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已過,隆冬將至,一場霜降之後,空氣中便多了幾絲寒意,晨起晚落時分,寒氣襲來,不得不添加衣物,屋子裏整日擺着炭火,日子,就在這綿綿陰日中緩緩渡過。
晌午過後,外面有人叫門,半天也無人應聲,寰兒正在房裏歇午覺,聽見聲響急忙披了件衣裳就跑了出去,她今年已經十九了,成了青山院裏的大丫頭,打開門,就見月七站在門口,蓑衣上帶着寒霜,眉眼都有些發青,被嚇了一跳,急聲問道:“怎麼這樣狼狽?”
月七也不回答,問道:“少爺呢?”
“少爺上午去了後山的梅園,青喜和夾兒跟着呢,有什麼事嗎?”
“趕快帶我去吧。”
見月七滿面焦慮,寰兒一邊穿好最後一個袖子,一邊小碎步跑在前面,連連道:“跟我來。”
然而剛走一步,卻見月七閃到一旁,一名女子當先走了進來,只見她一身天水碧的南環白錦,上繡極清冷的淡綠色水染圖紋,款式雖然簡單,剪裁卻合體,略顯纖瘦。遠眉如黛,薄施脂粉,姿容絕色,略略顯得有幾分蒼白,卻更添輕愁嗔寒。
“表小姐,您請這邊走。”
月七恭敬的説道,見寰兒還愣在原地,連忙説道:“快點啊!”
“哦!”寰兒反應過來,急忙在前面領路。
昨日下了場霜雪,梅園的花一股腦的盛開,有白有紅,雙雙怒綻,耀人眼目,地上積雪薄薄,映的四下裏一片素白。太陽只是矇昧的投下微薄的光,像是枯黃的柳梢,一段一段的灑在斑駁的石板上。
青喜和夾兒捧了披掛站在一株老梅的拐角,遙遙向裏面探頭望去,不時的交頭接耳小聲嘀咕。
寰兒跑進來的時候,碰巧一陣風起,乍見重重梅影深處,男子青衣瀟瀟,端坐在石椅上,手握狼毫,眼望寒梅,正在作畫,一方小火爐放置在水盒之下,沸水上面,是上好的徽墨方硯,風帽半掩,衣衫翩翩,眼若黑玉,唇似點降,一陣風過,梅花漱漱灑在他的肩頭,一瞬間,似乎就能奪人心魄。
太安靜,空氣裏的清冷讓小丫鬟瞬時間有些失神,這一次少爺回來,似乎瘦了很多,雖然仍舊是那副孤高清寂的樣子,但是服侍了他這麼多年的寰兒還是敏感的察覺到,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了。少爺説話的時候會走神,吃飯的時候會不知不覺的停下筷子,有時候看着書,好像很認真的樣子,可是晚上她來收拾書房的時候,卻發現書頁仍舊是昨日翻看的那一張。
她聽人説,少爺這一次在家族內鬥中敗下陣來,一舉失勢,被老爺怪罪,在宗廟罰跪三日三夜,然後被軟禁在青山院裏,不許外出。
少爺平日行事孤僻,和族中的兄弟姐妹相處的並不好,他失勢,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地裏拍巴掌,卻沒一個人出面幫着説上一句話,如今大少爺回府,又擔任了北伐的後勤官,顯然四少爺更加不受重用了。想來,少爺也是為了這件事而煩心吧。
哎,平日那麼驕傲的一個人,驟然落到這樣的地步。寰兒皺着眉,微微咬唇,其實少爺這個人,還是不錯的,比起外面的那些主子,他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很多人,不過是被他的外表嚇到了而已。
一把拿起青喜手上的披風,寰兒皺着眉怒斥道:“糊塗!要你們有什麼用?”
説罷,幾步跑上前去,將銀狐裘的斗篷披在諸葛玥的肩上,説道:“少爺,天這麼冷,還是回去吧。”
諸葛玥抬頭,眼神猶若寒潭清寂,不消説話,只是一個眼神,就足以傳達所有的意思。
寰兒連忙識分寸的退後,恭敬的説道:“月七帶了一位小姐來,説有要事要見少爺。”
諸葛玥微微挑眉,放下狼毫,説道:“讓他們進來。”
女子進來的時候,寒梅灑落,積雪飛揚,四目相對,竟讓孤高如諸葛玥微微有些驚愕,他眉心輕蹙,站起身來,風帽脱落,靜望女子自寒梅深處踏雪而來。
“小四。”
女子淡淡輕笑,在這個年代,她已經不算年輕,二十四五歲的樣子,顯然生活並不太如意,眼角帶着幾絲淡淡的細紋,她的聲音纏綿若水,緩步上前,站在諸葛玥的面前,輕輕微笑,好似往常一樣的説道:“還是這個性子,大冷的天,別人都在房裏烤火,你卻要跑到這裏吃風,身子是鐵打的嗎?”
剎那間,歲月迴轉,時光倒逝,仍舊是一樣的人,仍舊是一樣的語氣,可是冥冥中,卻好像有什麼東西都變了。諸葛玥半啓了唇,隱約似要説什麼,卻終凝在了唇邊,呼吸間,男子的面色已恢復自然,他悠悠的退後一步,靜靜道:“赫連夫人。”
女子的笑容頓時凝在唇邊,她輕咬下唇,露出一絲悽楚的笑來,終於嘆息道:“不請我坐坐嗎?”
諸葛玥點頭道:“請坐。”
月七和寰兒等人連忙退下,炭火暖爐上有温熱的奶茶,諸葛玥吩咐寰兒換一壺清茶來,小丫鬟連忙手腳麻利的去了。
女子一笑,説道:“多謝你,還記得我不愛這奶茶的腥味。”
諸葛玥並沒有説話,而是靜靜的沉默着,女子微微有些尷尬,默想了半晌,説道:“我都聽説了,你,現在可好嗎?”
諸葛玥淡漠一笑,客氣有禮的説道:“還好。”
沉寂的梅園,只能聽得到風動梅枝,雪落簌簌,女子輕輕的嘆了口氣:“小四,我們有九年未見了,你都不打算跟我説些什麼的嗎?”
諸葛玥淡定回應,語氣沒有一絲波瀾:“不知赫連夫人今日前來,未能迎接,失禮了。”
“什麼赫連夫人?”女子輕輕一哼,語氣裏帶着幾絲難言的自嘲和悲涼:“赫連一族大廈傾倒,樹倒猢猻散,若不是姨娘,我此刻也不會活着坐在這了。”
諸葛玥眉心輕輕一蹙,低頭不語,女子抬起頭來,嘴角牽起幾絲笑意來,説道:“我知道,當初姨娘是來求的你,是你打點了刑部流放院,將我從奴司裏要回來,還消了我的奴籍,不然,不然……”
説着,一串淚滴竟然從女子的眼裏落了下來,諸葛玥眉心皺的更緊,沉聲説道:“此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就算沒有二夫人相求,我也會幫這個忙。”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當年赫連一族顯赫的時候,家族人人爭相巴結我,一旦落難,頓時零落成泥,恨不得將我逐出門庭,也只有你,能在這個時候對我伸出援手。”
也不知是不是不忍,諸葛玥輕輕一嘆,問道:“你此次回來,有何打算?”
女子低着頭,輕輕搖了搖:“我也不知道,姨娘已經老了,二房早已無人,雖説當年曾收養了我,但是畢竟沒入族譜,況且我現在是犯婦之身,走一步算一步吧,若是哪天無路可走了,一條白綾也就了了。”
諸葛玥微微沉眉:“我在外面還有些薄產,你若不嫌棄,我可以讓月七為你安置。”
女子眼梢輕挑,仔細的打量着諸葛玥,只覺得人生似泡影輪轉,一切恍惚如夢。
歲月彈指而過,昔日倔強孤僻的少年,早已長大成人,眼前的男子清俊孤高,就算暫時被壓制鋒芒,仍難掩其身上那股鋭利驚豔之光,神若幽潭清寂,全不似外面那些俗物可以比擬。回想這些年的所見所聞,所經所感,她突然感到一陣濃濃的疲憊和厭倦,她緩緩的長出一口氣,淡淡吐聲道:“我知道,就算全天下都沒有我的安身之所,你也不會將我拒之門外的。”
這句話説的那般淡然,可是卻好似一顆石子拋進了冰破的深湖。恍惚間,他們好似又回到了了十二年前,家破人亡的小孤女前來投親被拒之門外,二夫人作為她親生的姨娘卻膽小怕事不敢援手,十歲的少年從講武堂下學回來,正好碰見她在院門前哭,少年站在外圍看了許久,看着自己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連同十多個姨娘們集體欺負這個家族失了勢的小孤女,他靜靜的看着,眼神清寂,一點也不像是十多歲的孩子。
終於,在所有人的冷嘲熱諷中,少年突然毫無預兆的走進人羣,一把拉起女孩的手,就往自己的院子走去。大夫人在背後大聲呵斥,少年隨手拋出一張銀票扔到管家的手裏,淡淡道“她的伙食費”,隨即揚長而去。
然後,她就在青山院住了下來,在那個十歲的孩子的庇佑下,她安然的生活了三年,並且後來在他的周旋下,被二夫人收養入房,有了正家小姐的身份。也正因為這個身份,才使得她後來得以攀龍附鳳,一躍成為赫連氏長房嫡子的夫人,哪怕剛剛十五歲的她所嫁的夫君,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
他那時年紀還小,雖然有些孤僻,但畢竟是個孩子,沒有後日的那般冷漠,長期相處下來,他們竟然多了幾分親人般以沫相濡的情分。
這孩子當年是個執拗的的小傢伙,她還記得,為了馴服一條狼狗,他赤手空拳跟那狗打了一整天,手腳都被咬傷了,最後終於將那狼狗打服。
諸葛老爺問他:你為什麼不讓馴狗師傅來訓?
他反口問:“這是我的狗?還是他的狗?”
就此,他在族中男丁中的地位大不一樣,絲毫沒因為母親的早逝而受了輕視。
長房二少爺諸葛義向來是家裏的混世魔王,仗着是大夫人所出,又有長公子諸葛懷撐腰,向來飛揚跋扈,見諸葛玥受諸葛老爺看重,幾次找青山院的麻煩。有一次吵着鬧着要這隻狗,諸葛玥不肯,他就央求大夫人親自來説,大夫人趁着諸葛玥去講武堂上課,將狗帶走。諸葛玥回來知道後,直接去了黃山院,進門後發現那狗正圍在諸葛義的腳下吃骨頭,他當時什麼也沒説,直接走過去,一刀就捅進了狗的脖子,濺了一身的血。眾人驚呼一聲,全都跑了,只剩下他,蹲在那裏,摸着在地上抽搐的狗的頭,一句話不説,只是靜靜的陪着它,直到那狗嚥下最後一口氣。
她那時候想,這真是一個記仇的孩子,後來長大了,她才慢慢明白,他不是記仇,他只是忍受不了背叛。
可是她,最後卻狠狠的背叛了他,帶着榮華富貴的黃粱美夢揚長而去,將冷寂偌大的青山院,全部丟給了他。
不過好在,她現在回來了。她記得過往的所有的一切,知道他這副高傲冷寂的外表下所隱藏的一切東西,她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只要再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
她站起身來,走到諸葛玥身邊,彎下腰,輕輕為他整理了一下大裘的領子,抿了抿嘴角,温和的説道:“外面太冷,坐一會就回去吧,我們好久不見,我今天親自下廚,做好吃的給你。”
諸葛玥面無表情的看着她,眼神並不如何冰冷,但卻帶着疏遠的淡漠,讓她不自覺的有些害怕。她直覺的感覺到有些事情就要不妙了,連忙站起身子説道:“我先回去了,改天,改天再來看你。”
風過樹搖,雪花伴着寒梅飄落,女子轉身就要離去,諸葛玥卻突然開口叫道:“婠婠。”
婠婠也不回頭,她急忙説道:“不必送了,我自己走就好。”
“婠婠!”
後面的聲音突然嚴厲了起來,似乎已經看穿了她的念頭,女子頓時停步,臉色蒼白。
諸葛玥目光悠遠,淡淡的注視着她單薄的背,平靜的説道:“我不記得你不喜歡奶茶的腥味,我讓下人換茶,只是因為我喝着反胃,想喝點清淡的。”
再沒有什麼能比這番話更能表明心意,婠婠嬌軀微微一震,臉孔蒼白,一言不發的離去,就好像從沒來過一樣。
諸葛玥面色不變,提起狼毫,在硯台上沾了幾下,繼續畫畫。
不一會,月七走上前來,諸葛玥也沒抬頭,只是沉聲説道:“怎麼樣?”
“屬下不知,屬下剛剛從北面回來,見表小姐站在門口,門房攔着她不讓她進,我就把她帶進來了。”
“我是問你北邊的戰況怎麼樣了?”
月七微微一愣,連忙答道:“大雪封道,確切的消息傳不過來,不過屬下聽過往的商旅説,北朔城已經被團團包圍,燕北內部更是政權不穩,大肆徵兵,據説連十多歲的娃娃兵都給發了刀槍,幾場雪災更是讓燕北雪上加霜,百姓餓死無數,已有很多地方發生民亂,戰況對我大夏極為有利。”
諸葛玥筆端頓時一滯,一滴濃墨滴在雪白的宣紙上,他靜靜不語,眉心,卻輕輕皺了起來。
“少爺,姑娘就在北朔城裏,我們在燕北內陸有人,要不要在要緊關頭幫姑娘一把,最起碼不要讓他落入敵手。”
諸葛玥微微挑眉,語調冷寂的好似塞上的清雪:“幫她,我有立場嗎?”
諸葛玥長身而起,修長的身材站在紅白相間的梅林之中,別有一番風韻氣度,他靜靜的上前兩步,突然回過頭來,沉聲説道:“以後不要那麼多事。”
月七額頭冷汗津津,連忙彎腰説道:“屬下遵命,屬下再也不會多嘴。”
“我是説表小姐的事。”
諸葛玥大步離去,寰兒青喜等人連忙跟在身後,月七站在梅林之中,只感覺背脊上的衣衫幾乎都已濕透。
少爺最近心情很不好,要小心行事啊。
月七這樣告誡着自己,忽見一陣風吹來,揚起石桌上的宣紙一角,他連忙上前,按住畫紙。一看那畫上的內容,卻微微一愣,少爺坐在梅林中半日,大家都以為他是在畫梅,誰知那畫紙上勾勒的,竟是一條繁華熱鬧的長街。水墨淡淡,只是幾筆勾勒,就將街面上的商販走卒畫的惟妙惟肖,人影穿梭,彩燈高燃,竟是出奇的繁華。
大夏對商業有所管制,除了逢年過節,少有這麼熱鬧。但見畫紙中央,一匹高馬之上,一名女子坐在上面,模糊遠去,只能看的清所畫的是一個漸漸遠去的背影。纖瘦但卻挺拔,和周圍的景緻格格不入,隱隱有幾絲悲涼的淡漠之情。
這幅畫整體都是用幾筆水墨大略的勾畫,毫不細緻,看起來飄渺模糊,隱隱不清。可是唯有那個女子的手中拿着一物,看起來十分清晰。只見拿東西長杆細線,下墜之物長耳圓眼,乍一眼看去,好像是一隻兔子。
景是當年景,人非往日人,那條繁華的大街如今仍在,每逢上元佳節仍舊是熱鬧非凡,可是當年的那個孩子,卻早已長大了。
月七站在梅林中央,微微嘆息,將畫卷好好的捲起,東風吹絮,一片繁花凋零。
寰兒跟着諸葛玥回到房中,剛一進屋,就急着煮茶燒水,諸葛玥在內室,突然高叫丫鬟的名字,小丫鬟一溜煙的跑進來,喘着粗氣問道:“少爺?什麼事啊?”
“把那個,摘下來。”
“啊?”寰兒一愣,只見諸葛玥指着的,是一幅畫,正對着他的牀頭,畫上是一個稚齡女童,不過十一二歲的樣子,眼睛明亮,笑容甜美,一身嫩黃色上衫,下穿淺綠色的裙子,十分嬌豔可愛。這幅畫擺在這裏已經有十多年了,畫紙已經微微有些泛黃,眾人都知道這畫對少爺意義非凡,平時打理的時候都是小心謹慎,沒想到今日少爺竟然讓她摘下來。
“怎麼?夠不着嗎?”
“啊?沒有,能。”寰兒連忙搬了把椅子爬上去,小心翼翼的將那畫從牆上摘下來,然後使勁的舉着,高過頭頂,問道:“少爺,放哪啊?”
諸葛玥接過青喜遞過來的茶,喝了一口,隨意的説道:“送你了。”
“啊?”
小丫鬟險些一個跟頭栽過去,見諸葛玥沒有説笑的意思,寰兒戰戰兢兢的將那畫卷起來,滿面憂色的和另外兩個丫鬟退出房門。
諸葛玥來到書案前,上面罩了一個大大的蓋子,他將蓋子揭去,只見偌大的桌子上,竟是一個巨大的沙盤,上面山河地理無所不有,間中還有一些小旗子,紅黃藍綠黑五色,密密麻麻的插在西北一角。
他坐下身子,憑空推演,大半個時辰之後,諸葛玥眉頭微微皺起,緩緩説道:“不是北朔,要攻打了赤源渡口了。”
“不是北朔!夏軍的下一個目標是赤源渡口!”
凌厲的女子皺眉説道:“已經整整三天,夏軍始終沒有什麼正規的衝鋒,只有小規模的騷擾和遊鬥,這很不正常,非常不正常。以大夏的兵力,如果他們合兵一處,早已對北朔發起猛烈的進攻,如今這樣的局面,那就説明,夏軍內部政令不一,此處合兵的不是主要力量……”
“有什麼新的戰報沒有?”曹孟桐曹大將軍好似沒聽到一樣,一邊打着哈欠一邊對其他屬下説道:“趙齊兄弟倆是不是被我們的百萬大軍嚇破了膽子?忘了他們老爹派他們來的任務是什麼了?”
眾人頓時嘻嘻哈哈的大笑起來,這三天,燕北軍屢戰屢勝,大夏的軍隊好似一塊豆腐一樣,稍稍一碰就變成一盤散沙。趙齊和趙颺的部隊似乎離心離德,西北聯軍則明顯傾向於大夏的新貴十四皇子趙颺,而巴圖哈家族軍則跟在趙齊的屁股後面,每次衝鋒兩方人馬不是你方衝亂了我方的陣腳,就是我方跑進了你方的側翼,他們根本就沒有什麼絕對的陣型,完全是來充個樣子,誰也不想率先當炮灰消耗實力。
沒還等燕北軍射出第一輪箭雨,夏軍就高呼着“不行啦!頂不住啦!”匆忙撤退。那樣子,就是一羣十多歲的娃娃兵都比他們強,北朔城內屯積了六十多萬的正規軍,還有三十多萬的民兵,真是名副其實的百萬大軍了。原本面對大夏的鐵血強兵眾人還多有些顧忌和害怕,可是幾場仗下來,就連那些農民兵現在也敢操着鋤頭到外面轉一圈了。
“看來,用不着等殿下回來,夏狗就該撤兵逃回真煌了。”
眾人哈哈大笑,曹孟桐座下大將魯直叫道:“依我看,現在咱們就該分兵一半,去幫着殿下拿下美林關。”
“那也不用,我們還不如尾隨着大夏的逃兵,一路打到真煌去呢。”
“對啊!”
此言一出,眾人齊聲應和,大家七嘴八舌,好像已經大勝了一樣。
“曹將軍!”
楚喬一下站起身來,雙目好似電閃,語調低沉的沉聲説道:“將軍,諸位大人,如果剛才我所説的大家沒有聽清楚,那麼我不介意再説一遍!我們至今為止,也沒有摸清楚敵人的主力在哪裏,我們看到的衝鋒和攻擊也都是一萬人以下的小隊伍,儘管中軍大旗在軍中,但是我們並沒有見到敵軍的主力騎兵。大雪封鎖了我們的消息渠道,我們到現在連敵人的營地安扎在哪裏都不知道,這簡直是一場兒戲!巴圖哈家族和西北聯軍我不瞭解,但是我認識趙齊三皇子,更在戰場上和十四皇子趙颺有過直接碰撞。趙齊是個謹慎的人,他為人小心,做事嚴謹,絕不會毫無戒心的大張旗鼓率軍來攻,即便要來,也不會手段這樣拙劣。至於趙颺,他雖然年輕,但卻是大夏國內講武堂出身的高級將領,深謀遠慮兵法純熟,他治軍嚴格,手段變幻莫測,擅長陣地戰和攻城戰,在指揮大兵團戰鬥上有着豐富的戰鬥經驗,此人為人堅忍,善於伏擊,在大夏軍內有蝮蛇之稱,絕無可能做出這樣自殺一般的攻擊舉動!”
“我請諸位大人仔細想想,大夏稱霸近百年,怎會只有如此實力?他們是在矇蔽我們,是在讓我們麻痹大意!如果我所料不錯,現在趙齊和趙颺必定不在對面的軍中,進入燕北並不是只有一條路徑,如果我是大夏指揮官,我會翻越賀蘭山,從常陰山澗為突破口,進攻赤源渡口,只要在那裏站住腳,兩面夾擊,北朔不攻自破!還好,我們雖然耽誤了三天的時間,但是現在還來得及,只要現在增兵二十萬去赤源防守,依靠地利,定可抵擋夏軍。戰機稍縱即逝,諸位請仔細思量!”
安靜,死一般的安靜。
眾人都抬着頭看着這名一身戎裝的女子,她獨自一個站在偌大的會議室中,背脊挺拔,眼神如炬,身體微微前傾,眉頭緊鎖,神色的嚴肅的望着眾人,隱隱帶着幾絲期盼和幾絲憤怒。
曹孟桐臉上的皺紋輕輕抖動,突然站起身來,隨後一言不發的走出門去。
這真是表達指揮官情緒的完美方式,不出片刻,偌大的房間裏除了楚喬之外頓時空無一人,楚喬長嘆一口氣,無力的坐在椅子上,用手託着額頭,眼角幾乎在一下一下的抽搐着。
將近百萬的生命交付到這羣烏合之眾的手裏,這簡直是在自殺自己的軍隊。燕北軍人的素質竟然低劣到這種地步,讓一羣毫無戰鬥經驗的人指揮大軍團作戰,這真的是無法想象的災難,對於軍隊中這樣的狀況,燕洵知道嗎?如果他在此,他尚可以依靠他的威信來鎮壓,可是自己,又該如何扭轉這一切?
大同行會的這些老傢伙們,他們爭吵辯論鬧事掐架比誰都要勇猛,喊起口號來舉世無雙,煽動民亂的能力也是當世一流,可是讓他們領兵作戰,讓他們制定作戰計劃,讓他們看穿敵人淺薄的軍事防禦,我靠!那豈不是大材小用!
楚喬心裏的火一拱一拱的,怎麼也壓抑不住,派出去通知羽姑娘的人馬已經去了七撥,至今連一個人都沒回來,如果這個時候沒有一個鎮得住場面的人前來,那麼這一場仗,燕北必敗無疑!
黃昏的太陽灑下像血一樣的光芒,外面響起了士兵們歡笑着的歌聲,間中甚至還有孩子清脆稚嫩的大笑,楚喬不知道這樣的歌聲還能持續多久,正如她不知道外面的那些人還能活多久一樣,如果她有軍隊,哪怕是一百人,她也可以立馬將那羣萬惡的軍官綁了,但是她沒有,燕洵留給她的衞隊都被她派出去找羽姑娘了。現在的她,連一個傳信的衞兵都沒有了。
“要不要今天晚上偷偷摸進去把那羣老傢伙全都幹掉?”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楚喬鬱悶的皺着眉,若是有一把AK衝鋒槍,她會考慮這個方法的可行性。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楚喬緩緩站起身,白亮的月光透過窗户照射在地面上,黑暗中,她的背影消瘦孤獨,帶着重重的無力和落寞。
剛走出城守府,就見幾名小兵慌慌張張的跑過來,領頭的一個一頭撞在她的身上,見到她的衣衫華貴,才猛然醒悟,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道歉。
這些人以前都是農奴,還沒習慣現在燕北的改革,在路上遇到軍官,總是習慣跪下來磕頭請安。楚喬見這羣小兵竟都是一羣孩子兵,最大的也就十二三歲,小的可能連十歲都不到,整個人還沒有一杆槍高。一個人手拿一根木棍子,上面插着一根鐵條就充當刺槍,這樣的兵器若是上了戰場,根本連敵人一個回合都抵擋不住。大夏的軍刀是當世最鋒利的兵器,能夠輕而易舉的刺穿所有的鎧甲,更能輕易的砍折這羣孩子手中所謂的“刺槍”。
説他們是士兵,倒不如説他們是羣叫花子更為合適,而他們,就是組成北朔百萬大軍的重要力量。楚喬只感覺到一陣深深的無力,像是掉進海水中,被海藻纏住了腳,怎麼掙扎,都遊不上岸。
楚喬眉心緊鎖,只覺得心臟似乎被人緊緊握住,燕洵走後,曹孟桐大肆徵兵,這方圓百里之內的難民全部聚集,女的充當軍妓,男人蔘軍入伍,老人爭做民夫,一時間,北朔成了一座魔鬼般的煉獄,大同行會的這一批軍官們就好似一個以前一無所有的乞丐陡然成為了萬人之上的帝王,他們所做出來的暴虐舉動幾乎可以讓大夏的貴族們感到自愧不如。楚喬幾次進諫,都被拒之門外,殺了幾個欺負百姓的士兵之後,那些不願被奴役的平民們要麼逃出城去,要麼就躲到參謀部裏,如今,那裏已經是一片人海了。
這,就是燕北的自由政權,這,就是多年來為燕北爭取獨立的領導者,這些,就是燕北百姓心心念念熱烈擁護的未來和希望!
楚喬深吸一口氣,苦難深重的人們啊,他們敲鑼打鼓的迎來了自己的毀滅者!
女子的拳頭握的緊緊的,像是要將什麼東西碾碎一般,等到燕洵回來,等到他回來,定要……
“大人,”為首的一個孩子怯生生的叫道:“你是參謀部的楚大人嗎?”
楚喬垂下頭去,只見這孩子不過十一二歲,小胳膊細的好像一用力就能折斷,面有菜色,一看就是營養不良,只有一雙眼睛還閃動着孩童靈動的光輝,又黑又圓的轉着。他身上披着一件破褂子,外面穿着大棉襖,已經破爛的露出棉絮了。
“你怎麼認識我?”
“軍隊裏只有一位女大人!”孩子兵開心的説道:“大人,我們都聽説了,您是一位好大人!”
身後的孩子們頓時湊上前來,不怕生的七嘴八舌的説道:“我姐姐就在參謀部裏呢,是大人你救下來的!大人你認識她嗎?”
“我娘也在那呢!”
“大人,我們前天看着你砍了那個大兵,大人真是太厲害了!”
“就是,大人,你跟我們説幾句吧,教我們兩招本事吧,我們就要上戰場了!”
“是啊,大人,跟我們説兩句吧!教教我們怎麼上去殺敵人!”
“大人,説兩句吧!”
看着這羣才十多歲的孩子的臉,楚喬突然覺得心臟似乎停止工作了,她開始有一些懷疑,懷疑自己的信仰,懷疑自己的價值,懷疑自己所作所為的正確性,她甚至想掉頭衝進城守府繼續剛才在會議室裏的那個驚悚的想法。可是想歸想,她只是站在那裏,沒有動,什麼也沒有做,火把的光照射在她的臉上,有着明晃晃的光,血紅血紅的。
她的聲音低沉暗啞,帶着壓抑的味道,一字一頓的沉聲説道:“衝鋒的時候,不要跑在前面。”
然後,彷彿是不堪忍受,她立時轉身疾步而去。徒留下一羣傻呆呆望着她背影的孩子們,孩子兵們奇怪的搔着頭,看着她的背影不解的想到:為什麼大人説的和軍官説的不一樣呢?
剛走到長街的拐角,楚喬就停下腳步,她實在沒有勇氣繼續面對那些孩子的眼睛,更沒有辦法去鼓勵他們好好幹,鼓勵他們精忠報國打贏這一仗,她以為自己已經被戰爭磨礪的如鋼似鐵了,但是她現在知道了,她還遠遠不夠。
“曹大人好不容易打了這麼一個勝仗,你卻在會上説那是因為大夏根本就是故意示弱有意麻痹大家的神經,他自然不願意相信你。”
一個冷淡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楚喬頓時轉過頭去,只見薛致遠抱着肩膀靠在一面牆上,斜着眼睛看着她,那表情,似乎有幾分幸災樂禍。
楚喬現在對這些大同行會的本土軍官充滿厭惡,她冷哼一聲,轉身就想離去。
“殿下是要放棄我們了嗎?”
剛走一步,薛致遠突然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問道,楚喬頓時停下腳步,緩緩回過頭去,眼神凌厲如刀子般,語氣低沉:“你説什麼?”
“殿下和烏先生是燕北本土少有的軍事領袖,他們一同帶着第一軍的精鋭部隊攻打美林關,卻不留下一人防守北朔,空出十天的時間讓第二軍主力和夏軍硬碰硬,互相消耗。羽姑娘這樣的軍事高手也只是坐鎮藍城,不對北朔加以回援,楚大人這樣的兵法行家卻不掌權,整個北朔城都落入一羣不懂軍事的烏合之眾的手裏,呵呵,若不是看到楚大人沒有離開北朔,我真的要確信,殿下已經決意放棄第二軍了。”
霎時間,好似一道閃電劈進腦海,她並非沒有想過,只是不願意去相信罷了。
曹孟桐是什麼貨色,第二軍是什麼貨色,大同行會是什麼貨色,燕洵會不知道嗎?他在這個時候攻打美林關,到底是什麼意圖?是真的是要攻美林關夏軍以不備,杜絕兩面作戰的危機,繞道西路迂迴夾擊北伐軍?還是要空出這十天的時間來讓北伐軍和第二軍拼個兩敗俱傷?
不然,他為何會將兵權交給曹孟桐?為何不留下烏先生坐鎮北朔?為何讓自己前往藍城託庇於羽姑娘?為何自己派出去尋找羽姑娘的七批人馬無一返回?
這裏面到底有何原因,難道,真是如他所説,一切都是燕洵的安排?目的,就是為了消耗第二軍主力,借大夏的手穩定自己在燕北的地位?
可是,為了這樣一個目的,置百萬百姓於不顧,至燕北於險地,真的值得嗎?燕洵真的做得出嗎?
“不過殿下就算聰明,曹大人也不是傻瓜,十天的時間,那幾十萬的民兵絕對能頂得住,等殿下回來之後,消耗的只會是平民軍罷了,第二軍主力秋毫無損,殿下這個主意,可打的不妙。”
“在我的家鄉,無端猜測自己的長官,是要受到軍法處置的!”
少女眼梢一挑,突然寒聲説道。
薛致遠頓時一愣,就聽楚喬冷聲説道:“你不必挑撥,就算燕北內部不穩,大同行會爭權嚴重,但是殿下還不至於拿整個北朔城來做這個消耗的賭注!就算所有的事情都好似如你所説,但是我相信他絕不是為了爭權奪利而不擇手段的人。從戰略角度上來説,殿下回擊美林關完全是一次完美的偷襲,戰術上沒有任何問題!羽姑娘沒有回信,這其中必定有我們所不知道的原因。此戰關係到整個燕北的生死,只有盲目愚昧之人還在這裏爭權奪利爾虞我詐,一旦燕北滅亡,燕北政權轉瞬即逝,到時候大家都要上黃泉路。你這麼有時間,不如去訓練一下新兵,也省得將來死的悽慘!”
薛致遠眉梢一寒,冷冷説道:“既然大人這麼有信心,為何屢次派出人馬通知羽姑娘?若是真的如大人所説,三天的時間,已經足夠從這裏到藍城跑一個來回,羽姑娘為何至今不見人影?若是羽姑娘沒有得到上面的命令,你以為她會坐視北朔被這麼胡搞而不插手嗎?”
楚喬心下一沉,正要分辨,忽聽一騎戰馬迅速逼近,整條大街上人人避讓,馬上的人大喊道:“楚大人!楚大人在哪裏?”
“我在這!”
一見那人,楚喬頓時面露喜色,踮起腳來叫道:“我在這!”
戰馬狂奔而至,馬上的男人跳了下來,幾步跑上前來,大聲叫道:“大人!”
“怎麼回事?怎麼現在才回來?其他人呢?見到羽姑娘了嗎?”
“大人,我們在路上遇到劫匪,所有兄弟都被匪徒劫住了!”
“什麼?”
楚喬和薛致遠同時大聲叫道,楚喬不可置信的説道:“什麼匪徒這麼囂張?你們前後足足有五百多人,怎麼可能被劫匪劫住?”
“大人,我們人數雖然不少,可是對方更多,他們足足有七千多人呢。”
“胡説八道!”薛致遠冷聲喝道:“你們自己麻痹大意,就推到匪徒身上,如今燕北到處都是義軍,哪來的七千多的匪徒夥羣,分明是推卸責任!”
那名親衞劍眉一豎,頓時義正言辭的説道:“薛大人,我們弟兄雖然不才,但是也是跟着殿下南征北戰的精鋭,就算是戰死,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今日我所言若是有一句虛言,定叫我萬箭穿心,不得好死!”
楚喬面色發白,一字一頓的沉聲説道:“那第一批呢?護送我姐姐們去藍城的隊伍,也被劫住了嗎?”
那親衞頓時面色一黯,磕頭在地,悲聲説道:“屬下無能,請姑娘降罪。”
楚喬深吸一口氣,想起荊家的幾個女子,不知道她們會被嚇成什麼樣,沉聲問道:“她們現在怎麼樣?那羣匪徒有什麼要求?可有傷害我們的人?”
那侍衞頓時來了精神,連忙回答道:“沒有,一個也沒傷到,他們是伏擊的我們,連受傷的兄弟都很少。原本他們是很兇的,威脅我們給他們傳話,後來聽説我們是大人的屬下,態度就大為好轉。”
楚喬一愣,問道:“你説什麼?”
“大人,那些人不知道我們是誰,他們劫我們的人,只為了找人傳話,他們説想要見您。”
“想要見我?”
“是的。”
楚喬眉心緊鎖,問道:“他們的首領是誰?”
“那人三十多歲,作戰十分英勇,一看就不是普通的馬賊,像是得到過正規訓練的士兵,他們整個隊伍的素質非常好,單兵作戰能力十分高明,武器裝備完善,卻沒有穿着正規的軍裝。他們不肯説出自己的身份,只説沒有惡意,只要大人見到他,就知道他們是誰了。”
楚喬皺着眉沉吟半晌,突然説道:“備馬,我們去見見他。”
“你瘋了!”薛致遠一把拉住她的手,儘管兩人之間一直處於敵對關係,但是畢竟是站在同一個戰壕裏,男人沉聲説道:“現在出城,你不要命了?”
楚喬轉頭看着他,表情嚴肅的説道:“我的姐姐和部下,都在對方手中。”
“那又怎麼樣?你自己一個人就得了他們嗎?”
“難道薛將軍想要派軍隊給我嗎?不要多,五千人足以。”
薛致遠頓時語塞,他只是一個前鋒將領,曹孟桐如今要保存第二軍實力,別説五千人,就是五百人他也無法調動。
楚喬冷哼一聲,爬上那名親衞牽過來的戰馬,跟在親兵之後,冷冷低喝:“駕!”
戰馬揚踢而起,向着城外絕塵而去。
薛致遠眉梢一挑,恰好此時有一名士兵牽馬過來,他一把奪過馬來,跟在楚喬身後,向着西城門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