一線峽了!”
隊伍中頓時響起一陣驚慌的聲音,對方的速度竟然這麼快嗎?兩萬輕騎,數不清的重甲騎兵,近十萬的步兵軍團,這樣可怕的軍容,若是在這裏相撞,西南鎮府使可能連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喉嚨。
“大人,”葛齊皺眉説道:“留得青山在……”
“大人!你看!”
一名小伍長突然驚呼一聲,滿臉震驚的指着赤渡城樓,眾人轉頭看去,只見那座高高的城樓上,一面白底紅雲旗正在飄揚着,而厚重古樸的赤渡城門,正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緩緩降下。
赤渡城,開了!
“噢!”
戰士們大喜,齊聲高聲歡呼,楚喬頓時長吁一口氣,她猛然揮鞭,打馬上前,朗聲説道:“進城!”
幾乎就在城門關上的那一刻,平原上突然現出一道黑線,遙遠的大地盡頭,雪白一片的赤水江上,有低沉如悶雷般的聲響,緩緩響徹耳際。
“你們是什麼人?咳咳,我是燕北赤渡城城守,我是燕王世子殿下親自,咳咳,親自下達手諭冊封的三品大員,我是七四八年一等光祿學士,受過殿前親封,光天化日之下,你們怎麼可以如此張狂,如此有辱斯文,咳咳咳……”
一名六七十歲的老頭張牙舞爪的大聲吆喝着,一邊扯着脖子大喊一邊咳嗽着,他身上的官袍被士兵們扭得皺巴巴的,帽子也帶歪了,靴子只穿了一隻,另一隻在腳底下拖拉着,兩名西南鎮府使的官兵壓着他,讓他不能輕舉妄動。而令楚喬感到失望的是,他的身邊明明簇擁着幾十名城門守軍,可是從開始到現在,這些人連動都沒動一下,他們畏縮在一起,恨不得將身上的軍服拔下來,顯然沒有任何戰鬥力可言。
將一座戰略位置如此重要的城池交給這麼一羣酒囊飯袋,楚喬只感覺心裏的火一拱一拱的。雖然她也知道,若不是這樣,她此刻根本就走不進這座赤渡城。
“大人,幸不辱命!”
賀蕭走上前來,語調鏗鏘的單膝跪倒在楚喬的面前,男人深藍色的軍服上有大片的血污,可見他們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受到阻礙。
楚喬的嗓子有些堵,她伸手將賀蕭扶起,緩緩的沉聲説道:“賀統領,燕北此次若是能逃過一劫,你當表首功。”
“我、我是大同行會長老席第四十八席位,咳咳,我是燕北的骨幹,我有三十多年的資歷,如今軍中的諸多將領都是我的學生,咳咳,你們這麼對我,一定會……”
“閉嘴!”
冷冽的女聲突然傳來,楚喬緩步上前,冷冷的看着這名赤渡城守,她還那麼年輕,可是目光卻充滿了威嚴和戾氣。年邁的城守大人在她的目光注視下,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他自覺底氣不足頗有些丟臉,連忙裝着膽子嘟囔了一句:“大同行會會審判你們的,你們這羣逆賊!”
七千名如狼似虎的軍人進城,驚動了這座不大的城市,男女老少都走出家門,站在皚皚積雪中,遠遠的眺望過來。
楚喬冷笑一聲,一把拉住老人的衣領,轉身就往城樓上走去。
“啊!你幹什麼?”年邁的城守被拉得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殺豬一般的大聲喊道:“大膽狂徒!你竟敢對我這樣無禮!我是長老席的第四十八席位,我入會已有三十三年,軍中將領都是我的學生……咳咳……我是一等光祿學士,我在大同審判院內掌有十二票的權利,你擁兵自重,欺騙同僚,我要代表大同行會審判你,我要判你流放,剝奪你的軍權,我要判你抄家,我要……”
嘈雜的聲音瞬時間戛然而止,像是暗啞的嗩吶,突然間就泄了氣。
高高的城樓上,少女挺拔的身影和老人微頹的腰板看起來是那般的突兀,大風吹來,吹起他們同樣的燕北軍人制服衣襬,也吹起他們烏黑的,或是曾經烏黑的鬢角碎髮。他們誰也沒有説話,只是一同站在高高的城門樓上,眺望着遠方。
赤渡城的官兵和百姓們感到奇怪,有人壯着膽子爬上城樓,表情卻登時愕然,也失去了語言的能力。漸漸的,越來越多的人爬了上去,一個,兩個,三個,十個,百個,千個,城樓上密密麻麻站滿了人,他們目光呆滯,表情驚恐,絕望的氣息在人羣中來回傳遞着,死亡的味道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接近。
夕陽如火,將血紅色的光投射在眾人的頭上,那些斑駁的光影,像是火雷塬上的火雲花一樣灑滿整片潔白的雪原,大風一吹,漫天大雪紛紛揚揚的飄散,迷茫的白霧中,鐵灰色的軍隊像是沉默的洪水一樣,鋪天蓋地的覆蓋了整片雪原,高聳的長槍,雪亮的戰刀,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人頭,到處都是矯健的馬蹄,昇旗飄揚,一眼望不到盡頭。就像是驟然間墮入了無邊的噩夢之中,遍目所及到處都是閃動着嗜血寒芒的箭光,前後綿延十多里,矯健的騎兵團,雄壯的重甲團,如林的弓箭手,堅硬的盾甲兵,還有後方數都數不清的步兵團,預備兵團,後勤兵團,車馬團……
像是一場盛大的軍事演習一般,所有大夏的精鋭兵種幾乎全都匯聚到此,赤渡城的官兵們呆住了,百姓們呆住了,就連早就有過心理準備的西南鎮府使也呆住了,直到此刻,他們才突然意識到站在自己對面的,是一個多麼可怕的敵人。大夏盤踞紅川大陸三百年,威懾西蒙三百年,壓制的卞唐、懷宋、還有東海南丘三百年,所積澱的勢力,怎會是一個區區真煌之變就可以動搖的?
如今,他們緩過神來,空出手來,挪出腿腳來,終於,要將曾經質疑過他們權威的人們,剷除乾淨了!
“經此一役,如果你還活着的話,”楚喬面色平靜,淡淡的轉過頭來注視着年邁的老人,語氣平穩,無波無瀾:“那麼,我將會接受你的審判。”
“砰”的一聲,老人頹然坐在地上,楚喬看也沒看他一眼,轉身就向着城中的廣場走去,一路上,所有人都自覺的為她讓開道路,大風吹起她的長髮和大裘,像是一隻招展鋭利的戰鷹,少女身姿挺拔,英氣逼人,她昂首挺胸的走上廣場的中央,目光如箭般射向廣場之下密密麻麻的人羣。
他們目光焦慮,像是惴惴不安的兔子,茫然四顧,不知該何去何從。這種眼神,楚喬曾經見過了太多次,曾經在中東、在非洲、在混亂的金三角,在那些戰亂的國度,她見過了太多在戰火中流離失所的人們,如今,站在這裏,她不知道該怎樣為自己定義,是神聖化身的解放者?還是帶來災難的毀滅者?但是,她已經無路可退,為今之計,唯有戰鬥!
“士兵們,赤渡城的百姓們,我是楚喬,是燕洵殿下的下屬,是北朔大本營軍事參謀部的戰鬥參謀,現在,是我在對你們説話!”
少女的聲音洪亮,語調堅韌,她身姿挺拔的站在廣場上,面對着所有人朗朗演説。人們頓時一驚,齊刷刷的抬頭向她望去,這種時候,人們最需要的就是一個堅定的統帥來依靠,而楚喬,正是目前最符合這一身份的人選。
“將士們,百姓們,誠如你們眼前所見,大夏的軍隊繞過了賀蘭山脈,從赤源渡口向我們發起了襲擊。如今,兵臨城下的,就是至少二十萬的大夏官兵,他們兵強馬壯,他們裝備齊全,他們是大夏最精鋭的野戰部隊,他們萬里而來,奉了大夏的王令,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殺光我們!”
“轟”的一聲,好似一個炸彈扔在人羣,嘈雜聲頓起,人們驚慌失措的左右觀望,有女人的哭聲響亮的響起,孩子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是敏鋭的感覺卻讓他們覺得害怕,到處都是擔憂的哭聲,到處都是絕望的情緒,天空中陰雲密佈,火紅的夕陽也被雲層遮住了,冰冷的刺骨的寒風呼呼的颳着,像是要吹滅人們最後的一股求生的希望。戰士們點起了火把,可是那火把卻怎麼也無法驅散死亡的濃霧,無法照進人們的心底。
“但是!我們並不是孤立無援的!”
凌厲的聲音突然高昂的響起,所有的嘈雜聲都為之一滯,人們茫然的抬起頭,看向那個身形挺拔的少女,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軍人制服,外面披着大裘,看起來鋭利且充滿智慧,她昂着頭,沉聲説道:“百里之外,就是我們燕北最堅固的城堡北朔關,那裏,有我們近百萬的燕北軍隊,有最精鋭的武器和戰馬,在我們的後方,就是藍城碉堡,羽姑娘領兵十萬,隨時準備支援我們,而我們的王,燕洵殿下,目前也帶兵三十萬從美林關向我們趕來,困難都只是暫時的,只要我們頑強的挺過去,勝利必然會屬於我們!”
全場死寂,無人應和,卻也無人反對,大風吹着楚喬的面容,雪花在她的面前飄零,使她整個人看起來飄渺且模糊,她堅定的舉起拳頭,大聲説道:“八年前,大夏的馬蹄踐踏了我們的家園,燒燬我們的房屋,凌辱我們的妻女,砍斷了我們父兄的頭顱,火雷塬一役,燕北精鋭盡失,就此,燕北的百姓們被人奴役了八年。貴族們可以隨意的殺死我們,可以隨意的搶走我們的馬匹和糧食,我們拼死拼活的勞累一生,卻攢不下一個銅板!如今,殿下光復了燕北,為的,就是讓窮人有衣穿,有房住,有飯吃,可是大夏不會同意,他們無法坐視自己的尊嚴被踐踏,所以,他們派出軍隊來,要再一次的奴役我們,要用鮮血來讓我們屈服。百姓們!我們不是反叛,我們只是要活着!是站着生?還是跪着死?是卑躬屈膝的去舔別人的腳趾,還是拿起刀槍來捍衞自己的家園?”
“我們要活着!”
人羣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隨即,像是烈火滾滾燒過乾枯的草原一般,千萬個聲音匯成一道巨大的洪流。
“我們要活着!殺光夏狗!”
“我是代表北朔大本營來營救你們的,現在,我將正式接管赤渡兵權,所有的赤渡官兵都要聽我的調配,婦女和孩子馬上從西門離開,迅速趕往藍城。十五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的男人都留下,跟我一起,保衞赤渡,保衞燕北!”
“保衞赤渡!保衞燕北!”
嘶吼聲激盪着,貫穿了人的耳膜,楚喬站在廣場上,小小的拳頭好似擁有着巨大的力量。她的眼神明澈且堅韌,可是嘴角,卻緩緩牽起一絲淡淡的悲苦。
她知道,明日過後,這裏將會產生無數個悲劇,無數個家庭破碎,無數的親人將永不會再見。然而,她別無他法。她緩緩的抬起頭來,不願意再去看那些充滿了信心和希望的臉孔。
燕洵,你在哪裏,什麼時候回來?天涯海角,我和你並肩作戰!
以二十萬大軍來搶奪這麼一座屯兵不過三千的小城,在大夏看來,這簡直是十拿九穩的事。但是到達赤渡城之後,趙颺卻並沒有立時下達攻城的命令,他看着赤渡城竟然擺出一副堅守的姿態,輕蔑的笑了笑,可是心下卻多了幾絲暗喜。既然赤渡的守軍想要堅守,那他就有理由多拖一會了,越晚趕到北朔的後路包抄,對自己越有利,就先讓趙齊帶着巴圖哈家的傻子跟燕北硬拼吧。
於是,趙颺當即命令部隊開始挖掘壕溝,建造工事,設置絆馬索,安插馬刺,也作出了一副堅守的模樣。
代表三皇子趙齊部隊前來催促的軍官幾次前往趙颺的軍帳,催促他馬上和敵人對抗,包抄北朔後路。但是趙颺總是擺出一副奇怪的表情看着他,詫異的問道:“難道我現在不是在進攻嗎?”
“屬下説的、説的是更積極一點的進攻方式。”面對着新晉崛起的大夏十四皇子,督軍滿臉通紅,額頭冷汗津津,磕磕巴巴的措詞道:“三殿下的大軍已和燕北軍交手,十四殿下越早趕到北朔,西南軍的傷亡越小。”
“那西北軍的傷亡怎麼算?”
趙颺面色一寒,劍眉揚起,大義凌然的説道:“作為一個軍團的總指揮,我最大的責任,就是要以最小的代價來換取最大限度的勝利,我需要珍惜我部下每一位士兵的性命,所以,我覺得我軍目前的戰略方案非常適合當前的情況。如果我輕率冒進,中了敵人的埋伏,導致西北軍傷亡慘重,耽誤了總體戰略目標的失敗,誰能擔負這個責任,督軍大人,難道是你嗎?”
督軍幾乎要哭出來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爬上戰馬,甩開鞭子跑回去跟趙齊打小報告去了。
趙颺冷笑一聲,靠在椅背上,眼前的軍事戰略圖上畫着幾條細線,年輕的皇子微微沉目,口中緩緩念道:北朔、赤渡、藍城、淳于域、瑤水、美林關……
儘管不知道趙颺暫緩攻擊的原因,但是目前看來,每一分鐘對楚喬來説,都是天賜的禮物。她積極奔走,忙於整頓守城的工具和防禦體制,安排平民撤退,整合新兵入伍,統籌各個軍隊之間的進退關係,忙的腳不沾地。
夜幕完全降臨之後,城內的哭聲已經漸漸微小,楚喬行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冷風吹過來,她突然感覺有些冷。葛齊疾步上前,為她披上大裘,厚實的衣服遮去了冷風,楚喬點了點頭,淡淡道謝。只聽咯吱一聲,大街兩側的店鋪都大暢着門,門前一隻木盆被風吹起來,在地上打着轉,發出咕嚕嚕的聲響。
一片蕭瑟,一片落寞,到處都是淒冷的慘淡味道。
“大人,我們不會贏得,對嗎?”
楚喬一愣,回過頭去,就見葛齊年輕的眼睛看着她,很平和的微笑:“大人若是真的有信心,就不會讓所有的平民都撤退了。”
楚喬沒有説話,她只是靜靜的轉過頭去,沒有人有這樣狂妄的膽量,她是受到過現代化軍事教育的高級指揮官,清楚的知道戰爭的真正含義,化腐朽為神奇的事情不是沒有,但是,那也需要最起碼的資本,即便不要求旗鼓相當和勢均力敵,也最起碼要有一戰的能力。
以不到一萬的兵力,守着一個低矮破爛的小城,對抗二十萬帝國精兵,並且對方的兵馬還會源源不斷的陸續趕來,這樣的戰爭,沒有人會有勝利的決心。
但是,她不能將這些情緒表露出來,她是他們的領袖,是這裏所有人的希望,如果連她都沒有信心,其他人又該如何堅持下去?他們落寞灰心的時候還可以指望她,那她又該去指望誰呢?
楚喬幽幽的嘆了一口氣,突然前方響起一個小小的黑影,楚喬眉頭一皺,身後的葛齊已經謹慎的上前一步當在楚喬身前,沉聲喝道:“什麼人?”
光線閃爍,士兵們走上前去,只見對面來的,竟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穿着一個小夾襖,抱着一個小包袱,臉蛋被凍得通紅,眉清目秀,梗着脖子,十分倔強的樣子。
楚喬皺眉説道:“你是誰家的孩子?為什麼沒跟着隊伍離開?”
孩子也不説話,只是低着頭。楚喬看他的樣子,八成是剛從西城門跑回來的。當下也不説話,竟然搭理也不搭理他,轉身就要走。
“喂!你不管我了?”
那孩子見楚喬不搭理他,果然幾步追上前來,疑惑的問道:“你不趕我出城了?”
楚喬淡淡的説道:“你要死要活,和我有什麼關係?我事情夠多了,沒時間理你。”
那小孩頓時一愣,似乎是受到了侮辱一樣,隨即大聲説道:“我今年十五歲了!可以留下來當兵!”
楚喬上下瞅了他一眼,表情淡淡,小孩也知道自己撒得慌實在離譜,卻還強撐着説道:“你別看我個子長的小,可是我力氣大。”
楚喬仍舊不理他,那小孩着急的想要跑過來,卻被葛齊攔在外面,那孩子只好在外面上竄下跳的,還擼起袖子想給楚喬看他粗壯的手臂肌肉。
“你為什麼不走?”
楚喬突然沉聲問道,小孩一愣,就呆呆的站住了身子,想了許久,才喃喃説道:“我妹妹生病了,走不了。”
楚喬的心裏頓時一緊,這些年,這一路,這樣的事情她已經見得太多了。她想,就算是現在造下再多的殺虐,也許也是值得的吧,破舊方能立新,一個民族想要走向獨立,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也許很多年之後,這個世界會因為她近日的所作所為而發生改變,那時候的孩子,也許不必再如現在這般流離失所,那時候的百姓,也許不必再如現在這般朝不保夕,這樣,也就夠了。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杜狗子。”
楚喬皺了皺眉,這樣清秀的一個孩子,怎麼起了這麼一個名字?
“這個名字不好聽,我給你重新取一個吧。”
孩子想了想,説道:“那行,但是還是得姓杜。”
楚喬站起身來,眼神望向遠方:“就叫平安吧。”
杜平安,杜平安,希望燕北大地,真的會有平安的那一天。
半個時辰之後,城西的一處小型軍事廣場上,西南鎮府使的全部官兵們集體聚集,明亮的火把閃耀夜空,楚喬一身軍裝,站在一個臨時搭建的木台子上,目光深沉的看着這羣誓死追隨自己的士兵們,語調低沉的説道:“諸位,感謝你們對我的信任,在大夏皇朝的真煌古都,在紅川平原的西北大地,在北朔西門的城門之外,我們並肩戰鬥,禍福與共。感謝你們一直這樣相信我,追隨我,今天還跟着我走進了這個絕境之中,對這件事,我很抱歉。”
楚喬緩緩的鞠躬,然後直起身子,繼續説道:“我不想欺騙你們,所以,在決戰之前,我要告訴你們,我之前撒了謊,我們不會有援兵了,赤渡城不會有任何支援,我們是孤軍奮戰,無人會給我們任何幫助。”
隊伍裏頓時響起一陣慌亂的譁然,但是很快就得到了控制,他們緊緊的盯着楚喬,一言不發。
“大夏兵分兩路,北朔東門正面進攻,主要兵力多達四十多萬,還不算預備軍和後勤民夫,另外一路,也就是我們城下的這二十萬精兵,他們翻閲賀蘭山,奇襲赤渡城,為的就是攻破赤源渡口,插入燕北內陸,從東西兩線兩面夾擊北朔城,並在後方製造燕北混亂,打擊前方軍心。一旦赤渡城破,北朔百萬軍民將無路可逃,他們必然會落入夏軍的屠殺之中,燕北精鋭力量大損,東邊的半壁江山,將會落入大夏之手!而後方的藍城,作為燕北內陸的第二道防線,也是不可能向我們派出援軍的,他們只有不到十萬守軍,守衞着落日山脈綿長的風火線,根本無力東顧。而殿下率領的第二軍團,目前還在遙遠的美林關,五天之內,不可能回援我們。”
火光照耀在女子小小的臉上,她背脊挺拔,身姿高挑,雙腿修長,眼神明亮如星子,她沉聲説道:“所以説,這是一場艱苦的戰役,你們將要面臨的敵人,是你們的二十倍,而且,在未來的時間裏還會增多。但是,我們不能退後,一旦我們退後,北朔的軍民的退路將會被封死,就算是逃跑他們都會無路可逃,我們身後是落日山一代的百姓,沒有了我們,大夏的鐵蹄將會無情的踐踏在他們的頭上,平民,婦女,孩子,都將面臨着面頂之災,無人能夠逃脱,燕北將會面臨一場生死存亡的浩劫!”
楚喬的眼眶發紅,她面色有些激動,語調沉重的説道:“西南鎮府使的將士們!你們一直被稱為是叛軍,你們的父輩曾經背叛過燕北,背叛了自己的血脈和故鄉,八年來,整個大陸沒有人看得起你們,你們承受了數不清的唾罵和白眼,哪怕你們曾經幫助燕洵世子逃出真煌,哪怕你們親手製造了舉世震驚的真煌之變,哪怕你們曾經頑強的擊退了數十倍於你們的西北軍團!但是,叛徒這個名字,始終扣在你們的頭上,沒有人相信你們,沒有人願意接受你們。但是今天,所有的一切都將不同了,一個機會擺在你們的面前,只要挺過去,你們就是燕北的功臣,就是萬民敬仰的英雄!”
戰士們的眼神開始炙熱了起來,大風呼啦啦的吹,漫天大雪紛飛,黑暗的天幕下,少女的身姿像是一杆堅硬的戰槍,她聲音激昂的説道:“戰士們!拿起你們的刀槍,跟隨我,保衞燕北,保衞那羣手無寸鐵的婦孺老人,用鮮血來洗刷掉曾經的恥辱,捍衞我們的軍旗,擦亮西南鎮府使這個光輝的名字!當然,有人會死,有人會看不到明年冬天的雪花,但是,人民會感激你們,燕北會記住你們,你們的名字將被刻在燕北的軍功譜上,受世世代代的敬仰和膜拜!戰士們,我將會和你們在一起,生死與共,我們不離不棄!”
“生死與共!不離不棄!”
戰士們突然發出森然的吼叫,他們高舉雙手,眼眶通紅,有的人甚至激動的流出淚來,多年的恥辱像是岩漿一般的傾瀉而出,他們高聲疾呼:“保衞燕北!”
“大人萬歲!”
聲音激盪天宇,和呼嘯的狂風一起捲上蒼穹!
那聲音那般響亮,竟然傳到了城外的雪原上,趙颺一身雪白的狐裘大衣,微微側目,不屑的冷笑一聲。
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再耽擱下去,趙齊恐怕會翻臉。
他目光冷冷的投射到那面低矮的城牆之上,屈指輕輕探了探大裘上的雪花,在他的眼裏,那甚至不是一座城池了,他只是瞥了一眼黑暗中的赤渡,對身旁的將領們隨意的吩咐道:“去,把那面礙眼的牆給我推倒。”
“遵命!”
將領們齊聲應諾,轉身大步離去,戰士們接到了戰鬥的指令,立刻揮舞着刀槍列陣前進。
轟!轟!轟!
大地在腳下緩緩震動,士兵們發出驚天動地的高呼:“殺敵!”
響亮的衝鋒號頓時響起,驚起了長空之上飛翔的戰鷹,天地肅殺,草木斷折,一場大雪紛揚而下,黑夜,歡迎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