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傾盆,狂風呼嘯,天地間一片悽迷,冷風透骨的吹着,讓人脊背發寒,蒼穹寂寞的盤踞在頭頂,那些壓抑的、低沉的、呼嘯的雨水彷彿嘶吼的魔獸一般瘋狂的洗刷着世間的一切。刀鋒反射着火紅色的光,帶着嗜血的淒涼,冷然的映照着那些各異的臉孔。
墨兒的嗓子已經啞了,孩子發了瘋,拼命的捶打着諸葛玥的背,這個家破人亡的孩子終於撕去了孩童的天真,他像是一隻被逼到了絕境的小獸一樣,睜着一雙通紅的眼睛,絕望的吼叫。
“星星!星星!”
孩子拼命的大叫,眼淚長流,聲音像是被母親遺棄的小狼,他伸出手來對着那個軟軟的躺在地上的小女孩,胸膛起伏着,大口大口的喘息,瓢潑的暴雨拍打着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身體,一切都是赤紅色的,蜿蜒的鮮血在地上匯聚成一個紅色的水渦,大雨不斷的沖刷,血腥的味道迴盪在空氣裏,充溢在跌宕的冷風之中。
那一刻,楚喬緊緊的握住了手裏的刀,天上的閃電一個又一個的炸開,恍的她的臉孔一片白亮。她深深的呼吸,卻還是抑制不住自己身體的顫抖,她的臉孔青白,嘴唇毫無血色,眼睛卻又黑又亮。她突然想起了那個孩子離去時怯生生的模樣,她對自己單純的笑,帶着幾絲小心的討好,她説姐姐,我先走了,我明天再來。
我明天再來……我明天再來……我明天再來……
一腔悲憤衝上喉嚨,她緩緩的抬起頭來,然後跳下馬背,扔掉刀鞘,將戰刀高高的舉在頭頂,雙手握緊,眼神那般冰冷,冷冷的注視着那座金黃色的大帳。
“壞人!壞人!”
孩子仍舊在哭喊着,諸葛玥也跳下馬背,男人很冷靜,他拍了拍身後的孩子,沉聲説道:“小子,省點力氣,流淚給仇人看,是懦夫的行為。”
歐陽墨伸出小手,一把抹去臉上的淚水,只是那眼神里,終於再也看不到一絲一毫屬於孩子的單純和天真了。
小星星的屍體被人隨意的扔在大帳前的一條水溝裏,身上只有一道致命的刀傷,已經被雨水泡的發白,她的眼睛大睜着,但卻沒有恨意,只是那般的驚慌,有害怕、有恐懼、有不可置信的擔憂,她的身體那麼小,還沒有穿鞋子,慘白的小腳丫露在小裙子外面,還有一截細細的小腿。
而她的手裏,竟然還握着一把匕首。
正是臨別的時候,楚喬送給她的那一把。
兩個中年人躺在她的身邊,一男一女,想來是星星的父母。
冷風吹來,吹起楚喬身上湖綠色的裙袍,那身華貴的裙子已經濕透了,緊緊的貼在她的身上,她仰起頭來,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陡然上前一步,眼神瞬時間再無半點猶豫和悲傷,那是一往無前的勇氣和執着,可是沖毀一切的,毀滅一切的信念和戾氣!
剎那間,雪亮的刀光,可怕的殺氣,瞬間湧遍全場。楚喬整個人瞬間躍起,一道白亮的刀光劃破黑暗,猛然劈下,將一切質疑的聲音和目光都斬殺在戰刀之中。
啊!
尖鋭的嘶叫聲打破的雨夜的沉默,受傷的士兵發出野獸一般的慘呼,少女拋去了所有女子的柔弱,這一刻,她是一個戰士,是一個冷血無懼的殺人機器。她的刀卡在士兵的胸膛上,腳下發力,她驀然上前,刀鋒死命的抵在士兵的身上,向前疾跑。
“圍住他們!保護主人!”
混亂中,有人在高聲呼喊,所有人的目光都一瞬間的狂熱,如今已成甕中之鱉之局,只要將他們力斃刀下,就是大功一件。
可是這種狂熱只是一瞬間的,下一秒鐘,人們驚恐的發現自己的想法是多麼的可笑,因為就在他們匆忙佈防的期間,對方已經展開瘋狂的屠殺!
自始自終,他們都從未想過逃跑!
一道華麗的刀光劃破虛空,衝在前方的兩名士兵同時慘叫退後,其中一個甚至被砍斷了一隻腿,血花橫飛,慘叫聲起。一名士兵從後面摸上來,想要偷襲,楚喬頭也不回,反手一刀,狠狠的刺入那人的心臟,少女微微弓着腰,站在大雨中,身形定格,隨即猛然抽出,一道血注瞬間噴湧而出,全數激灑在她的身上。
她眉頭都沒皺,眼神好似長鷹般冷然四望,所到之處一片驚恐。緩緩的站直身子,而後,拖着戰刀,緩步上前。
“抓住她!”
一名侍衞頭子又大聲叫道,諸葛玥冷哼一聲,掄起手臂,只聽呼的一聲破空之響,破月劍的劍鞘頓時呼嘯而去,而後,以一個恐怖的姿態狠狠的刺穿了那名護衞的肚子!
“叔叔,殺了他們!”
孩子全無一絲懼怕,反而紅着眼睛大聲叫道。
在殘忍的屠殺之後,就連一個稚齡的孩童都失去了原本的慈悲和善良,他揮舞着小拳頭,大聲的吆喝嘶吼着,像是一個久經沙場的戰爭狂人。
“少東家有令,誰能拿下這三人的人頭,賞金千兩!”
一名內侍從大帳內走了出來,對眾人吩咐道,然而還沒待他説完話,楚喬和諸葛玥兩人瞬間衝上前來,一躍跳進人羣之中,霎時間,大堆的人馬從四面八方湧來,無數的手腳戰刀向他們出手,然而,慘叫聲頓時沖天而起,幾乎是在一瞬間,無數的嘶吼聲響徹天地,破碎的肢體鮮血向周圍激射,人們好似麥子一般倒在地上,殘忍的屠殺讓人的手腳發抖。再也顧不得什麼金錢的誘惑,人羣向四周飛奔,很多人幾乎是連滾帶爬的逃走,一個空白地帶,只剩下諸葛玥和楚喬兩人並肩而立,帶着蔑視的眼神望着那黑壓壓的人羣。
男人渾身浴血,平靜的問:“還活着嗎?”
“死不了。”
楚喬眼神冰冷的望着前方的眾人,一字一頓的沉聲説道:“你來牽制這些人,我進大帳。”
諸葛玥眉頭一皺,正想反駁,就見楚喬身影瞬時間好似離弦的箭一樣激射而出。
又是一輪慘烈的廝殺,諸葛玥低罵了一聲,還是幾步趕上前去,為她掃出一片短暫的空當。
偌大的大帳裏,燕洵皺着眉靠在暖榻上,只留了一份原貌的阿精持刀站在一旁,聽着外面的動靜,沉聲説道:“主人,讓燕衞出手吧,這兩個人功夫很硬。”
燕洵用手輕輕的揉了揉太陽穴,冷淡的説道:“不必,這些劉氏的爪牙,留在這裏也好。”
“可是,”阿精皺眉道:“總不能一個劉氏本土的人都沒有,這樣我們在卞唐很難行事。”
燕洵擺了擺手,淡淡説道:“再等等。”
此時的楚喬已經衝至大帳門前,擋在她面前的,只剩下五名劉氏一族的貼身侍衞,可是她只是冷冷的看了他們一眼,然後伸出舌頭慢慢的舔了一下臉頰上的鮮血,那漫不經心的態度和不將一切放在眼裏的狂妄,瞬間將這幾人的信心完全摧毀。
然後,她再一次舉起刀鋒,毫不容情,冷兵器時代最完美的殺人機器。
大帳內一片死寂,只能聽到外面不斷傳來的廝殺聲,阿精額頭微微冒汗,終於忍不住再一次問道:“少東家……”
燕洵眉頭緊鎖,不知為何,一絲煩悶從心底升起,似乎有什麼事情被他遺忘,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心底瘋狂的叫囂,可是他卻聽不清那聲音説的是什麼。外面的廝殺聲那般大,讓他又再想起很多不願想起的記憶,終於,他輕輕揮了揮手,説道:“去吧。”
阿精長吁了口氣,正要説話。
可是就在這時,一聲清冷如雪的聲音陡然響起,瞬間好似一把破空長劍,劃破了這個死寂的黑夜,在天地間照下一片可怕的鋭芒!
“劉熙!你給我滾出來!”
在逃離真煌城的那一天,站在漆黑空曠的天幕之下,燕洵就對自己説過,他再也不會懼怕任何人,再也不會畏懼任何事,所有阻擋在他面前的勢力,都會被他無情的撕毀。他會用他的刀,用他的拳頭,用他的力量向全世界宣告:燕北的王回來了,所有曾經加諸在他身上的罪惡和屈辱,他都會十倍百倍的奉還。
然而這一刻,他卻害怕了,他甚至沒有穿鞋子,就那麼猛地從暖榻上跳了起來,而後,踉蹌上前,竟像是不管不顧的瘋子一樣的衝向門口。
“少東家!”
大帳內的侍衞大驚失色,齊齊衝上前去,阿精一把攔住了燕洵,他並沒有聽清那個聲音,而是單純的以為自己的主人生氣的要衝出去和敵人硬拼。
“主人!不要衝動!那種人犯不上你為之出手!”
兵器交擊聲響起,鐵器碰撞的尖鋭聲響,楚喬的聲音再一次響徹耳際:“劉熙!你滾出來!”
而這一次,就連阿精,都愣在了原地。
大風鼓舞,一陣破碎的聲音登時傳來,大帳的簾子被人一刀劃開,一道閃電木然閃徹天際,在女子的背後炸開,天地間一片白亮,她浴血的身姿一時間竟是那般的挺拔。
她站在門口,眉心都是淡淡的不屑,她傲然舉着戰刀,刀鋒直指燕洵,冷冷的輕哼:“劉熙,沒想到是我吧。”
是啊,沒想到,怎麼會想到?
大帳內的燭火被外面的風雨一下吹熄,幽幽的光映照在女子慘白的臉上,這一刻,語言已不足以表達燕洵的心情,他像是一個木頭一樣站在原地,想要開口,卻不知道該説些什麼,只是緊緊的皺着眉,深深的望着她,卻一個字也吐不出。
楚喬冷冷的看着他,語氣不卑不亢,並無任何情緒上的波動,她只是以刀鋒指着他:“背叛燕北,背叛大同,殘殺同宗,你説,你該不該死?”
就在這時,原本隱藏在大帳外的燕衞們齊齊出動,這些經歷了無數場戰役的士兵自然不是劉氏的那些親衞們可以比擬,人人一身黑衣,包裹着頭臉,手拿利器從旁邊的兩個營帳內衝了出來,一下就將諸葛玥和楚喬緊緊的包圍。弓弩手已經最好了準備,可是當他們看清那個站在場中的女子的時候,所有人齊齊一驚,愣愣的竟然忘記了出手。
諸葛玥和楚喬自然是看不到這些的,劉氏的護衞們此時已經退下,大營內一片死寂的安靜。
“星兒!”諸葛玥奔上前來,持劍護在她的身前,另一隻手攔在她的身前,生怕她衝動的跑出去和人拼命。只是一個簡單的姿勢,但是保護的意味無需言表。
楚喬望着黑暗中的劉熙,一字一頓的沉聲説道:“劉熙,我是代表大同行會來取你性命的。”
楚喬冷冷的指着他,表情十分坦然:“就算今日我殺不了你,他日燕洵也必會為我報仇!背叛者,必遭屠殺,絕無生路!”
“轟隆”一聲,一道閃電劃過天空,大帳內的白衣男子突然輕輕一笑,他仰頭望着外面那瓢潑的大雨,紛亂的人影,漆黑的天幕,笑容裏充滿了嘲弄和苦澀。
該慶幸嗎?她終於安然無恙的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並且仍舊對自己完全的信任。
可是,他又該如何去面對眼前這一個亂局?
老天對他,似乎從來都沒有厚待啊!
楚喬頓時微微一愣,他這個表情,這個神態,似乎那般熟悉,可是這樣一場殺戮下來,她的頭腦有些僵化,有些東西,她根本不會去想不會去懷疑。
她只是皺眉望着那個黑暗中的男人,然後拿着刀,緩緩的,緩緩的上前一步。
“唰”的一聲,燕衞們齊齊上前。
就在這時,男子突然伸出手來,對着左右輕輕一揮。
瞬時間,所有人大驚失色,因為那個手勢,是要放他們走!
“少東家!”
劉氏的管家驚慌上前一步,沉聲説道:“怎麼可以……”
男人的眼神頓時凌厲如冰雪,冷冷的注視着那名管家。帶着憤怒、厭惡,甚至有着瘋狂的殺戮。
林管家脊背發冷,連忙遵照他的指示轉過頭去,對着楚喬兩人説道:“少東家答應放你們走了。”
楚喬和諸葛玥一愣,眼神中全無驚喜,而是像看怪獸一樣的奇怪的望着男人。
林管家不耐煩的罵道:“快滾!難道還要我們送你們走嗎?”
“星兒,我們走。”
楚喬皺着眉,仍舊不解的望着那片漆黑的大帳,諸葛玥拉住她的胳膊,沉聲説道:“跟我走!”
之前攻打中心大帳只是戰術原因,既然此刻他們竟然答應放自己走,那麼不管是什麼原因,都沒有再猶豫的理由。
諸葛玥和楚喬騎上兩匹無主的戰馬,諸葛玥回過頭來,望着那座漆黑的大帳,沉聲説道:“劉熙,他日你落在我的手裏,我也給你一次活命的機會。”
黑暗裏沒有半點聲音,就在楚喬馬上就要策馬離去的時候,一聲嘆息突然輕輕的響起,那麼疲憊,那麼無奈,好似將全身的力氣都吐出體外。
男人的小聲的説:“小心些。”
那聲音那麼小,那麼輕微,可是楚喬還是聽到了。她的身體頓時一震,而後,猛的回過頭來。
黑壓壓的士兵們橫在中間,看不到那人的身影,耳邊所聞全是瓢潑的雨聲,雷聲一聲連着一聲,在空曠的大地來回的迴盪着。
冷風吹起了她冰冷潮濕的長髮,上面還有着濃厚的鮮血味,那麼刺鼻,那麼難聞。
“駕!”
諸葛玥冷喝一聲,策馬狂奔而去。
楚喬眉頭緊鎖,終於,還是轉過頭來,跟在諸葛玥的身後,踏着遍地的泥水淤泥,向着大營外狂奔。
風雨越發的大了,到處都是沉重的呼吸,士兵們面面相覷,看着敵人就這麼揚長而去,一時間,眾人都有着短暫的發愣。
“少主!”
阿精轉過頭來,焦急的叫道:“那是姑娘啊!怎麼能讓姑娘跟着諸葛玥走呢?”
“不然還能怎麼辦?”燕洵轉過頭來,苦澀的笑:“難道摘下面具告訴阿楚,一切都是我做的?”
雲層漆黑,大雨不斷,天邊陽光昏黃,這漫長冷寂的一夜,終於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