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兒,諾,給你看看我獨家新鮮出爐的《新版六界美人圖譜賞析寶典》,哈哈哈,帶彩圖的哦,我親自繪的,不單有對應的優缺點分析比照,還有排行榜。不過你放心,你的那欄只有優點,沒有缺點,且不管從哪個角度比對排行,我都把你排在第一位!你看,我對你夠好吧?”撲哧君撣了撣前額那點碎髮。揚揚得意地說完一堆廢話,末了,還獻寶似的俯下身隔著中間放了茶水的方几儘量往我耳邊湊道,“另外,我只謄了兩本,一本自己珍藏,一本被月下仙人搶了,你手上這本可是原始稿哦,絕對限量值得珍藏。”
我看了看那本花紅綠柳的書,配著撲哧君歪歪扭扭的字跡,那個“賞析”二字還塗改過兩次,依稀辨得最早用的是“鑑賞”兩字,後來塗了,改成“薦賞”,最後,才改得“賞析”。邊上有蠅頭小楷一般地的批註:“吾深感還是‘鑑賞’二字最佳,其次為‘薦賞’,有美人兮,就該推薦眾仙魔一同品鑑賞析,是以‘鑑賞’。然,思及魔尊慳吝狹隘之心思,為吾性命慮,‘品鑑’怕是不能,只得望梅止渴畫餅充飢,不得不扼腕改之為‘賞析’,深以為憾!”頗有些憤世嫉俗之不甘,邊上居然還配了草綠色發亮的錦絲做裝幀線,看得我不禁感到眼睛被晃得有些重影,遂趕緊別開眼眨了兩下以緩過眼神來。
撲哧君見狀,探過身來:“怎麼?感動吧?感動也別哭啊。”隨即遞給我一方墨綠色的錦帕,“喏,給你擦擦淚,我編這書也只是舉手之勞,不用感動成這樣,只要答應我一件小事就好。”
我接過那帕子順手就蓋在那個什麼寶典的封面上,運了口氣淡淡問他:“什麼事?只要你把這堆花花綠綠的紙頭,呃,寶典拿回去,我就答應你。”
“你不用害羞,我知道你對自己排在第一位得意得很,又不好意思被人知道自己這麼自戀收藏了這本曠世奇書,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往外說的……”
“了聽,飛絮,送客!”
眼看著就要被了聽、飛絮架出廳門去,撲哧君這才停了嘮叨,喊道:“別,別,別!我們這就說正題!”
我抬手示意了聽和飛絮放了他,撲哧君一下撲到我身邊案几,不顧茶水浸溼錦袍地壓低身子,用手捂著嘴蚊蚋一般神秘小聲道:“我有獨家第一手內幕,估計鳳凰還不曉得……聽說你要下凡歷劫去,我看著,要麼這樣,我也跟你一道下凡投胎,替你跑跑龍套免得你被凡人欺負了去。這個龍套嘛,我看小龍套就可以了,比如相公、情郎什麼的,隨便哪個,我不挑的,你覺得怎麼樣?”
不料這事這麼快就傳了開,我真誠道:“這件事你和我商量真心不頂用。”
“那得和誰商量?難不成這得和那小氣巴拉的魔尊商量?”撲哧君頓時奓了毛,“不是我說你啊,美人兒,你是嫁與他沒錯,可你不是賣了給他,做仙女的也得有自己獨立的主張的獨樹一幟敢於創新的思想才能與美貌相得益彰,叫男魔男仙們覺得你獨特非凡。若是事事都依著他,怕是還沒個萬兒八千年,他便厭棄了你。”說畢便目光灼灼地盯著我,想是要得到我的認同與共鳴。
“呵呵呵。”我乾乾笑得幾聲,好容易等他歇口氣的間隙趕緊插到,“這件事旭鳳也做不得主,你得和掌管凡人命數的北斗七星諸仙說去。我此番去凡間歷劫,便是做了凡人,其間命數皆由他們七位仙上擬定,是以,他人皆做不得主。”
撲哧君適才還慷慨激昂的表情驀地一愣,似被施了定身術般,繼而眼珠子轉了一圈,眼冒精光地幸災樂禍驚喜道:“美人兒是說那鳥兒也做不得主?哈哈,就他那小肚雞腸,知道了這事兒指不定是個什麼表情,哈哈哈!這可真真是普天同慶大快人心讓六界眾仙魔額手稱慶的大事啊!等等,容我想象一下那鳥兒的表情,容我想象一下……當然,美人兒,你也趕緊想象一下……”
我頗憐憫地看了看撲哧君語無倫次的樣子,不曉得他這是中了什麼魔怔,突然就興奮成這樣。
而且我也不用想象鳳凰的表情,因為,我昨天就看過了啊。
昨日夜裡,北斗七星突然來了魔界說是要拜謁與我,我頗有些吃驚,再看看鳳凰,他也是幾分意外的神情,顯見得他也全無意料。
待將七位星君請於大殿之中看好茶,讓於上座,談了將近半個時辰星象天文奇聞經術,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七位仙上此番是為的什麼而來。眼見得氣氛越來越奇怪了,終於,那為首的北斗陽明貪狼星君深運了口氣,忽地起身對鳳凰作了個揖,道:“小仙幾個還有要事要與水神商討,望魔尊寬宥則個,迴避稍許。”
鳳凰當下面色就“哐啷啷”跌得比陰曹地府還要低,當然我們住的這魔尊殿就離陰曹地府挺近的。那立著的陽明貪狼星君微不可察地一抖,其餘六位星君略略一顫,怪可憐見的。我曉得鳳凰那平素裡冷冰冰的模樣和能噴火的本領唬壞了六界不少仙魔,如今竟有仙家在他的地盤給他下逐客令,自然觸了他的逆鱗。但,北斗七星幾個文仙敢於上門冒大不韙挑釁於他,自是真真有十萬火急的要事與我商量。
遂,我拉了拉鳳凰的衣袖:“不然,你就去後院……”我得尋思個什麼妥帖的說法好全了他的臉面,一來,叫他堂堂魔尊被驅逐後還下得來臺;二來,讓北斗七星諸位星君可單獨與我說話。
我咬唇認真想了一會兒,對鳳凰體貼道:“嗯,不然你去後院跑兩圈便先就寢了吧。”言畢,我真誠地看向他。
豈料,鳳凰非但不能體諒我讓他鍛鍊好身體順帶早睡早起身體好的良好意願,反而面色裂了幾裂。最終一挑鳳目狠狠暱了我一眼,於座上紋絲不動,還興致頗好地一手反握了我的手,另一隻手一揚赤金衣袖,將手肘撐於琉璃扶手上單手支頤,慵懶道:“我與水神不分彼此,七位星君既有要事與水神商量,我自然應於此處旁聽,萬一有個商討得不周全之處,也好提些微末不足道的建議。不知諸位說是與不是?”
話雖說得慢悠悠,卻是一字一字十分篤定,順帶一句話的功夫裡將眼神一一緩緩掃過七位星君,最後一個字落地,眼光剛剛好掃過北斗七星最末一位——北斗天關破軍星君。只見北斗關破軍星君險些將茶給翻了。幾位星君互相看了一眼,最後還是北斗真人祿存星君咳了一聲,摸了摸略顯富態的肚子,操著有些啞的嗓子緩緩道:“此事也並非說不得與魔尊聽,只是事關天命亦關乎水神仙元根本,萬望魔尊體諒,莫要阻擋水神才好。”
這麼玄乎一說,我更愣神了,不過我估計鳳凰比我也清楚不到哪裡去,只不過他裝得好而已,但見他挑了嘴角微微一笑道:“星君不說怎知我會阻攔,何妨先說來聽聽。”
祿存星君捋了捋鬍鬚,似是下定決心,最後才鄭重道:“此番我與幾位星君排布天象時,觀得人界之東南面有異象,推衍之,恐是有大旱大澇之兆,且此災非短期,竟可延續近數十年。屆時非但人界必將生靈塗炭瘟疫遍佈,六界相互依存,此災重則將滅絕不少精靈脩仙一族。”
哎呀,這確實是件大事,這樣可不好,想當年我也是個修仙的果子精,深能體會大家的不容易,精靈尚且不易,莫說是凡人了。
“吾等深感憂心與疑惑,進而反覆推演星象,方尋出其根本緣由。”祿存星君一頓,將臉轉向我,對我一揖道,“此番緣由皆因水神。”
咿!這是說的我嗎?我驚了。
“放肆!”鳳凰一拍,那扶手登時裂了,“錦覓向來與六界為善,對凡人祈願更是予給予求,自她做水神來,六界風調雨順,莫說功勞亦有苦勞,如何到星君口中便成了禍星?”
祿存星君抹了抹額頭,接著道:“水神本良善,只當初水神本是個元神寂滅的天命之理,此事非乃小仙胡謅,西天諸佛亦是知曉。後來卻因著種種緣由重修得仙身,然本身歷劫不足,致使仙元尚欠缺,其根本尚不穩固,正是水神神元並未歷練純淨,故而致這場禍患。所謂,神本關乎蒼生民本,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水神本身雖無患,卻是天下蒼生要受患。雖有魔尊護體,卻終是仙魔有異,並不能固其本源,想來這點,魔尊比小仙等更清楚不過。”
鳳凰皺緊眉,極不情願地緩緩點了點頭。
我登時有些鬱悶之氣,我的仙元不穩,怎的天知地知你知他知,獨獨我自己不知,而鳳凰居然一直瞞著我。
“可有解法?”我急切問那祿存星君,若因著我仙根不穩就導致這麼多生靈滅亡,卻是個禍星也不為過了。
祿存星君笑了笑:“解法自是有,不然也不必登門求見水神,只不知水神應與不應?”一邊問著我“應與不應”一邊卻將眼神虛虛地瞟向那鳳凰所在。
“是何解法?”
“自然是應!”
鳳凰和我異口同聲。
“善哉善哉,小仙等得水神此諾,心中大安。”祿存星君立時三刻抓住我的話,一把鬆了口氣,“至於解法,說來也甚簡單……”一邊說著簡單一邊又瞄向一旁的北斗丹元廉貞星君,顯是叫他接話。
那廉貞星君本垂目做入定狀,這般被祿存星君連瞪了五六眼,方抬頭一臉純真道:“只要歷劫歷夠了,自然就解了。”本想繼續垂頭入定,豈料鳳凰盯著他瞧,只得硬著頭皮繼續道,“六界之中凡人最苦,所謂‘人’生來便是受苦的,只需水神過幾日去投個凡人的胎,在凡間歷劫數十載。當然,凡間數十載,於仙魔來說不過數十日,這般走一遭便可。”
“哦,原來這樣簡單啊。”我轉過頭對鳳凰笑道,“這個好說好說。”
豈料鳳凰卻用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瞪了我一眼,轉而看向北斗七星,用手指劃了劃手上的裂紋,繼而一抬手掌道:“此事我已知曉,我會親自安排此事,諸位星君大可寬心。”這是下逐客令了。
那北斗七星互相用眼神默默交流一番,最後,祿存星君低聲道:“如此,小仙等便回去排布水神下凡的命理命數了。”
鳳凰眉頭微微一蹙:“我已說了我會親自安排,就不勞七位星君了。”
“這……這……這卻是魔尊不好插手的……從來,凡人命數皆由北斗七星所布。”祿存星君硬著頭皮頂著頭頂鳳凰瞬間大熾的凌厲怒視堅持道。
但聽鳳凰冷冷笑得一聲:“從來,凡人輪迴皆由十殿閻羅所控,莫不是要我提醒祿存星君如今這十殿閻羅又屬誰治下?”言畢,不容分說地一拍掌,門外立刻轉入一個羅剎一個利索抱拳單膝跪地聽命。
“傳十殿閻羅前來霜降殿!”
“是!”
不消片刻,十殿閻羅便在殿中聚個了全,乍一見北斗七星難免疑惑,待聽得前因後果,卻又面色和北斗七星如出一轍了。
“尊上,那凡人輪迴確屬我等管轄,卻是隻管那魂魄投胎,以及命數盡時拘回魂魄,只那魂魄為凡人時一生的命數確是屬下……”六殿卞城王斟酌了一下,婉轉道,“只那凡人命數確是屬下等習術不精,迄今尚未涉獵。”
這下好了,原來,十殿閻羅只管發放和回收,卻不管那過程,過程卻是北斗七星之職。如此說來,管理凡人也忒是個不容易的事,竟然如此細分,仙界魔界都要涉及。我正心裡感慨分工的詳細與嚴謹,鳳凰那邊卻是聽得一陣噼裡啪啦響動,竟是那扶手被他一掌拍碎,零落了一地齏粉。
底下諸仙魔俱是一顫。我回頭見他面色甚黑,心道鳳凰脾性是越來越差了,人家各司其職也沒有錯啊,他這是氣的什麼勁兒?
“不知北斗七星此番給錦覓卻是布的什麼命理?歷的哪些劫難?受的什麼身份?父母如何?家境如何?可有兄弟姐妹叔嫂伯侄?平日裡接觸的每個凡人都是什麼來頭?具體歷劫時間長短?諸如此類,可有個具體陳案詳表?”鳳凰一口氣連問,我都暈乎了,那北斗七星眼瞅著也是迷瞪了,十殿閻羅怕也是沒有一次聽鳳凰說過這麼多話,亦是有些瞠目結舌。鳳凰卻還嫌不夠,手心捏緊了袖口,蹙緊了眉頭,戾氣頗重地沉聲追加道,“所謂凡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本來就說得慢,一字一字往外蹦,最後三個字簡直咬牙切齒,“錦覓若去要受哪幾樣?”
祿存星君一臉豁出去的模樣道:“萬望尊上體諒,既是歷劫,水神此番自然七苦皆……”見著鳳凰表情,又委婉轉口道,“哦,儘量多受幾苦,若能七苦受全……”
“那便免談了。”鳳凰怒極反笑,廣袖一揮給了個死扣。祿存星君急了,我亦急了,阿彌陀佛,若是不去可不知要枉死多少性命,而且……而且,下凡多好玩哪!遂趕緊扯了鳳凰的袖口巴巴道:“不打緊不打緊,不就才七苦嗎?不多不多,這些什麼‘生老病死愛別離’,可比八十一難少多了。”
鳳凰霍然起身,面色已不是超出輪迴不在六界可形容的了:“你這是要去和哪個愛別離?”
“哎?”我愣了愣,“這我哪裡曉得是哪個。”
那邊卞城王眼皮不知是不是被蚊子給叮了,可勁兒看著我眨眼,最後一抹額頭勸道:“不如這樣,仙君和尊上一起商量著擬定水神命數,折中一下諸位看可好?”
那邊北斗七星本是已有些絕望,聽得此話自然應諾。而那丹元廉貞星君更是大腦門上亮光一閃,兩眼晶璨似是有了什麼主意般謹慎上前一步對鳳凰道:“水神若入凡塵,不若此番便安排個天煞孤星的命格,呃,身份嘛……便是看破紅塵的出家人。尊上以為如何?”
“不行!”鳳凰這會兒竟似個賭氣的孩子般,“彌勒佛過去便曾遊說錦覓入空門,此番若是日日廟裡唸經,回頭真悟出什麼來,你們哪個性命來賭?況,凡人對出家女子頗有偏見,你這是讓我堂堂魔尊夫人去被區區凡人看低?”
“這……”
接著,不單北斗七星,連帶十殿閻羅也一起想了諸多身份命格,皆被鳳凰一一否定,眼看便要黔驢技窮了,我靈犀忽通,插話道:“當個男的不就成了嘛,多簡單!”
鳳凰恨鐵不成鋼地等了我一眼:“你倒想得出!”接著,便把我撂在一邊,繼續與眾人討論。
我便也不操那心。不曉得他們討論了多久,眼看著北斗七星被鳳凰折中都快給折沒了,最後匪夷所思地尋出凡世裡一個什麼國的地方,竟然有個只有女子組成的有近百年曆史的“聖醫族”。裡面非但沒有一個男子,而且族中女子個個皆為處子,為的是用聖潔的靈魂給她們國家的大皇帝祈福延壽,而平時主要做的事也是為大皇帝研究各種藥物,最緊要的是研究出個長生不老藥來。這“聖醫族”為了保持神秘性,常年窩在不知哪個犄角旮旯的深山老林裡,平日裡莫說是個外人,便是隻不認識的鳥兒蟲兒恐怕都見不著。當然也有外出的時候,就是族裡要是有聖醫故去,她們便得外出尋覓些被人遺棄的女嬰帶回族中撫育,進而使得此族長年延續。而此族對族長的規定更是嚴苛,一輩子不可與男子打照面和說話,出門還得戴個面紗,當然大皇帝是個例外,但即便是那大皇帝若要尋醫問藥,說話也得隔著個布簾子,而皇帝宮裡又有不少太醫,所以聖醫族基本只管製藥,和歷代大皇帝近百年也無打交道的記錄。
這滿殿仙君閻羅討論的最終結果,便是讓我下凡給她們當這個族長。
但聽得鳳凰思忖半響,彆扭勉強應道:“就這個吧,暫且這般定下。”
我心中卻叫苦,這哪裡是去歷劫嘛,分明和當初二十四芳主把我關水鏡裡一般。不與男子照面倒是不打緊,只這地處偏遠地避世居住便真真叫我吃不消。歷劫嘛,就該波瀾壯闊跌宕起伏,比如當個女將軍戰死沙場什麼的,多麼刺激,便是上山當個女土匪也不錯啊,哪似這般和蹲牢似的。
轉頭和鳳凰一抱怨,他卻氣得連連彈了我兩下額頭:“女將軍、女土匪?刀槍無眼,你叫我怎麼放心得下。”
我捂著腦門回後殿休息,隱約之中聽得他跟在後面低聲絮絮:“況且這兩個行當,哪個不是在臭……堆裡打滾。”我睏乏得很,也聽不真切他抱怨些什麼。
鳳凰夜裡折騰了北斗七星和十殿閻羅到夜半還嫌不夠,竟然精力旺盛得很,待就寢了還在床上翻來覆去,似是一夜沒睡,以至於我也被吵得睡不踏實。
本以為這般就算告一段落,哪裡曉得天剛拂曉,外面就通報說彥佑真君來訪。我揉著眼出來見撲哧君,困得眼皮都要粘在一塊兒了,確實沒什麼精力與他胡侃。
這邊撲哧君還在兀自興奮,那邊卻又報說月下仙人來訪。
我還未來得及起身出門相迎,狐狸仙已一團火紅衣裳開開心心撲進殿來:“覓兒,聽說你要下凡啦!”
又是一個知道的。
狐狸仙扯了我的手歡欣雀躍道:“近日無聊得緊,可算有件好玩兒的事讓我摻和摻和。”繼而又丟了我的手,自己雙手一拍,不知從哪兒騰地變出一根繡花針,舉起來左右端詳,那表情竟似人間娃娃過大年般滿面憧憬,“老夫一展身手的時候終於到了!”
“叔父這是要一展什麼身手?”鳳凰黑著臉從殿外踏入,語調瘮人。
狐狸仙喜滋滋舉了繡花針獻寶道:“自然是給下凡的覓兒穿紅線啊!覓兒,快和我說說你喜歡哪個類型的,才華橫溢型?風流倜儻型?活潑可愛型?老成持重型?甜言蜜語型?鐵漢柔情型?不管什麼型老夫總能給你尋個來,總有一款叫你滿意。你挑一挑。”我觀鳳凰面色,趕緊囁嚅道:“不用挑,旭鳳這款就很好。”
果然,鳳凰面色登時和緩許多,面頰竟還微微泛起紅瀾,握了我的手,一仰下巴倨傲道:“錦覓怎麼可能看得上那些凡夫俗子!”
“哦,鳳娃這一款,那就是清高孤傲、喜怒無常、悶騷獨裁、剛愎嗜武、善妒護犢型,覓兒,你口味這麼重,不考慮換一款嗎?”月下仙人語重心長勸道,“當然,如果非要堅持,這一款也是有的哦。”轉而不管鳳凰飛流直下三千尺的表情,對他道,“你也莫要小瞧了凡夫俗子,凡俗男子的魅力很是神奇,不然這麼白娘子修仙修了一半命也不要非要跟那落魄書生許仙,七仙女放著好好的仙女不做非要跟個一窮二白的青年農民董永?說不定錦覓山珍海味吃慣了,換一換清粥小菜也不錯。”
“月下仙人多慮了,錦覓此番哪一款都不需要。”鳳凰青了半邊面孔,磨著後槽牙打斷了狐狸仙,“她不用歷情劫。”
“什麼?”狐狸仙一臉震驚晴天霹靂道,“沒我同意怎麼可能!”繼而竟冒出一句不知道從哪個凡人那裡學來的粗俗俚語,“格老子的!定是那北斗七星擅自做主了。哼!越俎代庖!他們只管凡人命數,只這命數里的姻緣卻是他們管不了的,這事是我管的!”
“就是就是。”一邊撲哧君連連附和,“必須是月下仙人管的,說起來,月下仙人我們挺熟的,可以順便給我開個方便門庭嗎?”
我一腦門子糨糊,這凡人忒複雜了,分管牽扯的部門恁多。
那邊鳳凰冷笑了一聲,但聽得撲哧君和月下仙人頭頂正殿大梁“咔嚓”一下開裂聲,登時四下寂寂無人再敢言語。
“北斗七星掌凡人命數?十殿閻羅掌生死輪迴?月下仙人掌姻緣紅塵?彥佑真君想當情郎?”鳳凰冷聲連連,叫人不禁後頸泛涼,“這是個個都要來挖我牆角?看來我得好好和你們說清楚,錦覓你們哪個也休想管。能掌她命數的只有我一個!”
那頂上大梁應聲而落,撲哧君和狐狸仙一下抱頭往兩側竄開。
“錦覓,你哪兒也不用去。”鳳凰拉了我的手,不容置喙道,“我替你去歷劫,你且等著為夫,不日便歸。”
說完也不待我答言,轉身便走。那邊撲哧君和狐狸仙皆愣了。
我抖了抖,弱聲攔他:“哎……你能不能不要……”
還沒說完便被鳳凰打斷,但見他腳步一頓迴轉了身執起我的手,合攏握在手心,款款一笑:“我自然不會要那些什麼‘愛別離’的情劫,你放寬心等著我便好。”
啊嘞,他這是說的什麼,我明明要說的是:“你能不能不要說‘為夫’二字,我覺得聽著有些彆扭。”結果被他給生生截斷了。唉,罷了罷了,眨眼間他已轉出殿外眼見著駕著金邊絳紫烏雲飛遠了。
這邊,撲哧君和狐狸仙卻連連拍了胸脯道:“還好還好。”顯是劫後餘生的樣子。
我卻忽然瞥到飛絮面色幾分難看怪異地蹭著牆角萬分勉強地往裡走,慢慢挪騰到我面前:“啟稟夫人,那娑姝羅剎求見夫人。”
娑姝羅剎?這又是哪個?真真是個多事之秋。不過不管哪個,總歸這兩日這麼多仙魔拜訪我,也不差這一個,順便一道見了也罷。隧道:“宣。”
進來的卻是一個嫋娜身姿的女羅剎,長相甚為姝麗,一身煙霞色霓裳隨著腳步款擺浮動惹人遐思,倒無愧於“娑姝”二字。那羅剎見了我,不盈一握的腰身款款一拜:“奴下見過夫人。”
繼而抬起頭來,這一抬頭瞬間的眼波卻叫我莫名覺著有些眼熟,卻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我正搜腸刮肚回憶著,那娑姝羅剎卻已自行開口:“其實,這不是奴下第一回與夫人見面,只是,夫人未必記得奴下區區一羅剎,奴下卻甚是記得夫人當時歡喜扮作白玉兔子的模樣出入魔界……”
這麼一說,我竟一下醍醐灌頂記了起來,我從不知曉自己的記性什麼時候這樣好了……是了,這羅剎我見過三回。一次,是我夜半至魔界,恰逢她和另外一個妖娘扶著鳳凰入寢殿,至夜半衣衫不整滿面春情而出;二次,鳳凰為穗禾慶生將她送走後留下陪伴左右,更說要將我馴養做妖寵的便是她;三次,鳳凰醉酒,我隨夜風潛入見他,恐被發現變幻成一顆葡萄藏於果盤之中,有個妖娘說鳳凰最討厭葡萄這種果子,亦是她!
冥冥之中有一根細小得再細小不過的倒刺在心中輕輕鉤了一下,讓我一時不知如何言語。我看向她久久,終是開口:“我記得你。”
那娑姝羅剎不知為何微不可察地一顫:“奴下此番是來向夫人請罪的。”說完不知是不是等我接著問她何罪之有,便停在那裡,見我半響不語,才道,“奴下明日便要去投胎凡世,此世姻緣……此世姻緣……”好好的不知怎的竟說不下去,我又沒有鳳凰那麼兇,況她對著鳳凰這凶神尚能言辭嫵媚流暢,對著我這麼和氣的人怎麼就結巴了?
一旁月下仙人卻是拊掌一笑道:“我曉得,你合該命裡和旭鳳有段姻緣。旭鳳前是火神現為魔尊,便是下凡也不可能做個一般凡人,普通人的肉身鎮不住他的戾氣,只有凡間的九五至尊勉強可承他魂魄一小段時日。做皇帝自然免不了三宮六院佳麗三千。”同時掐指一算,“你這是要投胎給他做后妃去吧?”
我心中一涼,抬頭就對狐狸仙辯駁道:“他適才說過不會有情劫的。”
“哎呀呀,鳳娃也就當神做魔八面威風,一會兒投了肉身做凡人哪裡由得他,天理不可改,凡人命數與姻緣自然還是北斗七星和我排布。”狐狸仙揚揚得意地隨手揪著一把紅線,“且看我怎麼折騰他。”
不容我開口,那羅剎又道:“水神卻怨不得魔尊和月下仙人,六界之中但凡男子,皆無專心。要麼心裡守著一個女子,身邊卻近身數個女子;要麼身邊只守一個女子,心中卻遐思數個女子。”
我心中卻辨道:不是的,水神爹爹便不是這樣!鳳凰亦不是這樣!轉念一想,水神爹爹卻也被迫娶過風神臨秀,鳳凰……
“若要論先來後到,水神其實也並非尊上原配。”那羅剎竟然忽地抬頭堅定道,“鳥族先首領穗禾在水神之前便與尊上正式禮聘過,請柬婚期均定下了。水神嘛……水神……若按凡人塵世有個俗說法叫‘小三’,說的便是後來居上插足於原配間之人。而且男子朝秦暮楚者多,故而凡人還有一說,‘有三便有四’。若是自己為三,便怨不得別人為四。”
“這‘小三’在凡間市井裡是個罵人的詞。”耳邊驀然迴盪起上次入凡塵在早點小鋪子裡小魚仙倌跟我說過的話。
原來是這麼個意思。
我前後連著想了想,不禁有些好奇,遂虛心誠懇地討教道:“我與天帝也曾正式禮聘過,婚期請柬亦定過,雙方長輩亦同意。如此說來,那鳳凰也是凡人說的‘小三’對嗎?”原來,我們二人果真半斤八兩,我恍然大悟。
底下那娑姝羅剎臉色卻是莫名其妙地白了,眼見著她臉色白了青,青了白,剛才還伶牙俐齒,不知這會兒怎麼突然答不上話來。
“凡人說過‘有三便有四’?嗯……”我便只有虛心向一旁的撲哧君討教。
撲哧君捧了胸口,一臉虔誠道:“我願意。”
我不免深深莫名,還未問他願意個什麼,但聽撲哧君接道:“為了美人兒你,我願意做那個‘四’,不委屈,真的,一點都不委屈。”語氣頗有幾分躍躍欲試。
我暈了暈,轉頭看向那娑姝羅剎,正預備著再請教她一下凡人的事,豈料她瞠目結舌聽著我和撲哧君說的話,臉色既青且紫。不曉得為什麼,突地,見她跪於地上,對我連叩了三下頭,戰兢道:“奴下隨口一說,魔尊對夫人……若是夫人因著奴下一番話……與彥佑真君……魔尊……魔尊……”最後竟是有些語無倫次地顛倒了,“奴下告退,奴下這就告退。”
但見她步履凌亂地快速退了出去,全無來時風姿翩翩,怪道人總說“趕著去投胎”。
這邊撲哧君和月下仙人卻是滿面佩服神色地望著我,雖說我從未被人這般崇拜過,不免有些受寵若驚,但終究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聽撲哧君道:“真人不露相,原來美人兒對付情敵的手段竟是這般嫻熟高端,佩服佩服。那風流鳥兒想必這輩子也撲騰不到哪裡去。”
月下仙人讚道:“真真是個退敵於無形,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覓兒此番可是有大長進。”
呃……
“不過,那羅剎剛才那番話並非全無道理。”撲哧君沉吟,“我聽聞近日天帝在霓虹盡頭大興土木建造宮殿,天界不少仙子傳聞說不定天帝要娶親了,這奢華新起的天宮便是給將來天后所居。試想想,天帝當年對美人兒你這般痴情,如今都琵琶別抱了,莫說鳳凰這等風流鳥兒,不得不防。”語氣中淨是對鳳凰的不滿與瞧不上。
月下仙人在邊上揪著紅線低頭玩兒,瞅著竟硬是要將一根麵條粗細的紅線強硬往那牛毛針眼裡塞。
我想了想適才娑姝羅剎前面的話,又想了想過往,再往前想起當年在天界時,鳳凰對諸多仙姑雖不親近,卻也禮數頗周全體貼,不曉得心頭怎麼躥上些火苗氣性兒,亦顧不得撲哧君和月下仙人還在殿中,辭了他二人便去北斗七星處。
我才不稀罕鳳凰替我歷劫呢,我亦不是沒有歷過劫,此番,我自食其力去凡間走一遭亦不是難事,好比凡間男子到一定歲數便要服次兵役一般。
北斗七星鄭而又重地替我上了封印暫時忘卻前塵投入凡塵,我神志漸漸有些昏迷前,迷迷瞪瞪想起件不大不小的事——那適才鳳凰是去沒去下凡呢?
且不論這些,我卻不知我這邊將將投入人間,那邊撲哧君、月下仙人、北斗七星、十殿閻羅等諸位仙魔竟立於雲頭上額手稱慶:“可算是分別把這二位都給騙下凡去了。”
北斗北極武曲星疑惑道:“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為何不一開始就和他們說他二人皆需下凡歷劫呢?”
月下仙人搖頭道:“如若這樣說了,旭鳳必定要求此生命格與錦覓互為恩愛夫妻,這還如何歷劫?如今可是按著他的要求,入了凡塵,他自己要求下凡歷劫時終身不娶,之前討論水神入凡塵的身份亦是他親自給定的,此番他二人若歷了什麼戳心戳肺的情劫,回頭可怨不得我們大家。你說是與不是?”
“可不正是。”祿存星君坦然道,“我們可是清白的,並未誑他二位。”
其餘諸仙魔頻頻點頭稱是。
娑姝羅剎卻是隻差涕淚縱橫了:“奴下可是按著仙上和六殿王的囑託誑了水神,回頭魔尊若要定我的罪過,還望各位替我向魔尊與水神一併說明,不然奴下這性命眼看著便要被魔尊滅了。”
六殿卞城王和善笑道:“好說,好說。”
那邊,撲哧君亦憂傷地捧了心口:“其實,我也騙了美人兒……我跟她說《新版六界美人圖譜賞析寶典》裡她那一欄只有優點沒有缺點,其實不然!她最大的硬傷就是——已經下嫁給鳳凰這個大魔尊!”
族裡的老醫姑們說我今朝不用煉藥,可以去羅耶山採藥,我心中雀躍,卻低頭假裝斂了斂眉,矜持道:“如此,最近煉藥便勞煩姑姑們了。”
一旁的貼身侍女羌活想是聽到這話曉得能和我一起出去採藥,捺不住性子,缺心眼地滿面興奮頻頻朝我傻笑。
“羌活,族長年幼,你比族長虛長兩歲,本應有個表率輔助的樣子,如今這樣,我瞧著,卻是族長比你沉穩許多。族長既點了你跟著她,有族長言傳身教,你也該長進些了。”你看你看,我就知道荊芥姑姑要說話了。
這邊羌活好容易收住臉上的興奮,荊芥姑姑又道:“你這樣坐不住的性子,我看還是不要出去了,我今日煉藥,你便來給我打下手吧。”
羌活一下苦了臉:“荊芥姑姑,可是族長出去採藥怎可無人陪伴左右,羌活還要幫族長背藥簍子順帶跟著族長認些生僻草藥呢。”
我唯恐她這般一被禁足便帶累了我不得出門,心中著急,卻是端著身姿,徐徐道:“羌活,能給荊芥姑姑煉藥打下手是族裡其他少醫姑求不來的機緣,你此番若靜下心來學習,待我半月後採藥歸來,自有長足進步。日後,你對我的輔弼自然遠大於眼前幫我背藥簍子。”
“族長眼光深遠,所言正是。”老醫姑們聽了我的話,由衷地點頭稱是,“只是族長出去採藥,亦少不得要婢女陪伴。”
我做老成狀笑道:“我在這群山中長大,自幼穿梭其間,條條小徑熟記於心,姑姑們豈會不知?若是讓她們這些小姑娘跟著,我倒是不免擔心個把貪玩走失了路該怎麼找尋她們。”
一邊便不待她們答話鄭重將面紗謹慎地戴好,背上藥簍子,一邊拍了拍荊芥姑姑的手背,調整表情,託孤一般慎重道:“這幾日便勞煩姑姑看管好族裡大小事宜。我去去便回。”
臨出門前,望了望天,虔誠壯烈地喊了一句每日例行公事的口號:“願皇帝陛下萬壽無疆。”
身後醫姑們紛紛跪了一地,跟著我堅定不移地喊道:“願皇帝陛下萬壽無疆!”
沒錯!我們就是專門給皇帝老兒配藥的聖醫族,當然,聽說,現下的大皇帝不是個“老兒”,是個“小兒”。不過不管是個什麼東西,總歸他平日裡吃的小到一碗藥膳,大到延年益壽的長生不老藥,皆是我們聖醫族研製。當然,長生不老藥尚在不斷開發完善之中……
不過,我一握拳,一定要儘早煉成這長生不老藥!不然……唉……
我在羅耶山裡招貓逗狗遊玩了兩日,呃,錯了,是勤懇採藥了兩日,正準備認真採幾棵養腎壯陽的草藥好回去覆命,卻意外瞧見一尾通體碧綠的長蛇於小徑花蔓深處“刺溜”一聲竄入其間。
呃,得來全不費功夫,這蛇入了藥,養腎效果比一般草藥可要好許多,且待我去將它擒來。
捏了一柄蛇叉鉗,我躡手躡腳分開花草屏息循著那蛇的蹤跡不遠不近跟著,待尋得好時機就將它拿下。
奇怪的是,尋常山間蟲蛇皆警惕兇猛得很,輕易便會發現人的蹤跡,要麼回頭攻擊要麼迅速逃命,這蛇卻是不緊不慢,款擺蛇尾向前腹行遊移,待到花叢深處卻是一頓,“咻”一聲半立起身子。我以為它預備回頭攻擊我,正全身緊繃做好準備在它回頭一瞬將它拿下,卻不想下一刻便見它猛地又俯下身去,竟是張大了口一口咬在什麼物什上,但聽得輕微的“噗”一聲響,像是蛇牙入肉的聲音。
我這才定睛一看,野花層疊處竟露出一截絳紅衣裳,顯是有個姑娘,那蛇便是奔著這姑娘而來。而這蛇咬了人後卻並未大快朵頤將此人啖之之意,意外地毫不戀戰,咬了一口便滑溜利索地跑了。想來……嗯,想來這姑娘的肉太老了,不好吃。
確定那蛇跑遠了,我才用適才預備來捕蛇的蛇叉鉗分花拂葉將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姑娘撥弄了出來。
但見那無知無覺的少女被我撥弄得軟軟翻過身來,入目的,竟是一身血跡,衣裳亦劃破不少處,衣襬更有輕微燒焦痕跡,頭髮散亂,面目不辨。我一驚,這顯然是打鬥傷痕,瞧她這年紀不大的身量,不想,於昏迷中尚且手握利劍不鬆開,虎口都已開裂。那劍柄烏黑,劍尖猶帶血漬,閃爍著嗜血的寒芒。
乖乖,這架勢……難道是個亡命的女土匪?
不過,土匪也是人,幸得她碰見我這醫中聖手,不然今日必定是她上閻王那兒報到的好日子。
我先就近取材,將她手腕處被蛇咬傷處給敷了草藥,又順手將她的虎口和手臂處傷口給上了止血消炎的藥,待要解開她的衣襟進一步給她檢查傷口,卻發現她的衣襟造型頗為奇異,與我平日所穿給除了下來,這才發現,裡面內裳竟然毫無破損劃傷,顯然那些刀劍之傷竟未傷她身上分毫,僅手臂處兩處傷痕,不曉得是不是箭劃過擦傷的。我估摸著她渾身的血跡不是她自己的,顯是她對手受傷濺到她身上的。
我摸了摸下巴,嘖嘖,沒想到是個武力值彪悍到巔峰的少女土匪英豪。
估摸著這會兒昏迷,一是體力耗盡虛脫而致,二是那蛇雪上加霜來了一口,身體應是無大礙。不過,任她是個女土匪,想來也怕臉上受傷毀容,我遂體貼用貼身葫蘆裡的溪水將她的臉勉強抹了一把,左右 瞧了瞧,倒沒什麼太重的傷痕,只是這長相和我想象相去頗遠。我本以為應是個粗黑蠻橫的樣貌,不想,竟是張妖嬈到近乎奢華的面孔。書上怎麼說來著?哦,唇不點而朱,眉不畫而黛,膚色燦若桃李,大概就是這樣吧。
不過,比我還是差一點點,呵呵,因為比起土匪,我肯定更有內涵更有文化。
既然她無礙,我便將她一把丟在一邊拍了拍手上汙漬草屑起身繼續去採藥了。卻沒想我半天后採了一簍子藥回來,那女土匪還昏迷在原地。
不應該啊,再體力不支這會兒也該轉醒了。我疑惑地給她把了把脈,摸了她手腕半天,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不會把脈。
這怨不得我,所謂術業有專攻,我們聖醫一族只管煉藥,於望聞問切這些與病人直接接觸的事確實不精通,這種膚淺的工作有太醫院那幫老頭子做便可以。
無法,把脈我摸不到脈,問症狀又不能問個昏迷的人,只得趴下身去聽聽她的心肺勉強揣摩一下,聽了半晌。
“撲通、撲通、撲通……”
本以為聽也聽不出個所以然來,不想,突然不撲通了,我一喜,正待看看她是不是氣絕了,正好給我試試我最近研究的新項目——起死回生九轉還魂大乾坤金丹。
下一刻,我脖頸的大脈便被一個狠辣的力道給制擎住,一陣短暫眩暈過去後卻是那女土匪擒了我的喉頭翻身將我壓在身下,目光狠戾似劍,待一對上我眩暈後睜開的眼睛,竟是生生一頓愣怔在那裡,手上力道不由得鬆了些。不過須臾,卻又馬上回神警惕兇殘地瞪著我,張嘴便道:“……”
這下好,她愣了,我亦愣了,她再張嘴,又是:“……”,但見她嘴巴反覆開合,卻只是有形無聲,原來是個啞巴。而她自己似乎也才剛剛發現這個問題,滿目震驚,下一刻,卻是一轉頭盯牢我,眼中殺意磅礴騰起。
我趕忙拼了全身氣力在她的壓制下連連喊道:“不是我乾的……咳咳……不是我乾的……”
我這一喊,她又愣了,手下力道也卸下不少,我趁著這功夫趕緊將頭別向一邊狠狠喘氣,一邊激烈地咳一通。那女土匪一邊看著我猛咳,一邊難以置信地拍了拍自己的耳朵,這下我又悟出件事來,她不但不能說話,連耳朵也聽不見。
我趕忙向她連連擺手示意不是我乾的,不曉得她明白了沒有,只見她已全然卸下對我的制擎,兩眼茫然地看著遠處,緊接著渾身又散發出暴起的戾氣。
當然,瞧她那樣子,顯是也剛剛發現自己既聾又啞,可見之前還是好的,免不了心理巨創。不過巨創歸巨創,她還居高臨下坐在我腰上壓著我呢,天見可憐,我的腰可要斷了。我掙扎著要爬出來,她卻立時三刻回過神來,又將我擒住,唉,真真是個未開化的粗魯姑娘。
不得已我只得勉力用手指在一旁地上劃字,但願這女土匪能認得這個字,我一筆一畫在土上寫了個歪歪扭扭的“醫”字。她看了看那個字,復滿目狐疑看向我,瞧她那打量我的眼神,我也不曉得到底是看懂還是沒看懂,趕緊指了指她的胳膊讓她看我給她敷的草藥。她低頭看了看手臂上被我用紗布打得醒目漂亮的蝴蝶結,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終於起身將我給放開。
天見可憐,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皇帝陛下萬壽無疆,這女土匪可算是明白過來了。
我將這姑娘領回羅耶山上的茅草屋裡安頓下,這茅草屋本是為了方便我採藥暫時搭建的,今日卻意外派上用場。
幸得這女土匪是個識字的,我與她二人拿了樹枝在地上寫了半響,我方明白她的癥結所在。說來她該好好謝謝清早咬了她一口的那條蛇,不然此刻她早登極樂。我原來以為她是被人下毒所致聾啞,但她堅定地否認這條,待詢問她日常飲食偏好後,我才發現,她每日早餐晚餐皆有一道固定菜式,是相剋的,日日食之,差不多一年便會斃命。只適才那毒蛇多少進了她的血中一些,不想竟有抑制這兩種相剋食物產生毒性的作用,所謂以毒攻毒。但她性命撿回,現下卻多少有些後遺症。
“可能醫治?”但見她在地上寫道。
“易如反掌!”我篤定地寫了回她,欺她聽不見,嘴裡卻唸叨道,“哎呀,死馬當活馬醫,其實我也不太確定,反正多試幾種藥,總歸有一款。呵呵,好不容易撿個可以試藥的人,可比平日裡用老鼠兔子什麼的準多了。”
那女土匪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狐疑寫道:“不知醫者年齡幾許?”
我淡定地看著她高深莫測一笑,寫道:“山中歲月容易過,世上繁華已千年,或許你該問我‘高壽’?”
果然,女土匪看著我有些肅然起敬的意思。
“哧,讓你欺我面嫩小瞧我,況且我還戴著面紗呢,除了鼻樑以上露在外,鼻樑以下可都遮著,我就騙你我一千歲我駐顏有方又怎麼樣。而且我裝高深也不是一年兩年了,自打我記事起便學會講這些玄乎奧妙模稜兩可的話,不然怎麼唬得族裡上至七老八十下至牙牙學語的醫姑們個個皆崇拜我。我才不告訴你我只有十二歲嘞,看你的模樣頂多大我兩三歲,若論道行,嗤,你差我豈止一兩百年。”我面上裝著縹緲出塵狀,嘴裡卻嘀嘀咕咕藐視她,反正她聽不見。
顯然我世外高人的模樣鎮住了這女土匪,接下來幾日她果然相信我乖乖讓我下藥了,呃,是醫治。
我心情甚好地弄了很多藥一一給她試了,偶爾與她“手談”兩句,別人手談是下棋,我們可真真只有靠手寫才能談話。這女土匪脾氣不太好,白瞎了那細皮嫩肉的長相,動不動臉色一放便黑得跟烏鴉一般。譬如我好心要替她更換我的乾淨衣裳,譬如我給她吃燒糊了的飯菜高深地騙她說是藥引子,譬如我誑她給我洗那些帶刺的草藥美其名曰:將藥效從雙手毛孔中滲入內腹內外兼治藥效更佳……總之,她經常黑臉,我便給她取了個名字“鴉鴉”,呵呵,烏鴉的暱稱。
莫瞧著這姑娘是個土匪,舉手投足卻時不時露出些矜貴氣質,提筆寫字的模樣頗有風骨,偶爾瞥我一眼,明明我倆坐著面對面平視,不知為何,那眼神卻讓我覺得有些犀利的居高臨下之感。想來她在土匪寨子裡也是個響噹噹的大人物。
只是,我甚奇怪,想來我雖不善診脈看病,這對症下藥還是十分在行的,按常理,有我出馬,不出三日她便該痊癒,這都十日了,她怎麼還是一副我見猶憐的聾啞模樣,不見絲毫好轉?我有些著急,開始懷疑自己的製藥技術,甚至開始懷疑人生。她卻是越來越舒暢的樣子,全無半分急於恢復的樣子。
“鴉鴉姑娘。”這日我採藥回來,進門便喚她,她背對著我,肩膀幾不可查地微微一顫,卻未回過頭來,她聽不見自然不會回頭。是了,跟她在一起我卻覺著前所未有的自由,因為她聽不見,我便可隨心所欲地自言自語暢所欲言,不用像在族裡那般不但面上要端著一族之長的模樣,言語還得老氣橫秋思量再三才能開口。這姑娘是個再好不過的“傾聽者”,我經常滿面奧妙聖潔地與她絮絮說著發自肺腑的抱怨和大實話,她卻以為我在和她講述她的病情醫理,“聽”得甚是安靜乖巧。
思及此,我覺得多和她處幾日也不錯,我心情甚好地放下藥簍子:“鴉鴉姑娘,我今天挖到一隻野山鼠和一隻一尺長的蜈蚣,等等曬乾了,過幾天給你入藥,藥效指定錯不了,不過,我是不會跟你說讓你吃老鼠蜈蚣的,哈哈。”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我回來了,但見她轉過身來,又是烏鴉一般的黑麵孔,過了好久才和緩過來。我已經習以為常,自不管她好端端的又怎麼了,想來說不定是這女土匪練的什麼武功也未可知。我徑自坐下來,拿筆蘸了磨寫道:“今日覺得如何?”
“同昨日一般。”她提筆回我。
不應該啊。
我走到她身後不許她回頭,用瓷勺子狠狠颳了一下碗底,然後又提筆問道:“可聽到什麼響動?”
但見她捏了捏眉頭,寫道:“沒有。”
唉,看來要換個新藥方了。她卻似乎並不大關心,反而還頗有興致聊一些題外話,但見她寫道:“醫者為何終日佩戴面紗?”
我一愣,繼而云淡風輕寫下:“醫仙一族,雖駐顏有方,面容千年如一,然,一揭面紗示於凡人,面容便會迅速凋零。”嘴裡卻道,“我這麼漂亮,拿開面紗讓你看見你豈不是要自慚形穢鬱悒而死?做醫者的不但要醫人的身,心情更是要照顧到。我這是照顧你的心情。當然,你長得也還湊合,在你們土匪寨子裡應該算是匪中一枝花吧?”
鴉鴉姑娘青了青臉,想是被我的神秘駐顏說給震撼了,提筆又問:“醫者從何處來?可長居此處?”
我頗有幾分禪意地回寫道:“從來處來,到去處去,行蹤不定。”嘴裡嘀咕:“我才不告訴你我是聖醫族族長嘞,我可是隻給大皇帝開藥的,你此番十分榮幸,現在享受的可是和那皇帝小子一般無二的待遇,而且,你是我第一個實際操作的病人哦,呵呵。話說那皇帝小子好像年紀和你差不多大,不過,我已經未雨綢繆幫他把三十歲前的藥膳方子都準備好了,當然,其中壯陽補腎首當其衝為緊要之事。根據太醫院遞交過來的報告看,那皇帝小子是個弱柳扶風的主兒,身子骨不壯實,是以到現在攝政王也沒敢給他立妃子,怕他太虛了,受不住……”
鴉鴉姑娘看著我紙上縹緲的字跡,面上卻是青了黑,黑了青,最後竟是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想來是想到能和我這樣的醫仙打交道感到很榮幸惶恐,又頗有興致地繼續寫道:“不知醫者名諱?”
“無名無姓,不過凡塵走一遭。”我手上寫道,嘴裡絮絮:“名諱名諱,既然是‘諱’,自然要避諱的,鴉鴉姑娘果然是個不通禮儀的土匪。不過,反正你聽不到,我就告訴你,我叫錦覓哦,好聽吧?”
但見她伸手靜靜摩挲著宣紙一角,面色柔和沉靜,口中囁嚅好像想說兩個什麼字,卻終是沒能發出聲響來。
我看了看她從不離身的寶劍,不知為何突然生出些莫名惺惺相惜的感慨來,放緩了聲音自言自語道:“你們土匪是提著腦袋過刀口舔血的日子,我雖不用打打殺殺,其實與你殊途同歸,能過一日便算一日。你不曉得,我這輩子生來只為一件事,那就是給大皇帝研製長生不老藥,若是研製不成,大皇帝兩眼一閉昇天之時便是我給他殉葬之日。我是先族長從路邊撿來養大的,然,我自六歲被立為新任族長後卻再沒見過她。我問族裡的姑姑們,姑姑們只說先族長做神仙去了,後來我年歲漸長才曉得,原來,根本沒什麼成仙之說。自百餘年前立國以來便有我聖醫一族,而有個規矩更是一早便定下的,每一任大皇帝駕崩時,聖醫族族長便需即日被賜死,一道同帝王靈柩被葬入帝陵作為殉葬品,以一生聖潔之魂為帝王超生。”
我咬了咬嘴唇,義憤填膺道:“憑什麼大皇帝的皇后妃子、兒子女兒不用給他殉葬,我們這種一生行善積德的醫者作為外人卻要莫名陪他一起死!偏生當今天子身子孱弱,估摸著是個短命鬼,想來我也時日無多……”
一轉頭,卻見鴉鴉姑娘正脈脈看著我,說不清是個什麼神奇表情,肯定是聽不見自己在那裡瞎琢磨呢。
我一握拳,堅定道:“嗯,一定要加緊長生不老藥這個項目進程!當然補腎壯陽也不能耽擱,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齊頭並進才是正道!皇帝陛下萬壽無疆!”
上一刻鴉鴉姑娘尚且脈脈的神情不知為何現下又突然黑成鍋底了。
待過了一會兒,我待起身配藥之時,她卻又提筆寫道:“醫者獨來獨往于山間,無人陪伴,不懼惡人猛獸毒蟲?”
她今日問題忒多了些。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萬物皆有靈性,感我良善高潔,自然不會惡意以對。”我回她,嘴裡卻說:“哎呀,我會使毒,對付這些輕巧得很,它們怕我還來得及呢。不然這羅耶山山脈一帶佔地廣袤怎麼人跡罕至,就是怕被毒死唄,也就你命大,本族那日心情好順手救你。”
鴉鴉姑娘看了,兀自心情甚好地笑了笑,想來是認同我的高潔品質。但見她沉吟片刻,孜孜不倦又問:“醫者可感寂寞?”
“白駒過隙,千年彈指,萬物皆浮雲,何為寂寞?”寫罷,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這偽裝高深的境界真真已達到一個爐火純青已臻化境的高度。而且,我確實不寂寞,“天天那麼多藥理要背誦,那麼多草藥要分辨,還要煉藥試藥,還要糊弄族裡那些醫姑,哪裡有空寂寞?只有那些文人騷客成天閒著沒事幹的才會喜歡無病呻吟為賦新詞強說愁,不想鴉鴉姑娘你一個土匪竟會問這個,看來是個頗有文藝情懷天真爛漫的少女土匪。”
過了幾日,鴉鴉與我“手談”時,有些鄭重地沉吟寫道:“醫者若將我治癒,來日必達成醫者一心願。”
呃,你一個土匪頭子能完成我什麼心願?不過看她態度誠懇,便慷慨回她:“姑娘好意心領,只我心願姑娘未必能達成,姑娘他日若有什麼心願,說不定我能為你達成也未可知。”
“一言為定。”她竟還不跟我客氣,就這樣得了我個許諾。不過,日後山高水長,我們肯定這輩子都見不著。
第二日清晨,草間夜露尚在,這女土匪卻是比夜露散得還早,憑空就蒸發了。想來,是昨日夜裡突然痊癒了,今日便沒甚良心地循匿了。既然她好了,我這幾日光陰也不算白費,可是功德圓滿了。遂,當日便回了族裡。
烏飛兔走,瞬息光陰又兩年。
才剛聽聞大皇帝的母舅攝政王被斬首示眾了,京城裡的大皇帝便十萬里加急宣了份聖旨到羅耶山,宣聖醫一族族長進京。
我心裡咯噔一下,這麼著急找我去,一目瞭然,這大皇帝怕是不好,時日無多了。我摸了摸脖頸,可得把命保住了。聖醫族上下也同我一般瞭然,不免惶惶然備了二十來車各種藥材給我送行。
我登車前頗壯懷激烈地回頭對荊芥姑姑囑託道:“此去歸期不知,下一任族長我還未來得及去撿一個回來,屆時若有萬一便由姑姑定吧。”
荊芥姑姑默默含淚點了點頭,目送我遠去,身後,跪了滿滿一族的醫姑。
我本以為一到皇宮,那大皇帝便會火急火燎地宣我尋醫問藥,不料卻是遣了一群宮女有條不紊地將我安置在一處幽靜的宮殿裡,就此閒置。
顯見得目前為止還未病入膏肓,或是太醫院的那些老頭子妙手回春了,我不免鬆了口氣,謝天謝地,皇帝陛下萬壽無疆!
陪我一道進京的貼身婢女羌活也一道鬆了口氣,她一鬆氣,便立時三刻活絡起來。她本來是個蹦躂的性子,這下進了京沒有族中姑姑們的管制,變本加厲,過沒幾日便和宮裡的不少宮女自來熟起來,每日裡東遊西逛,打聽得不少八卦回來說與我聽。
我自然不會拘束她,因為我也想聽些宮闈秘聞打發時間,可是我礙於這麼個莊重的身份和族裡的規矩卻是不好隨便走動的,有羌活給我做個小耳朵確實不錯。
“族長,你知道嗎?大皇帝到現在還沒有一個妃子呢!”羌活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小聲在我耳朵邊叨叨,“真真奇怪,不是皇帝都該三宮六院嗎,怎麼這大皇帝的皇宮裡一個都沒有?族長,你說這是為什麼呢?”
呵呵,這下我明白宣我進京的原因了。我內心活動十分劇烈,心思跟著躍躍欲試地活絡著,身子卻依舊坐得端正,面色淡然道:“羌活,你可知你名為何意?”
她被我問得一愣:“不是藥材名嗎?族裡除了族長,醫姑婢女們的名字不都是以藥草為名嗎?”
“那羌活有何功效?”我提點她。
她以為我考校她的術業,立刻將瓜子一丟,板正了身子,認真背道:“辛溫,氣雄而散,發表力強,主散太陽經風邪及寒溼之邪,有散寒祛風、勝溼止痛之功,故外感風寒、頭痛無汗、陰寒溼痺、風水浮腫、瘡瘍腫毒皆可用之。”
我以眼神問她:“沒了?”
羌活純潔地點了點頭:“沒了。”
真是個讀書不會抓重點,習術不精的姑娘!難怪這些年無丁點長進。
羌活這味藥的主要功效在於——溫腎助陽,納氣,止瀉,用於陽痿遺精,遺尿尿頻,腰膝冷痛,腎虛坐喘,五更洩瀉。
當然,我不會這麼直白地告訴她,正待進一步提點提點她,那邊底下卻有宮女一聲接一聲層層疊疊從外頭一路唱報入內:“聖上駕到!”
羌活趕緊將我趕到正中的位子上坐下,將上面輪軌一扯,面前便“唰”一聲垂下一層厚厚的紗簾。是了,我不可與任何男子見面,便是皇帝與我問藥都需隔著簾子。
那紗簾雖密實,卻也能透過光瞧個影子大概,只是影影綽綽並不真切。我本以為大皇帝所到之處必定前呼後擁圍著一大幫子人,不想卻隻身前來。但見他一身赤金袍邁入殿中,宮女立時三刻抬了把黑沉沉的烏木龍椅在離我兩丈開外處放下,將大皇帝供於座上。
羌活和一殿宮女皆跪於地上三呼萬歲,我身為聖醫族長按著規矩不但不必下跪還可坐著與大皇帝說話,遂,我隔著簾子向他頷了頷首,請安問好道:“臣見過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但聽得那皇帝輕輕一笑,看來是個隨和的皇帝。
“你們都下去吧,朕有事請教聖醫族族長。”大皇帝發話了,一殿宮女立刻散開。只羌活還在我身邊直挺挺戳著,倒是忠心。
那大皇帝卻似乎不滿,但聽他道:“這位醫姑也請回避。”
羌活看了看我,我衝她點了點頭,小聲道:“去吧,仔細領悟你名字的內涵。”羌活平時雖有些迷糊,此刻卻突然開竅,一臉恍然大悟地看了看孤身前來的皇帝,再震驚地看了看我,我點頭,羌活立刻滿面同情地低下頭毫不猶豫地退了出去。
可不正是,這大皇帝此番前來定是要向我討教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疾,自然要將大家都遣散與我單獨談話。我不免有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要知道,這些秘方我可是研製了這麼多年啊,如今可算可以得見天日派上用場了。
想來那大皇帝也是有些羞於啟齒,在那裡悄無聲息坐了一炷香的功夫竟未出聲,無法,只得我來開這個頭了。
我咳了咳:“陛下此番來意臣已勉強揣測得,陛下無須掛慮忌憚,臣雖身為女子,卻首先是個醫者,其次是個女子,而古來便有‘醫者無性別’之說,陛下有何沉痾皆可訴諸臣。且,覥顏說句大不慚的話,臣於此方面建樹頗豐,精於鑽研,恐現今世上無出其右者。”其實古來那一說完整版是“醫者無性別,醫者眼中,患者亦無性別”,當然,我很妥帖地考慮了帝王的顏面,只撿了前半句說。
那大皇帝卻仍舊不響,不知是不是醞釀著該如何具體說,又過了一炷香時間,卻問我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適才族長婢女叫何名字?”
“羌活。”我坦然應道。不想這皇帝耳朵倒挺好用,剛才我提點羌活退出去的話竟讓他聽見了。
“羌活?”那皇帝重複了一遍,沉吟道,“主散太陽經風邪及寒溼之邪,有散寒祛風、勝溼止痛之功,溫腎助陽,納氣,止瀉,用於腰膝冷痛,腎虛作喘,五更洩瀉,陽……”猛地一頓,但聽“噼啪”一聲脆響,我隔著簾子朦朧瞧見竟是那椅子扶手給拍斷了,“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我不免一驚,這大皇帝竟認得這味藥,可見太醫院的老頭子們亦推薦過。只是這大皇帝也不用被人戳了軟肋便拍凳子啊,礙於顏面不能和醫者誠實溝通病情諱疾忌醫乃大忌。
“錦覓!也虧你想得出!”聽得大皇帝的聲音竟是冷得不能再冷地咬牙切齒道,“還建樹頗豐?精於鑽研?這是你一個姑娘家該說的話嗎?”
呃,我不是說了醫者無性別嗎?他這是惱羞成怒了。只是我與他畢竟初次見面,怎的聽他這語氣這般奇怪?竟然還事先問過我的名字。
不過,我還是寬慰他道:“陛下無須多慮,聖醫一族本來就是為陛下身體安康而存在,能為陛下獻上綿薄之力便是臣殫精竭慮也無不可。陛下大可不必忌諱。”
“好個殫精竭慮!”大皇帝涼絲絲地再次開口,我後頸似乎跟著起白毛,那語調怪瘮人的。隨著他話音落地,空氣似乎也凝固成一殿浮冰,無形之中卻有他似乎要將我生啖之的怒意沿著冰面似裂縫般蔓延開來。 詭異地靜謐良久後,他終於打破浮冰,口吻頗是嘲諷地道:“你多想了!怕是你此番英雄無用武之地!”繼而,斬釘截鐵道,“朕,好得很!”
真的嗎?我心裡疑惑。
“真的!”大皇帝卻似能讀懂我的心思一般咬牙應道。接著,似乎費了很大的勁平復情緒,又道,“你可知朕為何而來?”
哎呀呀,此地無銀,還是過不了心理這一關,先族長也就是我師傅說過男人皆好面子,尤其這一方面,我猜他過沒幾天想通了,指定還來找我探討此事。我心裡頗為鄙夷他這諱疾忌醫的性子,一面又端著假裝你說真的便是真的樣子,鎮定自若不再提那事,只謙遜又不失聖醫族長神秘高深身份地徐徐道:“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著,束於教也。臣駑鈍不如陛下眼界心胸,自然揣測不得陛下來意。”
但聽得他用指節叩了叩椅子殘存的另一邊扶手,道:“收起你心裡那些瞎琢磨和腹誹,不用跟朕裝這不著調的高深模樣說這些模稜兩可的道士話。”
啊嘞,這大皇帝竟然有讀心術不成?竟然曉得我腹誹他!想我道行深厚裝了這麼些年,可從未被人識破啊!我滿面震驚,生平頭一次失態地張了張嘴,不知如何應對。
那大皇帝卻又似乎恢復了心情,似笑非笑一嗤道:“給你看個東西。”
語音剛落,便見他一揚手,未看清動作,一個竹筒便箭一般擦著紗簾的間隙射入,下一刻,便落在我腳邊,恰恰碎成兩半。
我彎身疑惑將那竹筒裡的東西撿起來細細端詳。
展開竟是幾頁薄薄的宣紙,再定睛一看其上內容字跡,呃,十分眼熟。我仔細回想一番,竟是兩年前我和那女土匪“手談”的內容。不止這些,邊上額外多了些內容,密密麻麻的小字一字不漏地附註了我當時欺那女土匪聽不見自言自語腹誹抱怨的大實話。
這……這……這是被跟蹤竊聽了啊!
只是這些怎麼會落入皇帝手中呢?為什麼有人跟蹤竊聽而我竟然未察覺呢?是跟蹤我還是跟蹤那女土匪?
諸多疑惑在我心中一一冒出,讓人抓不住頭緒。突然我靈犀忽至,前後一連貫,啊,曉得了。
原來那女土匪竟是這大皇帝心儀之人,長期隱匿民間,被人,嗯,可能是其他覬覦皇帝的高門大戶的女子知曉,然後派出高手又是暗中在飲食裡做手腳,又是追殺,不想卻意外被我救了。那女土匪病癒後相當感激我的恩德又崇拜我,遂將我們當時“手談”的紙張皆收納帶走。只是她當時聽不見,這邊上這些附註小字又是誰聽見的呢?
有了,這皇帝這般屬意這女土匪,必定一發現女土匪被人追殺就派出大內高手保護跟隨,後來這大內高手看著女土匪被我此等醫術高超的聖醫所救便放下心來不漏痕跡暗中觀察,待那女土匪病一好,便將她接回。
嗯,故事梗概大體如此。
只是,這皇帝至今還沒妃嬪……難道是那女土匪又被人劫了?走丟了?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這女土匪又生病了,大皇帝這是要求我給她醫病,畢竟是熟手。
天上浮雲似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真是世事變幻不定,不易揣測啊,熟料當初隨便一救,竟救了個傾國紅顏。
“你有何想法?”但聽得那大皇帝慢悠悠問道。
“咳。”我腦子裡機智地想通前後關聯蹊蹺後,早已定下心來,成竹在胸篤定開口道,“這位姑娘臣確實認得,可算是一位故人,陛下此番將臣召進京中,陛下想問臣這姑娘的蹤跡,臣駑鈍,卻是不得而知。畢竟臣與這姑娘淵源僅限於臣於羅耶山中救她一命。”
“咳……咳……咳……”這下輪到大皇帝咳嗽了,“你確實駑鈍!”
這真是……真是太傷人自尊了,當皇帝的也不能這麼說話啊。
“你再仔細看看。”聽得那大皇帝語氣似乎勉強按捺性子和我說話。
我也勉強按捺性子仔細翻了翻那幾張宣紙,除了添加了我當時的實話,其他無甚特別之處。啊,對了,我的話裡可抱怨過給大皇帝殉葬這件事!這是得罪皇帝了。
“臣……臣當時年幼無知只是隨便一說。能給陛下這樣英明威武的聖君殉葬是臣八輩子修來的福氣。當然,臣亦會加緊給陛下研製長生不老藥,讓陛下千秋萬載一統天下!”我堅定不移地表忠心。
那大皇帝非但沒有被我的真誠感動,反而重重“哼”了一聲,不死心地繼續問:“朕宣你進京的聖旨你看了沒?是朕親筆所書。”
啊,聖旨不是有人宣讀的嗎?讀好了,自然就供起來了,誰會想到去看啊。不過,皇帝既然這麼問,還說是他親筆所寫,我曉得了:“臣自然認真拜讀了陛下的聖旨,仔細欣賞了上面的書法,只覺那字跡筆走龍蛇、力透紙背、鐵畫銀鉤、遒勁霸氣,原來是陛下親筆所書,自然筆力非凡,非凡夫俗子力所能及。”
“真是對牛彈琴!”這下好了,皇帝乾脆一拍凳子站了起來,呃,這是大步向我走了過來?
但見他將我面前的簾子“譁”一聲粗魯揭開,我一驚,趕忙低下頭去,幸得我時時戴著面紗半遮臉。
我垂頭看著龍靴一角,沉靜道:“陛下,禮數不可廢。這道簾子去不得。”
“抬起頭來。你且看看我是誰?”頭頂,大皇帝居高臨下地倨傲命令。
是皇帝唄,還能是誰。如果不是皇帝,你是男子,我哪能跟你說話啊。心中這麼想,面上卻遵旨地抬起頭來,做虔誠狀掃了他一眼,但見他唇不點而朱,眉不畫而黛,膚色燦若桃李,哦,原來是個小白臉。當然,我不能這麼說:“陛下面相龍威燕頷、有赫斯之威,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巍峨如玉山之將崩。有讓臣不能直視之威武凌厲光芒。”
這大皇帝忒自戀了,前面讓我誇他的書法,現在又要我誇他的長相。
“朽木不可雕也!”這皇帝還是不滿意,看來馬屁拍到馬腿上了。難道作為皇帝不喜歡我誇他長得威嚴有氣勢,反而想讓我實話實說誇他郎豔獨絕世無其二長得像大姑娘一般俊俏?
我正待開口,卻被他恨聲截斷。
“收起你那些自以為是的小聰明!什麼‘醫者無性別’,你當朕不知你心裡想著的卻是下半句‘患者亦無性別’?你不將自己當作女子,也犯不著將全天下人都當作女子!”
啊,這是又被他讀心術給看出來了,這大皇帝忒邪門了。
我這邊正剋制自己什麼都別想,否則都被他讀出來可就糟了。那邊,半響後,他卻俯下身來,不待我側身閃開,他便在我耳邊咬牙切齒卻又甚是彆扭不甘地低聲開口道:“我是鴉鴉。”
之後,廣袖一甩,便大步出殿。
鴉鴉?鴉鴉!
我驚了。他是說他是那個女土匪鴉鴉姑娘?我駭然捂上嘴。
費力仔細一回想,果然長得是一式一樣!
我凌亂地重拾那些宣紙,比對了一下那些標註的小字和鴉鴉的字跡,顯然如出一轍,再哆哆嗦嗦從廂房的不知道哪個箱籠犄角旮旯裡挖出那道聖旨,一看,字跡也是一模一樣!
啊!原來是這樣!我就說我的藥肯定包管三日內復原,顯見得他早便能聽見,竟還假裝聽不見,忒不厚道了。忽然,我又想起鴉鴉姑娘臨走前一日曾寫過可以幫我實現一個心願的話來,他此番宣我進京,想來是要兌現諾言報恩了。
繼那日之後,大皇帝便隔三岔五到我處坐上一坐,與我隔著簾子說上一兩句話,聽那嗓音,顯然我的藥很靈驗,將他醫治得十分完美。但是往往他跟我說不到小半個時辰便會拂袖而去,很是皇帝架子地喜怒無常,讓我生出伴君如伴虎的感覺,不曉得哪句話又得罪到他。
只是,怎麼從未聽他提起報恩的事情呢?
我都已經在這皇宮待了近半年了呢。
大皇帝雖與我說話常常黑臉,一言不合便拂袖而去,但我覺得他還是極敬重我的,平時有臣下或番邦上貢的好吃好玩的皆先往我這裡送,偶爾心情極好的時候還會與我聊些古今奇談與民間趣事。後來,竟慢慢不稱“朕”,甚是隨和地稱“我”了,當然,他一旦稱“朕”,那便是他要生氣的前兆了。
前些日子我偶感風寒,他親自乘夜來伴,就差親手熬藥煎湯了,那日夜裡,我風寒退去幾分瞌睡間聽得皇帝在簾子外輕柔道:“過幾日便是上元燈節,你喜歡什麼樣的花燈?”
“鳳凰燈吧……”迷糊之中,我似乎有應他,似乎又沒有。
這日,外面通報說皇帝陛下駕到。
羌活用病入膏肓的同情眼神偷偷瞟了一眼大皇帝,很自覺地退下,她只當皇帝又來尋我探討壯陽方子。當然,聽說宮廷內外亦有些說法,大臣宮女們都有議論。分為兩派,一派是懷疑大皇帝得了什麼頑疾,要我獨家秘方親自調理;一派是認定大皇帝年紀輕輕就成天惦記著長生不老,生怕和他先帝老子一般還不到四十就崩了,所以經常來監督敦促於我加緊煉丹製藥。
大皇帝今日照舊沒讓人伴隨左右,獨自來我處,剛至門外,我便曉得他這是喝過酒來的,不是我自誇,乃常年積累訓練而得,隔著老遠聞個大概,我便能說出爐子上燉的藥是治什麼的方子,裡面大概都有具體哪幾味藥材。是以,這酒味我輕而易舉便辨別出是桂花酒。
大皇帝今日卻不坐在離我兩丈開外的烏木椅上,而是隨意靠在了離我最近的一張圈椅上,將一個什麼長長的物什放在一旁桌上,我隔著紗簾看不真切,只覺著紅彤彤一片。
“今日,傅相又聯合百官寫了個一萬字的摺子給我,這已經是今年的第三道了,催我選秀納妃。”他不無嘲諷地輕輕哼笑了一下,“你信嗎?明天就有山一樣的肖像畫卷送進宮來,還配著她們祖宗十八代的族譜說明。”
“呵呵,這是好事。”我趕緊附和。
“好事?當我不知道這些‘國之棟樑’個個皆惦記著做我的岳丈大舅子?”他甚是不屑的“嗤”了一聲,“想當初,俞炳嶺做攝政王掌著朝政的時候,說我年紀還小身子骨不好,應以學業治國為主,待及冠之年方可納妃,底下一片附和之聲。現如今,知道變天了,便個個想要往我這兒塞女人,這是怕我記恨當年他們附庸俞炳嶺的事進而血洗朝堂。我本來還沒打算動他們,畢竟目前留著還有些用處,但如若他們再這麼迫不及待,我倒是很想洗一洗了。”
他這邊說血洗朝堂輕鬆得和洗菜一樣,雖然什麼傅相、俞炳嶺之流是個什麼東西我全然搞不清,但身為醫者慈悲心腸自然要勸一勸:“洗一洗倒不是很著急,不過納妃確實關乎國祚,可以考慮起來。陛下不喜歡傅相什麼的,那不要挑他們家的女兒就可以了,天下女子眾多,陛下不愁挑不到一堆自己可心的。”
“哦?”大皇帝頗有興致地突然問道,“那你說我可心什麼樣的?”
這我哪裡知道,不過,能生養應該是關鍵,是以,我接道:“身體好的吧。”
他卻慵懶地擺了擺手,帶著幾分醉意道:“你這是又想什麼呢?朕生不生兒子不用你操心。”好吧,自從我當年被這鴉鴉大皇帝裝聾作啞騙得說了不少大實話後,他現在便全然能讀懂我的心思,讓我覺著自己原先的威儀神秘感全無,但是左右也沒旁人,被他讀心便讀心。
他卻還嫌不夠,繼續打擊我:“而且,你連男女都辨識不清,做庸醫到你這份上也算天下獨一份了。”
庸醫?晴天霹靂!
這是我一生受到的最大羞辱,讓我登時起了藥死他的心思。當年好心救他,果然是我職業生涯的最大汙點!誰是東郭先生?說的便是我這樣的。
我冷哼:“臣自然是天才獨一份的。”且看我以後怎麼折騰你!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不過,你操一操心也未必不可。”突然,大皇帝話鋒一轉又推翻之前說的話,言語間竟有些狡詐的意味。
聽他這麼一說,我登時火氣消散了些。你看,最後還是要求到我頭上吧,我不單擅長怎麼補腎壯陽,我還研究出一些包生兒子的奇效藥。當然,給不給他用,全看我的心情了。
那邊皇帝卻不知低頭琢磨什麼,不離開也不說話,沉吟半晌後站起身來徐徐走到我面前,伸手撫了撫那紗簾,竟是幾分循循善誘的口氣款款緩緩道:“錦覓,當年我諾你一願,今日,我便兌現與你,你……可有何心願?”
這個,我早就想好大半年了,張口便鄭重其事道:“臣想要一顆心。”
那紗簾下一刻便被大皇帝緊緊抓在手中,呼吸竟瞬間停滯了。
但見他慢慢拂開那紗簾,半俯下身來,傾身向我,注視著我的雙眼,語氣和一片飄落的鵝毛一般,悠悠柔和刷過我周遭:“如你所願。”
我一時喜形於色。
大皇帝卻面色越發燦若桃李般雲霞蒸騰:“其實,你願亦我所願。”
這是當然!
“本來,我今日並不抱指望而來,我原以為你會與我要一道不必殉葬的赦令,屆時我再與你說這件事,若是你應了,自然不必殉葬。不想……”大皇帝面上又是一片雲蒸霞蔚,眼波竟黑得盈盈欲滴,“不想你卻與我想到一處。其實,那年初見你雙眼,我便覺得熟悉非常,那片刻竟是心悸以至於眩暈不可移開雙眼。”
哦,那是毒素髮作所致。我心中暗忖道。
“其後日日起居與你相對……我越發起了這心思,痊癒了也不想離開,只不知你那沒心沒肺的性子什麼時候能開竅。其後,暗衛尋到我,我才急急趕回宮中。其實令俞炳嶺落網我早有籌謀,卻從沒想過這麼快動手,因為,我等不得了,只願速速將他拿下,匡正我位,方可將你名正言順接到我身邊徐徐圖謀。”
“兩年了,別人只道我部署殺伐之快,卻不知我卻嫌太長。待你重回我身邊胡言亂語,其間萬般險惡皆變得不足掛齒……”
他目光灼灼地盯牢我,道:“今日,我既諾你,來年,你便是我的皇后!”
皇后?等等,我有些糊塗了,這話怎麼越說我越覺得奇怪了?
“臣……臣現今手上藥方只差一味至火至純之物,有上古醫書載道:越過極東之地,極高之山,極炎之焰,有梧桐葳蕤,清水濯濯,比鄰上古墮神火神居處外,有赤鳥名朱雀,性至火至純。臣想,陛下疆土廣闊,手下能人奇士眾多,若能允諾我派遣一二前往,摘得一顆這朱雀之心,想來神丹定成,屆時,陛下與我皆大歡喜。”
“皆大歡喜?”看著大皇帝臉色由脈脈含情到認真傾聽到雲霞消退到額際青筋浮起到磅礴殺氣四溢,我不由得乾乾嚥了下喉頭,往後退了退,怯怯道:“只是,陛下感念臣所予之長生不老之術,想允臣殊榮,也不用立臣為皇后。陛下難道忘了聖醫一族終身不嫁方能保持聖潔魂靈與神明溝通為陛下祝禱?當然,天下所有女子除了聖醫一族能得到的最大殊榮便是做陛下的皇后,但是,臣能得到的最大殊榮便是讓陛下千秋萬載,好讓臣的功績亦傳為美談彪炳史冊,作為後世行醫製藥之聖祖典範……”
隨著大皇帝面色越來越駭人泛青氣,我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到最後再也說不下去。
“朱雀之心?”但見他慢慢站直了身姿,似乎有怒氣累計到極點卻又化作寒涼點點散開,“我對你掏心掏肺,你就跟我說這混不著邊的胡話?什麼通仙通仙,你長這麼大可曾見過神明一個一角?這些時日,你我相處點滴,你竟沒有一絲感悟?”
“感悟什麼?”我抖著膽子問了一句,有一種很不好的預兆。
他閉了閉眼,又睜開蹙眉盯著我道:“你對我可有半分男女情誼?”
我心中第一反應便是——沒有!但看他那模樣,這二字已到我嘴邊卻不知為何吐不出來,只應:“人各有天命。臣活著,是陛下的人;死了,是陛下的死人。生死相托,乃大義,高於男女情誼。”
“可是,怎麼辦……”他甚是悲涼地望著我,竟有幾分脆弱無助之感,“我卻對你生了男女情誼。”
我大驚!怎麼會這樣?怎麼可以這樣!我自忖從無輕浮舉止叫大皇帝迷惑。
“什麼生死相托!我不要你為我殉葬,我只要你為我而活。我不要你做我的什麼活人死人,我只要你做我的人。”
他今日肯定醉得不輕,我自我安慰,趕忙跪下身莊重道:“此乃大忌,陛下一時糊塗看上臣蒲柳之姿,但若被有心人聽去,不必殉葬,臣怕是明日便活不過了。”
“成日裡不是說死就是說活!我曉得你看重自己的性命。”他孤注一擲低下頭來,“我自然有法子保你將你脫去這什麼勞什子聖醫族族長的身份。”
我瞠目結舌地望著他,我一旦做了這聖醫族族長便需一直做到死為止,如今尚可過得一日算一日,一旦卸去這身份,按著聖醫族規矩,首先必須就地秘密處死,絕不能放我生還,便是皇帝也不能破例。他有一百種一千種方法保我,聖醫族就有一百零一種一千零一種方法將我處死。
他那邊卻甚是認真道:“這法子我想了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可尋個死循的方式,你只需裝病些時日,我叫太醫們診斷藥石罔效,隨後將你稱死,再將你秘密藏於民間,過些時日,以達官貴人之女身份將你接入宮中……”
“臣誓死不能從!”我趕緊打斷他,“臣自記事起便寄情醫術藥理,無暇他顧,過去如此,將來亦是如此。況,陛下從未見過臣的真正容貌,自然不知臣面紗下其實粗鄙非常,長得人厭鬼棄,只一雙眼睛勉強過得去。臣過去說自己長得貌美,實是自欺欺人之語。”
“容貌粗鄙?”他一個趔趄,“我在你心裡就如此膚淺不值得託付?”
“臣無須託付於人,自食其力便很好。”我斬釘截鐵道。
“很好!你便繼續自食其力吧。我們總歸有一輩子可以耗著!朕且瞧你下場如何!”他盛怒之下一把推翻一旁案几,有片火紅自案几上狠狠跌落在地。
我跪著看他邁步遠去,身姿筆直若槍,帝王威儀重回到他身上,寬闊似羅耶山都壓不倒的肩頭卻有著道不明的落寞,終於,漸漸遠去消失在夜霧之中再也看不見。我才重新低下頭來收拾被他推倒的案几,地上,是一盞破碎的紅色綢燈籠,已劃破不復本來面貌,猜不出原來是個什麼模樣。
第二日,羌活對我八卦道:“昨日夜裡大皇帝不是來請教族長秘方嗎?我得空去宮中閒逛,聽得有小宮女八卦說那大皇帝竟然私下裡跟老嬤嬤討教怎麼做燈籠,聽說糊了好幾個奇形怪狀的紅燈籠,其中僅一個勉強成行,後來竟還莫名不見了,不曉得大皇帝此番是著了什麼癔症。族長可有診斷出一二來?”
我淡然地搖了搖頭。
大皇帝終於再不來我處,聽說大臣內侍皆很是歡喜,只當我妙手回春將皇帝陛下的沉痾給治癒了。我揣摩著,應該過不了幾日,大皇帝便會放我回羅耶山和族裡姑姑們繼續避世煉藥。
一日夜半,我正支頤在燈下有一搭沒一搭看著藥書,琢磨著有什麼方子可以替代朱雀心,朦朧之中正待睏倦,卻見眼前影子一動,書頁無風自動,再抬頭卻是一人,哦,不,應該說是一神負手立於我案臺前。
“大神仙,許久不見啊。”我揉了揉眼睛,一時神志皆回,興高采烈地與他打招呼。
大神仙溫暖舒緩一笑:“與你說過叫我潤玉便好。”
叫那大皇帝小瞧於我,誰說我不能通神?我六歲時便見過神仙,真真是騰雲駕霧來的,便是眼前的潤玉仙。
彼時,我問他可是藥王孫真人感我勤學勉力與聖潔遂下凡顯聖鼓勵我?他卻笑著搖頭。我又好奇問他是哪路神仙,他沉思良久回我:“只是個放鹿的散仙。”
我怕他因著在天界位階不高在我這樣的凡人面前有失顏面,趕緊安慰他道:“呵呵,大神仙這職務甚是有前途,話本里說當年齊天大聖孫悟空便是從弼馬溫這樣的畜牧行業中脫穎而出,後來西天取經何其風光,佛祖還封了‘鬥戰勝佛’。嗯,還有八仙張果老兒,好像成仙前也放過驢的,後來不也體面光耀得緊。是以,錦覓料想大神仙前途不可限量!”
他一時愣怔,神思縹緲看著我許久,似是看著我又似穿過我看著某個人,最後,竟莫名神傷地垂下頭,低聲喟嘆一句:“一模一樣……”
我本以為神仙下凡自然是來授道或教誨於我,不想,他卻似乎只是純為聊天而來,可見真真是個散仙。他當年跟我說他正在造一座大房子,用他所能蒐羅到的所有天界奇珍來堆砌裝點,歷時天界一百餘年還未造完。我不免咂舌,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如此算來,竟是凡人超逾三萬年的時光。若說一寸光陰一寸金,這個宮殿莫說裡面的奢華奇珍,便是這光陰已超值得沉重。
是以此番再見,我趕緊關心問他:“潤玉仙的仙宮可是修葺完畢,故可得空來見我?”
他笑了笑:“你算得可準!今日剛剛完工。”
“這宮殿如此奢華之大,想必要住不少仙人吧?”我好奇問道。
他聞言面上一黯:“僅住了一株晚香玉與我,還有一隻懵懂小鹿。”
我看他這般模樣覺著自己似乎提了一個不該提的話頭,遂轉移話題道:“這宮殿裡都有哪些天家寶貝?潤玉仙可能說與我聽聽?那些太玄妙複雜的我一個凡人恐怕聽不明白,你只說些淺顯易懂的叫我長長見識。”
他想了一想,淡淡道:“我在宮殿外圍建了九九八十一座彩虹為橋,道道虹橋盡頭皆有殿門入內。”
我一拊掌:“彩虹倒是我們凡人能見到的,煞是漂亮,但凡人所見不過曇花一現便沒蹤影,不想潤玉仙竟拿這彩虹來修橋,甚是獨特,還修了這麼多座,可見神仙亦覺得彩虹好看。我只知平素裡是看不見彩虹的,只有雨後才能見彩虹,不曉得潤玉仙造這麼多虹橋可要用許多的水汽?”
他抬頭看著夜色中烏沉沉的宮殿飛簷道:“其實虹橋並非因雨而有,在天界是再平凡不過的一件東西,只我與她因彩虹而初識,她掌天下水,故而哪裡下雨,哪裡便可能有她。但我與她終究參商永離,不得見面,只有偶爾待她走後,我方能架一座虹橋以望。是以,凡間便以為雨後偶現彩虹乃天然現象。”
哦,原來還有這麼個典故由來。想來這個“她”能降雨,應是海龍王的女兒。只是,這潤玉仙若是個散仙,又怎麼能建起如此奢華的宮殿呢?我不免疑惑。
“不說這些。曾有個精靈答應陪我夜賞晚香玉,後來她失約了,今夜此花會開,不知可否請錦覓陪我共賞此花?”潤玉仙一掃適才頹唐,手指憑空一劃,便有一盆晶瑩剔透的植物在我案頭出現。但見潤玉仙小心翼翼地扶了扶盆邊,揭開植物頂上蓋著的雲絲,便見一束顯而被精心呵護的穗狀花序在夜露中緩緩自下而上次第綻放,花朵小而瑩白,看似平淡無奇,卻花香濃烈襲人,讓人不由得喜愛。
那潤玉仙看得更是專注非常,待那花朵全部打開,整個居所皆充滿馥郁的香氣後,但聽得他低低一嘆:“今日,算是我奢求了,總算了了我一樁多年的夙願。”言畢,他朝我點了點頭,將那株晚香玉珍惜一納,便騰雲消失於夜色中。
我正兀自感慨神仙的行蹤縹緲不定,十年一見卻又瞬息消失,再抬頭卻是那月餘未見的大皇帝居高臨下立於我面前。他這是什麼時候來的,我竟絲毫未察覺……
一下又想起他上次醉酒後的渾話,不免有些惶惶,現下又無紗簾遮擋,僅戴面紗,我只得將頭垂下低得不能再低:“臣見過皇帝陛。”
久久無人回應,若不是我看見他的赤金衣襬尚在,竟要錯以為他已走了。
再這麼低頭低下去脖頸可要斷了,無法,只得抬起頭來坦然看向他。
“怎麼?終於抬頭了?朕就叫你怕成這樣?”他冷嘲。
“臣是敬重陛下。”我趕緊表忠心。不管他眼裡寫滿不屑與不信,反正我心意表達到就可以。
“你適才與何人說話?”他審視看向我,洞若燭火,“朕似乎聽到男子之聲……族長這是不準備留性命了?”
“臣與陛下說過臣可以通神明,陛下不信。方才與臣對答的就是位大神仙。”我向他幾分炫耀道。
“你不是這世間只能同我一個男子說話嗎?便是我,你還常常不忘扯那厚厚的紗簾,如今怎的又不避諱了,顯見得你們那族裡的勞什子規矩也不是不可破。”顯然,大皇帝沒能領悟到我吐納有度的通仙情懷,偏題偏得遠了些。
我只好與他說明:“他是大神仙啊,我只是不能和凡俗男子說話,又沒有規定我不能和男神仙說話。故而沒有壞規矩。”
大皇帝顯然不滿我這話,拂袖走了。
過沒多久,便聽羌活對我說了個新聞:“此番皇帝陛下下了個禁令,從今往後,舉國上下禁止種養晚香玉,族長你說是為什麼呢?”
我認真想了想:“應該是大皇帝對這晚香玉花粉過敏吧。”
這日之後,大皇帝又恢復了隔日便到我這裡與我說兩句話的習慣,只從未再提那夜醉酒後的話,顯是隨口一說,時日一過便忘了。
幸得我信念十來年如一日堅定從未動搖,當夜並未應承他什麼不得體的話,不然今日便要貽笑大方了。
聽說前朝又是百官聯名上奏切切懇求皇帝納妃立後,更有言官死諫以頭撞柱以頭搶地者豈止一二。
大皇帝最後回話:“赤練狼族、索河荼國、錫叉疆國、霍洛庚族一日不滅,東面、西面、南方、北方一日不平,四海一日不統,朕便一日不娶。”叫百官皆為其堅韌崇高的信念所折服,深深敬仰。
翌日,又有詔書宣出皇宮,將大皇帝的一個侄兒抱入宮中撫育。其意不言自明——若是大皇帝終身不娶或哪日戰死沙場,也有個名正言順的養子即位。徹底堵住那些擔心皇帝無所出導致國祚不穩的大臣的悠悠之口。
我亦對大皇帝肅然起敬。暗道自己以前不該以貌取人,他雖面貌妖嬈俊美,骨子裡卻是個鐵骨錚錚有大志的愛國鐵腕皇帝。
他見我的眼神,顯是讀出我的心思,只輕笑道:“怎麼?只許你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做一代聖醫,卻不許我為國拋頭顱灑熱血做個開疆僻壤的千古一帝?你不是說過想與我共入史冊流芳百世嗎?這便是個好機會。”
只是,我卻不想他戰死沙場,不曉得為什麼卻有些難過,我想,應該是潛意識裡擔心要給他殉葬吧……
在他第一次御駕親征上戰場前,我為他準備了整整十車的丹藥,包裹了各種治血化瘀的金瘡藥、可解各類奇毒的速效藥,當然,還有各種可以用在敵方身上的毒藥。最後我還將十枚新近煉製的“大難不死關鍵時刻續命金丹”鄭重親手交給他,切切叮囑他一定貼身保存,莫要弄丟或被人偷走。
“陛下雖說臣是庸醫,只這製藥一項,我敢說,當今天下,我若稱第二,無人敢稱一。陛下定要信我。”
他伸手輕輕摩挲那藥囊上我歪歪扭扭繡的“金丹”二字,前所未有地和煦暖陽笑開,開口卻又帶上幾分自嘲:“你這是想給你自己保命吧?不過,我卻很高興。我說過……我們有一輩子可以耗著!待到那日,你可願……”
話未盡,他又一揮手:“罷了,還是莫問,問了也是讓我自己徒增煩惱,便當我什麼也沒說吧。”言畢,便一身鎧甲大步離開。
遙遙之中似乎一句話隨風而來,卻又登時被風吹散……
“待到那日,你可願做我的皇后……”
此後,我再不能隔三差五見著大皇帝,也不用擔心如何端著聖醫族族長的身份不墮與他端莊談話,可是越來越有些草木皆兵地提心吊膽。大皇帝常常一出兵便是半年十月,偶或寄來一份書信,內容皆是輕描淡寫地問我長生不老藥研製過程,我卻每每接到邊關信函便心中有種大石落地之感,回信竭盡詳細之能事,還附上一些我多年總結的常人亦能掌握的飲食醫理,好叫他常保康健。
幸得,大皇帝是個資質頗高的用兵奇才,似戰神附體一般,這麼多場戰役打下來,竟從未嘗敗,可謂常勝將軍了。
次次他凱旋戰袍未解鎧甲未卸便會入我醫殿之中,見我蹙眉替他開下各種補藥,他便會莞爾一笑,還常常半開玩笑問我:“怎麼?我這麼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做我的皇后可是不辱沒了你?”
我曉得他逗我,便應他:“自然不辱沒,只是臣這庸醫怕辱沒了戰神。”
明明是玩笑話,他卻黯然神傷似孩子一般,叫人不忍去看。
轉眼,我已在皇宮裡住了五年,東面的赤練狼族、西面的索河荼國、南面的錫叉疆國皆被大皇帝降服稱臣。那些本來以為我國天子積弱蠢蠢欲動的敵國將領、邊界幾欲叛變的異族部落一提大皇帝莫不是坐臥難安惶惶不可終日,生怕下一刻目標便是他們。國中上至耄耋下至黃口提起大皇帝皆是自豪驕傲,為自己作為大皇帝的臣民感到由衷地與有榮焉。
此番,只差最後一個目標——北面的霍洛庚族。
那日,他偶得興致與我下棋,棋行一半,我試探勸他:“如今軍中將領極多,人才輩出,陛下何不給他們些機會,讓他們也過過主帥調兵遣將的癮頭?何必關鍵時刻次次以命犯險非要親征?臣只曉得弄藥,不曉得打仗,但還是知道有句話——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這‘常勝將軍’雖所向披靡風頭無兩,但刀劍無眼,世事難料,陛下還是不要做了吧。臣……臣甚是憂心。”
他夾著一枚黑玉棋,靜靜看向我,久久不落子,身姿竟似被施了咒語般定在那裡,眼睛都不眨一下,似乎唯恐一眨眼,那魔幻便消逝了。
但見他喉頭上下一動:“這麼多年了,我終於聽你由衷說一句擔心我。可見……我也不是全然為入你心……是不是?|”
看著他滿面希冀,我卻不忍答言,只垂下頭。
“如若此番我不御駕親征,你可能應我一事?”他伸手緩緩包住我隔著棋盤剛剛落子的右手,我一驚,直覺掙扎,卻如何能敵他舞刀弄劍的氣力,“錦覓,答應我,做我的皇后!可好?”
“臣不能應!”我決然道,“臣可為陛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可隨陛下殉葬帝陵,只此一事,斷不能應。望陛下體諒。”
半響,他似全身氣力皆被抽空,徒然放開我的手,頹唐站起身來,衣袖帶過處,一盤棋局狼藉一片:“呵呵……我就知道……終究還是我傻了……體諒?我體諒你,卻有哪個來體諒我?我倒是想立時三刻戰死沙場,讓你一遂心願給我殉葬。只是,我在你這裡屢戰屢敗,卻又不死心地屢敗屢戰,終究是輸得精光。刀劍雖無眼,天地卻有眼,情場失意至此,戰場自然得意。你想殉葬,怕是卻沒這個機會……”
我望著散棋,心中凌亂一片,竟是淒涼……
後來,他終於還是走了,出征前再沒見過我。
兩月後,我吐出一口鮮血,暈厥過去。
醒來時,天色昏暗,似有春雨淅淅瀝瀝。我覺得胸口有些悶,呼吸不暢,想伸手揭開面紗,不想,手竟被人緊緊握住。我眩暈轉過去,但見兩月未見的大皇帝坐在床邊,甲冑未解猶帶乾涸的汙泥血漬,面上髒汙橫一道豎一道。
“陛下……你……怎麼回來了……咳咳咳……”
他止住我:“快別說話!”沉聲道,“我怎麼回來?你這都昏睡了小半月,我便是在天邊也趕回來了。”
我一愣,半個月,我這次竟睡了這麼久?
“太醫們懸絲診脈與我說你只是上火,我卻不信,你整天研究些奇奇怪怪的藥,是不是製藥的時候染毒了?還是別的什麼?你自己的症狀自己心裡肯定清楚,你老實與我說,這是怎麼回事?”他的言辭十分著緊,眼中似有化不開的憂慮。
我努力做輕鬆模樣笑了笑:“不打緊,太醫們的診斷確實沒錯,是上火了。”
他非但未輕鬆,反而更加焦慮:“上火?哪個上火會這般模樣暈厥?我雖不精通醫理,你也莫要想誑我。”
“臣不敢瞞騙陛下,是上火。”我努力平復氣息,不緊不慢道,“好比有些人對魚蝦過敏,輕則全身起疹紅腫,狀若水痘;中則非但起疹子,還會暈厥過去;更有重者還會呼吸不暢,若非及時給藥便會性命堪憂。臣自幼便是個容易上火的體質,吃個荔枝便會暈過去,但臣善用藥,今日裡研製了一種可根治這毛病的藥方,為了試此藥效,故而吃了一串龍眼,想待起反應後便將那藥拿來吃下,不想竟暈厥半月,叫陛下見笑了。”
“荒唐!”聞言,他勃然大怒,“明知自己是個什麼體質,吃個荔枝尚且會暈厥,莫說龍眼這麼上火的東西,竟然還這樣玩笑一般亂吃,還拿自己試藥!你這是不要命了!”
“藥在哪裡?”他一面怒斥一面又趕緊問道。
我告訴他放藥的位置,但見他取了藥丸來,親自按著我原來在藥單上標註的用法,用水兌開細細研磨,舉手投足皆是謹慎認真,之後滿面嚴肅地一勺一勺餵我嚥下。末了,還認真颳了刮碗底,確認無遺漏後,將碗在桌上一頓,恨聲道:“你成日將給我殉葬掛在嘴邊,再這般亂試藥,不拿自己身子當回事,死在我前面了,卻怎麼給我殉葬法?”
“臣若先去,聖醫族自然會再立新的一任族長,屆時,便由她接替我給陛下殉葬。”我給他解惑。
“你……好,很好!”他胸口起伏不定,“你總知怎麼拿捏我軟肋三言兩語將我打敗!我若是有哪天死了,定是被你給氣死的!”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走後,羌活來照顧我,我方知曉,他本已神鬼不覺地帶著一千精兵深入霍洛庚族,正待發起進攻,孰料,不知是誰,竟將我這吐血昏厥的消息八百里加急傳給了他,當下,他便放棄所有作戰計劃。然而深入內部容易,若要再出去,卻是難如登天。因報信人的到來,打草驚蛇,霍洛庚族當下便發現他的蹤跡,怎能放過這樣將他圍困生擒的機會。誰也想不到,他竟是奇蹟般帶著人馬殺出一條血路,生生浴血闖了出來,馬不停蹄趕回京城,甫一回宮便漏夜前來。
我聽了,不知是個什麼滋味,似乎有許許多多心緒念頭奔湧澎湃而過,卻又似乎什麼都沒想。羌活什麼時候離開的我都不知。
夜深,我吃了藥好轉些許,卻怎麼也睡不著,便起身燃燈翻看醫書。
不想,那行蹤不定的潤玉仙卻來了。
他蹙眉道:“我明知此番你便是為著歷劫而來,卻終究看不下你這般受罪,即便你不是你。”接著,他伸手輕輕簇起一道光,慢慢將那光附於我額頭,待那光線漸漸消融,我竟覺雖未痊癒,但也緩和許多。
我自然聽不懂他這打機禪的神仙話語,卻還是感激他,與他道謝。
他道:“你永遠不必與我言謝。”垂下長長的眼睫,他低聲問我,“你可是又對他生了情?”
我不知他緣何用個“又”字,但冥冥之中竟不覺得突兀,只覺此字似乎理所應當。
我低頭認真想了想,對潤玉仙回道:“我不知……我只知道……”低頭看著桌邊沙漏緩緩流逝,我心中反覆,最後終是字字篤定道,“我只知道,給他殉葬,我心甘情願!若是別人,我卻是斷然不願。”
忽聽殿外“哐啷啷”一聲脆響,我驚詫轉頭,潤玉仙閉了閉眼,幾不可聞地說了一句我聽不明白的話:“罷了,我終是隻有旁觀的命數……”言畢,便憑空消散了。
但見那邊殿門外幾乎是跌入一人,慌張欣喜,卻又滿面惶惶然惴惴不安,患得患失的模樣,什麼帝王威儀、清傲獨斷統統不見,手腳似乎都不知該怎麼擺放,無措如斯,青澀如斯。
我心中漸漸泛起一片心疼……抬起腳步,慢慢走向他……
他一頓,幾步上前,伸手似乎想握住我的手,卻又硬生生收回,唯恐唐突一般,全無之前的強硬。
“我……我只是不放心,想來站在門口陪著你便好,卻不想……聽你與那神仙言語,我只聽到最後一句……”他小心翼翼不甚確定地看向我,“你說的可是我?你說的可是真的?”以前我或許看不明白,或許不願看明白,現下,我既已這般,便放任自己認真看向他的眼睛,那滿心滿眼都是虔誠捧出的一片琉璃剔透心思,滿溢的都是深沉若海的情意,叫我如何忍心……
我踮起腳,伸手替他攏了攏鬢角被夜風吹開的幾縷髮絲:“是真的。我一直想對你說,卻一直說不出口。不知會不會太晚……”
下一刻,我便被一個大力攏入他溫暖堅定的懷抱:“永遠不會晚!我說過,我們有一輩子可以耗。任憑你怎麼打擊我,叫我灰心喪氣,然而,只要隔日一看到你,我便又會生出無窮盡的念頭和恬不知恥的勇氣。我只當最後,或許七老八十了,你能放下你那些堅持,勉強遷就與我,或者,連七老八十還是這般執拗決絕,但是,你說過我們生死相托,我想我們這般耗一輩子,最後,你還是會與我比肩躺於帝陵之中,那時,也許便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刻。”
他將我的耳朵貼在他的胸口,我聽見裡面潮汐一樣激盪漲落:“然而,我從不敢這般奢求,這麼快……竟然這麼快,我就得到了我本以為此生無望的奢侈。錦覓,錦覓,錦覓……告訴我,這是真的嗎?”
原來竟叫他這般低入塵埃,這般心酸卑微,我回抱緊他,心中苦澀一片,隱隱作痛。
“旭鳳……”我念出不知何時潛入我心輾轉反覆的兩個字,從未說出,不想一朝開口竟是自然而然,似乎喚過千遍萬遍。
“哎!”他欣喜若孩童般趕忙應聲。
“旭鳳,旭鳳,旭鳳,旭鳳……”我一迭聲叫他。
“哎!哎!哎!哎!”他一迭聲應我。
他低頭溫暖地吻著我的發頂心:“錦覓,和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沒有任何其他人,只我們兩個好不好?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我伸手撫著他的胸膛,閉著眼睛,放任自己的情緒肆意激盪:“好!”
他一下更加緊地攬著我:“明日,不,今晚,不,現在,我就要昭告全天下——我的皇后來了!她終於來了!”
我心中大慟,卻埋首在他襟前悶聲道:“你答應世人的話呢?你不是說要一統四海方娶親嗎?不可以不算數!我還等著做千古一帝的皇后呢。只差霍洛庚族,你籌謀了這麼久,我猶豫了這麼久,不差這一刻,我曉得你的能力!你可放心前去,我總會在這裡等著你。”
“可是我等不及了,什麼千古一帝皆是我的藉口,我也好面子,若非你犟了這麼久,若非要堵群臣的口,我才不會有這傻氣的想法。我只想立刻,夜長夢多,萬一你變卦了呢?”他孩子氣地堅持。
我點了點他的胸口:“寶氣!什麼夜長夢多,皇帝不可以說話不算話。你只要知道,我永遠在這裡等著你,此生再不回聖醫族!”
強自按捺下胸腹中一陣火燒火燎,我對他笑道:“我給你做妻可是你的大福氣,今後你可莫想要納妾,連多看別的女子一眼也是不可以的。”
他款款看入我的雙眼:“自然是我潑天的福氣,哪裡還捨得將眼睛移開你呢?吾妻,吾愛,吾命!”
我打斷他:“什麼命不命的,不要說這樣的話,我不愛聽,況且,你還從未見過我的真面目!萬一我長得這麼難看,你後悔了呢?你現下可要看上一眼?”說罷作勢要揭臉上面紗。
他卻伸手製止我:“你便是再難看,也別想逃出我的手去,因為你已入了我的心。”他舒心一笑,燦若旭日,“莫要摘面紗,且等我大婚之夜用秤桿將你的紅蓋頭挑去,那時你已是我的醜婆娘,想逃也逃不掉了。”
“嗯!”我再次埋首入他胸膛,點頭應他,我知他定不讓我摘面紗,幸得他如我所料。若摘下,怕是一眼便能看見我雖勉力剋制,卻仍透過唇瓣緩緩溢出的絲絲血痕,那,便如何也藏不住了……
他終是被我勸上了戰場,臨行前他拉著我的手殷殷囑咐我切莫再吃上火的東西,連莧菜也是不可以的,那一本正經的模樣倒似比我更懂藥理屬性一般。我皆笑著點頭稱諾。
慢慢,他也不再言語,只靜靜與我執手相望,脈脈無語,我卻從他的眼裡讀到了千言萬語,有滿懷的憧憬與灼灼的迫切,有不渝的珍視和微微的忐忑,更有如山如海的情鋪天蓋地將我包攏。我看著他,惟願時光就此止步歲月就此安好地與他地老天荒。
光陰點點,終是化作飛花隨水流。
我親手替他將戰袍披上,將頭盔與他戴上,用目光細細描畫了一遍他深邃的五官眉目,牢牢刻於心間,刻於魂魄之中。
末了,我冒天下大不韙地踮起腳,隔著面紗輕輕吻過他的雙唇。
霎時,他瞪大了雙目,接著,腮上一片雲蒸霞蔚,他無聲地笑了,我彷彿聽見羅耶山頂峰經年不化的霜雪剎那融如春水潺潺淙淙。他俯下身隔著面紗再次貼住我的雙唇,輕輕含了一下,溫溫熱熱的觸感透過紗摩挲著我的唇。
“等我!”他以唇貼唇低聲言道。
“等你!”我以唇貼唇堅定回他……
我站在朱雀樓頂端遙遙望向鎧甲森然的泱泱大軍,聽見出征號角肅穆響起,為首一人回身,目光越過浩瀚人海,越過重重樓宇,只一眼便看向我所在。他高舉玄鐵長劍振臂向我一揮,我勉力抬手向他揮了揮。他朝我頷首,雙腿一夾馬腹,千軍萬馬便隨他奔騰而去。
朱雀,書載:飛朱鳥使先驅兮,又有一名,謂之“長離”。
朱雀樓,朱雀樓,有誰又知可稱“長離樓”?
隆隆馬蹄錚錚甲冑掀起皇城裡的風,吹過我薄薄的衣衫,我緊了緊雙臂……
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回到醫殿內一閉門,我便大口大口嘔出烏血來,我垂首閉了閉眼,慢慢靠在榻上,問道:“羌活,可是‘清玥’?”
我許多年前便猜到族裡派了個人監視於我,若我一朝行差踏錯,此人便會奉命果斷將我於無形之中除去,好叫聖醫族百年的清譽得以完璧保存不遭世人指點辱沒。而羌活看似莽撞粗心,卻是個再好不過的不二人選。
羌活聞言一下在我面前筆直跪下。
我緩緩道:“除了‘清玥’,我想不出其他無色無味能不被我第一時間察覺,卻又能讓人脈象無異緩緩無痛楚致命的毒草。”
“羌活萬死!”她跪在地上對著我用力磕了十個響頭,再抬頭,額角已破,滿面淚痕,“正是‘清玥’,只是,羌活不知……”
我淡淡笑了笑:“只是,你不知我的身體會對‘清玥’有如此劇烈異於常人的痛楚反應是吧?其實,荊芥姑姑應該也不知道,為了製藥,我長年瞞著你們所有人親自試藥,是藥三分毒,我五臟六腑間流淌的早已非血,而是毒。只是,萬物相生相剋,我體內的毒素早已可達到平衡,所謂以毒攻毒,這些毒與我來說,早已無害……這‘清玥’性火,過量卻寒,一朝爆發,卻是生生破了平衡,那些毒便再也壓制不住了,咳……咳……咳……”我一口氣說了這許多,一下又劇烈咳喘起來。
羌活趕忙膝行至我身邊,連連給我拍背。
待我漸漸平復後,抬手替她擦去眼角奪眶而出的一串淚珠:“我不怪你,人人皆有自己的使命,你有你的,荊芥姑姑有荊芥姑姑的,我亦有我的。你們都堅持得很好,只我,卻半途而廢了……其實,我還想對你說聲謝謝,若非你暗中想辦法使人報信給他,想是最後一面,我也不能得見,那些埋了許久,我以為最後終將隨我埋入地底的話也不可能有機會得見天日對他說出……”我遠遠看向殿外,看向北方,“只是,我終將食言了……”
“那大皇帝有什麼好?族長明知會如此,卻還失心於他!羌活知道,族長並非那些輕易會為皮相或甜言蜜語所迷惑的女子。”羌活攥緊我的衣襬恨聲哽咽。
我想了想,其實,我也真說不出他有哪裡好,但是又覺得他處處都好,思及此,我竟覺得心中一片溫暖。
“咳……咳……咳……”我深喘了一下,想起一件無關緊要的事,“羌活,我想知道你是何時對我下的藥?”
她應道:“族長進宮後第一次與皇帝獨處談話後,羌活便覺族長神思有異不若平常,後來,皇帝來得越發頻繁,族長常常若有所思,羌活便知不好。入宮半個月後,羌活……羌活便開始慢慢將‘清玥’添加於族長飲食中……”
我一愣,入宮半個月?那便是五年前?竟然這麼早……我還以為是三個月前他首次出征北面霍洛庚族之時,原來,我早便將他放在心間,自己卻無察覺。他也是個傻的,連羌活都看出我的端倪來,他卻兀自愁苦了五年有餘。不知為何,我心中忽然生出些頑皮的慶幸心思,如此,我也不算辱沒了他的一腔赤誠,我雖時時次次拒絕於他,卻於無形無聲中早已給他回應……
懷揣著這樣的小小心思,不知不覺中,我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缺見羌活一雙哭得紅腫的眼,她將我扶起急匆匆塞給我一個包裹:“屬下已經將盤纏和隨身簡便衣物都準備好了,族長,你走吧!再也不要回這皇宮,不要回聖醫族!羌活知道族長的製藥之術天下第一無人能及,族長既知是‘清玥’之毒,天下奇珍異草何其之多,族長定能找到一種可解這毒性!”
“我不走。”我推開她遞來的包裹,斷然拒絕她,“我答應了等他,再不離開此地!”
“咳咳咳……而且,此番之毒確實不可解,若可解,便是為了他,我亦要拼盡全力解了毒,多陪他些時日……”
“族長,你這是何苦?”羌活淚流滿面。
我虛弱一抬手製止她:“莫要說這些不中聽的,我好容易醒來一次,你與我說些最近宮裡宮外的趣事奇聞讓我樂一樂……咳……咳……”
可是,羌活最後說了些什麼,甚至說是沒說,我卻沒能聽清,原是不知不覺又陷入了一場無邊的夢境裡。
本以為就此便一夢入忘川,不想,一日,卻似生出些氣力醒轉過來。
我費力眨了眨眼,羌活應我要求,扶著我坐起來,左右背後皆堆滿了軟靠,我卻仍是有些力不從心地歪歪斜斜。
羌活勸我躺下,我卻示意她噤聲。
“你聽!是不是有腳步聲?”我著緊問她。
羌活滿面愕然:“沒有啊……”
我卻聽見一迭聲的腳步攜著濃濃的喜悅急切向我奔來,或許是宮殿外,或許是京城外,或許遠在北方的霍洛庚族,我聽見了,我的心聽見了。
緊接著,有鐘鼓聲在皇宮上方赫然響起,和著那疾疾奔來的腳步聲,悅耳非常,那是昭告天下的凱旋!
撐了這許多日子,終於等到了他的歸來!
只是,這軟軟的身子怎麼也坐不住,只能眼睜睜任由它緩緩躺倒,但聽羌活迸出一聲潰破大哭,我卻開顏而笑,切切叮囑她:“你……你……記得……記得和他說……我,並未食言……”
只覺得渾身一陣不能承受的支離破碎之痛,下一刻,我已立於雲頭上,左右朗朗乾坤,鳥語花香,須臾,所有神志皆重回我身。
是了,我此番是去凡間歷劫,現下能這般站在雲頭,自是凡人的肉身已死,劫難已畢。那,旭鳳……
我趕緊撥開雲霧向下看。
但見旭鳳雀躍穿過宮殿的重重門廊直奔醫殿而去,眼見便要打開醫殿之門。我立時三刻要降下雲頭制止他,不想,卻是剛剛受劫歸來,靈力還未歸位,只能眼睜睜看他滿懷憧憬推開醫殿大門,下一刻卻愣愣地看著那羌活跪在我的凡人屍身前慟哭失聲。
“哐啷!”一聲脆響,卻是他一個趔趄,佩劍落地。
但見他凌亂了腳步踉踉蹌蹌行至我床前,一把推開羌活,揭開我的面紗,顫顫巍巍將手探至我的鼻下,下一刻,便見他將我的屍身緊摟在胸前,仰天發出一聲淒厲絕望的長嘯。
“啊!”
剎那,天崩地裂,六界色變,方圓千里內河水逆流,海水倒灌,群山傾倒,草木成灰,數不清的妖魔羅剎魑魅魍魎從四面八方湧入皇宮,集於醫殿外,但聽魔尊一聲號令,便要集體行動。
他卻只是雙目失焦呆呆愣愣抱著我跪坐在地上,這一坐便是凡間三日三夜。
我怎忍看他如此失意,拼了全力,也只將腳下浮雲降下一尺。
旭鳳卻在三日後的一個清晨突然恢復了眼中神采,對著底下惶惶然跪著的文武百官笑道:“朕說過,四海一日不統,朕便一日不娶。今日四海一統,朕,要立皇后!”
底下文武百官想是察覺不好,皆伏在地上不敢說話。
旭鳳卻兀自笑得暢懷:“聖醫族族長錦覓貌端德馨,便是朕的皇后!是朕獨一無二的妻子!今日,朕便要正式娶妻!”
下面官員聞言皆是重重一震,我亦是一震。
“禮部侍郎。”但聽他沉聲道。
“臣在……”一個老兒顫顫巍巍低頭應道。
“你還愣著幹什麼?朕說了,朕今日便要立後娶妻!你還趴在這裡,這是要等朕親自抬你出去?”
那老兒聞言,趕緊起身連連應道:“謹……謹遵聖旨,臣……臣…… 臣……立刻……便……便去……辦!”一面打著擺子便出殿外。
旭鳳看他認真聽命馬不停蹄地前去操辦,方轉過臉來,輕柔地將我的紗巾重又戴好,滿面溫柔地將我抱起身來“錦覓,我們也該前去準備準備。”
底下有幾個官員動了動,嘴張了張,想是要勸。他卻一個凌厲眼風掃去,似寶劍出鞘一般寒芒四射:“怎麼?你們哪個有異議?嗯?”
但見那幾個大臣趕緊閉了嘴,俯下身去一動不動,顯是面對這樣一個常勝沙場一統四海的皇帝甚是畏懼,即便聽到他要操辦這麼一個曠古未見的冥婚,也不敢再有二言。
旭鳳抱著我,走得很穩,一步一步踏出醫殿,一直走入他的寢殿之中。他親自擰了帕子將我嘴角的血汙細細擦去,又從櫃中取出一件火紅鑲金的鳳袍給我換上,一面笨拙地給我描眉上妝,一面低聲柔和道:“錦覓,你知道嗎?這件鳳袍五年前我便遣人縫製好,每隔一段時間便依我目測你的身形改過一次,至今,已是改過八十一次。我本還怕不夠合身,不想,竟是這般合體,你看,我目測得挺準的吧。”
眼見他這般,我心中劇痛,卻又舉動不能。
他又道:“只是,我從未給女子上過妝,給你化得不好,你不要怪我……本來,你在我心中不上妝便是最好,但,今日是你我的大日子,你且忍一忍,好不好?”言語之間縱容非常。
待妝畢,又取出蓋頭親自給我蓋上,孩子氣般商量:“接下來,該為夫換裝了,你先莫看,可好?待我們今日大婚後……”他卻再說不下去。
我於雲頭上,已是涕淚滂沱。
其後,在文武百官全城百姓的見證下,他抱著我坐於帝后十六輦上,身後箱籠無數,其中各色奇珍異寶滿溢而出,隨從近千,浩浩蕩蕩奔赴鳳凰臺。從宣詔到禮成整整四十九道程序禮制繁複隆重,他皆抱著我一絲不苟地完成,鄭重地再鄭重不過。
禮成後,卻不上輦車,在萬千人目瞪口呆之中將我放於身前,獨自打馬離去。後面有官員亦牽了馬急急喚他,欲緊隨其後,他卻冷冷掏出箭來,挨個兒將跟著的人射落馬下,直到最後無人敢追。
夕陽西下,涼風習習,吹動我的大紅嫁衣,吹翻他的大紅衣襬,我與他二人衣裳火紅迤邐共乘一騎劃過天際,竟似晚霞瞬息燦爛,最後,終是沒入帝陵之中。
他將我抱著一路深入,於身後隨手一揮落下道道機關重重鎖,最後,到達帝陵腹心深處,那本該莊重停放帝王靈柩的正殿之中竟是四處紅綢錦帳懸掛,雙喜紅燭無風自搖曳,案几上鋪著朱赤緞面,上面菜溫酒燙,正是剛好。
一個帝陵正殿,卻儼然一派新房佈置,只在殿中央處,放了一具火紅朱漆的巨大棺槨。
他抱著我自然而然地走向那棺槨,將我溫存放入其中,隨後,自案几上取來秤桿將我頭上的蓋頭挑開,繼而看著我繾綣笑開:“這下,你終於是我的醜婆娘了!”
“只是,我從未見過如此美的醜婆娘……”他黯然獨自坐於棺槨旁,身邊擺了一壺酒,兩隻白玉杯,“你騙我,你一直騙我,誑得我好苦……好澀……好痛……”一邊,見他將酒緩緩注入兩隻杯中。
“然而,我終究不能放開你,你不守諾,我卻不能食言。我應承你的,一樣一樣皆會為你做到。我盼今夜洞房花燭盼了這許多年……”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終是盼到了……”
“這交杯酒你不能喝,為夫替你喝,可好?”他望著我緊緊闔上的雙目,繾綣非常,手上端起另一杯酒仰頭又是一飲而盡。
接著,胸口悶悶一哼,便有血漬自嘴角溢出,他卻笑得燦若旭日:“反正被你欺負了這許多年,也不差這一生、這一命。”
隨即,跨入棺槨之中,與我比肩躺下,一手握牢我的手,另一隻不容置喙地攬過我,將我的頭枕於他的肩頭。
棺木在隆隆聲中自動合上,那一瞬間,但聽他愜懷笑道:“不想,最終,卻是我給你殉葬。我,竟很滿足……”
我在雲端捂著嘴,言語不能,淚水在臉上阡陌縱橫……雲下,電閃雷鳴,大雨劃破天際雷霆而下,敲擊在蒼茫的大地上,似鼓聲擂擂。
下一刻,旭鳳已立於雲端另一頭。
我撲過去將他抱緊,一臉淚水皆泡於他的胸口,恨恨遣他:“做一個給殉葬品殉葬的皇帝,天下獨一份,你可是得意得很?”
他卻一動不動任由我抱著,不言不語,我惶惶然,生怕他吃了凡間的毒酒可是起了什麼危害,正待從他胸口抬起頭仔細看他,他卻不容分說一把將我壓在他的心窩處反抱住我。
“不許你看!”
接著,有溫熱的液體一滴一滴一串一串落在我的脖頸,浸溼我的雲領,最後匯成淙淙溪水流入我心。
但聽他鼻音甚重地悶聲道:“還好你還在……幸得只是凡間紅塵一場劫……”
說罷又狠狠道:“你可敢再這般嚇唬我?你可敢留我獨自一人?這回你看到了,你若離開,我絕不獨活!”
我一下一下輕撫他被怒氣鼓脹得一起一伏的胸膛,心中一片靜謐前所未有地乖覺柔順應他:“夫君既言,夫人如何敢不相從?自是夫唱婦隨。”
他笑開,清瀲絕倫鳳眼含情,一時,六界皆開闊。
他伸手假意彈我額際,重重抬起,輕輕落下,柔柔拂過:“可算記得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夫人!”
雲端下,暴雨止,一道朝陽鑲著赤色金邊冉冉初升。
天際,有鶼鶼比翼起舞,水中,有鰈鰈比目相偎,遠處,天光雲影共徘徊。
你與我,不入紅塵,亦互為劫難,你不避,我不躲,方有這經年驚鴻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