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從頭開始,
譬如她,
就無人肯給她重來的機會
在淺宇的多重施壓下,尤其益眾股價異動讓潘家大駭,一查,發現拋售他們股票的各大基金手中仍持有的益眾流通股總額高得超人意料,如果這些股票繼續被大量拋售,後果會不堪設想。
事態緊急,潘家當機立斷馬上召開家族會議,潘維安自動請纓去與佔南弦磋商,帶回來的結果是,佔南弦的態度非常強硬,什麼條件都不接受,只要求潘家必須把潘維寧除名。
關係極其複雜兼心裏各有盤算的潘家人,很快就以超過半數的同意通過決議,決定由潘父出面登報公開和庶出的潘維寧斷絕父子關係,把潘維寧趕出家門,有生之年不得重回潘家大宅。
得勢的潘維安又趁機提議,不如把原來給代中的案子還給淺宇去做,並適當給對方多一點利潤,以使益眾和淺宇的緊張關係得到真正緩和,讓佔南弦熄下餘火,這個建議幾乎得到所有潘家人的贊同。
然後潘維安在操作合同時,暗中把代中給益眾的賠款分散做進各項採購裏,變相地把錢轉移給了淺宇。
至此,佔南弦和潘維安的暗箱交易全部達成。
當潘維安好奇地問及潘維寧和薄一心的照片是誰提供給報紙的時,佔南弦淡笑不語。
至於禍不單行的代中,在賠款之後更是資金短缺,信譽破滅、股價暴跌、黴事纏身、生意稀少、週轉不靈加上不少機敏的高階另謀出路,內部還傳言為了縮減開支要小規模裁人,簡直是敗如破竹,大勢已去。
而佔南弦更在和益眾簽好協議的翌日,公開宣佈收購代中。
形勢比人強,消息一放出去,還沒等高訪逐一聯繫,那些手裏握有代中不能在流通市場出售的股權份額的董事已急不可待地上門,就連代中的親族皇戚們也蠢蠢欲動,都想趕早一步向淺宇賣個儘可能好的價錢。
温暖放下手中的報紙,看着版面上佔南弦的側影,有些怔然。
這些日子以來,無論她什麼時候撥打他的手機,都是一個温柔的女聲,“您撥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打到他辦公室,直線永遠沒人接,打給他的秘書,張端妍總是禮貌地和她説他出差了,打給丁小岱,誰知道她調到技術部跟了管惕,職員卡換過之後已經不能再上六十六樓。
温暖看着自己的手機,沉思了下,她撥給高訪。
響過三聲後有人接通,“温暖?”
“高訪,打攪你了,請問——南弦在哪?”
“他出差去了。”
“你能不能聯絡上他?”
高訪遲疑了下。
温暖的心終於微微一沉,勉強笑笑,“不方便?”
“其實——”
“他不想接我的電話,是嗎?”
高訪沉默,讓他説什麼好?
温暖輕聲道:“我明白了,謝謝。”
掛了電話後她躺在沙發上,怎麼也想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忽然之間,毫無端倪地,她已經成了佔南弦的拒絕來往户。
她抄起車匙出去。
二十分鐘後到達淺宇地下二層,把車停好她去按他的專用電梯,按鍵上方的小屏幕要求輸入密碼,她摁入〇九〇九,液晶屏閃了閃,打出一行字,“密碼錯誤,請重新輸入。”
她怔住,重新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再輸進去,確認沒有錯。
液晶屏再閃了閃,“密碼錯誤,請重新輸入。警告,如再出錯將通知保全中心。”
退後兩步,她深深呼吸,密碼被改了。
她望向冰冷鏡面中的自己,那鏡影的最上方是攝像監視器,如果此時總裁辦公室裏有人,那麼她的影像早被投在牆面的白幕上,系統會自動發聲請示端坐在辦公桌後的主人,是否打開電梯讓人上去。
朱臨路一直説她蠢,也許,她剛才的蠢樣已經落在了別人眼裏。
她再度撥通高訪電話,“請他抽空見一下我,只需要三分鐘。”
他不能這麼殘忍,如果真的只是一場遊戲,也請給她一個明確的結局。
“南弦真的不在公司,他有很重要的事去美國了。”
“那麼請給我他的聯絡電話。”
高訪沉吟,似乎在斟酌該如何用語。
“高訪,如果你可以直接告訴我他的意思,我會感激不盡。”
“你等我一下。”
兩分鐘後高訪來到樓下,遞給她一個小盒子,“南弦走之前交代我,要是你來找他,就把這個給你。”
温暖打開盒子,紫絨上是一根精緻的鉑金項鍊,那枚她還給他的田黃石印章串在鏈子當中成了吊墜,石身已被雕成精巧玲瓏的弦月樣,中間還鑲嵌有她説不出名字的青藍色寶石,隱隱閃着流光。
她笑了笑,“他什麼意思?送給我的紀念品嗎?”
她的反應之快令高訪驚訝,“是,他説給你留作紀念。”
“就這樣?”沒別的話了?
“他和一心——”高訪輕呼口氣,“他們會在兩個月後舉行婚禮。”
手中的鏈子應聲落地,温暖僵在當場。
婚禮?他和薄一心的婚禮?兩個月後舉行?
這就是為什麼——那夜他會説那麼怪的話?他要求她承諾為他守身,就是因為他打算去和別人結婚?在她那樣對他剖心掏肺之後?他準備就這樣一腳踹開她去和薄一心結婚?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微笑,彎身撿起地上的鏈子,轉身離去。
佔南弦和薄一心的婚禮,會在兩個月後舉行。
不知道把這個消息賣給娛記,她可以得到多少報酬?
佔南弦和薄一心的婚禮……他要結婚,他要和薄一心結婚。
結婚?哈哈哈,結婚!要恭喜他了,結婚。
她撥通朱臨路的電話,“你在哪?現在能不能來我家?”
“暖暖?怎麼了?”
她輕輕一笑,“沒什麼,就是想找個人陪我一下。”
“發生什麼事了?你現在在哪裏?”
“回家路——”
眼前車影一晃,她猛踩剎車,吱聲厲響後對面的車子停在路邊,車主推門而下,氣勢洶洶地走過來,“你瘋了?!”
朱臨路緊張地問:“暖暖,什麼事?!”
她掛掉電話,一手把方向盤,一手擱在車窗,微探身子出去,站在車前方的男子長着一張俊臉,濃眉大眼神采奕奕,體魄挺拔強健十分帥氣,她笑顏如嫣,“給你三秒鐘走開。”
他明顯一愣,馬上怒容滿面,指着她喝道:“你下來!”
她收回腦袋,腳踩油門,三、二、一,車子疾飆過去。
“啊——死瘋婆子!下回別讓我再見到你!”
叫罵聲被撇得越來越遠。
居然沒有撞到,真是讓人遺憾,下一次她找佔南弦來試試。
手機在響,她看也不看,連連衝過紅燈。
當朱臨路臉色發白地衝上温暖的住處時,發現門大開着,她躺在沙發裏,睜眼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像一具失去精魂的長髮娃娃,就連有人進來也呆滯地毫無反應。
雖然神色不對,起碼她人安安全全在這裏,他鬆了口氣,蹲在她面前,搔搔她的腦袋,“怎麼了?”
她搖頭,翻身朝裏蜷成一團。
茶几上有一個沒拆開的大信封,朱臨路拿起看了看,是某所私家醫院快遞過來,他關心地問,“你生病了?”
“沒有,早些時候半夜裏心口痛醒,南……弦讓我去看醫生,一直拖着沒去,最近有空,所以去做了個全身檢查。”
他將她的人扳過來,“那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這麼不開心?”
她也很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輕聲道,“他避開我。”
朱臨路不出聲。
“高訪説……他兩個月後結婚,和薄一心……”
“暖暖。”朱臨路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後他抹了把臉,道:“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其實當年我沒把你的履歷寄給淺宇,我抽起了那一份沒寄出去。”
温暖只覺腦袋一陣眩暈,她強迫自己慢慢坐起身。
“這就是你一直反對我接近他的原因?”
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局?
佔南弦從開始就設了一個局?只等着她心甘情願、一步一步地踏進去?她用雙手按着太陽穴,很暈,面前的茶几和人影如同相機調了四十五度天旋地轉,想站也站不起,失重的身體軟綿倒在沙發裏。
“暖暖!”
她在黑暗中勉力撐開眼皮,“給我一杯水。”
他匆忙倒來,滾燙的玻璃杯暖着冰冷手心,她慢慢喝下去。
被震碎的思維逐漸連了起來,串成清晰的線。
首先是兩年前,她畢業時投給別家公司的履歷不知為何出現在了淺宇,遲碧卡約她面試是有人刻意的安排,目的是為了讓她獲得這份工作。
然後,不久前佔南弦的前任秘書楊影離職,按規定升任者必須在淺宇服務超過三年,工作成績比她優秀的杜心同和張端妍都被刷了下來,獨她以短淺的兩年職資被破格提升。
電梯密碼,他在附樓住所裏的CD,他在洛陽道的房子和設施,他所説的每一句話,所做的每一件事,包括薄一心一而再在她面前的出現,全都是——只是一個博大精深的局?
就因為當年他曾經發過誓,要讓她自己心甘情願回到他身邊?自始至終,他對她所做的一切不是出於餘情未泯,而是,而真的僅僅只是——為了實現他當初的誓言?
從兩年前她進淺宇時就開始佈局,他要把她當初曾加於他的痛苦如數還回,讓她也領受一趟那種被深愛的人無端拋棄的痛苦和絕望?他對她就像對待冷氏、代中、益眾和大華的生意一樣?一環扣一環的連環計只不過是為達目的?她——只是一項他需要完美實現當年目標的案子?
温暖合上眼,用力搖頭,不,“臨路,我不相信。”
朱臨路不可置信地瞪着她,“你説什麼?!”
“臨路,你不明白,不應該是這樣的。”
全世界都可能會傷害他,但絕不應該包括佔南弦。
沒有人曾比他更寵她,那時她少一根頭髮他都會自責半天。
“我——”朱臨路中止自己的暴喝,煩躁地耙耙頭髮,女人怎麼都這副德性!蠢起來全世界找不到藥醫!
“暖暖,當我求你,別做夢了好不好?到底我不明白還是你不明白?我以在女人堆裏打滾超過半輩子的經驗告訴你,當一個男人真心愛上一個女人,絕對不會是佔南弦對你那種遊刃有餘的表現!你是眼睛瞎了才看不出來?他不但自己始終收放自如,對你的情緒更是拿捏得恰到好處,你知道這代表着什麼嗎?!”
她深深呼吸,無法反駁他説的都是該死的事實,“什麼呢?”
“這意味着他在泡你,僅僅只是泡而已!他在泡一個他感興趣的女人,但並不打算真正投入,在我們這些公子哥兒的圈子裏,通常這種情形的結果都是,泡到手後玩膩了遲早拜拜,也許可能會收起來做一段時間的情人,但絕不會把這種人考慮做妻子的人選。”
手中的水從杯裏晃出潑落地面,她全身發抖。
“你怎麼了?為什麼臉色這麼白?!”
她將臉伏下埋入膝頭,本來已抱定主意不管朱臨路説得再有理有據,她都要等一個佔南弦親口承認的答案,但,胸腔內最軟的肋骨被他無心的説話如薄刃劃過,完全無備之下斷成兩截。
心口好痛,好痛,像被強力撕扯,難受得無法抵擋。
她用手撫上,不覺碰到一抹冰涼,掛在胸前的田黃石此刻就像利刃一樣,剖開了記憶提醒着過去的種種。
“暖暖?!”朱臨路輕拍她的肩。
“讓我靜一靜。”
讓她好好想一想,他曾經給過她多少暗示?他叫過她離他遠一點,以前不明白他那種無來由的憫憐眼神,原來……是因如此?隨時隨地……從一開始他就無懈可擊地演繹了這一點?
她,温暖,只是一個他隨時隨地都可以擁有的女人,僅此而已?
朱臨路嘆氣,“任何一個男人這輩子都不會忘記自己的初戀情人,但這僅僅只是天性使然,就算他真的對你還有一點殘留的餘情,也並不代表什麼特別的意思,他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很可能只是為了緬懷自己的過去,你告訴我,這麼久以來你什麼時候曾聽他説過會離開薄一心?”
“你的意思是……”
“他現在純粹只是難以啓齒和你説聲到此為止。”
“所以才選擇避而不見?”希望她自己知難而退?
“我相信是這樣。”
她蜷成團縮回沙發裏,一切似乎已接近水落石出。
只是除了有一點她想不通,她已如他所願,把自己的心捧出去任他宰割——卻為什麼,他還開口向她要一個此生不能再有別人的承諾?為什麼他還要這樣做?
那個心思如謎樣變幻叵測的男人,在反覆玩弄她的情緒後突然丟給她一顆炸彈,他打算拍拍屁股去結婚,而以她有生以來對他的瞭解,偏偏知道他就算把結婚當成某個計劃中的一環在玩,也是玩真的。
思緒混亂如麻,且彷徨恐懼,他到底,要她怎麼做?
説不清楚為了什麼,只是一種直覺,一種從前曾無數次出現在他與她之間的心靈默契,她有隱約的感知,彷彿他在給她最後一次機會,謎底卻隱晦得她無法捉摸。
如果她就此撤退,那麼兩個月後他會成為別人的丈夫,從此與她真正陌路,絕不會再有任何交錯。
而即使她鐵了心對他死纏到底,過程中只要有一步出錯,不能讓他完全滿意,那麼他也會——她不知道他打算怎麼做,但有一點顯而易見,定是以某種她不知道的行事方式折磨她,而這種折磨會貫穿未來,他已經向她預支了一生的時間。
不許有別的男人……從她離開到返回,到再次對他親口説愛,她曾從他身邊消失的時光,他反過來要她承諾還他一輩子。
儘管當初的分離幾乎讓兩個人徹底割裂,然而再度重逢之後她與他共知,不管過去多少年,他們之間有些純真的東西永遠不變,那是獨獨只存在於他與她兩個人之間,一種奇特的無條件的信任和相互瞭解。
她的一句話一絲眼神只有他會明白,他的一個動作一些念想也只有她會了然,這就是朱臨路薄一心或其他任何人所不能感受到的,只存在他與她兩心之間的一些東西。
除了他與她,這世上誰都不是,曾加入他們倆當中親身經歷的人。
由此好比她固執地認定他不會真正傷害她,可能他也有些確信的東西,譬如,她對他的愛——他一直在等她開口,繼而在確認她的感情後,以此為籌碼,來達到一種他未明的目的。
計劃如此縝密精心,一切盡在他的掌握。
如果他的目的僅僅只是要她也去經歷他曾經因她而受過的傷害,那麼就算要她求他一萬年也沒什麼,她願意付出一切去換回他的心,世界那麼大,她唯一的心願無非是餘生都想和他在一起而已。
然而讓她深深害怕的卻是,所有這些全出於她不能確定的猜想而已,在真假當中只佔一半的概率,要是——要是萬一事實正如臨路所言……她翻來覆去怎麼也想不明白,他到底想幹什麼?
他先布起一個迷陣,然後留下一點兒似有似無的蛛絲馬跡,讓再怎麼了解他的她也始終不能確定,他到底想做什麼?他到底希望她做什麼?
是把他的遊戲展開到最巔峯,將她玩弄至對他的愛念欲罷不能,期待有朝一日看着她在他面前求生求死?還是想把情景還原到他們決絕的最初,等待着這一次她是再度放棄還是真正懂得了珍惜?
萬千思緒延伸到盡頭皆觸及銅牆鐵壁反彈而回,怎麼也理不出一個清晰的頭緒,只絕望地知道,黑暗中看不見的死途無數。而她,從洛陽道那兩扇古銀的大門在身後關起時已不能回頭,只能無助地在他佈下的迷宮裏找尋不是死巷的出口。
一顆心空懸在極其脆弱的細絲下無邊恐懼,只要有一點點風吹草動,都可能會使那根細絲斷裂,而她會就此沉亡。
活路只有唯一的一條,但願——但願他仍然愛她。
可能是成年後把本性埋藏得太久,所以連温暖自己幾乎都忘了,一旦對某件事鉚起性子,她會有多固執多堅持,不分白天黑夜,她每天不是堵在淺宇就是守在洛巖道佔南弦和薄一心的住所,或是在洛陽道佔宅的大門外。
當温柔和朱臨路發現不管如何苦口婆心或破口大罵,都無法扭轉她不見棺材不流淚的固執時,最後不得不雙雙放棄了試圖與她溝通。
而佔南弦偏偏就像已人間蒸發,無論她費盡千方百計,永遠都是徒勞,連他的影子也見不着絲毫。
如此反覆一週後已是人盡皆知,温暖三番四次闖上淺宇六十六樓。
數度撲空似乎也在她意料之內,她極其沉默,只是堅持不懈地日復一日早出晚歸,把所有時間都花在了苦海無邊的守候上。
年少時她曾把許多東西都當作理所當然,尤其是對佔南弦。
不料風水輪流轉,今年到她家,現在換她追求他。
記得那時,假日裏不管什麼緣故外出,他永遠與她攜手出現,從不會放她一個人落單,而要是他沒空,她也沒興趣獨自參加什麼活動,寧願留在家裏等他忙完來找,久而久之,他們生活的全部就是對方,兩個人活在甜蜜的小世界裏,每日只要有着對方已覺心滿意足。
佔南弦寵她甚至遠遠超過她的父親。
每個週末他都會早早過來,因為他需要花一小時甚至更長時間的耐心,才能把她哄起牀來吃他認為重要的早餐。
只要温和與温柔不回家吃晚飯,不管他人在哪,都會六點前準時過來為她煮三菜一湯,因為他知道她不喜歡外賣,在沒人照顧的情況下肯定是抓起餅乾水果隨便了事。
不管她怎麼生氣,怎麼打他,怎麼跟他吵架,怎麼把他趕走,半小時後他一定會再出現,至少也一定會給她電話,因為他知道她的火花脾氣維持不到十分鐘,過後就會覺得委屈,會很鬱悶地想他。
她的所有衣物,從外到內連鞋襪帽子手帕,全是他一手包辦。
生病發燒,是他徹夜不眠陪着她在醫院的病房裏。
從前的每一分每一秒,全都是一段讓人柔腸百轉的回憶。
所以,她很想知道,她必須得知道,最後見到他的那一晚,他俯首在她耳邊輕吟的究竟是“這一次”,還是“最後一次”?那時她的神志被他纏得凌亂,而他説得又啞又低,她根本沒有聽清。
温暖向淺宇地下二層總裁專用電梯緊合的鏡面輕哈,然後用指尖在薄霧中,一遍復一遍勾畫那雙含星的眼睛。
“温暖。”
一聲輕喟讓她倏然回首。
高訪站在五米開外,不遠處的員工電梯正緩緩合上。
她微微失望,“是你。”
“適可而止吧。”
“我的要求不高。”只要他肯見她一面,哪怕只一分鐘。
“你的行為已經給我們帶來了很大困擾。”
“有麼?”她微微一笑,雖然每次出現都會讓淺宇所有員工第一時間停下手中工作,豎起耳朵收聽一層層傳遞上去的最新進展,但起碼,她還懂得沒給他們引來其他不必要的麻煩,譬如記者。
“南弦的性格相信你比誰都瞭解。”
她當然瞭解,他想做或不想做的事沒有人可以改變他分毫,“高訪,我相信他也比誰都瞭解我的性格。”
“温暖,聽我勸一次,回家去好好休息,等南弦回來我會告訴他。”
她垂首,輕道:“謝謝你,不過……我還是想等到他回來。”
高訪無奈地搖了搖頭,“等到了又怎麼樣?能改變現狀還是能改變結果?你何苦——”他把後半句嚥了回去,然而那不忍出口的幾個字,在他愛莫能助的眼內已表露無遺。
她何苦——如此辛苦自己,又為難對方。
背挨着電梯慢慢滑坐在地面,她習慣性地將臉埋入膝頭,拋開一切這樣苦苦守候,到頭來,他派人來叫她走,她在黑暗中笑,“就算想我死,也應該讓我做個明白鬼是不是?”
高訪輕道:“他過兩天回來,會召開記者招待會宣佈婚訊。”
温暖緊緊咬着膝上的褲子,襯衣內田黃石觸着的心口不可抑制地又隱隱刺痛起來,她聽到空氣中飄起一個嘶啞無助的聲音,説話出口才知道原來發於自己。
“你走,走開。”
原來一切推斷都是敏感和多餘,原來不管她知不知道背後的事實,他的目的都那麼明確,就是決意要和她一刀兩斷?
百分之五十的概率,這一次,還沒與他正面交鋒,她已全盤皆輸。
她的死纏爛打除了讓自己顯得如此卑微外,再無別的意義。
可是,她那麼,那麼愛他。
背靠着電梯門,伏在膝上無人看見的臉,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
為什麼……為什麼他要這樣逼她……
“你是不是真的瘋了?!”
門口開處,温柔直衝而入温暖的家中,把一樣東西摔在她的面前。
温暖不答,只是撿起跌落地面的請柬,打開,君凱酒店三樓牡丹廳,下午三到五時,底下是佔南弦的簽名,不知道原來是發給哪家報刊。
“謝謝。”她説。
“温暖!”温柔懊惱地跌坐在沙發裏,“你到底還要瘋到什麼時候?你能不能清醒一點?你打算就這樣跑去他和薄一心的記者招待會?讓所有人都經由明天的新聞頭條把你當一個笑話看?”
温暖看看錶,應該還來得及,“我想去剪頭髮。”
温柔呆住,雙手掩臉,再抬頭時大眼裏滿是悲哀,“温暖,我——”
“你要不要順便去做一個護理?”温暖打斷她。
兩行眼淚從温柔美麗的臉龐上滑下,彷彿悲傷已經去到盡頭,她反而變得平靜,“我直到現在才知道,原來你是這麼鐵石心腸的人。”
温暖蹲下去,輕輕擁抱她,“今天真的不行。”她只有兩個小時的時間,“改天,改天我們好好談一談。”
温柔拭去淚水,搖頭,“不用了。”
温暖將臉埋在她的手心,“對不起。”
“該説對不起的人是我,雖然這十年來你從不想聽。你走吧。”
“你知道——”温暖艱難出聲,“我從來沒怪過你。”
“是嗎?”温柔扯扯嘴角,“你從來沒怪過我?”
温暖咬唇,温柔不相信,此刻不管她説什麼,温柔都不會相信。
“你不怪我?如果你不怪我,又怎麼會狠心到讓這塊重石至今還壓在我心裏,這十年間,你從來不肯給我一個向你道歉的機會……我們是親生姐妹,你對佔南弦——愛到了連自己都不要,但,對我呢?”
温暖不能置信地抬頭,她仰望着温柔,眸色竟然無波,只是靜靜地問:“你以為——我是故意的?”
温柔反問,“你能讓我怎麼想?”
温暖起身,想笑,卻發覺自己怎樣也笑不出來,她們是親生姐妹。
也許正因為太親了,所以最應該相互瞭解的人反而在交錯之後變得陌生,不是面前有鴻溝,而是在本應最親近卻日漸相離的背後。
温柔認為她避而不談是為了懲罰。
温柔認為她不愛她。
正如她從沒想過自己的姐姐竟會對自己有如此誤會,原來温柔也從不瞭解,她的妹妹不管做什麼想什麼,但有樣東西從小到大這輩子永不會變,就是不撒謊。
那一霎她覺得無比悲哀,連解釋都失去了力氣。
“謝謝你幫我弄到這份請柬,有什麼話我們回頭再談。”
一切都會變成習慣,以時速超過一百三十邁飆在普通馬路上時温暖想。
從這樣疾駛的速度直視車流擁塞的路面,她已不再感到害怕,既然佔南弦想一把將她推下懸崖,讓她經歷他曾經的恐懼,她又何妨飛給他看,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手中的方向盤在某秒失穩而已。
車廂裏如舊環繞着歌聲,很老的老歌,原本應是梅豔芳的《胭脂扣》,此刻播的卻是張國榮所唱,那低沉婉轉、慢悠輕息一句“只盼相依”,乍聽之下恍見其人,覺得十分悽酸。
似乎還在不久前,那出戏,是他們一起演,這首歌,是他們一同唱,可是眨眼之間竟已雙雙離世,離去時還不知各懷着多少遺憾心事。她想,不知道他們在另一個世界,是否已經重遇?
不知道如果此刻她也去了另一個世界,是否會讓某個人想與她重遇?
神思恍惚間,車子已然順利駛到君凱,她步入二樓的美髮沙龍。
年輕的髮型師挽起她的長髮,驚疑不定,“小姐你確定要剪掉?”
“是。”
他一臉惋惜,“留了有四五年吧?這麼好的髮質剪掉很可惜啦,真的不再考慮考慮嗎?”
她合上眼,“請快一點,我趕時間。”
也許別的女子會是長髮為君留,短髮為君剪,但她不同,當初之所以留長,不過是想改變短髮時的心理習慣——每次從浴室出來,都不期然地渴望仍然有人為她拭發,而這種念頭會把她自己刺傷。
如今剪掉,只是不想在佔南弦即將開始的招待會上被人認出,僅此而已。
自然而然地,她又想起了Sinead O'Connor的綠眸和光頭,是否那個歌女,也曾想過從頭開始?
長髮大把大把落在面前。
有歌詞説,只需要這樣,就可以剪斷牽掛。
可惜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從頭開始,譬如她,就無人肯給她重來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