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對山野叢林行軍早已駕輕就熟,但是每次登高還是能看到大批追捕者的火把,好似追命的冤魂一樣緊緊的咬在尾巴上,讓他們根本就沒有時間稍事休息和選擇逃亡途徑,只能向着茂密的叢林和難以翻越的峻嶺奔去。
等到終於暫時將那些人甩掉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而他們也終於迷失了路途,無法辨認真煌的方向。
夜寒霧重,上半夜的時候還下了一場小雨,氣温急速下降,為防被人發現,甚至不敢生火。楚喬和李策兩人坐在一片茂密的矮樹叢中,單薄的少女靠坐在樹幹下,渾身的骨頭都幾乎散架,身體多處傷口不斷的滲出血水,疼痛難忍,肩頭的箭傷尤其嚴重,稍稍動作過大就會撕心裂肺的疼,失血過多讓她感到一股極大的困頓和無力,幾乎就想倒地而睡。
但是多年的訓練和經驗讓她知道,此時此刻是逃亡最重要的時刻,一旦在此時倒下,可能再也沒有醒來的機會。
“喬喬?”李策的聲音在耳旁響起,一件外袍披在少女的肩膀上,楚喬眉頭一皺,抬起頭來,只見男子蹲在自己的身邊,仍舊是笑眯眯的説道:“我的衣服幹了。”
李策衣服已經沒有香氣,被河水浸泡半日,又在叢林裏逃亡,皺巴巴的像是一塊破布,大紅的衣衫上滿是暗紅色的印跡,也不知道是哪個倒黴殺手的血。
楚喬輕輕一動,肩頭的血絲頓時滲出,李策一驚,蒼白的臉上再也沒有了笑容,手忙腳亂的按在楚喬的傷口上,急忙説道:“又流血了,怎麼辦啊?”
“沒事,”楚喬眉頭緊鎖,撕下衣衫的一角,草草的包紮了一下,沉聲説道:“先坐下。”
“啊?”李策瞪大了眼睛,不解的詢問。
“先坐下!”女子不耐煩的皺起眉來,聲音雖然有些虛弱但是氣勢十足:“我們時間不多,抓緊時間休息。”
“哦,”李策老實的坐了下來,想了想突然問道:“喬喬,那些是什麼人?你知道嗎?”
“你若是這麼有精神不妨待會多跑幾步,再敢吵着要休息我就先殺了你,以免你拖我後腿。”
卞唐太子噤若寒蟬,縮着脖子坐在地上,一雙眼睛卻不安分的亂轉。
她當然也想知道是誰幹的!
可是目標太大,一時間真的讓她有些抓不住頭緒。
李策若是在真煌城外被暗殺,卞唐必會當先發難,大夏和卞唐的戰事無可避免,當世兩大國一旦開戰,從國家的大局來看,首先會得到好處的就是偏安東域沿海的懷宋、地處南疆的大荒、和西北疆外的犬戎。尤其是懷宋,他們繁榮的商貿和豐富的糧食儲備登時就會成為兩國強力拉攏的對象,懷宋也會從軍事弱國一躍而起,佔據強有力的戰略地位。
從內部政局來看,李策若死,卞唐皇室後繼無人,下屬的宗廟旁系血親就會得到繼位的機會。唐元宗的幾個兄弟也會順理成章的成為順位繼承人,在卞唐廣袤的國土上分一杯羹。
從卞唐來看,有實力做此事的,除了大夏皇室就是各大宗族世家,畢竟如今穆合氏剛剛倒台,燕洵又借刀殺人先後剷除了穆合西風和魏舒遊,各大世家難免會生出唇亡齒寒兔死狐悲的情緒。大夏政權的穩定向來來自於皇室力量和世家勢力的均衡,一旦一方超過太重,必然會引起一連串的血腥政變。以魏光諸葛穆青等人的老奸巨猾,不會看不到家族繁盛外衣之下隱藏着的危機,先發制人挑起戰亂、讓夏皇不得不依靠於世家的勢力、趁機拿回兵權這樣的事情,他們也不是幹不出的。
但是楚喬最擔心的,卻是此事是由燕洵主導,由大同行會派人促成。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她此時的情況就會相當尷尬了。
也許整座真煌城,只有楚喬一個人真正清楚燕洵的實力。從燕洵的角度來看,除掉李策並不失為是一個好的戰略方案。李策一死真煌城頓時大亂,各大世家和皇室的信任感瞬間破碎,卞唐和大夏興起刀兵,懷宋大荒趁機起事,犬戎在北地隨之而起,整個西蒙登時就會陷入一片紛亂的戰火之中,那時候夏皇必不會在此時挪出手來對付燕洵,甚至還有可能會仰仗燕北的兵力對抗北方犬戎。燕洵霎時間就會立於不敗之地,佔據完全的主動權。
如果事情真的是燕洵所做,那麼她現在是不是該立刻想辦法暴露行藏,設法殺死李策,再巧妙的禍水別引,將髒水潑到各大世家的頭上?
如果不是燕洵所為,那麼她既然已經看到這事情結果對燕北的好處,從全局着眼,她是不是該將計就計,順水推舟?
特工守則,任何時候都要從全局着眼,不惜犧牲任何代價的換取最大限度的己方利益。
少女的手掌緩緩握緊,肋下的匕首發出森冷的寒芒,幾乎刺進她的皮膚,她不願意去想自己剛剛昏迷之後是如何上的岸,不願意去想李策揹着自己踉蹌走在叢林裏的側臉,不願意去想他一遍又一遍呼喊自己那種急切和擔憂。
若是沒有我,他也定然早已死在之前的暗殺之中。
一報還一報,上天很公平。
楚喬緩緩眯起眼睛,手指滑向肋下的匕首,冷靜的頭腦讓她迅速抹去了之前那些不切實際的情緒,她一直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就好比出一個任務一樣,這八年來她一直心心念念着回到燕北,除此之外,一切都不再重要。
暗紋印花,寒鐵打造,刀身輕薄小巧,以棉布包裹,以目前的鐵器鍛造技術來看,已是超時代的高科技產物。楚喬摸到武器的那一刻,霎時間頭腦一片清明,所有不該存在的情緒霎時間不翼而飛,頓時恢復為一個合格的鐵血特工。
中指和食指夾住刀身、抽刀、旋轉、握柄、出手!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只見李策的身體陡然凌空撲來,面色驚慌的大叫道:“喬喬小心!”
一隻體型碩大的獵犬從楚喬的身後頓時撲來,電光石火間一口咬在護在楚喬身前的李策的手腕上,而李策身體讓開之處,一隻更加巨大的獵犬隨之躍出,森寒的匕首方向不變,順勢刺入獵犬的頸部大動脈,刺入、旋轉、橫向拉扯!
血光飛濺!哀嚎聲起!
回身一腳踢在另一隻獵犬的腰部,獵犬頓時慘叫一聲,倒在一旁!
六名蒙着面巾的黑衣人從樹林中閃出身來,眼神兇狠,腳步沉穩,一看就是武道上的高手。楚喬緩緩上前一步,將很出息忍着痛沒叫出聲的李策拉到身後,緩緩抽出腰間的破月長劍,目光陰冷的望着對面的六個人。
高手過招,速度永遠快至巔峯,唰唰唰唰唰唰六聲抽刀聲頓時響起,冷月的映照之下,靠近左前方的兩人身形頓時騰空而起,厲喝一聲,氣勢十足的撲向嬌小的少女。身體升上最上方的一剎那,手中的戰刀帶着兩道詭異森寒的弧線陡然劃下,氣度雷霆!
楚喬身軀半弓,標準的日式側身,一手護着李策一手斜舉寶劍,然而就在對方的刀影籠罩在她頭上的那一刻,少女頓時拔地而起,雙方的身體在高空中迅速交錯,破月劍勢如破竹,瞬間劈裂兩人的戰刀,快至巔峯的斬入一名男子的肩膀之上,右腳隨之迎上,重重踢在男人的下身,左手成爪,一下死死的扣住對方的脖頸。
咔嚓一聲清脆的骨頭錯位聲,那男人還沒來得及慘叫一聲就已經軟軟的倒在地上,化作一具屍體。
頃刻間,一死一傷,戰鬥力超強。
就在這時,另外四人已經瞬間迎上,其中兩人攻向楚喬,兩外兩人卻去圍攻李策。
楚喬迅速回身,想要上前保護李策,身體堪堪躲過刀芒,就在和對方兩人身體交錯的一瞬間,楚喬側眼看到一名刺客正揮刀斬向李策,她頓時眉頭一皺,一把擲出破月劍,寶劍呼嘯而去,夾帶雷霆之風。空出的雙手迅速一分,頓時鬼魅般摸到兩名刺客的後腦,猛地一拍!
眨眼間,巨大骨裂之聲嘭然響起,快速猛烈的襲擊轉瞬而來,兩名刺客還沒反應過來,眼前霎時間一黑,鮮血飛濺,腦漿迸裂,身體就勢而下,只是短暫的抽搐了幾下,就再也不能動彈。
與此同時,一聲慘叫陡然從李策身前傳來,正在揮刀攻向他的男子眼看就要得手,一隻利劍陡然襲來,唰的一聲刺穿了他的前胸,從心臟處血淋淋的滲透而出,劍鋒鋒利前指,在李策的身前穩穩的停了下來。
李策面色一白,嚇得不輕,還沒來得及尖叫出聲,僅剩的一名殺手頓時撲上前來。
電光石火間,那名身上插着寶劍的男人還沒來得及倒下,少女的身體頓時如旋風一般轉瞬襲上,一把拔出那人身上的破月劍,身體交錯,滑開,刀身交錯,快至巔峯!
專業殺手的刺殺戰機永遠就在那麼短暫的一瞬間,刀劍相交之際,火花泵現!出手,拿腕,寶劍斜切,雙管齊下!
斷腕,扭轉,斷肘,奪刀,回身切腹!
動作迅捷,行雲流水,下一秒,原本氣勢洶洶的刺客已經雙目圓瞪,下腹處刀口巨大,潺潺血流,噗通一聲倒在地上!
此時此刻,少女剛剛從跳躍的姿勢回過身來,冷風從她的身上緩緩吹過,髮絲染血,一滴一滴的向下滴濺。
從對方偷襲到現在不過是眨眼間,可是考驗的卻是雙方的勇氣、眼力、速度和身手,很明顯,事實證明,在這一點上,二十一世紀的超級特工楚喬,略勝一籌。
“喬喬!”李策急忙上前,一把抱住她,興奮的大叫:“你太棒了!”
楚喬不動聲色,緩緩推開他,目光冷冷的望向叢林深處,寒聲説道:“都出來吧!”
李策一愣,面色頓時冷了下來,轉頭一看,只見四名同樣服飾的黑衣人緩緩從密林裏走了出來,戰刀還沒有出鞘,顯然是剛剛趕到。
四人看着身材瘦小的少女,只覺得頭皮發麻,自己和前方六人不過相距幾十步,只是這麼短短的幾十步,己方人馬就已經五死一傷,這個看似一陣風就能吹倒的少女的戰鬥力,究竟強大到什麼樣的地步?
楚喬面色倨傲,冷冷的看了一眼對面的四人,神情蔑視,突然冷哼一聲,冷然説道:“是一個一個上,還是一起來?”
幾人謹慎的沒有説話,而是緩緩抽出戰刀,斜舉身前,卻不敢莽撞進攻。
楚喬冷哼一聲,一把扔掉手裏的破月寶劍,冷哼道:“對付你們幾個,赤手空拳都算姑娘欺負你們。”
四人頓時一驚,隨即四雙眼睛中齊齊爆出一陣狂喜。暗道這女娃子肚皮吹破了天,腦子發昏竟然想要徒手對付幾人,簡直是不知死活,見過傻子,沒見過這樣傻的,大家本身就是刺客,也不必講什麼江湖道義,齊喝一聲,陡然發難,生怕失了先機,毫不客氣的猛然撲來!
刀鋒凌厲,刀氣逼人,冷冽的寒芒幾乎逼近楚喬的毛孔,然而少女卻仍舊冷冷的站着,面色冷靜,嘴角冷笑,似乎完全不將幾人放在眼裏。
四人頓時心下大樂,瞅準時機想要立下這頭號戰功,再無猶豫的衝上前來,氣勢驚人,爆裂如雷!
然而就在這時,楚喬卻突然有了動作,只見她手腕一抖,四把鋒利的飛刀頓時變戲法一般的憑空而出,刀身流暢,光潔如鏡,活像是一件藝術品一般。
可是那四名刺客此刻已經沒有欣賞藝術品的閒情逸致了,他們的面色頓時大變,雙眼頓時驚恐的大睜,比寶劍速度更快,角度更加刁鑽的殺人利器面前,沒有人會沒有擔憂和懼怕,可是想要後退已經來不及了,只見少女手腕一抖,頓時揮出,四把飛刀霎時間好似催命符一般,猛地襲擊上前,如今近距離之下根本無處可躲,四把飛刀好似長了眼睛一般,齊刷刷的鑽入四人的咽喉,血水噴湧,嗓音沙啞,連一聲“上當了”都喊不清楚。
眼見四名刺客眨眼間就全部了賬,李策面色發青半晌沒回過神來,目瞪口呆了半天,才蹦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喬喬,你真卑鄙啊!”
也説不清楚這句話是讚美還是諷刺,楚喬冷冷的橫了他一眼,驟然間只覺得全身無力,身子一軟,就向下倒去。
“哎呀!你傷口又流血了!”
楚喬已經無力再去理會他,看着遠處還直挺挺的躺着一個受了傷的黑衣刺客,對四體不勤的男人吩咐道:“去,殺了他。”
“好嘞!”
李策輕快的答應一聲,滿地踅摸了半天,最後很是念舊的撿起一塊石頭,奔着那名失血昏迷的刺客就走去。
“哼,敢偷襲本太子,本太子現在就送你上西天。”説罷,李策頓時抬起手來,舉着石頭就朝那男人打去。
“啊!”一聲慘叫頓時響起,楚喬雙眉緊鎖,李策也是面色不好看,只見他信心滿滿的一擊不但沒將那人打死,反而將人家打醒了。刺客感覺到疼,大聲慘叫哀嚎,聲音直傳出了老遠,相信幾里地之外的敵人都會被這一聲慘叫給召喚過來。
楚喬的眼神已經不能用憤怒來形容了,李策手忙腳亂的想要捂住刺客的嘴,另一手噼裏啪啦的揮舞着大石,不一會,那刺客的腦袋就成了一團漿糊,慘不忍睹,辨不出眉目了。
楚喬看着不由得為這刺客不值,他也算是武藝不凡,沒想到卻死在這麼一個白痴的手上,而且還是以這樣的悲慘的方式。
“喬喬,”李策搓着雙手,不好意思的走了回來,討好的説:“你還能走嗎?”
楚喬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拄着劍鞘站起身來。
耳際傳來瀑布飛瀉的轟鳴聲,天邊火光滿布,四面八方都是敵人,皇帝的營救人員不知道在什麼方向,一切都不能麻痹大意。
“喬喬,你剛才那招太厲害了,你能教我嗎?”
“喬喬,你説剛才那幾個人是被飛刀殺死的還是被你氣死的?我看有兩個死了都沒閉眼,肯定是死不瞑目。”
“喬喬……”
“閉嘴!”
女子惡聲惡氣的怒聲喝道,收斂心神在前方小心的探路,她似乎忘記了自己一炷香前的想法,要死了李策的念頭被她暫時押後。她想起了方才的那隻獵犬,李策的手腕上現在還有一寸多長的傷口。
算了,就當是利息,讓他再多活一陣。
此時此刻跟在後面的李策卻絲毫沒有意識到那隻獵犬救了自己的命,他很是氣憤的看着自己白皙手腕上猙獰的傷口,鬱悶的嘟囔:“我宮裏養了一羣大犬,隨便放出來一隻都能打那樣的十隻八隻。”
夜霧悽迷,前途難測,怪石嶙峋,李策小心的跟在少女的身後,向來沒吃過什麼苦的卞唐太子鬱悶的皺眉:“夏皇會不會派人來救我們啊?”
女子沒有説話,李策也沒指望她會跟自己閒聊,一會就繼續嘟囔紅川高原天氣太冷不是人呆的的地方云云。
“會。”
低沉但卻肯定的聲音頓時響起,李策一愣,抬起頭來不解的問道:“你説什麼?”
那些人不認識自己,不是大同的人,那麼燕洵此刻,必定在前來營救自己的路上。
“一定會的。”楚喬沉聲説道,眼神堅定,閃動着璀璨的光芒。
那時的李策,也許還不明白這種光芒叫什麼名字,等到很多年以後他終於瞭解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經永遠的錯失了得到這種眼神的機會了。
有一種感情,無論順境逆境,無論風雨水火,無論刀山火海,都不會被世事磨碎,都不會被時光打磨,它的名字,叫做信任。
“世子!”
阿精勒住戰馬,看向前方黑衣翻湧的男人,擔憂的説道:“驍騎營和綠營軍就在前面,我們是不是該小心一點?”
“駕!”男人一聲不吭,揮鞭抽在馬股上,衣衫翻飛,披風飛舞,八年來從未獨自出城的燕北世子此時此刻幹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走出真煌城,策馬衝進那一望無際草原之中。
“阿楚在等我。”
黑暗中,男子聲音低沉,緩緩説道:“我必須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