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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水源何處

“火神殿下能做如是想便是再好不過。”山間霧氣縹緲散開,送來一個威嚴的聲音。

我立刻垂頭專注看著自己的腳尖。

一雙腳、兩雙腳、三雙腳……二十四雙腳。唔,陣仗頗是大了些。

頭頂鳳凰輕輕笑了一聲,蓮心茶一般含了絲苦澀,“旭鳳豈非不知事理之人。現下既通曉我和錦覓的關係,斷不會帶累於她。”

“此事原是樁陳年公案,不足與外人道,此番火神知曉便好,還望守秘……”長芳主話音未落,但見鳳凰廣袖一動,道:“恐怕遲了。”頗有幾分無奈。

長芳主足尖一頓,向前一傾,凝重道:“火神何意?”

“今日母神壽誕,錦覓誤入,無意間面貌真身全曝,父帝與諸神已然起疑。”鳳凰眉間隱約含愁。

“錦覓,你!……”長芳主按住額角,長嘆一聲,“罷了,你若能讓人省心,怕是月老也能司文斷案了。”

還未嘆畢,天上一片濃雲密佈,頃刻之間電閃雷鳴,一道閃電將濃雲劈開一畦溝壑,滾滾黑雲於其間騰騰而來,殺機四伏,近前一看,卻是那雷公電母攜了天兵天將叱吒將至。

雷公將手中金跋鏗鏘一合,哐啷啷一陣霹靂聲響,“小妖哪裡去!快快受伏!”

嗓門忒大了!我被他震得一陣嗡嗡耳鳴,待回過神來,卻見鳳凰負手擋在我身前,寒聲威嚴道:“這是要做什麼?”

雷公電母這才看清鳳凰在此,領著一干天兵朝他拜跪而下:“啟稟火神殿下,天后派我等捉拿錦覓小妖上天庭受刑。望二殿下莫要攔阻。”

鳳凰面色一沉,尚未開口,就聽長芳主冷聲道:“我花界之人何時輪到天界來拿!況,錦覓乃我水鏡精靈,花界之靈豈容天界隨意折辱,望雲響雷公言辭注意些!”

雷公臉龐黑頭髮黑嘴唇黑,只一口白牙四平八穩忽忽閃,“長芳主有長芳主的道理,雲響亦有云響的職責。今日天后命我前來,雲響自當盡職而歸。”

鳳凰眉尖一墜,“天界三十六位天將,八百一十二萬天兵,如果我沒記錯,沒有一位隸屬天后所轄,雲響雷公和聖光電母莫不是忘了現下效命何人帳下?”

雷公尚且耿黑憨直著,那電母卻靈光一閃,利落拽了拽雷公的衣襬,俯身道:“二殿下且息怒,屬下皆效命於二殿下麾下,自當聽從二殿下調用!”

“如此,我命你二將現下和諸天兵返回天庭。”鳳凰拂了拂袖上霧氣,“天后那裡我自有道理。”

“是!”電母一抱拳,雷公一口白牙張了張,尚且躊躇,但眼神一觸到鳳凰的面色那僅有的一分躊躇便立刻偃旗息鼓了。

此時,卻見聽有個怯怯的聲音:“稟火神殿下,小仙非屬二殿下所轄,乃是夜神大殿麾下……”但見一干天兵末尾有員不識相小兵怯怯舉了舉手,扭捏道。

“嗯?”鳳凰眼刀一開,兵不血刃。

那小天兵顫了顫,最終卻甚堅強地屹立不倒,想來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初當天兵還沒有多少時日。以往我做鳳凰書童的時候,也常被他帶到校場去,那個場面……嘖嘖……十分血腥!

我一時興起,預備看這小天兵如何大戰冷火神,卻有人不疾不徐道:“既是我帳下,不知可能聽我一句否?”

小魚仙倌怎的也來了?

那小天兵甚是崇拜地望著小魚仙倌,懇切地點了點頭,“但憑大殿下吩咐!”

“今日之事本是誤會,你且回校場操練,天后若有質疑,責任皆由我擔。”小魚仙倌拍了拍那小天兵秀氣的肩膀。

小天兵眨巴著亮晶晶的眼兒,俯身朗朗道:“是!屬下聽命!”

鳳凰冷眼看著,不置一詞。

來勢洶洶的一干天兵天將就這麼頃刻之間被鳳凰和小魚仙倌打發得鳴金收兵,鳥獸散去。我不免扼腕失望。

小魚仙倌整了整袖口,朝二十四位芳主作了個揖,“潤玉見過諸位芳主。”

丁香小芳主細細打量了一下小魚仙倌,突然伸手襲向小魚仙倌面門,小魚仙倌攏起仙障側身一避,丁香小芳主收回手,道:“這障隱術……原來那日竟是夜神大殿破了水鏡的結界擄走錦覓!”

其餘芳主聞言俱是神情一頓,意外且不友善地看著小魚仙倌。

“天界兩位尊神連番擅闖我花界,火神之由我等尚且知曉,卻不知夜神舉動是何意圖?”長芳主緊皺雙眉,銳目盯牢小魚仙倌。

小魚仙倌和煦一笑,望了望我,道:“錦覓仙子性喜新奇熱鬧,不比潤玉清寡之人,二十四位芳主設結界將她拘束著想來不甚妥當,潤玉乃錦覓仙子友人,為其解縛乃分內之事。”

“友人?”丁香小芳主不屑一詰,“天界果然皆是些虛偽膚淺之輩,見過錦覓無雙姿容,夜神此番‘友人’一說怕不是有些此地無銀?火神尚且直言不諱,夜神的心思何不直言?”

“丁香芳主大可置疑潤玉之言,然,潤玉所言所行坦蕩蕩,自省從無逾距之處,於‘友人’二字問心無愧。”小魚仙倌對於丁香小芳主的挑釁全然不甚在意。

我亦點點頭,向小魚仙倌靠近了半掌腳尖,“丁香小芳主且莫要怪罪潤玉仙倌,潤玉仙倌是尾好龍,我甚歡喜他。”

四周之人剎那皆屏息。身旁老松樹抖了抖,掉落一地松針。

“你說什麼?”鳳凰聲音沉沉墜地,一字一頓,琉璃眼瞳恰似件上好的瓷器經人小錐一敲,裂紋迸現。

“潤玉仙倌是尾好龍,我甚歡……”話音未落,那帶了裂紋的琉璃轟然委地,破碎凌亂,嚇得我生生將最後兩個字咽回腹中。

小魚仙倌眼眸之中幾分意外一瞬而過,依稀有淡淡星光撲朔,待細看,卻又恢復了安靜溫潤之態,對我道:“謝過錦覓仙子抬愛,潤玉亦歡喜錦覓仙子。”

我欣然一笑。周遭二十四位芳主面色驚怒不定,長芳主花蔓舒張一個精準將我拉至身邊,凌厲注視著我的雙目,“你和夜神!”山間野花樹木皆被長芳主突如其來之戾氣震得斂葉收花。

“錦覓……”鳳凰口中喃喃,面色撲朔迷離、懸疑離奇、錯綜複雜,有神傷隕落之態,又似當頭棒擊,懵懂未回魂之狀,“你二人所言可是真?”

這鳥兒不知又魔怔什麼了,我頷首道:“真,頂頂真,比這樹上的松針還真。”老松樹又抖了抖,此番抖得厲害了些,除去松針,還砸了個松果下來。

鳳凰指尖褪成一片寒冰之白,雙目一閉,山風驟然凜冽,鳳凰髮絲紛飛,似有件甚是珍貴的物什風化作一縷堙粉,隨風逝去,只餘空洞洞一片面色,木然道:“如此說來,我不過做了段過河的橋,成全了你二人的隔岸相望……”

小魚仙倌看雲看風,神態閒適。

長芳主花蔓越收越緊,勒得我生疼,厲聲喝道:“休想!只要我二十四人尚得一口氣息,此事便斷莫想成!”

玉蘭芳主掩面長慟,“造孽啊!都是業障!你二人之關係怎可生出情意來?!”

說實話,我甚迷惘,怎得好端端歡歡喜喜的一干人便糾結得比那老松樹的褶子皮還要褶子……

玉蘭芳主一言卻讓鳳凰面色一變,鳳凰回過身對小魚仙倌道:“你可知錦覓是何人?你可知我棲梧宮中的留梓池?你可知父帝即位前居住何處?你可知先花神名諱何許?你可知錦覓能信手喚花?你可知錦覓性本屬水?你可知先花神真身乃水蓮一瓣?”最後悽然一笑道:“你可知父帝對我承認過何事?……你我錦覓三人……實是異母兄妹……”

小魚仙倌聞言,驚異一動,轉頭將我一望,既而看向二十四位芳主。

二十四位芳主有愕然,有驚詫,有勃怒,有冷眼,只長芳主不驚不動,似是默認。

我一時驚,一時喜,一時愁。驚的是我這樣一顆葡萄居然有這麼些鳥獸親戚,喜的是不管是真是假日後應能憑此招搖撞騙些靈力仙丹來,愁的是攤上了天后這麼個不好應對的後母。

總之,權衡利弊,我現下心境小小複雜了一把。

小魚仙倌卻不愧是小魚仙倌,只驚詫了那麼片刻,卻突然回神似有什麼篤定在心中,波瀾不驚道:“既是兄妹也好,無妨……”

還未講完,鳳凰便如五雷轟頂一般,“倫常逆天之行,受灰飛煙滅之天遣,大殿如欲將錦覓拖入此萬劫不復之深淵,我便是拼盡全力也會阻止!”

小魚仙倌道:“二殿下怕不是有甚誤解?”既而轉身對我,“錦覓仙子除了歡喜我,不知可還歡喜火神?”

噯?我正在複雜猶豫著,小魚仙倌問此作甚?

我想了想,勉強回道:“歡喜。”鳳凰一惑,長芳主一趔趄。

小魚仙倌又問:“那月下仙人呢?”

我毫不猶豫回道:“歡喜。”鳳凰面色一跌,長芳主瞭然。

小魚仙倌繼續:“不知彥佑君又何如?”

我頷首回道:“歡喜。”鳳凰眉尾一挑,長芳主終是將捆我的花蔓鬆開了。

小魚仙倌一笑,“那棲梧宮中小侍了聽、飛絮呢?”

“歡喜。”我仍舊答道。

此般一問一答畢,鳳凰狹長的眼中烽火四起,勃然大怒,周遭花草樹木猝然起火,頃刻之間我們所在的這處斷崖便禿了。

我在心底悼念了一下那棵老松樹。

不想,聽八卦原來是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枯藤,老樹,昏鴉,斷腸人在天涯。

流雲,柘水,扁舟,塞外仙在蓬萊。

若隱若現煙霧中,有人自木筏上拾步而下,對我和藹一笑,“此番冒昧將錦覓仙子請至太虛幻境中,還望錦覓仙子莫要介意。”

我委婉道:“天帝客氣了。”

其實,我以為,不論是誰若正睡得香甜被人從夢中將魂魄請出都難免要暴躁一下,然則若此人是天帝便另當別論了,我朝他福了福身,“不知天帝深夜喚錦覓至此所為何事?”

許久,除了耳畔流雲隱約天籟摩挲之音,卻不聞天帝答我,抬頭一看,但見他一雙眼專注看著我,卻又並非看著我,似透過我端詳著另外一個人,見我疑惑看他,方才回神一笑,笑中幾分悽、幾分悔、幾分盼,答非所問道:“此處乃是太虛境,蓬萊仙洲之中,仙家偶或魂遊之地,偶有幻景現於凡間,凡人稱為‘海市蜃樓’,以為海中天蟾吐納之氣所成幻象,我初聽此說時難免一笑,以為凡人所言甚是有趣,然則,九萬年前,我夜遊至此,見柘水上一女子踏水而行,步步生蓮,漸行漸遠,隱然而去前,清雅卓然的身姿於霧氣間無意回眸一瞬,我方才知曉何為幻境,何為海市蜃樓……”

天帝神態沉迷,醉心望著水面的霧氣,輕輕逸出一縷太息。

人老了果然都喜歡想當年,天帝自是又與尋常老兒不同,喜歡大半夜裡想當年,雖然我與他不大熟悉,但照昨日鳳凰所說我有那麼丁點可能與這老兒有點關係,我便勉為其難掐了瞌睡蟲兒作興致勃勃狀專注聆聽,不過這個“九萬年前”著實讓我悲了悲,想來這故事一時半會兒是說不完了。

我正心裡頹著,天帝卻停在此處不往下說了,我琢磨了一下,好比凡間唱戲的唱到某處精彩段必定要來個亮相定上那麼片刻,待聽戲人叫好歡呼後再往下繼續,天帝此番停頓必定是等我來接個話頭才好繼續,是以,我便朝他展顏一笑,道:“甚好,甚好。”

天帝眼中一恍,失神片刻後自嘲一笑,道:“真是像。在這朦朧霧氣裡,你與她乍一看幾乎一模一樣,細看了這面貌容顏卻無一處相似,若說神韻相似,卻又牽強,只這笑容便截然不同,她不愛笑,我與她相識了這九萬年見她展顏也不出十次,便是一笑也似那晨間露水淡淡一抹便轉瞬即逝,不似你這般春光明媚、甜比楓糖。”

忽地一頓,攜了絲悵然道:“其實,也不盡然……後面五萬年間我其實再未見她笑過。若非我……她這九萬年斷不止這丁點笑容,亦不會在寥寂之中終了此生……”

呃~我本以為這天帝老兒是來認親的,正抖擻了精神預備與他演一出熱血沸騰潸然淚下的戲碼,順帶得些靈力作見面禮,不想他說了半日卻只繞著個已然“終了”的人,我不免掃興,面上卻虔誠配合道:“閻王老爺會保佑她的,天帝陛下節哀順便。”

天帝愕然,繼而一哂,將眼神移開,看著靜謐的柘水,“自五萬年前,天界同這太虛幻境便寸草不生,聽聞錦覓仙子能信手栽花,不若種些青蓮在此吧。”老人家的思維還能如此跳躍發散的我以為不多,不愧是天帝,話題怎的突然就轉向栽花了?

我看了看周遭,從地上拾起一抔土撒入柘水之中,喃喃念得咒來,剎那之間朵朵蓮花自水中遙遙升起,倏忽綻開,一片淡雅靛青充斥滿目。

天帝眼眸中驚喜交織,爍爍閃得一派水光,“果然!”繼而又問:“你可知我適才所言何人?”真真又跳躍又發散,幸得我聰慧。

“錦覓年幼,且常年居水鏡,所識之人無非個把花果菜蔬之仙靈,著實沒有深沉到萬把年才笑一回的,一日笑十回的膚淺之輩倒不少。天帝故人想來錦覓不識得,自然不能知曉天帝所言何人。”我振振有詞。

天帝殷殷望著我,“此番所言非別人,正是花神梓芬。錦覓仙子仙齡五千餘歲,梓芬四千年方才仙逝,錦覓仙子莫不是連梓芬也不曾見過?”

“從來不曾。”我搖了搖頭。天帝未免老眼昏花了些,我與花神如何會相像,果子和花朵本是兩樣東西,差得豈止八里十里。

聞言,天帝面上悲色氾濫,悽楚道:“不想,梓芬竟恨我到此般境地!連自己的血脈也狠心不見……”言語間忽地戛然而止,十分懸疑。

然則其未盡之言卻不啻一記震天雷,轟得我耳鳴眼花,依他的意思我竟是花神與他所出!我回想了一下鳳凰昨日所言,前後一核,嚴絲合縫,昨日鳳凰火燒斷崖,花草盡損,長芳主憤然,與二十四位芳主毅然將我帶回水鏡之中,走得急了些,我竟沒有回味出鳳凰話裡的意思,今日聽天帝一說我總算明瞭過來了。

不過,這期間怕不是有什麼誤解?其一,花神是瓣蓮,我卻是顆葡萄,不過不能排斥天帝亦是顆葡萄;其二,花神靈力萬人之上,我修了四千年卻連仙道都沒有入,不過不排斥我大器晚成。

如此轉念一想,我便釋然了,篤篤定泰然自若。面上卻擺了副懵懂無知狀,眨巴眨巴眼睛,細聲細氣道:“天帝若是喜歡看花,錦覓自當盡力多栽種些,便是天帝讓我去天界作個小花匠亦可。只是……只是……”我擰了眉毛,十分憂愁。

天帝見我面色猶豫,忙道:“只是什麼?錦覓仙子有何難處儘管直言。”

“只是,錦覓靈力不高,雖是勤勉修行了四千餘年,也終還是個精靈,栽花種草的伎倆雖略通一二,卻終須憑藉外物方才能變幻,讓天帝見笑了。”我攏手欠了欠身。

天帝用天眼觀了觀我,道:“想來是梓芬封了你的元靈,我現下授你些靈力,你且回去修行七七四十九日,四十九日後我再提你魂魄至此,屆時,你真身……”天帝忽地一停。

我皺眉肅穆道:“錦覓不過區區果子精,如何受得起天帝陛下靈力,錦覓以為不甚妥當。”

天帝慈愛端詳我,“好孩子,你與我本不必如此生分,我授你靈力乃是天經地義之事。”

天帝既如此慷慨,我若再推託未免不給面子了些,是以便勉為其難生生受了,“如此,便多謝天帝了。”

天帝伸出手,但見掌心一合一開,便起了一團幽幽熒光,他念了聲“起!”,那熒光便忽忽悠悠自他掌心之中飛離,還未來得及看清楚,便沒入了我眉宇之間,一股通徹透涼之意直達周身。

天帝一絲歉然道:“恐你修為不深,我今日權且授你五千年靈力……”

五千年,權且。

這“權且”二字我十分歡喜,心潮澎湃之餘便將天帝餘下後半句話權且忽略了。

臨別之時,天帝道:“今日倒擾了你休眠,若非我數萬年前一念之差,恐二十四位芳主也不會與天界為敵,你我亦不必夜裡才能魂魄相見,委屈你了。”天帝唇邊含了絲苦笑。

“哪裡哪裡,天帝客氣了。”我灑然回道。

“我有一言,錦覓仙子卻需記牢。”本要將我放行了,天帝卻又突然喚住我,“你與旭鳳、潤玉斷然不可生出男女情誼。”

我道是何事,原來是這瑣碎小事,遂慷慨道:“舉手之勞,舉手之勞。天帝且放寬心。”

天帝愣神的工夫,我已元魂歸位。

我的魂魄在體內歸整好氣息,睜眼一看,窗外天空已有些矇矇亮,想來小魚仙倌已然下職了。

門外玉蘭芳主道:“錦覓可是起了?”

我不免一陣頭緊。昨日自回花界起,二十四位芳主便商量了夜裡輪番宿在我這院中,白日裡,便提我前去先花神的芳冢前思過。日子委實難熬,今日不過第二日,我已然覺著過了許多年頭。

不過,二十四位芳主白日裡須各忙各的,倒不曾看我,只是攏了仙障將我束縛在芳冢周遭方圓一里之內。

玉蘭芳主走後,我望著先花神蕭瑟的花冢拜了三拜,虔誠喃喃:“果子精錦覓此番冒充先花神後人,得了天帝五千年靈力,還望花神海量莫要與我計較,往後錦覓自當多多孝敬些葡萄給您老人家做貢果。”

一番懺悔畢,我通體舒暢。一想起自己白白撿了五千年靈力便覺得看什麼都很順眼,便是往日裡蕭瑟的芳冢今日看著也熠熠生輝,我一時喜悅便不免想尋個人彈冠相慶一番。只是,如今鳳凰和小魚仙倌都不能尋了,想來想去,只能勉強尋那撲哧蛇君。

我吶吶唸了個召喚咒。

正念了一半,朗朗晴空下卻忽然落起了一陣淅瀝小雨,有人自雨幕之中行來,唔,這撲哧君速度十分快,我咒語還未畢,他竟就趕來了。

但見那人足不點地,身姿飄杳,雨水過身而不溼,仙風仙貌分雨而來。

我定睛一看,竟是水神!

我如今靈力忒強了些,上番喚來個水妖,今日竟能喚來水神。

依此推斷,我果然是枚大器晚成的果子!

素緞長袍水傾流瀉出一片銀白光澤,細雨收斂時,水神已立在我面前,有水霧似面紗撲面而來,他低頭看看我,又看看一旁的芳冢,盛滿湖水的雙目清冽且明淨,明淨到近乎哀傷。

無風無雨,遍地細長的燈心草卻輕輕搖曳,紛紛偎依向他腳邊,有一綹細微的嘆息自他嘴角飄蕩而出滲入淡薄的晨霧之中,遍尋不著。

他就那麼低頭瞧著我,滿目的湖水微微起瀾,讓人不禁擔心若他的頭再低那麼一點點,眼眶便會承載不了那些盈滿的湖水,決堤四野。然而,終究是我多慮了。

他望著我,不曉得過了多久,似乎像一場夢境一般長,又似乎像一場夢境一般短。

“錦覓仙子可是在替梓芬守墳?”不待我答,又道:“此處原是一片海棠林,每到早春三月便是綻蕊重芳、繁華喧囂至極,早年我常慶幸,幸得我那日晚歸,方才自命理的輪盤中喚回了梓芬一縷元魂,後來我又常常懊悔,若我那日不曾晚歸,這世上便不會有梓芬,亦不會有她這許多年的坎坷終致魂飛魄散……”

水神抬頭看天,用煙火全無的清澈嗓音說著我不明白的故事,“如此,或許此刻這瓣蓮魂正在紅塵之中經歷著平凡卻美滿的生老病死,而我,此刻或許仍舊在這花界的三島十洲上作我的世外散仙……雖然孤寂,卻各自幸福。”

“梓芬掌花,卻終是不喜這些豔麗熱鬧的生靈,素淨一生,尋覓一生,終是覓得了如今這芳草萋萋的安寧。”水神轉向我,眼角有一滴透亮的水晶滑入鬢角,“錦覓、錦覓,繁花似錦覓安寧,淡雲流水渡此生。梓芬生前案頭懸掛的這兩句詩正是我替她滕抄裱掛的。”

我撼了撼,水神卻伸手將我從墳前攙了起來,“不想,梓芬竟尚有一絲血脈留於世間,即使非我所出……然,這五千年我疏於照拂你,卻如何對得住梓芬……如何對得住你……”言語悲傷卻含淡喜,望著我殷殷切切。

我驚了驚,水神亦這般說,難道我真的是花神與天帝之後?

正遊移不定間,一道翠生生的綠影子愣是定定砸在了我身旁不足兩寸處,我轉頭看了看,原來是條天外飛蛇。

“小生來遲了,來遲了,錦覓小娘子且莫怪莫怪。”華麗的撲哧君伸手便親親熱熱要來拉我,見我手上正覆著另一雙手,方才順著那手向上瞧,見到那手的主人,撲哧君立刻站挺了身子,整整衣襟,肅穆行禮道:“彥佑唐突,見過水神仙上。”

水神清亮著眼睛看了看撲哧君,水波不興,“彥佑君許多年不見,今日可是上花界賞玩?”

我不免有些納罕,撲哧君見著鳳凰都不行禮,倒是對水神畢恭畢敬,這六界的禮數果然有些講究。

撲哧君斂眉垂目,正經表白:“彥佑從不尋花問柳。”繼而,又樂顛顛道:“今日乃是收到錦覓仙子的召喚,方才闖入花界。”

我點點頭,撲哧君繼續樂呵呵。

水神聞言卻眉峰輕輕起伏了一下,“錦覓,你能召喚彥佑君?使的何咒?”

為何我就召喚不了彥佑君?看水神這般模樣竟是有些疑竇,未免瞧低了我的靈力,彥佑君雖按鳳凰的話說曾經是個神君,然則現在不過是條小水妖,我能召喚來自然是情理之中,遂不情不願答道:“使的招土地的請土魂咒。”

水神神思迷離,站在一方朦朧水霧之中,天邊豔陽初升,乾淨美好得有如一闕恰恰填好的小令。

撲哧君神情一波折,復又壯闊開來,道“原來錦覓仙子是仙上的親戚?如此甚好甚好!彥佑原先還擔心向錦覓仙子求親怕不是要受些阻撓,若是仙上便再好不過了。”撲哧君撣了撣黑漆漆的頭髮,對我豔麗一笑,白牙閃閃,“親上加親!哈哈哈!”

我顫了顫,嗓子眼裡噎了坨黃燦燦的金塊,上下不得。

我才不要與條菜蟲綠的蛇親上加親。

水神神色波動,黃連般苦澀一笑,“我本生於虛無,來去不過天地間一滴水,如何有親戚一說?便是彥佑君你,也是當年你母親認我做了義兄,方才與我有些關聯。”

水神話未盡卻突然轉向我,“錦覓可能喚水?”

我回憶了一番,道:“不曉得噯,不曾喚過。”

“不如現下試試便知曉了。”撲哧君大剌剌橫插進來。

水神頷首。正巧可藉此機會試試天帝給我的靈力是否靈光,我便指天誓日一番咒語繞口令般唸了下來,不想這方圓百里內,沒有一滴水肯賣我面子,天上彩雲飄,地上乾草晃,哪裡有半分溼潤的影子。

我頹然斂起手指收了勢頭,此番丟臉丟得有一點點大。

“牡丹見過水神。”我正琢磨著,背後卻傳來長芳主的聲音。回頭但見長芳主跪在地上,神色鎮定看著我和水神,半納於袖口中的手指卻動了動,“錦覓自小生長在水鏡之中,不通外界之事,不知可有唐突水神?”

“免禮。長芳主與我原不必如此見外。”水神對著長芳主還了個禮,“今日本欲來此祭奠梓芬,不想卻巧遇了錦覓仙子……”水神眼神瞬過一層霧氣,問道:“錦覓可是從一出世便是二十四位芳主看護?”

“主上天外有知,知曉水神這般記掛著常常來看望,定是十分欣慰。牡丹在此替主上謝過水神了!”長芳主想來年紀大了,難免要犯糊塗,答非所問得很。

水神未得到確切答案也不接話糾正,只用兩隻烏木般騰著水氣的眼珠盯著長芳主,含著幾分殷殷期許。長芳主給這般一看,氣定神閒之中竟浮起一層淡淡的愧色。

兩人正僵持著,撲哧君卻道:“看!好大一坨雲!好黑一坨雲!”

我抬頭,果然又大又黑一灘雲正從天邊風馳電掣地聚攏,莊重地壓在了我們的正頭頂上方,忽覺絲絲寒冰之氣襲來,花界之中幾十萬年素來四季如春,今日不曉得是變得什麼天。

正納罕著,那厚黑厚黑的雲層裡卻開始零星飄落下片片雪白的物什,越來越密,越來越多。

撲哧君伸手接住一片,放在我眼前,順勢攬過我的肩頭,驚奇道:“哇!是一坨雪花!”

我本就冷,再給一坨蛇攬在懷裡未免更冷,遂伸手將這坨蛇給推到一邊去。

長芳主本來柳眉倒豎,似乎正打算呵斥撲哧君什麼,見我推了他方才面色和緩些。

撲哧君踉蹌了兩步,捂著心囁嚅:“我這坨脆弱的心肝喲~”

水神在漫天飛雪中神色縹緲,眉間哀傷有如臨淵古潭深不可測,一朵晶瑩的雪花融化在他的臉頰,化作一滴腮上淚滑落而下,他微微啟口,似有千言萬語,終卻化作一句話:“這場大雪是錦覓喚來的,牡丹芳主可有何說法?”

言語間幾分晦澀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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