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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曲蔚然,你哭一下好不好

再次醒來的時候,夏彤是被活生生地疼醒的,她用力地皺眉,全身就像被人折斷了,又拼接起來一般疼痛。夏彤迷茫地睜開眼睛,雪白的牆壁,陌生的環境,她想起身,抬抬手,兩隻手臂都疼得動不了,眼睛向下看了看,雪白的石膏將兩隻手臂都包裹了起來。

“來……咳咳。”長時間沒喝水的喉嚨,幹得讓她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夏彤舔舔嘴角,使勁地嚥了下口水,再次用乾啞的嗓音叫:“來人啊,有沒有人?”

沒一會兒,一個面相慈祥的大媽出現在夏彤眼前,低著頭望著她:“丫頭,怎麼了?”

“阿姨,我好渴。”夏彤痛苦地望著大媽。

“渴啊?”大媽點點頭,轉身倒了一杯水,喂夏彤喝下。

夏彤咕嚕咕嚕一會兒就將一杯水喝了個乾淨,大媽好心地問:“還要不?”

夏彤點了點頭,大媽扶她坐好,轉身又去倒了一杯水,夏彤一邊喝,一邊打量著房間,這裡是醫院的病房,大媽穿著睡衣,頭髮散亂,應該也是住院的病人,啊!曲蔚然呢!?

曲蔚然怎麼樣了?夏彤一想到他,心裡就猛地一抽,慌張地看著四周,到處看著:“阿姨,阿姨,你有沒有看見曲蔚然?”

“曲蔚然是誰啊?”

“就是,就是,一個男生,很漂亮的男生。他也受傷了,他沒和我一起送進醫院嗎?還有他媽媽,還有……咳咳咳咳。”

“丫頭,你別急,慢慢說。”大媽伸手拍著夏彤的背,思索了一會兒問,“你是說和你一起被送進醫院的那些人啊?”

夏彤使勁點點頭。

大媽有些憐惜地看著她問:“他們是你什麼人啊?你家裡人嗎?”

夏彤搖搖頭:“不是的,是我鄰居。”

“哦。”大媽好像放心了一般,退後兩步,坐在對面的病床上說,“和你一起送進醫院的有三個人吧,兩個大人都死了。那個女的,聽說沒到醫院就死了,那個男的,喉嚨給割了,那個血流得喲,一路都是,搶救了好幾個小時,最後還是死了。”

夏彤一聽這話,心都涼了,眼神特別無助地望著大媽:“那……那個男孩呢?他怎麼樣了?”

“那個小男孩受傷也挺重的,頭上、手上都是血,聽說縫了十幾針呢。”

“他在哪兒?”夏彤急著去找他,掙扎著就想下床。

大媽連忙上來攔住她:“哎喲,你別亂動,他在醫院,住在A區的病房,門口還有警察看著呢,據說誰也不讓進。”

“警察?為什麼!警察為什麼要看著他!”夏彤激動地從床上下來了,她腦子裡現在只有一個念頭,她要去找曲蔚然!現在!馬上!立刻!

“哎哎,你別激動。丫頭別起來,你都躺三天了。”大媽焦急地想扶起夏彤,“看吧,叫你別起來,跌著了吧。哎,你手別用勁,你骨頭斷啦!”

就在這時候,嚴蕊提著一大袋子東西走進病房,看見倒在地上的夏彤,連忙跑過去,用力地抱起她:“你個白痴,在幹什麼?”

“嚴蕊。”夏彤抬起臉,臉色蒼白得嚇人,額頭上是因為疼痛冒出的冷汗,她雙眼通紅地望著嚴蕊說,“嚴蕊,怎麼辦啊?”

“曲蔚然怎麼辦啊?”夏彤急得哭了出來。

嚴蕊拿起床頭櫃上的紙巾給她擦著,卻怎麼也擦不乾淨:“哎,你別哭,沒事兒。”

“曲蔚然那算是正當防衛,不會被判刑的。”

夏彤低著頭,小聲抽泣著:“我知道。”

“我知道那是正當防衛。”

“可是,可是即使法院不判他的刑,那他自己呢?”

“他自己,他自己……他自己的心裡有多難受啊。”

夏彤哭得泣不成聲:“你不知道他有多愛他媽媽,你不知道他有多渴望瘋子的病能好。他忍耐這麼久,堅持這麼久……到最後,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明明就想當一個好孩子。”

嚴蕊想不出話來安慰她,只能抬手輕輕抱了抱她,低聲嘆氣。

夏彤忽然抬頭:“嚴蕊,我想去找曲蔚然。你讓我去找他吧,我看不見他,擔心得都快瘋了。”

“好好好。”嚴蕊受不了夏彤的哭求,硬著頭皮答應,“不過你得先吃點東西,不然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我可不揹你。”

“我吃,我吃。”只要能快點見到曲蔚然,讓她吃什麼都行。

夏彤吃了嚴蕊送來的食物,第一次,她吃不出食物的味道,第一次,她覺得吃飯是件很麻煩、很浪費時間的事。

一個小時後,嚴蕊帶著夏彤來到A區病房,遠遠地就看見一個警察守在病房門口,嚴蕊對值班警察說明來意後,警察搖著頭,不讓她們進去。

兩人求了一會兒,值班警察讓她們等一下,走進病房,過了一會兒,病房裡出來一箇中年男人,男人作了自我介紹,他是專門負責這個案件的邵警官,邵警官望著打著石膏的夏彤說:“你是當事人夏彤吧?”

“對。”

“我剛還想去你病房找你呢,來了也好,你跟我過來做下筆錄。”

“是。”夏彤站了起來,有些緊張地跟在邵警官身後。

邵警官帶她到一個沒人的房間,房間裡有六張空病床。

“坐。”邵警官挑了中間的床鋪坐下,指著對面的床鋪讓夏彤坐。

夏彤僵硬地走過去,坐下。

邵警官拿了一沓紙,坐在夏彤對面,趴在床頭櫃上寫著什麼,夏彤看了一眼,紙上寫著“詢問記錄”四個大字,邵警官在詢問記錄上寫著時間、地點,他一邊寫一邊說:“你別緊張,邵叔叔就問你幾個問題啊,你老實回答就行了。”

夏彤睜著大眼睛,使勁地點頭。

“你身上的傷是誰打的?”

“是那個瘋子。”

“你和他什麼關係?”

“他是我鄰居。”

“當天為什麼要到他家去?”

“我去找曲蔚然玩。”

“瘋子是曲蔚然殺的嗎?”

“他不是故意的!那個瘋子先打死了他的媽媽,還想打死我,當時曲蔚然是為了制止瘋子打死我,才用玻璃紮了他的。”

邵警官一直埋頭寫著,他又接著問了很多當時的情況,夏彤都一一回答了,詢問結束後,他讓夏彤在筆錄上簽名,按手印,夏彤很辛苦地用斷手完成了這個任務。

“警察叔叔,”夏彤小心地叫了聲整理資料的邵警官,“那個,曲蔚然怎麼樣了?他會不會有事啊?”

邵警官抬起頭來,輕輕地皺起眉頭道:“他的問題很嚴重。”

“嚴重?”夏彤激動地站起來,“怎麼會嚴重呢?他不是故意殺人的,真不是!”

“他的問題是他不肯配合調查!”邵警官打斷夏彤的話道,“從把他抓來,他就一句話也不說,問什麼都不說。他這樣不配合,我們警方沒辦法幫他。”

夏彤急紅了眼:“警察叔叔,你讓我見見他吧,我來勸他,我勸他配合你們!”

“你是這個案件的當事人,按規定,你們是不可以見面的。”警察想了想說,“不過考慮到這個案子的特殊性,也不是不能見,不過你要記住不能說關於案件的事情,不能串供,知道嗎?”

“嗯!”夏彤使勁點頭,“我保證不會的。”

“行。”警察整理好資料,“我帶你去見他。”

“謝謝警察叔叔。”

夏彤跟在警察後面,小步跑著,因為她的雙手都打了石膏,跑起來的姿勢古怪得好笑。

夏彤一出病房,嚴蕊就走上來問:“怎麼樣?”

夏彤搖搖頭,她也不知道怎麼形容現在的狀況。

嚴蕊安慰地拍拍她的腦袋:“我剛給我爸打電話了,放心吧,曲蔚然絕對沒事的。”

“嗯。”夏彤望著前方的病房門,呆呆地點點頭,她沒聽到嚴蕊說什麼,她現在的眼睛、耳朵、心,都飛過那道房門,望向病房裡的那個人。

邵警官打開病房門,對夏彤招招手,夏彤用她可笑的步伐跑過去。

“給你二十分鐘。”邵警官說。

夏彤點頭,筆直地從他身邊穿過……

夏彤走進去,房間裡一片陰暗,窗外明亮的陽光被厚重的窗簾擋在外面,連一絲也照不進來,寬敞的病房裡只放著一張病床,夏彤往裡走了幾步,側著身子想關上房門,卻被邵警官阻止:“你們的對話必須在我的監視之下。”

夏彤沒有反抗,乖巧地點了點頭,轉身往病房裡走。

一步,一步,沉重的腳步聲在病房裡響著,病床上的人好像睡著了一樣,一絲反應也沒有。夏彤越是接近他,心裡越是難受,她輕輕地咬著嘴唇,緩慢地走到他面前。

可他側著身子,將臉埋在鬆軟的被子裡,只有幾縷黑色的頭髮露在外面。

他總是這樣,一傷心難過了,就將自己整個地包起來,生怕別人看見,他不知道,他越是這樣,她就越擔心。

“曲蔚然……”夏彤聽到自己用顫抖的聲音,輕聲地叫著他的名字。

等了半晌,床上的人毫無反應。

“曲蔚然。”夏彤又叫了一聲,可房間裡還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夏彤低下頭,忍不住哭了,她看著曲蔚然那蜷縮在被子裡的單薄身子,她多麼想伸開雙手去抱抱他,可是她的雙手都被打上了厚厚的石膏,連動也動不了。

她知道他醒著,他只是不想從被子裡出來,他只是不想睜開眼睛去看這個世界,他覺得累了、疼了,他受不了。她多想開口去安慰她,可是從小就口拙的她想不出任何安慰話。從嘴裡出去的聲音,不是破碎的哭泣聲,便是心疼地叫著他的名字……

她真的好沒用,她什麼也不會,什麼也做不到……

夏彤站在曲蔚然的床邊,雙手可笑地抱在胸前,懊惱又無助地低著頭,小聲哭著。

就這樣,過了好久好久,一直蜷縮著的人緩緩地動了動,夏彤一愣,睜大眼睛看著他,只見曲蔚然伸出纏著繃帶的手,將被子扯開,蒼白俊美的面容露了出來。他沒戴眼鏡,抬起眼看向她的時候,微微地眯了眯眼,額頭上的繃帶滲出暗紅色的血跡,他張了張嘴,乾燥到裂開的嘴唇,緩緩地滲出血絲。

“別哭了,”曲蔚然淡淡地說,“我又沒死。”

“對不起……”夏彤小聲道歉。

曲蔚然沒說話,房間裡,又是一片寂靜。

曲蔚然抬起眼,默默地看著夏彤打著石膏的手臂,抬手用包著繃帶的手磨蹭著石膏,輕聲問:“還疼嗎?”

夏彤使勁地搖頭:“不疼!一點也不疼。”

“騙人,一定很疼。”曲蔚然雖然在和夏彤說話,眼睛卻沒有望著她,空洞的眼神像是透過夏彤的手臂看向更遠的地方,他一邊機械地磨蹭著夏彤的手臂,一邊呢喃著,“一定很疼,一定很疼……”

夏彤猛地用力想抬起手臂,可帶來的卻是鑽心的疼痛,夏彤沒辦法,整個身子撲到曲蔚然身上,用力地壓著他,想給他溫暖,想給他擁抱,她一直在他耳邊重複著:“曲蔚然!我真的不疼。真的,真的不疼,一點也不疼,不騙你,真的不疼……”

夏彤半個身子壓在曲蔚然身上,用蹩腳的謊話安慰著他,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沾在曲蔚然的臉頰上、脖頸上,冰冰涼的一片。

曲蔚然空洞的眼神慢慢回過神來,身上的重量與耳邊吵鬧的哭聲將他從噩夢般的回憶裡拽了出來。他抬頭,直直地看著雪白的天花板,冰涼僵硬的身體像是感覺到夏彤身上的溫度一般,慢慢地甦醒過來,他緩緩地抬起雙手,用力地抱住夏彤,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住!儘管她身上的石膏壓住了他的傷口,儘管他的手心的傷口又變得鮮血淋淋,可他依然沒有放手,他緊緊地閉著雙眼,似乎在這個充滿疼痛的擁抱中,得到了小小的溫暖與安慰。

病房外面,一直站在門口的邵警官微微嘆了口氣,看向他們的眼神充滿憐憫,抬起手,輕輕將病房的門帶上。

過了二十幾分鍾,夏彤雙眼又紅又腫地從病房裡出來,邵警官問:“怎麼樣?”

夏彤抬起臉,感激地望著他笑笑:“嗯,曲蔚然說他會好好合作的。”

邵警官點頭:“哦,不錯啊,謝謝你。”

“哪裡,是我該謝謝你才對。”夏彤連忙鞠躬道謝,她一直以為警察都蠻兇的,沒想到邵警官這麼親切。

邵警官笑笑:“你先回病房休息吧。”

“那曲蔚然沒事吧?他不會被抓吧?”

“這事還需要調查取證,如果他真是正當防衛,那應該沒什麼事。”

“他真的是正當防衛,真的是!”

“好了,好了。”邵警官揮揮手,“是不是,我們警方會調查的,你先回去休息吧。”

夏彤還想說什麼,卻被一直等在一邊的嚴蕊拉走:“走吧,沒事的。”

“可是……”

“你一直說警察會煩的啦。”

夏彤想想也對,只能一步三回頭地往回走。

邵警官搖搖頭,點了根菸道:“現在的孩子,這麼小就談對象。”

“就是,也太早了。”站在一邊看守的警官附和了一句。

“呵呵。”邵警官笑了兩聲,將手中的煙抽完,理了理放在一邊的材料道,“唉,把這小子的筆錄做完,就下班了。”  說完,推開病房門走了進去。

病房裡的窗簾已經被拉開,窗戶也被打開,新鮮的空氣灌進來,清爽的微風吹動著窗簾,陽光灑在雪白的病床上。病床上的少年,安靜地靠坐在床頭,他微微仰著臉,望著窗外的藍天,長長的睫毛在光影中輕輕顫動,白皙的皮膚通透得讓人驚歎。他的周身像是圍繞著淡淡的憂愁一般,安靜寂然。

很俊的孩子,這是邵警官對曲蔚然的第一印象。

“曲蔚然。”邵警官出聲叫他。

曲蔚然緩緩地轉過頭來,狹長的雙眼微微地眯了起來,一直到邵警官走近他才睜開。

邵警官抬手,遞給他一個東西:“你的眼鏡。”

“謝謝。”曲蔚然抬手接過,打開眼鏡腿戴上,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神清澈了些,整個人變得斯文又精明。

“關於前天發生的案件,很多問題要問你。”邵警官公事公辦地坐到曲蔚然對面。

曲蔚然點頭,表示願意接受提問。

“衛明侶是你什麼人?”邵警官問。

“養父。”

“你知道他有精神病?”

“知道。”

“家裡的鐵鏈是拿來鎖他的?”

“嗯。”

“誰的主意?”

“他自己。”

“既然鎖起來了,為什麼事發當天又要打開?”

“那天……”曲蔚然輕輕閉了下眼睛,回憶道,“那天,媽媽回家看他,他叫出了媽媽的名字。媽媽很高興,以為他清醒了,便想打開鎖讓他自由一下,可是鎖的鑰匙早就給我丟掉了,媽媽就在廚房找了老虎鉗,想剪斷了鐵鏈。”說到這裡,曲蔚然忽然安靜了。

邵警官也沒催他,只是看著他,等他慢慢說。

“然後,衛明侶很高興,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

曲蔚然忍不住用力地咬了下手指,瞳孔慢慢放大,表情像是陷入了當時的恐怖,他顫抖著說:“他一直笑,一直笑,忽然就搶過媽媽手中的老虎鉗……然後就……就開始打她……”

曲蔚然說到這裡,輕輕地閉上眼睛,不再往下說了。

邵警官合上記錄本:“累的話,就等一會兒再做筆錄吧。你先休息吧。”說完,便站起身來往外走。

當他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聽見身後的少年輕聲地問:“警官,我能為我的媽媽辦喪事嗎?”

“不行。”邵警官回過頭來,“你傷好之後,就得去拘留所,在開庭宣判之前,必須待在那裡。”

曲蔚然默默地看著他,眼睛裡看不出情緒。

“抱歉。”邵警官避開他的目光,輕聲道歉。

曲蔚然低下頭,什麼也沒說,只是雙手用力地抓緊床單,手心上一直沒癒合的傷口再一次裂開。豔麗新鮮的血液,染上了雪白的床單,有一種刺目的紅。

一個月後,S市高級人民法院判曲蔚然為正當防衛,無罪釋放。

曲蔚然最終還是沒能來得及參加母親的葬禮,聽說母親的葬禮是遠房的親戚幫忙辦的,辦過葬禮後,還順便以曲蔚然未滿十八歲的理由暫時接收了母親的遺產,只是這暫時暫得讓曲蔚然再也沒有找到過他們。

夏彤為這事氣了很久,發誓要找到那群人,將遺產奪回來。曲蔚然卻很淡然,一點也不在乎的樣子打開四合院的家門。

他在開著的門口站了很久,默默地看著裡面,像是在回憶著什麼,過了一會兒,他眨了下眼,望著夏彤說:“帶我去看看我媽媽吧。”

夏彤點點頭,鼻子又開始發酸。

她覺得曲蔚然變了,原來溫和優雅的他,變得和一潭死水一樣,毫無波瀾。

雖然他以前也會這樣,可是,至少他還會戴著面具,微微笑著,希望自己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希望用自己的努力改變自己的生活。

可是,現在……

他好像絕望了,無所謂了,隨便了,他不想在為任何事努力了,他放棄了他的夢想,放棄了他的追逐。

“曲蔚然……”夏彤小聲叫著他。

曲蔚然沒反應,眼神一直盯著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有著絕美的外貌,微微上挑的丹鳳眼曾經迷死過千萬男人,可最終剩下的也只是一把骨灰、一張照片,還有一個悲傷的故事。

“夏彤。”曲蔚然站了很久之後,忽然叫她的名字。

“哎。”夏彤上前一步,轉頭看他。

“知道嗎?”曲蔚然輕輕地張嘴說,“我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傻的女人。”

“真是個……傻女人……”曲蔚然輕聲地說著,身子止不住地顫抖著,“怎麼會有這麼傻的女人……白痴啊……”

“笨死了……”

“我都說了,別打開……別打開,為什麼你就是不聽呢?”

“笨蛋啊!”

夏彤難過地從他身後抱住他,很溫柔很溫柔地說:“曲蔚然,你哭出來吧……”

寂靜陰鬱的公墓林裡,瘦小的少女緊緊地抱著背對她的少年,那少年穿著淺色的藍格襯衫,他筆直地站著,卻微微地低著頭,過長的劉海遮住雙眼,蓋在了挺俊的鼻樑上,少年緊緊地咬著嘴唇,不肯發出聲音,身體因為極力地壓制而不可自已地顫抖著。

10月燦爛得過分的陽光,明晃晃地照耀著他,有什麼輕輕地滑過他俊美的面頰、尖細的下巴,一顆顆沉重地墜落……

曲蔚然再次回到學校時,已經是9月底,學校高二劃分文理科是按高一期末考的成績劃分的,曲蔚然毫無疑問地分在了高二(1)班,高二(1)班只有三十五個人,班主任是教數學的,姓曹,一頭白花花的頭髮,戴著厚厚的眼鏡,說著一口不夠標準的普通話,板著黑糊糊的臉,看人的時候總是喜歡低著頭,將眼睛使勁往上翻著看。

曲蔚然的數學成績很好,好到幾乎沒有題目能難住他,曹老師對這個天才學生早有耳聞,曲蔚然去上課的第一天,他便在黑板上出了一道夏彤連看都看不懂的題目,讓曲蔚然上去做。

曲蔚然拿著白色的粉筆,在黑板前站了很久,最後將粉筆丟回粉筆盒,淡淡地說了一句“不會”,便走回到座位上。

曹老師顯得有些失望,但還是笑笑:“這題目是比較難,是去年全國高中奧數競賽中最難的一題,也是很有意思的一題,大家看……”

曹老師拿起粉筆,在黑板上打起公式,口若懸河地解說著,夏彤偷偷回頭望了一眼曲蔚然,只見他安靜地坐在位置上,微微側著頭,看向窗外,眼神空洞得像是映不出一絲景色。

他變了,夏彤回過頭來,無聲地嘆氣,他變得冷硬、淡漠,不在和從前一樣,總是帶著溫柔的笑容,親切優雅得像個貴族一般為人處世。

現在的他拋棄了理智,拋棄了信念,甚至拋棄了自己經營多年的面具,將本來的自己完完全全地展現在世人面前。

其實,人都有兩面性,一面陰暗一面陽光,人們都喜歡將自己陽光的一面展現給別人看,或者活潑可愛,或者聰明大方,或者仗義勇敢,或者沉穩老練。以前的曲蔚然,也是這樣,他極力地將自己好的一面做給大家看,他溫柔,他優雅,他聰慧,他善良,他努力地讓自己變得完美,他想讓所有遇見他、認識他的人都為他驚歎……

他差一點就成功了。

可最終卻功虧一簣。

夏彤垂下眼,失神地盯著桌子,忽然一個紙團飛到夏彤桌子上,夏彤一驚,伸手抓過字條握在手裡,轉頭看去,只見秦晉對著她比了個“V”字。

秦晉一直和夏彤在一個學校,因為高一沒分在一個班,所以兩人幾乎沒怎麼說過話,奶片也因為越來越大不能放在學校養,而被秦晉抱回家去了。

夏彤挑挑眉,打開字條看:奶片上個月生了兩隻小貓,我媽不給我養這麼多,小貓都要送人,你要不要?

夏彤想了想,在字條上寫:我住校,不能養貓啊。

夏彤寫完,丟了回去,秦晉拿起字條看了看,寫了一句,又傳過來:那你問問你宿舍有沒有人要吧,我捨不得把小貓給不認識的人。

夏彤看完,將字條握在手心,對秦晉比了一個OK的手勢。

回宿舍後,夏彤問嚴蕊要不要貓,嚴蕊搖頭:“要是狗我就要,貓不要。”

“為什麼?”

嚴蕊蹺著二郎腿笑道:“貓養不熟,誰給吃的就和誰走了,跟你一樣。”

“你胡說。”夏彤瞪她,“我什麼時候誰給吃的就和誰走了?”

“哦,是嗎?”嚴蕊挑挑眉,奸笑地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包肉脯,對著夏彤搖了搖,奸笑地道,“來,叫相公。”

夏彤鼓著嘴巴瞪她,嚴蕊眯著眼笑,一副奸詐的樣子。

夏彤咳了聲,扭捏地叫:“相公。”

嚴蕊哈哈大笑地拍著床板:“還說你不是貓,你個好吃佬。”

夏彤紅了臉,惱羞成怒地撲上去抽打嚴蕊,順便把她手中的肉脯搶來,氣呼呼地打開包裝,發洩似的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吃了兩口忽然停下來,奇怪地看著肉脯的包裝。

“是不是覺得味道似曾相識啊?”嚴蕊靠著夏彤的肩膀問。

夏彤點點頭,這肉脯的包裝看起來和曲寧遠送她的好像是一樣的,當時嚴蕊覺得好吃,叫她爸爸照著買了好久都沒買到。

“從哪兒買的?”夏彤問。

“嘿嘿嘿。”嚴蕊奸笑,“從曲寧遠家裡拿的。”

“呃?”夏彤奇怪,“你怎麼去他家了?”

“他老子在家辦了什麼聚會,邀請了我爸爸,我爸爸還非要帶著我去。”嚴蕊一邊嚼著肉脯一邊說,“然後我就遇見曲寧遠啦。”

夏彤眨眨眼:“呀,曲寧遠啊,他不是出國了嗎?”

夏彤升上高二的同時,曲寧遠結束了高中的課程,在家裡的安排下去了美國讀書。他走的那天約過夏彤,希望她能去送送他,可夏彤沒去,安靜地在女生宿舍待了整整一天。

從那之後,夏彤再也沒有聽到過曲寧遠的消息。

嚴蕊揉揉鼻子,繼續道:“本來是出去了,不過他媽媽忽然病重,他又回來了。我們就聊了一會兒,就聊到了這個肉脯,我說我想吃,他就拿了很多給我。”嚴蕊眯著眼笑,“他人真不錯。”

“他還問起你了。”嚴蕊八卦地說。

“問我什麼?” 夏彤疑惑地看她。她笑著繼續說:“他問你現在怎麼樣了,我說蠻好的。嘿,我覺得他真蠻喜歡你的。”

“怎麼可能,人家那樣的貴公子哪裡看得上我。”夏彤揮著手,使勁否認。

嚴蕊聳肩,放鬆地往單人床上一躺:“你不相信就算了。”

夏彤不在接話,捻起一塊肉脯,溫柔地喂進嚴蕊嘴裡。嚴蕊大爺一樣地蹺著二郎腿,用力地嚼著,吃完了又“啊”地張開嘴,夏彤笑著又餵了進去。

嚴蕊滿足地眯了眯眼,躺在床上看著夏彤。其實夏彤說不上漂亮,只是當她低頭時,那溫順的模樣,讓人忍不住地就想疼她;當她抬起頭,用小鹿一般純淨的雙眸望著你,怯怯地對你微笑時,再冷硬的心,都會為她變得柔軟起來。

嚴蕊輕輕抬手,捻了一撮夏彤的長髮在手中揪著,她垂著眼,忽然出聲道:“夏彤。”

夏彤疑惑地望著她:“嗯?”

嚴蕊一改平日吊兒郎當的態度,有些認真地看著夏彤說:“曲蔚然不適合你。在沒受傷之前,趁早離開他吧。”

夏彤一愣,眨了下眼睛,沒答話,垂著眼,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肉脯。

過了好一會兒,嚴蕊聽見夏彤輕聲說:“我不會離開他的。永遠不會。”

這是夏彤對嚴蕊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

在她心裡,不管曲蔚然變成什麼樣,他都是曲蔚然,即使他變得陰鬱、冷漠、尖銳、可怕。

可夏彤知道,他只是累了,他不再稀罕得到他人的愛慕與仰望,他也不想再戴著偽善的面具去生活。

可是,他忘記了,其實,他真的是一個溫柔的人,一個愛笑的、善良的、手心帶著淡淡溫暖的人。

夏彤相信,堅強的曲蔚然總有一天會找回迷失的自己。

在這之前,她一定會,一直一直陪著他,支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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