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下著大雨的傍晚四點的冬天。
天已昏濛濛一片,王神木從公司出來,直接淋成了落湯雞。
他從來沒有帶傘的習慣,就像他從來沒有奉迎別人的習慣。
走了幾步,一輛計程車在他面前停下,“打車嗎?”司機扯著大嗓門拉生意。
他木然坐上去。
“嘿,去哪?”司機熱情地踩下油門。
“隨便。”他依舊木然地說。
就在一刻鐘前,時下最火的網遊《人間》遊戲策劃部新任主管老陳,把他給炒了。
炒他的理由說出來很可笑——《人間》主策劃師王神木,由於不配合團隊運作,不擅長和同事溝通,很遺憾,明天起,你不用再來了。
其實王神木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自從這個新主管老陳來了之後,策劃部原本勤勤懇懇埋頭苦幹的作風一下子給他攪渾了,捧他腳的人,能上去,不捧他的人,就給我一輩子當苦力吧,不肯?那麼滾蛋。
從《人間》網遊版立項起,他就是主策劃師,到如今,快四年了,那些技能的設計,職業的特色,歷史的地貌,鬼斧神工的世界,甚至世界裡種種美麗的傳說,都是出自他的創意,畢竟原著小說只是提供了描寫和劇情,要把這些幻想變成現實,是一個不可想象的浩瀚工程。
王神木茫然看著車窗外淋漓的雨水,這個骯髒的世界彷彿永遠沖刷不乾淨,他清楚記得前一天晚上,老陳帶著他的新女朋友韓灩灩,邀請整個策劃團隊去K歌,他本不想去的,他打從心裡厭惡這些無聊的東西,可是不知那韓灩灩從誰那兒聽說主策劃師王神木唱歌很好聽,硬是要他唱一首《愛情買賣》。
王神木沒有唱,這個世上唯一值得他熱愛的就是他的工作,愛情買賣?愛你妹啊!
可是,就因為這麼個破事,惹了韓灩灩不高興,韓灩灩不高興,新主管老陳也就不高興。
這不,才隔了一天,老陳就逮著個藉口,把他踹了。
可憐他只知道埋頭苦幹、頭苦幹、苦幹、幹……世人無法想象的綺麗世界在他掌中,他卻在別人掌中。
“嘿,我說老哥啊,您到底是要去哪啊,這車都快開出五環外了!”鬱悶的計程車司機,無比後悔自己載了這麼個悶罐子,問他去哪,也不說,車一直往城外開,他依舊不說話,直到計價器跳上三位數,司機忐忑了,他開始懷疑這悶罐子付不付得起車費。
“您真不知道要去哪嗎,要不就在這兒下了吧。”可憐的司機最後一次問車上的悶罐子,一聲剎車,汽車停在路邊,“一百三。”司機說。
王神木掏出兩張紅的,扔給司機,就打開車門,顧自己走了出去,瞬間再次被淋成落湯雞。
人間的遊戲公司位於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從前王神木的生活範圍,也就在中心商貿圈一帶轉悠,自從來四年前來到這座北方的城市,他的業餘時間幾乎都花在無止境的加班中了,他幾乎沒有好好地逛一逛這個城市的其他地方。
比如,現在他所在的這條街道,居然讓他心中充滿了一種驚惶、陌生又孤獨的感覺,他環顧四周,無論是擁擠的班車、揹著書包嬉鬧放學的小孩、提著購物袋從超市出來的中年婦女們……甚至是路邊的一條正在拉屎的狗,每一個生物都有自己的生活和目標,惟獨他,王神木,幾乎創造了世界的人間主策劃師,他一個人站在大雨中,茫茫然不知該去何處。
隨著附近一所學校放學的人流,他渾渾噩噩走進一家網吧,他想幹什麼?他應該幹什麼?他什麼都不想去想,什麼都不想去做。
“嘿,你上機麼?最後一個座了啊!喂——那邊的小孩,未成年人不能進來的!”
網吧的老闆在櫃檯後面忙碌吆喝著,正逢放學高峰期,他可不想混個未成年人進來導致罰款。
“你到底上機嗎?”老闆再次詢問王神木,不上就出去,別礙著他生意。
王神木又扔了一張紅的在櫃檯上,是的,他口袋裡的錢多到花不完,可是這又有什麼意義?他空有一雙造物主的手,他空有一腔燃著火的血,他再也不能創造他的世界了,從此他的世界沒有他,從此——這滿網吧玩家盡打《人間》的世界,他媽的沒有他!
王神木坐在最後一個空出來的座位上,哦,這是無煙區的豪華隔間,價格比外面的普通座位貴多了,難怪學生人滿為患的時間裡,還能有個空座——他木然地開機,開遊戲,這個綺麗磅礴的世界,大到東方那三天三夜都走不完的神農迷宮,遠到海面的不知幾萬裡遙望的地平線,璀璨到天空的每一顆星辰,華麗到陽光裡的每一縷彩雲,精細到怪物身上的每一根毛髮的生長方向和色澤材質,它們都出自他用無數個不眠晝夜換來的創意。
而如今的他聽著窗外的大雨聲,他知道這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他是再也回不去了,從此他只是一個普通玩家。
是的,只是一個普通人了,他不再是不為人知的創世神,他登陸不到五秒鐘,就默默退出了自己滿級的召喚法師賬號。
該去哪兒呢?
王神木不知道,他無數尚未實現的夢想都毀在了那個KTV裡,他再沒有供他實現夢想的地方,他無比厭惡著這個嘈雜的世界——“你到底買不買我號買不買我號買不買我號……”“不買。”“那好,回家玩你的充氣娃娃去吧!……”王神木聽到隔壁包間裡的一對男女發出的爭執聲,他下意識地皺起眉頭,哦,看看這現實世界,每天有多少苦逼男女在浪費生命,他們就像嗡嗡亂叫的蒼蠅一樣讓他討厭。
王神木厭惡地戴起耳機,耳機裡是人間登陸界面熟悉的音樂,也只有“這個世界”的聲音,能讓他心情愉快起來。
一時無事可做無處可去無人可念生無可戀的王神木,操起鼠標,迅速建了個小號,性別男,職業召喚法師,系統默認傻逼臉,暱稱?他隨意搓著鍵盤輸入一堆亂七八糟的英文字母,他也不知道那叫什麼,他的心情就像這串字母一樣,煩亂又鬧心,哪怕他依舊選擇了召喚法師這個他的創意中他最最得意的職業。
——用神賜之力,召喚不存在於人間的生物,為你戰鬥吧,我親愛的睿智者。
於是,我們頂著一串字母和一張系統默認的人稱“傻逼臉”的王神木,在法師新手村裡轉悠一圈,就出了村,去林中砍怪,當他砍完一圈蝸牛後,升到了3級,而且有隻蝸牛爆了把劍,他撿起一看,屬性還不錯,至少比他召喚法師的推薦武器笛子要好,他扔掉系統送他的1級新手笛,雙手拿起大劍,他,開始砍樹。
是的,在他同樣被解僱的同事們宿醉在酒吧和人419發洩時,他在這裡砍樹,他想他需要發洩。
此時,我們的聖堂牧師瑪麗在隔壁,已經在長生殿的帶領下迅速升到了10級。
蘇藥的屏幕上是一座漆黑的閃著幽光的地下之城,這就是人間裡著名的往生城,分部著陸地上所有可以找到以及找不到的稀缺礦脈,也擁有著屬於地下世界特有的黑暗系怪物,無數的怪物和山脈、河流、草地、壑谷、瀑布之中,簇擁著有半個大夏國那麼大的往生城。
這是長生殿的地盤,除了光線的黯淡,整個地下世界,有著絲毫不遜色於陸地的風景和傳奇,而且,更為可貴的是這兒幾乎保持了原始的風貌——長生殿是那麼的愛惜這裡,他不讓任何一個國家的國民來自己的地盤打怪或者開荒,他的世界,只歡迎和他一樣無組織無派系的散人玩家,甚至包括在地上殺了仇人惹來大部隊追殺的散人們,他們可以盡情地奔跑盡情地打怪盡情地挖礦盡情地生活,而長生殿孤獨一個人住在偌大的城市裡,他是他們的守護者——地下世界往生城,擅闖者,殺無赦。
那時的蘇藥,只覺得長年身為夏國國師的她從未深入過的地下世界是那麼美麗,那種極度原始極度粗獷、不著一色墨卻妖嬈得讓人窒息的美,她抬頭是紫夜天空上白色的圓月,她身後是無邊的草原和月影中的巨大城市,她身邊是萬里的長風吹過,風掠過草原直到盡頭的山脈,她甚至恍惚能聽到山脈間流水瀑布擊石的聲音——直到很久以後,她才得知長生殿“一夜七次”典故的真正來歷,她才明白身邊這個男人的執著和可怕。
“十級到二十級,做任務比升級快。”秦川在蘇藥身旁慢悠悠地說,他沒告訴她,這是他一次帶人升級,從前人們想見他,只能在往生城外的草原中苦苦等候,甚至那些有國籍的人,他連地下世界的入口都不讓他們踏入——硬闖者,送你回1級。
“不用你說我也去做任務!”蘇藥理所當然以為這個死宅帶人帶的厭煩了,她又沒求他帶!哼v且現在人間為了吸引新人,舉辦活動,新手玩家在初期做任務得到的獎勵很豐厚——蘇藥回到法師的新手村,把所有任務都接了一塊兒做,她接完後,翻了翻任務列表,哦,其中最簡單的一個任務是去村外樹林收集十個鳥蛋——這是為了鍛鍊新手玩家的跳躍能力。鳥蛋在樹上,自然要跳躍和撿取技能互相配合,才能掏到,不用說,這是一個包括了新人教學的貼心任務,蘇藥想,也不知是誰設計的,考慮得這麼全面。
蘇藥以前就顧著PK和打怪,還真沒好好做過任務,也沒留意過這些有趣的小設計——這是她一次掏鳥蛋,我們10級的聖堂牧師瑪麗在隔壁,提著新手法杖,大搖大擺向村外樹林走去。
咦?鳥蛋呢?
或者,確切地說,樹呢?她放眼望去,這他媽全是樹樁啊!
蘇藥臥槽了!哪個混蛋這麼無聊啊!把一整片樹林都砍光了!她原地等了一分鐘,好不容易等到重新刷新了一棵樹出來,她興沖沖地奔過去,還沒起跳,那旁邊的木屋後就蹦出一個人,雙手拿著一把巨劍,一下,就把樹砍了。
又刷出一棵樹,她又去掏,卻又被那個人砍了。
連連刷了幾棵樹,蘇藥一個鳥蛋都沒掏到。
臥槽!她的鳥蛋啊!這人有病吧3樹很好玩是吧!
蘇藥一看他名字,一串亂七八糟的英文。
蘇藥一看他的臉,一張系統默認傻逼臉。
蘇藥一看他武器,巨劍?拿巨劍的職業是銀月武士,蘇藥現在對所有銀月武士都沒好感,媽的,紀滄海,銀月你麻痺!
於是,我們的瑪麗在隔壁二話不說,就舉起法杖對準那張傻逼臉,咚!一個聖光球扔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