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樓下,憑欄臨風。我在樓上,臨窗望月。兩處斷腸,卻為一種相思。
我和吳居藍從山上下來時,遠遠地就看到院牆外竟然架着一個梯子,院門虛虛地掩着。
我怒了,這些賊也太猖狂了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隨手從路旁撿了根結實的樹棍,衝進院子,看到人就打。
“哎喲——”江易盛邊躲邊回頭。
我傻了,立即把棍子扔掉,“我……以為又是小偷。你怎麼翻到我家裏來了?”
江易盛怒氣衝衝地説:“我怎麼翻進了你家裏?你告訴我,你怎麼不在家?我打你手機關機,敲門沒有人開門,我當然要翻進來看一下!你不是和我説你會在家睡覺嗎?出去了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不知道我會擔心嗎?”
我抱歉地説:“我的手機掉進海里了,接不到你的電話,也沒有辦法打電話通知你。”
“那你出門時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出門時手機總沒有掉進海里吧?”
我心虛地説:“對不起,我去找吳居藍了,怕你會阻止我,就沒告訴你。”
“我能不阻止你嗎?黑燈瞎火的,你能到哪裏去找人?我從來沒有反對過你去找吳居藍,但你首先要保證自己的安全。我告訴你,就算吳居藍在這裏,他也得阻止你!”
我求救地回頭去看吳居藍,吳居藍卻倚着院門,涼涼地説:“罵得好!”
江易盛這才看到吳居藍,愣了一愣,驚喜地説:“吳大哥,你回來了?”
吳居藍微笑着,温和地説:“回來了。”
江易盛看到他腳上包着我的外套,關心地問:“你腳受傷了?”
“沒有,丟了一隻鞋子。”吳居藍説着話,坐到廚房外的石階上,解開了腳上的外套。
江易盛放下心來,對我驚訝地説:“沒想到,你還真把吳大哥找回來了。”
沒等我得意,吳居藍説:“沒有她,我也會回來的。”
我癟着嘴,從客廳的屋檐下拿了一雙拖鞋,放到吳居藍腳前,轉身進了廚房。
江易盛對吳居藍説:“你平安回來就好。那四個歹徒……”
“我跳下海後,他們應該逃走了。”
江易盛滿面震驚地問:“你從鷹嘴崖上跳下了海?”
“嗯。”
從鷹嘴崖上跳下去竟然都平安無事?江易盛不敢相信地看我,我聳聳肩,表示我們要習慣吳居藍的奇特。
江易盛問:“要報警嗎?”
吳居藍説:“算了!”
江易盛默默地想了下,覺得只能算了。吳居藍的身份有點麻煩,而且那些人沒有造成實際傷害,就算報了警,估計也沒多大用處。
吳居藍看到我在廚房裏東翻西找,他説:“你先去把濕衣服換了。”
我拿着餅乾説:“我餓了,吃點東西就去換衣服。”
吳居藍對江易盛説:“我去做早飯,你要早上沒吃,一起吃吧!”
我忙説:“不用麻煩,我隨便找點吃的就行。”
吳居藍淡淡説:“你能隨便,我不能。”
我被吳居藍趕出廚房,去洗熱水澡。
等我洗得全身暖烘烘,穿上乾淨的衣服出來,吳居藍已經做好三碗陽春麪,還熬了一碗薑湯。
我把一碗麪吃得一點不剩。
吳居藍問:“昨天你沒好好吃飯嗎?”
江易盛冷哼,張嘴就要説話。
桌子下,我一腳踩到江易盛的腳上,江易盛不吭聲了。
我端起薑湯,笑眯眯地説:“是你做的面太好吃了。”
吳居藍面無表情地説:“如果你不要用腳踩着江易盛,這句話會更有説服力。”
我大窘,立即乖乖地把腳縮了回去。
江易盛哧哧地笑,“小時候,我們三個,人人都認為大頭和我最壞,可我們是明着囂張壞,小螺是蔫壞蔫壞的,我們乾的很多壞事都是她出的主意。”
我振振有詞地説:“那些可不叫壞事,那叫合理的報復和反抗。”誰叫我鬥爭經驗豐富呢?從繼父鬥到繼母,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曲線鬥爭、背後捅刀。
江易盛微笑着看了我一會兒,對吳居藍説:“我十一歲那年,爸爸突然精神病發作,變成了瘋子。這成了我人生的一個分水嶺,之前我是多才多藝、聰明優秀的乖乖好學生,老師喜歡、同學羨慕;之後大家提起我時都變得很古怪,老師的喜歡變成了憐憫,同學們也不再羨慕我,常常會叫我‘瘋子’,似乎我越聰明就代表我神經越不正常,越有可能變成瘋子……”
我打斷了江易盛的話,温和地説:“怎麼突然提起這些事?”
江易盛朝我笑了笑,繼續對吳居藍説:“從小到大我已經習慣了被人讚美、被人羨慕,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麼急劇的人生意外,變得寡言少語、自暴自棄。被人罵時,只會默默忍受,想着我反正遲早真的會變成個瘋子,什麼都無所謂。那時候,我媽媽很痛苦,還要帶着爸爸四處求醫,根本沒有精力留意我;老師和同學都認為發生了那樣的事,我的變化理所當然,只有一個從來沒有和我説過話的同學認為我不應該這樣。她罵跑了所有叫我‘瘋子’的同學,自説自話地宣佈我是她的朋友。我不理她,她卻死皮賴臉地纏上了我,直到把我纏得沒有辦法,不得不真做她的朋友。她帶着我這個乖乖好學生做了很多我想都不敢想的事,還煽動我連跳了三級,我覺得我已經瘋了,對於會不會變成瘋子徹底放棄了糾結。”
江易盛笑嘻嘻地問吳居藍:“你知道我説的是誰吧?就是那個現在正在死皮賴臉地糾纏你的女人!”
我説:“喂!別自言自語當我不存在好不好?”
江易盛收斂了笑意,對吳居藍嚴肅地説:“對我而言,小螺是朋友,也是親人;是依靠,也是牽掛。我非常在乎她的平安。飛車搶劫、入室盜竊、深夜遇襲,已經發生了三次,如果這些事和你有關,請不要再有第四次!”
我用力踩江易盛的腳,示意他趕緊閉嘴。江易盛卻完全不理我,一直表情嚴肅地看着吳居藍。
吳居藍説:“我現在不能保證類似的事不會發生第四次,但我可以保證不管發生什麼我一定在場,小螺會平安。”
江易盛深深地盯了吳居藍一瞬,笑起來,又恢復了吊兒郎當不正經的樣子,一邊起身,一邊説:“兩位,我去上班了!聽説醫院會從國外來一個漂亮的女醫生做交流,你們有空時,幫我準備幾份能令人驚喜的情人套餐,我想約她吃飯。”
我忙説:“神醫,記得讓你朋友幫忙繼續追查那兩個小偷。”
“知道。”
目送着江易盛離開後,我對吳居藍説:“江易盛剛才説的話你別往心裏去,我們現在也只是猜測這三件倒黴的事應該有關聯,不是偶然事件。”
吳居藍説:“你們的猜測完全正確。”
我驚訝地問:“為什麼這麼肯定?”
“你上次説,搶你錢的人手上長了個黑色的痦子?”
“是!”我伸出手大概比畫了一下那個痦子的位置。
吳居藍説:“在鷹嘴崖襲擊我們的那四個人,有一個人的手上,在同樣的位置,也長了一個痦子。”
沒想到這個小細節幫助我們確認了自己的猜測,看來三次事件真的是同一夥人所為,他們肯定別有所圖。
我小心翼翼地問:“吳居藍,你以前……有沒有很討厭你、很恨你的人?”
“有!”吳居藍十分肯定坦白。
我心裏一揪,正想細問,吳居藍又説:“不過,他們應該都死了。”
我失聲驚問:“死了?”
“這次我上岸,第一個遇到的人就是你。待在陸地上的時間有限,認識的人也很有限,除了周不聞,應該再沒有人討厭我了。”吳居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可不想和他討論這事,趕緊繼續問:“那以前呢?”
“我上一次上岸做人,我想想,應該是……公曆紀元1838年,本來想多住幾年,但1865年發生了點意外,我就回到了海里。”吳居藍輕描淡寫地説:“那次我是在歐洲登陸的,在歐洲住了十幾年後,隨船去了新大陸,在紐約定居。就算那些仇恨我的人有很執着的後代,也應該遠在地球的另一邊,不可能知道我在這裏。”
我風中凌亂了,整個人呈石化狀態,呆看着吳居藍。他説一八、一八几几年?歐洲大陸?新大陸?他是認真的嗎?
吳居藍無聲嘆息,“小螺,我説的都是實話,這就是我。我不是合適的人,你應該找和你般配的人做伴侶……”
我腦子混亂,脾氣也變得暴躁了,“閉嘴!我應該做什麼,我自己知道!”
吳居藍真的閉上了嘴巴,默默收拾好碗筷,去廚房洗碗。
我一個人呆呆地坐了好一會兒,走到廚房門口説:“吳居藍,你剛才是故意的!同樣的事情,你明明可以換一種温和的方式告訴我,卻故意嚇唬我!我告訴你,你所有的伎倆都不會有用的,我絕不會被你嚇跑!”
我説完,立即轉身,走向客廳。
連着兩夜沒有睡覺,我頭痛欲裂,可因為這兩天發生的事情都是在挑戰我的承受極限,腦子裏的每根神經似乎都受了刺激,完全不受控制,紛紛擾擾地鬧着,讓我沒有一絲睡意。
我拿出給客人準備的高度白酒,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玻璃杯,仰起頭咕咚咕咚灌下。
烈酒像一團火焰般從喉嚨滾落到胃裏,讓我的五臟六腑都有一種灼熱感,我的精神漸漸鬆弛下來。
我扶着樓梯,搖搖晃晃地爬上樓,無力地倒在牀上,連被子都沒有蓋,就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將睡未睡時,我感覺到吳居藍抱起我的頭,讓我躺到枕頭上,又幫我蓋好了被子。
我很想睜開眼睛,看看他,甚至想抱抱他,但醉酒的美妙之處,或者説可恨之處就在於:覺得自己什麼都知道,偏偏神經元和身體之間的聯繫被切斷了,就是掌控不了身體。
吳居藍輕柔地撫過我的頭髮和臉頰,我努力偏過頭,將臉貼在了他冰涼的掌心,表達着不捨和依戀。
吳居藍沒有抽走手,讓我就這樣一直貼着,直到我微笑着,徹底昏睡了過去。
晚上七點多,我醒了。
竟然睡了整整一天?晚上肯定要睡不着了,難道我要過美國時間嗎?
美國,1865年,十九世紀的紐約……距今到底多少年了?
我盯着屋頂,發了半晌呆,決定……還是先去吃晚飯吧!
我洗漱完,紮了個馬尾,踢踢踏踏地跑下樓,“吳居藍!”
“吳、居、藍!”
客廳裏傳來江易盛的聲音,他學着我陰陽怪氣地叫。
我鬱悶地説:“你怎麼又來蹭飯了?”
“我樂意!”江易盛手裏拿着一杯紅酒,腿架在茶几上,沒個正形地歪在沙發上。
我對吳居藍説:“我餓了,有什麼吃的嗎?不用特意給我做,你們剩下什麼,我就吃什麼。”
吳居藍轉身去了廚房。
江易盛把一部新手機遞給我,“我中午去買的,還是你以前的號碼,吳大哥的也是。你給我一部手機的錢就好了,你的算是生日禮物。”
我笑嘻嘻地接過,“謝謝!吳居藍的手機呢?給他看過了嗎?”
“看過了。”江易盛指了指沙發轉角處的圓幾,上面放着一部手機,“你們倆丟手機的速度,真的很霸氣側漏!”
我沒有理會他的譏嘲,拿起吳居藍的手機和我的對比了一下,機型一樣,只是顏色不一樣。我滿意地説:“情侶機,朕心甚慰!”
江易盛不屑,“你那麼點小心思,很難猜嗎?”
我不吭聲,忙着把我的手機號碼存到吳居藍的手機裏,又把他的手機鈴聲調成了和以前一模一樣的。我的選擇無關審美和喜好,只有一個標準,鈴聲夠響、夠長,保證我給吳居藍打電話時,他肯定能聽到。
江易盛等我忙完了,把一個文件夾遞給我,“我剛讓吳大哥看過了,他完全不認識他們,也想不出來任何相關的信息。”
我翻看着,是那兩個小偷的個人信息,以及幫他們做取保候審的律師和保證人的信息。
一行行仔細看過去,我也沒看出任何疑點。普通的小偷,普通的犯罪,保證人是其中一人的姐姐,律師是她聘請的。
我嘆了口氣,合上文件夾,“這兩個人一定知道些什麼,但他們不説,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你彆着急,這才剛開始追查,總會有蛛絲馬跡的,天下沒有天衣無縫的事。”江易盛説。
“我不着急,着急的應該是那些人。如果我的猜測正確,他們一定有所圖,一定會發生第四件倒黴的事。”我拍拍文件夾,“既然暫時查不出什麼,就守株待兔吧!”
雖然我説了別麻煩,吳居藍還是開了火,給我做了一碗水晶蝦仁炒飯。
他端着飯走進客廳時,我正好對江易盛説:“那些壞人不是衝着吳居藍來的,應該是衝着我來的。”
“為什麼這麼推測?”江易盛問。
我瞟了吳居藍一眼,説:“反正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那些壞人不是衝着吳居藍來的。既然排除了他,那就只可能是我了。”
“把你的充足理由説出來聽聽。”
“我不想告訴你。”
江易盛像看神經病一樣看着我,“沈大小姐,你應該很清楚,那些人究竟是衝着你來的,還是衝着吳居藍來的,會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處理方式。這麼重要的判斷,你不告訴我?也許你的判斷裏就有線索!”
我蠻橫地説:“反正我是有理由的,你到底相不相信我?”
江易盛話是對着我説的,眼睛卻是看着吳居藍,“這不是相信不相信你的問題,而是起碼的分析和邏輯。你和吳居藍比起來,當然是吳居藍更像是會惹麻煩的人。”
我苦笑着説:“可是這次惹麻煩的人真的是我,雖然連我自己都想不通,我的判斷理由等我想説時我會告訴你。”
江易盛説:“好,我不追問你理由了,就先假定所有事都是衝着你來的。”他一仰頭,喝乾淨了紅酒,放下杯子對吳居藍説:“在查清楚一切前,別讓小螺單獨待着。”他站起身,對我們揮揮手,“我回家了。”
我端起炒飯默默地吃着,吳居藍坐在沙發另一頭,靜靜地翻看着一本書。
我偷偷地瞄了幾眼,發現是紀伯倫的《先知》,心裏不禁竊喜,因為紀伯倫是我最愛的作家之一。其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知道吳居藍喜歡看我喜歡的書,就好像在這無從捉摸的大千世界中,又發現了一點我和他的牽絆,就算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也讓人欣喜。
等吃飽後,我放下碗,笑嘻嘻地對吳居藍説:“你白天也不叫我,害得我睡了一整天,晚上肯定失眠。”
可惜,吳居藍沒有一點愧疚感,他一邊看着書,一邊漫不經心地建議:“你可以給自己再灌一大杯白酒。”
我被噎得一句話都説不出來,瞪着他。吳居藍不為所動,淡定地翻着書,任由我瞪。
我瞪着瞪着,不知不覺地變成了細細地打量,從頭仔細看到腳,完完全全看不出一點異樣。
如果不是吳居藍時時刻刻逼着我去面對這個事實,我恐怕會很快忘記昨晚的所見吧!因為我在心理上並不知道該怎麼辦,甚至暗暗慶幸着他每月只有一夜會變成……一條魚。
我知道,吳居藍不是不喜歡我,只是除了喜歡,他還有很多要考慮的現實,任何一個我猜到或者壓根兒沒猜到的現實,都有可能讓他止步。
吳居藍説:“下個月圓之夜後,如果你還沒有改變心意,我……”當時,他話沒有説完,我想當然地理解成了“我就接受你”。現在,我才明白,他壓根兒不是這個意思,他沒有繼續説,不是話未盡的欲言又止,而是真的覺得不應該有下文了。
這個下文,是我硬生生地強要來的!但是,既然沒臉沒皮地要到了,我就沒打算放手!
任何一段成年男女關係的開始都會有懷疑和不確定,因為我們早過了相信“真愛無敵”和“從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年齡了。有懷疑和不確定是正常的,那是對自己更負責的態度,所以才要談戀愛和交往,談來談去,交來往去,一點點了解,一點點判斷,一點點信任,甚至一點點妥協,一點點包容,這就是成年人的愛情。
我才活了二十六年,就已經對這個世界充滿悲觀和不相信了。吳居藍年齡比我大,經歷比我複雜,我允許他有更多一點的懷疑和不確定。只要他還喜歡我,那麼一切都可以解決,我們可以慢慢地瞭解,慢慢地交往,讓時間去打敗所有的懷疑和不確定。
我坐到了吳居藍身旁,輕輕地叫了一聲“吳居藍”,表明我有話想説。
吳居藍合上了書,把書放到茶几上,平靜地看向我。
我試探地握住了吳居藍的手,他沒有排斥,可也沒有回應,目光沉靜,甚至可以説是冷漠地看着我,就像是赤裸裸地表明——對他而言,我的觸碰,別説心動漣漪,就連煩惱困擾都不配給他造成。
如果換成別的女孩,只怕早就羞愧地掩面退下了,但我……反正不是第一次沒臉沒皮了!
我用食指和中指輕輕地撓他的掌心,他一直沒有反應,我就一直撓下去,撓啊撓啊,撓啊撓啊……吳居藍反手握住了我的手,阻止了我沒完沒了的撩撥。
我心裏暗樂,面上卻一本正經地説:“漫漫長夜,無心睡眠,我們聊天吧!”
“聊什麼?”
“隨便聊,比如你的事情,你要是對我的事情感興趣,我也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吳居藍完全沒有想到我竟然這麼快就不再逃避,決定面對一切。他盯着我看了一瞬,才淡然地問:“你想知道什麼?”
我儘量若無其事地説:“你的年齡。”
吳居藍説:“我一直生活在海底,所謂山中無日月,你們計算時間的方式對我沒有意義。”
我沉默了一會兒,問:“你説你上一次登上陸地是1838年,在歐洲。你一共上了幾次陸地?”
“現在的這一次,1838年的一次,還有第一次,一共三次。”
經歷還算簡單!我鬆了口氣,好奇地問:“你第一次登上陸地是什麼時候?”
“開元八年。”
我沒有再問“在哪裏”,因為這種年號紀年的方法,還有“開元”兩個字,只要讀過一點歷史書的中國人都知道。雖然已經預做了各種心理準備,可我還是被驚住了。
我愣愣出了會兒神,猛地跳起來,跑到書房,抽出《唐詩鑑賞辭典》,翻到王維的那首詩,一行行地快速讀着:
青青山上松,
數里不見今更逢。
不見君,
心相憶,
此心向君君應識。
為君顏色高且閒,
亭亭迥出浮雲間。
終於、終於……我明白了!當日吳居藍的輕輕一嘆,不是有些“千古悠悠事,盡在不言中”的感覺,而是真的千古光陰,盡付一嘆。
我狀若瘋狂,急急忙忙地扔下書,匆匆坐到電腦桌前,搜索王維:公元701年—761年,唐朝著名詩人、畫家,字摩詰,號摩詰居士。
我剛想搜開元八年是公元多少年,吳居藍走到我身後,説:“開元八年,公元720年。”
吳居藍進入長安那一年,正是大唐盛世。“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
那一年,王維十九歲,正是“相逢意氣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的詩酒年華。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縹緲如煙,都不像是從自己嘴裏發出來的,“你認識王維?”
“嗯。”
難怪我當時會覺得他説話的語氣聽着很奇怪。
我大腦空白了一會兒,下意識地搜索了李白:公元701年—762年,唐朝著名詩人,字太白,號青蓮居士。
原來那一年,李白也才十九歲,正是“氣岸遙凌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後”的年少飛揚。
那時的吳居藍也是這樣的吧?風華正茂、詩酒當歌,“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我喃喃問:“你認識李白?”
“喝過幾次酒,比過幾次劍。”
“杜甫呢?”
“因為容顏不老,我不能在一地久居,不得不四處漂泊,上元二年,曾在蜀中浣花溪畔見過子美。”
吳居藍的表情、語氣都很平淡,我卻不敢再問。從開元盛世到安史之亂,從歌舞昇平到天下殤痛,隔着千年光陰讀去,都覺得驚心動魄,難過惋惜,何況身處其間者。
“既然不能在一地久居,為什麼不回到海里?”
吳居藍淡淡而笑,“那時的我太年輕,又是第一次在陸地上生活,稀裏糊塗太過投入,什麼事我都無能為力,卻又什麼都放不下。”
“後來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大曆六年,公元771年,我從舟山羣島乘船,東渡日本去尋訪故人。我到日本時,他已病逝,我在唐招提寺住了半年後,回到了海里。”
從公元720年到公元771年,五十二年的人世興衰、悲歡離合,看着無數熟悉的知交故友老去死亡,不管是“相逢意氣為君飲”,還是“風流肯落他人後”,都成了皚皚白骨,對壽命漫長、一直不老的吳居藍而言,應該相當於過了幾生幾世,難怪他看什麼都波瀾不興、無所在意的淡漠。
忽然之間,我明白了,為什麼他要千年之後,才會再次登上陸地,還是一塊全無記憶的大陸,那些鐫刻於記憶中的歡笑和悲傷都太過沉重了!
我走到吳居藍身前,温柔地抱住了他。
吳居藍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你不怕嗎?”他的聲音和他的體温一樣冰涼,好似帶着千年時光的滄桑和沉重。
我的頭伏在他懷裏,雙臂用力抱緊他,希望我的温暖能融化一點點他的冰涼,“令我畏懼的是時光,不是你。”
“但你看得見、觸得到的是我,不是時光。現在你還年輕,覺得無所謂,可十年、二十年後呢?我依舊是現在這樣,你會變成什麼樣?”吳居藍一動不動地站着,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言辭卻犀利得像冰錐,似乎要狠狠地扎進我的心裏。
這一瞬間,我真恨吳居藍的理智和冷酷,他不肯讓我有半點糊塗,也不肯讓我有半點逃避,總是把一切赤裸裸地攤開在我面前。
我明明感受到了他對我的感情,但是,他卻能毫不留情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把我推開,逼迫我放棄自己的感情,放棄他!
我沉默了良久説:“我會變老、變醜。”
“我不可能在一地長居,你必須跟着我顛沛流離,沒有朋友,沒有家,到那時,我的存在就是你最恐怖的噩夢。又老又醜的你會恨我、畏懼我,想盡辦法逃離我。”吳居藍一邊説着殘忍的話,一邊微笑着推開了我。
我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不想他離開,但這一刻,我的手比他更冰涼。
“沈螺,不要把你短暫的生命浪費在我身上,去尋找真正適合你的男人!”吳居藍冷漠絕情地用力拽開了我的手,“等查清楚究竟是誰針對你,確認和我沒有關係後,我就會離開,你就當遇見我的事是一場夢吧!”
我暈暈沉沉,像夢遊一樣走出了書房,回到自己的卧室。
屋子裏黑漆漆的,我心口又憋又悶,“唰唰”幾下,拉開了所有窗簾,打開了所有窗户。清涼的晚風一下子全灌了進來,吹得桌上的紙張飛了起來,窗簾也嘩嘩地飄着。
我蜷坐在窗前的藤椅上,長長久久地看着天上那輪圓月。
千年前的那輪月亮應該和今夜的月亮看上去差不多吧!
可是,人卻不行,生老病死,一個都逃不過。女子的芳華更是有限,十年後,我三十六歲,如果保養得好,還能説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可二十年後呢?四十六歲的女人是什麼樣子?五十歲的女人又是什麼樣子?
那個時候,我和壽命漫長、容顏不老的吳居藍站在一起是什麼感覺?
中國最美的愛情誓言就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如果連偕老都做不到,相握的手還是戀人的手嗎?
我悲傷無奈地苦笑起來。
自以為鼓足了所有勇氣,信心滿滿地面對這份感情,下定決心不管我和他之間有多少懷疑和不確定,我們都可以慢慢地瞭解,慢慢地交往,讓時間去打敗所有的懷疑和不確定。
但是,我完全沒有想到,我們之間的最大問題就是“時間”。
我該用什麼來打敗時間?
這個問題,連擁有千年智慧,幾乎無所不能的吳居藍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他才會故意尖刻地説出“又老又醜的你”這樣的話來傷害我,逼着我放棄。
理智上,我認同吳居藍的決定。既然未來是一條越走越窄的死路,註定會傷害到所有人,的確應該選擇放棄。
但是,感情上,我只知道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我願意接受他非人的身份,他也不排斥我是個普通的人類女子,我們為什麼不能在一起?
夜色越深,風越涼,我卻像是化作了石雕,一直坐在窗口前,吹着涼風。
突然,我狠狠地打了幾個噴嚏,一時間涕泗橫流、十分狼狽,不得不站起來去抽面巾紙。
擦完鼻子,我順手拿起桌上的手機看了一眼,還差十幾分鍾就凌晨四點了。
我竟然不知不覺地在窗口坐了六七個小時,難怪凍得要流鼻涕,可不知道我的哪根神經失靈了,竟然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冷。
我靠着窗台,看着窗外:月光下,龍吐珠花皎皎潔潔,隨風而動;九里香堆雲積雪,暗香襲人。
我想起了吳居藍慵懶地坐在花叢間,靜看落花蹁躚的樣子,忍不住手按在心口,無聲地長嘆了口氣。
我不是吳居藍,沒有他的理智,更沒有他對人對己的冷酷。也許不管我再思考多久,都沒有辦法想清楚,究竟是應該理智地放棄,還是應該順心地堅持。
但是,相愛是兩個人的事,不管我怎麼想,吳居藍似乎都已經做了決定……
突然,我心中一動。
吳居藍逼我放棄,他放棄了嗎?
在説了那麼多冷酷的話,明知道會傷害到我後,夜不能寐的人只是我一個嗎?
剎那間,我做了一個孤注一擲的決定,把無法決定的事情交給了命運去決定——
如果我此時出聲叫吳居藍,他回應了,那麼就是命運告訴我,不許放棄!如果他沒有回應,那麼就是命運告訴我,應該……放棄了!
我把頭湊到窗户前,手攏在嘴邊,想要叫他。可是,我緊張得手腳發軟,心咚咚亂跳,嗓子乾澀得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我真的要把我的命運、我的未來都壓在一聲輕喚上嗎?
萬一、萬一……他早已熟睡,根本聽不到,或者他聽到了,卻不願意回應我呢?
我深吸了幾口氣,才略微平靜了一點。
恐懼糾結中,我鼓足了全部的勇氣,對着窗外的迷濛夜色,輕輕地叫:“吳、吳……吳居藍。”因為太過忐忑緊張,我的聲音聽上去又沙又啞,還帶着些顫抖。
本來,我以為我要經歷痛苦的等待,才有可能等到一個答案,結果完全沒有想到,我的聲音剛落,就聽到了吳居藍的聲音從樓下的窗口傳來,“你怎麼了?哪裏不舒服?”
我滿面驚愕地愣住了。
一瞬後,我一邊捂着嘴,激動喜悦地笑着,一邊癱軟無力地滑倒,跌跪在了地上。
我趴在地板上,瑟縮成一團,雙手捂住臉,眼淚無聲無息地洶湧流下。
你在樓下,憑欄臨風。
我在樓上,臨窗望月。
兩處斷腸,卻為一種相思。
你讓我放棄?
不!我不放棄!
我正在欣喜若狂地掩面低泣,吳居藍竟然從窗户外無聲無息地飛掠了進來。
他看到我跪趴在地板上,立即衝過來,摟住我,“你哪裏不舒服?”
我抱着他,一邊搖頭,一邊只是哭。
他不懂,我不是不舒服,而是太開心、太喜悦,為他的心有掛礙,為他的牽腸掛肚。
他摸了一下我的額頭,沒好氣地説:“你發燒了!現在知道難受了,吹冷風的時候怎麼不知道多想想?”
看我一聲不吭,一直在哭。他拿起我的手,一邊幫我把脈,一邊柔聲問:“哪裏難受?”
我搖頭,哽咽着説:“沒有,哪裏都不難受。”
他不解,“不難受你哭什麼?”
我又哭又笑地説:“因為你聽到了我的叫聲,因為你也睡不着……”
吳居藍似乎明白了我在説什麼,神色一斂,眉目間又掛上了冰霜,收回了替我把脈的手,冷冷地説:“重感冒。”
他抱起我,把我放到牀上,替我蓋好被子,轉身就要走。
我立即抓住了他的手,紅着眼睛,眼淚汪汪地看着他。
他冰冷的表情有了一絲鬆動,無奈地説:“我去拿退燒藥。”
我放開了手,他先把窗户全部關好,窗簾全部拉上,才下樓去拿藥。
一會兒後,他拿着退燒藥上來,給我倒了一杯温水,讓我先把藥吃了。
他把電子温度計遞到我嘴邊,示意我含一下。
幾秒後,他拿出温度計,看了一眼顯示的數字,皺了皺眉頭,對我説:“你剛吃的藥會讓你嗜睡,好好睡一覺。”
我也不知道是因為藥效,還是因為發燒,全身開始虛軟無力,連睜眼睛的力氣都沒有。我漸漸閉上眼睛,昏睡過去。
但是,一直睡得不安穩,從頭到腳、從內到外,一直很痛苦。一會兒像是被架在火爐上炙烤,熱得全身冒煙;一會兒像是掉進了冰窖,凍得全身直打哆嗦。
暈暈沉沉中,感覺到一直有人在細心地照顧我。我大腦迷迷糊糊,完全沒有思考的力氣,想不清楚他是誰,卻無端地歡喜,似乎只要他在我身邊,就算我一直這麼痛苦地時而被火烤,時而被冰凍,我都心甘情願。
我睜開眼睛時,屋內光線晦暗,讓我分辨不出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吳居藍坐在牀旁的藤椅上,閉目假寐。我剛掙扎着動了一下,他就睜開了眼睛。
我的嗓子像是被煙熏火燎過,又幹又痛,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沒説出來。
吳居藍卻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把一杯温水端到了我嘴邊。
我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下去,乾渴的感覺才緩和了,卻依舊覺得嗓子火辣辣地痛,再結合頭重腳輕、全身痠軟無力的症狀,看來我這次的感冒真的不輕。
我聲音嘶啞地説:“怎麼會……這麼嚴重?”
吳居藍譏嘲:“泡了一夜海水,又吹了一夜冷風,你以為自己是鐵打的嗎?沒燒成肺炎已經算你運氣好了。”
他拉開窗簾,我才發現外面豔陽高照,應該已經是中午。
吳居藍問:“餓了嗎?我熬了白粥。”
“不、要。”我暈暈沉沉,十分難受,沒有一點胃口。
吳居藍走到桌邊,打開瓦罐,盛了一小碗稀稀的粥,“稍微喝一點。”
我不願拂逆他,強打起精神,坐了起來。
我一邊慢慢地喝着粥,一邊偷偷地看吳居藍。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好好休息了,可面色一如往常,看不出一絲疲憊。
我喝完粥,對吳居藍説:“你去休息吧,不用擔心我。我從小到大身體特別好,很少生病,就算生病,也會很快就好。”
吳居藍靜靜地盯了我一瞬,沒有搭理我,轉身端起一個碗,遞給我,“吃藥。”
竟然是一碗黑乎乎的中藥,我聞着味道就覺得苦,剛想説“感冒而已,吃點西藥就行了”,突然反應過來,我又沒有去看中醫,哪裏來的中藥方子?
我試探地問:“你開的藥?”
吳居藍淡淡應了聲“嗯”。
我再不喜歡吃中藥,也不敢嫌棄這碗藥了。我捧過碗,嚐了一口,立即眉頭皺成了一團,實在是太苦、太難喝了!但看看吳居藍,我一聲不敢吭,憋着口氣,咕咚咕咚地一口氣喝完。放下碗時,只覺得嘴裏又苦又澀,立即着急地找水喝。
吳居藍站在牀邊,拿着水杯,冷眼看着我,就是不把水遞給我。
我可憐兮兮地看着他,“水!”
他冷冷地説:“知道生病的滋味不好受,以後就長個記性,下次還開着窗户吹冷風嗎?”
我懷疑那碗中藥那麼苦,是他在故意懲罰我,但什麼都不敢説,乖巧地搖頭,表示以後絕不再犯。
他終於把水杯遞給了我,我趕緊喝了幾口水,把嘴裏的苦味都嚥了下去。
吳居藍説:“藥有催眠作用,你覺得困了,就繼續睡。”
我躺了一會兒,覺得眼皮變得越來越沉,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不過,這一次,我沒有再感覺一會兒熱、一會兒冷,睡得十分踏實。
睡醒了就吃飯吃藥,吃完了就再睡。
第二天傍晚,我再次醒來時,除了身子還有點痠軟、嗓子還有點不舒服外,差不多已經好了。從小到大,我都是這樣,身體比大頭和神醫還好,很少生病,即使生病也好得很快。
我眯着眼睛,悄悄地看吳居藍。他坐在牀旁的藤椅上,大概覺得有些無聊,捧着一本筆記本,拿着幾支鉛筆,在上面塗塗抹抹。
我雙手一撐,坐了起來,端起牀頭櫃上的水杯,一邊喝水,一邊看着吳居藍。
他瞟了我一眼,看我能照顧自己,低下了頭,繼續塗塗抹抹。
我放下水杯,笑問:“你在畫畫嗎?畫的什麼?”
吳居藍一聲不吭地把手裏的筆記本遞給了我。我笑着接過,一頁頁翻過去,笑容漸漸從臉上消失。
吳居藍畫了三張素描圖,全是我和他,只不過是不同年齡的我和他。
第一張是現在的我和吳居藍。我躺在病牀上,他守在一旁照顧我,看上去就是一個男子在照顧年輕的戀人,透着温馨甜蜜。
第二張是十幾年後的我和吳居藍。我憔悴痛苦地躺在病牀上,他守在一旁照顧我,看上去像是兒子在照顧母親。
第三張是幾十年後的我和吳居藍。我雞皮鶴髮、奄奄一息地躺在病牀上,他守在一旁照顧我,看上去像是孫子在照顧祖母。
只是黑白二色的素描圖,但吳居藍的繪畫技巧十分高明,每幅圖都纖毫畢現、栩栩如生,讓人如同在看真實的照片。
我看完最後一張圖後,面色蒼白地抬起頭,盯着吳居藍。
他的理智,總是讓他在温柔之後變得很冷酷。如果每一次對我的好是不小心給了我理由去堅持對他的感情,他一定會立即再做一些事情來傷害我,給我更多的理由去放棄這份感情。
雖然明明知道,他這麼做,並不是因為對我無情,但是,我的心依舊像是被利刃狠狠刺入,鮮血淋漓得疼痛。
我心情沉重地伸出手,想把筆記本遞還給吳居藍。
他淡淡瞥了一眼,沒有接,面無表情地看向我,“這三幅圖畫的都是你,送給你了。”
我緊緊地咬着唇,拿着筆記本的手在輕輕地顫着。
他視而不見,站起身,冷淡地説:“晚飯已經準備好,你換件衣服就能下來吃了。”
等他走了,我一直伸在半空中的手猛地垂落,筆記本“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
我抱着膝蓋,縮在牀上,身體不受控制地打着戰。三張栩栩如生的圖畫比任何語言都更有殺傷力,他逼着我去看見未來的殘酷,提醒我這是我必須面對的現實,不可能因為愛情,更不可能因為一時的心軟和感動而改變。
我盯着地上的筆記本,很想閉上眼睛,不再去看它,但是,現實就是不論如何逃避都遲早會發生的事實。
我咬了咬牙,猛地彎下身子,把筆記本從地上撿了起來。
吳居藍,如果這就是你要我看清楚的未來,我會仔仔細細地看清楚!
我剋制着自己的恐懼和抗拒,翻開了筆記本,慢慢地把三張圖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
仍然沒有看清楚,那就再看一遍!
仍然不敢直視圖畫裏的自己,那就再看一遍!
仍然在害怕,那就再看一遍!
……
我自虐般地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三張圖。
來來回回、反反覆覆,我就像真的被這三張圖帶進了時光的長河中,青年、中年、老年……時不我待、流光無情,我垂垂老矣,他朗朗依舊。
我閉上了眼睛,默默地想着每一幅圖。
很久後,我突然下了牀,走到書桌前,拿起筆,在每張圖的空白處寫下了一段話。
放下筆,我腳步輕快地走進衞生間,決定衝個熱水澡。
把一身的汗漬都洗乾淨後,就好像把一身的病菌都沖掉了,感覺全身上下一輕,整個人都精神了。
我吹乾頭髮,把長髮編成辮子,仔細盤好,換上最喜歡的一條裙子,戴了一條自己做的項鍊,項墜就是吳居藍送我的那顆黑珍珠。
因為面容仍有病色,我塗了BB霜,拍了散粉,還掃了點腮紅,讓自己看上去氣色好一點。
我看看鏡子中的自己,自我感覺還不錯,我拿起筆記本,下了樓。
窗外夜色深沉,窗內燈火通明。
吳居藍坐在飯桌前,安靜地等着我。
他下樓時,天色仍亮,這一等就等了兩個多小時,等得天色盡黑、飯菜涼透,他卻沒有一絲不耐煩。
我停住了腳步,站在院子裏,隔窗看着他。
他抬眸看向了我,我相信他肯定設想過我的各種反應,卻怎麼想都沒有想到,我的滿血復活能力這麼強,才被狠狠打擊過,就又神采奕奕、明媚鮮亮地出現了。
他表情明顯一怔,我朝他笑了笑。
我走進廚房,坐到他旁邊的座位上,把筆記本端端正正地放到桌上。
我平靜地説:“你送我的三張圖我已經都認真看完了,作為回贈,我送你三句話。”
我把筆記本推到了他面前,他遲疑了一下,打開了筆記本。
三幅圖、三句話。
每句話都端端正正地寫在每幅圖的空白處。
第一幅圖: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第二幅圖: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第三幅圖: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吳居藍一一翻看完,眉頭緊蹙,疑惑地看向我,不明白我的話和他的圖有什麼關係。
我往他身邊湊了湊,低下頭,一邊毫不迴避地翻看着三張圖,一邊説:“三張圖,都是我身體不好,虛弱無力,最需要人照顧時。第一張,我正青春明媚時,你在。”
我翻到第二張圖,“我人到中年,容顏枯萎時,你在。”
我翻到第三張圖,“我人到老年,雞皮鶴髮時,你仍在。”
我抬頭看着吳居藍,輕聲説:“你知道嗎?有四個字恰好可以形容這三張圖表達的意思——不離不棄!”
吳居藍被我的神發揮給徹底震住了,呆滯地看了我一瞬,剛想要開口反駁,我立即説:“我知道,你本來的意思不是這個!但寫下了‘小聖經’的紀伯倫説過,‘如果你想了解他,不要去聽他説出的話,而是要去聽他沒有説出的話。’你潛意識畫下的東西才是你最真實的內心,不管我什麼樣,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完全沒有想過對我棄之不顧。”
向來反應敏鋭、言辭犀利的吳居藍第一次被我説得張口結舌。
我輕輕拍了下筆記本説:“不離不棄,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愛情誓言,謝謝你!我對你的愛情誓言是三句話,借用了古人的詩歌!”
我笑了笑説:“古人的東西,你肯定比我清楚!我的意中人在河水那一方,逆着水流去找他,道路險阻又漫長,順着水流去找他,他彷彿在水中央。不管是逆流、還是順流,他總是遙不可及,可望而不可求。”
我對吳居藍做了個鬼臉,“不過,沒有關係!他已經許諾了對我不離不棄,他會等着我,直到我克服他給我設下的所有艱險,走到他身邊。”
吳居藍表情驚愕、目光鋒利,像看怪物一樣盯着我。
我寸步不讓,一直和他對視。
我並不是那種“為了愛情就可以拋棄自尊、不顧一切”的女人,也不是那種“就算你不愛我,我也會默默愛你一輩子”的女人。如果我真的愛錯了人,就算要承受剜心剖腹之痛,我也肯定能做到你既無情我便休!
但是,你若不離不棄,我只能生死相隨!
很久後,吳居藍扶着額頭,無力地嘆了口氣,喃喃説:“我真不知道到底你是怪物,還是我是怪物。”
我仔細想了想,認真地説:“大概都是!你沒有聽過網絡上的一句話嗎?極品都是成雙成對地出現的!”
吳居藍被我氣笑了,“沈螺,是不是不管我説什麼,你都有本事厚着臉皮曲解成自己想要的意思?”
我厚着臉皮説:“不是曲解,而是我蕙質蘭心、冰雪聰明,看透了你不願意説出,或者不敢説出的話!”
我指着第三張圖中雞皮鶴髮、蒼老虛弱的我,理直氣壯地質問:“你畫這些圖時,可有過一絲拋棄我的念頭?一絲都沒有!在你想象的未來中,就算我變得又老又醜,行動遲緩、反應笨拙,你依舊在照顧我、陪伴我!”
吳居藍垂眸盯着圖,一聲不吭,眼眸中漸漸湧起很深切的悲傷。
我也盯着圖看起來,不再是從我的眼中,看到總是不老的他,而是從他的眼中,看到日漸衰老、卧於病榻的我。
我心中瀰漫起悲傷,低聲問:“畫這些畫時,很難受吧?”
吳居藍抬眸看着我,眼神很意外。
我説:“你逼着我面對未來時,自己也要面對。看着我漸漸老去,甚至要親眼看着我死亡,卻什麼都做不了,肯定很難受吧?”
執子之手,卻不能與子偕老時,我固然要面對時間的殘酷,承受時間帶來的痛苦,他又何嘗不是呢?我們倆的痛苦,沒有孰輕孰重,一定都痛徹心扉。但是,時間上,他卻要更加漫長。死者長已矣,生者尚悲歌!
吳居藍的神情驟變,明顯我的話戳到了他的痛處。
我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
吳居藍不言不動,看着窗外,卻目無焦距,視線飄落在黑漆漆的虛空之中。
很久後,他收回了目光,凝視着我,開口説道:“愛一個人應該是希望他過得快樂幸福。你很清楚自己時間有限,短暫的陪伴後,就會離開我,給我留下長久的痛苦,為什麼還要堅持開始?你的愛就是明知道最後的結果是痛苦,還要自私地開始嗎?”
他的聲音平靜清澈,沒有一絲煙火氣息,就像數九寒天的雪花,無聲無息、漫漫落下,卻將整個天地冰封住。
我着急地想要説點什麼,否定他的詰問,可是心裏卻白茫茫一片,根本想不出來能説什麼。
一直以來,我都是從自己的角度出發,考慮着吳居藍的非人身份,他不同於人類的漫長壽命和不老容顏,問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勇氣去接受他的一切。
但是,我一直忽略了從他的角度出發,考慮他的感受。
我對他而言,也是非我族類,是個異類,和他強橫的生命相比,我還有可怕的弱點——壽命短暫、肉體脆弱。當我思考接受他要承受的一切時,他也必須要思考接受我要承受的一切。
我總是想當然地覺得接納他,我需要非凡的勇氣,甚至自我犧牲,可實際上,他接納我,更需要非凡的勇氣,更需要自我犧牲。
吳居藍的神情恢復了平靜淡然、波瀾不興的樣子,温和地説:“吃飯吧,把你的身體先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