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西方尚慎民亂,赤水風起,天狼肅殺,大金鋪地。
不出二十日,動亂加劇,上萬尚慎黎民被捲入戰火之中。尚慎郡地理位置特殊,位於西方封地巴圖哈家族和燕北之地燕王的管轄夾縫之間,太平之年兩方爭搶,動亂災年則相互推脫,如今雖然有真煌帝都的轄制,巴圖哈家族和燕王齊齊派出精兵平亂,卻也只是紙上談兵,裝腔作勢。災民暴動絲毫沒被緩解,反而愈演愈烈,救急的文書雪花般的發往帝都,請求真煌長老會派兵平亂。
十二月二十七日,破軍星現,昭明歸隱,欽天宮太祝昭示卜文:太合虛沖,赤水含冰,破軍星現,大凶。
七大門閥連夜商討,決定派出煌天部前往尚慎,以平西北之亂。
檄文發佈之後,呈往盛金宮,帝閱,批覆:準。
一時之間,真煌帝都大亂風起,各大世家一派緊張,漆黑如墨的夜色中,激盪的暗流在厚重的冰層之下急速的湧動著。
此時此刻,楚喬正在北亭的枯草叢中忙碌,小心的翻找那些貓冬的蛇窟。陡然聽到響徹耳際的號角聲,勝似白鶴長鳴,厚重雄渾。她緩緩的站直了身子,眼神半眯,緩緩的望向真煌之南。那裡,是盛金宮的所在。
夜幕濃厚,夜路,很不好走。
第二日午後,大雪初晴,青山館的琉璃瓦下,兩隻雪玉可愛的玉砌雪狗在晨曦映照下晶瑩剔透、光潔璀璨。昨晚剛剛下了場大雪,雪花堆積了一尺多厚,打掃的下人經過雪狗旁,目不斜視,似乎生怕多看一眼就會惹禍上身一般。
錦偲穿著一身紫貂披掛的小比夾,撒花粉紅羅裙,腰間扎著一條嫩粉色的絛子,站在一片潔白的雪地之上越發顯得靈秀美豔。這個終日在四少爺身邊服侍的女孩如今才不過十三歲,但卻出落的亭亭玉立秀色可餐,平日跟在主子身邊的時候靈巧溫順,此刻卻有些飛揚跋扈,她語調冷清、眼神厭惡的對著一眾只穿著一件薄薄的短衫緊緊抱著玉砌雪狗的孩子冷聲說道:“都抱緊了,少爺說了,這玉是活的,只要借了人氣就會越發光潔剔透,你們這些下賤的奴婢今日有幸能為四少爺出力,可不準偷懶。要是待會我回來見誰不聽話,就統統拉到亭湖去喂鱷魚。”
孩子們頓時畏畏縮縮的點頭答應,錦偲冷笑一聲,轉身就向溫暖的花房走去。
雪後天氣越發的冷了,即便是穿著雪貂抱著暖爐都有些不能受用,更不用說只穿一件薄衫站在雪地裡。不出片刻,孩子們的嘴唇就被凍的鐵青。
楚喬端著一盤新鮮的桃子剛從藍山院過來,錦偲見了連忙從花房裡跑出來,招呼一聲,楚喬轉身停住,面色紅潤,形貌嬌憨,歪著頭說道:“錦偲姐,什麼事?”
“四少爺在午睡,桃子給我就好了。”
楚喬笑容可掬的點了點頭,就將桃子交了出去。錦偲冷笑一聲,轉身就進了花房。誰知還沒坐穩當,突然只聽館軒那邊一聲怒喝頓時響起,錦偲神色慌張的放下桃子,拔腿就跑。還沒到門口,一道五彩斑斕的影子就從門內疾飛而出,唰的一聲撇到她的臉上,觸感柔軟冰涼,還有一絲腥臭的滑膩。
錦偲低頭一看,竟是一條昂首吐信的小蛇,頓時魂飛天外,驚呼一聲就坐在地上。
楚喬跑進屋子,只見諸葛玥眉頭緊鎖,穿著一身湖綠錦衫靠在軟榻上,手腕上黑血直流,顯然已經被蛇咬傷。
女孩子幾步跑上前去,一把拉住諸葛玥的手腕,拿起桌案上削水果的小刀,對著傷口就劃了下去。
諸葛玥頓怒,剛想說話,卻見楚喬只劃了個小小的十字傷口,擠了幾下之後低頭就用嘴吸允了起來,然後呸呸的吐了兩口,著急的說道:“少爺請千萬別使力,不然毒會蔓延的更快的,奴婢這就去找大夫。”
片刻之間,門口已經聚集了大批的奴才,錦燭驚慌失措的衝上前來,一把推開楚喬,跪在地上抓住諸葛玥的手叫道:“少爺,你怎麼樣?”
“滾開!”諸葛玥眉頭一皺,一腳踢在錦燭的胸口上,沉聲喝道:“一群沒用的廢物!”
錦燭觸手摸地,頓時慘叫一聲,只見滿地的蟲蛇爬行,足足有二十多條,看起來詭異可怕。
楚喬翻出燭臺,迅速點燃,以火驅蛇,蟲蛇畏火,頓時就散了開去。
諸葛家的大夫迅速趕來,人群被驅散,青山院的服侍下人們全都戰戰兢兢的跪在門口,一個個面如土色。
不一會,裡間的大夫走出一人來,對著一眾下人說道:“誰是星兒姑娘?”
楚喬自人後站起身來,身材矮小,面容稚嫩,小聲的舉起手來,說道:“先生,我是。”
那大夫沒料到竟是這麼大的一個孩子,微微有些發愣,沉吟半晌,沉聲說道:“你進來吧,四少爺說你為他吸毒,要老夫為你也看看。”
前後兩側百十多名下人們齊齊驚悚,抬頭向楚喬望來。楚喬面色恐慌,跪地先磕了幾個頭感激四少爺的恩義,隨即跟著大夫走進了館軒。
寒風料峭,迎高踩低的諸葛家下人們,心念迅速的轉了起來。
不一會的功夫,楚喬就走了出來,面色恭順,看不出任何趾高氣昂的模樣。大夫離去之後,錦偲錦燭兩名丫頭帶著幾個高等下人走進了諸葛玥的房中,諸葛玥靠在椅背上,眼睛半閉著,沉聲說道:“今天是誰在屋裡伺候?”
錦燭看了錦偲一眼,面如土色,磕磕巴巴的說道:“少爺,是,是奴婢,奴婢剛才……”
“不必說了,”諸葛玥聲音冷漠的沉聲說道:“你知道我這裡的規矩,向來不養吃閒飯的閒人。自己下去領三十板子,然後拿著我的書信去安軍院某個職位吧。”
錦燭一聽,眼淚頓時流了下來,跪在地上大聲哭道:“少爺,您就饒過奴婢這一次吧,奴婢以後再也不敢了。”
諸葛玥眉頭輕蹙,兩名孔武有力的大漢頓時走上前來,一把架起錦燭就走了出去。
“守門的是誰?”
兩名家丁跪在地上,渾身顫抖,不住的磕頭說道:“小的有罪,求少爺放小的一條生路。”
諸葛玥睜開眼睛淡淡的瞥了兩人一眼,沉聲說道:“是你們兩個?”
說完輕哼了一聲,“你們向來都是打別人的,既然如此現在就去天井那邊,拿著板子互相打吧,誰先死了,另一個就不用受罰。”
屋子裡死寂一片,諸葛玥手腕受傷,心煩意亂,皺眉說道:“都滾出去吧,看著你們就心煩。”
眾人如遇大赦,頓時齊刷刷的就要退出去。這時,一個小小的聲音突然說道:“少爺,奴婢可以把館軒外的那幾盆火燒藤角搬走嗎?”
諸葛玥眉梢一挑:“你說什麼?”
眾人回過頭去,只見那個前日剛剛進入青山院的小女奴站在人群之後,身材小小的,聲音稚嫩的緩緩說道:“現在雖然已是冬天,但是青山院地理位置特殊,緊挨著溫泉,氣候溫暖許多,多蚊蟲飛蛾。藤類本就吸引這些小蟲,火燒藤角更是散熱,這樣,就會吸引以蚊蟲為食的鳥雀老鼠,進而更會引來以鳥雀老鼠為食的蛇類。這是很常見的常識,奴婢應該早就想到的。”
諸葛玥緊皺雙眉,半晌,轉過頭來沉聲說道:“是誰將這幾盆火燒藤角送來的?”
錦偲面色發白,戰戰兢兢的說道:“少爺,這幾盆花是昨個朱管家送來的,說是南疆特產,他說,說少爺也許會喜歡,特意讓奴婢擺在房根底下的。”
“朱順?”諸葛玥冷哼一聲,一雙狹長的眼睛微寒,緩緩說道:“他這個管家真是當的越來越威風了,下次他若是從西域買來一把匕首,讓你放在本少爺的床榻上,想必你也會照做。”
錦偲大驚,急忙伏地磕頭道:“奴婢不敢!”
諸葛玥淡漠不語,下人們正要離開,諸葛玥突然說道:“你,以後在內房伺候吧。”
眾人一愣,誰也不知道他說的是誰,諸葛玥不耐煩的皺眉,指著楚喬道:“就是你。”
各色目光頓時齊齊聚攏,楚喬垂首恭敬的答應:“奴婢遵命。”
出了館軒正室,下人們剛剛將滿身鮮血的錦燭丟上馬車,一個弱女子被打了三十板子,又將要被扔到安軍院那種地方,哪裡還會有命在?
錦偲看的脊背發涼,手腳都幾乎有些哆嗦。這時,一個甜美的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她轉過頭去,就見楚喬笑眯眯的望著她,面容甜美的說道:“錦偲姐姐,以後咱們就要在一起幹活了,我年紀小不懂事,你可要照顧我啊!”
不知為何,錦偲一時之間竟有些發慌,她看著楚喬,強作鎮定的說道:“大家都是奴才,互相,互相照顧是應該的。”
“是嗎?”楚喬一笑,說道:“那麼那邊暖玉的那幾個孩子,錦偲姐覺得是不是該網開一面呢?”
錦偲心下微怒,但還是點了點頭,說道:“她們時間也差不多了,也該散了。”
“那我就替她們先謝謝你了。”楚喬笑眯眯的走過去,讓已經凍得麵皮發青的孩子們散去,然後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一樣,轉過身來說道:“要是當日錦燭姐也能像錦偲姐這樣厚道,書童臨惜就不會被少爺活活打死了,所以說做人還是要心存善念。你看臨惜才死三天,錦燭就緊隨而去,想起來,真是令人脊背發涼。”
錦偲已經裝不出來了,麵皮慘白,睜著一雙眼睛緊緊的看著楚喬,只覺得這小小的孩子渾身上下都冒著邪氣,令人害怕。楚喬緩緩靠上前來,踮起腳尖趴在錦偲的耳邊緩緩說道:“俗話說善惡到頭終有報,不是報應沒來,只是時間還未到而已,你說對不對呢?”
錦偲一驚,頓時後退一步,轉身就想離去。楚喬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少女大驚,猛的跳開,大叫道:“你要幹什麼?”
楚喬冷冷一哼,面上再無半點笑容,沉聲說道:“你緊張什麼?我不過是想朝你要回那盤桃子罷了。”
“桃子?”
“你我現在同為內房丫鬟,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我辛辛苦苦走到南苑拿來的桃子,你不覺得該由我自己親自呈上去更加穩妥嗎?”
錦偲一聽,頓時啞口無言。
楚喬轉身向花房走去,一邊走一邊淡淡說道:“青山遮不住,大江東流去,識時務者方為俊傑。有些話只能說一遍,有些警告只能做一次,以後該如何行事,如何為人,你自己思量吧。”
冬日午後,陽光正足,明亮的陽光晃在雪地上,刺得人眼睛發疼。
這一天,並不是平靜普通的一日,長老院下達了剿滅尚慎賊寇的檄文,煌天部馬上就要出發平叛,七大門閥的各位家主們都在搶破頭的爭奪著煌天部統帥的這個位置。諸葛府的大家長諸葛穆青不在府中,一切大小事務都交由諸葛懷主持,大夏朝堂之上,刀光劍影,一派崢嶸。
也是在這一天,諸葛府上的四公子諸葛玥被毒蛇咬傷,雖然得到了及時的治療,但是仍舊需要時日靜養。諸葛玥年紀雖不大,但卻是煌天部的少將,出身點將堂,曾經三次帶兵前往西北沙曼平叛,武藝高超,是諸葛家除了諸葛懷之外的佼佼者。其他各大門閥消息來源極為靈通,迅速的掌握了這一消息,諸葛懷前腳剛剛為弟弟呈上了請戰的摺子,各家的反對之言就緊隨其後的被送進了盛金宮。當天下午,宮裡的太醫就進了諸葛府小住,諸葛一族染指煌天部的這一念頭,不得不悄然打消。
牽一髮而動全身,諸葛一族的旁系血親族長齊齊上門,諸葛主府霎時間不勝其擾。
同日,因為諸葛玥的傷勢,諸葛府內上演著和平日一樣的角逐戲碼。向來仗勢欺人的四少爺院內大丫鬟錦燭橫屍仗下,而兩名青山院的執杖家丁也互相痛打,一死一傷,傷者在第二日一早也重傷不治,撒手而去。諸葛府的大管家因為幾盆惹起禍端的盆栽,被無端的打了二十大板,至今仍在房內唉聲嘆氣的靜養著。
後山的溫泉旁豢養鱷魚的亭湖之內,再一次悄無聲息的沉沒了三具屍首,任由魚蝦啃食,卻無人理會。
夜色濃郁,星夜無光,楚喬接過小八手中的最後一串紙錢,放進火盆之中,喃喃低聲說道:“你們看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