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這一刻,請讓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只想知道,我沒有感覺錯,你也有那麼一點點喜歡我。
整整一晚上,吳居藍沒有回家,也沒有打電話回來。
我一直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等着吳居藍。過一會兒就撥打一次吳居藍的手機,電腦合成的女聲總是温柔又殘酷地告訴我:“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請稍後再撥。”
院子外稍微有點風吹草動,我就會滿懷期盼地看出去,卻始終沒有看到吳居藍推門而入。
江易盛不放心我,給醫院打電話請了假,一直陪着我。
早上,兩個人都沒有胃口,就都沒有吃。
中午,江易盛給我做了碗長壽麪,“我辛苦煮的面,你多少吃一點。就算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吳居藍的面子,你吃飽了才有力氣想辦法啊!”
“你説的道理我都明白,但現在我真的吃不下。”理智上,我完全清楚我不吃飯對事情沒有任何幫助,但是,我的胃裏就好像塞了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壓得我一點容納食物的空間都沒有。
我説:“我想再上山一趟。”
“我陪你一起去,也許會有新的發現。”
我和江易盛沿着昨天晚上我和吳居藍上山的路,慢慢地走着。
正午的太陽十分毒辣,曬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一路到山頂,都沒有碰到一個人。
江易盛皺着眉頭,自言自語地説:“我也算是個聰明人,可從昨天晚上想到現在,怎麼想都想不通幾個大活人怎麼能一點痕跡都不留地就消失不見了呢?以吳居藍的身手應該能堅持到我們趕到,除非發生了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
我沉默地走到鷹嘴崖上,眺望着廣闊無垠的蔚藍大海。
昨天晚上,站在這裏時,我還忐忑於今晚究竟會發生什麼,告訴自己享受當下,可是這個當下竟然那麼短暫。
江易盛擔心地叫:“小螺,回來!不要站得離懸崖那麼近!”
我退了回來,回憶着昨天晚上的情形,慢慢地走到椰子樹下。
明亮的陽光下,一切看得更加分明。椰子樹就在小徑的前方,守在這裏,就像守在關隘口,可以把所有的危險都擋住。漫漫一生中,不是每個女人都能碰到一個男人願意站在她身後,為她阻擋住所有危險。
我鼻子發酸,眼淚湧進了眼眶。吳居藍,你答應了我不會有事!你必須説話算話!
在山頂轉來轉去的江易盛突然興奮地説:“小螺,我們上來這麼久了,一個人都沒有看到。”
我悄悄拭去眼角的淚,轉過身,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江易盛揮舞着手,激動地説:“這裏不是景點,大白天都沒有人來玩,晚上怎麼會莫名其妙地有四個人在山上?不管是想搶劫,還是想偷盜,都應該去繁華熱鬧的燈籠街,根本不應該來這裏!我覺得這四個人絕不是偶然碰到你們、隨機性作案!”
我如同醍醐灌頂,霎時間從一片漆黑中看到了一線光明,“他們……是特意衝着我和吳居藍來的!”
“對!如果不能找到吳居藍,就想辦法找到那四個人!他們一定知道吳居藍的下落!但是……”江易盛嘆了口氣,“吳居藍一直沒有告訴你他來自哪裏,做過什麼,可以説,我們完全不瞭解吳居藍,想要找到線索有點困難!”
我説:“你怎麼能肯定那些人是衝着吳居藍來的?”
“不是衝着他,難道是衝着你?從小到大,你的經歷乏善可陳,絕對不會有人想要大動干戈,找四個拿着刀的歹徒來對付你。”
我一邊仔細思索,一邊慢慢地説:“我的經歷是乏善可陳,但這兩個月卻發生了不少事。我去銀行取錢,回來的路上被搶劫;我們出海去玩,回到家發現有兩個小偷在家裏;我和吳居藍上山散步,碰到四個歹徒。我們這條街一直治安良好,從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我卻接連碰到三件,不僅僅是一句倒黴就能解釋的。”
江易盛讚同地説:“的確!這三件事應該是有關聯的!”
我説:“這三件事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我。”
江易盛説:“也都和吳居藍有關,是他住到你家後,才發生了這些事。”
我沒有辦法反駁江易盛,如他所説,我的經歷一清二楚,完全想不出任何理由,會導致別人處心積慮地來對付我。
我説:“不管是衝着我,還是衝着吳居藍,暫時都不重要。關鍵是,如果這三件事不是孤立的,被抓住的那兩個小偷就是……”
“線索!”江易盛説完,立即拿出手機,撥打了在警察局工作的朋友的電話。
“什麼?已經被送走了?為什麼……”
兩個小偷既沒有造成人身傷害,也沒有造成財物損失,算是入室盜竊未遂。因為他們的認錯態度良好,量刑會很輕,大概在六個月左右,可以取保候審;又因為案件最終會在海島的管轄市審理,所以他們已經被看守所釋放,離開了海島。
江易盛安慰我説:“人只是暫時離開了,並不是沒有辦法追查。我已經讓朋友幫我去查他們的保證人是誰,什麼時候審理案件,順着線索總能追查到。”
我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一層層追查下去,不知道還需要多久,吳居藍……我立即告訴自己,他答應了我,不會有事!他那麼驕傲,肯定不會食言!肯定不會!
從山上回到家裏,我又恢復了之前的樣子——坐在沙發上,看着窗外,手裏拿着手機,過一會兒就給吳居藍打一個電話。
江易盛為了分散我的心神,把電視打開,又拿了一堆零食放在茶几上。可是,往日我最喜歡的放鬆方式不再有半點效果,我滿心滿腦都還是吳居藍。
晚上八點多時,我對江易盛懇求地説:“我已經失去吳居藍的聯繫二十四個小時了,你可不可以找朋友想點辦法,通融一下,讓警察幫忙找找?”
江易盛説:“好!吳居藍的情況有點複雜,我得去找朋友,當面聊一下,你一個人在家……沒問題嗎?”
“當然沒有問題!過一會兒,我就去睡覺了。我手機一直開機,你隨時可以打我電話。”
“這樣也好,你好好睡一覺,有事我會給你電話。”江易盛拿起外套,匆忙離開了。
我又撥打了一次吳居藍的手機。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請稍後再撥。”
我對着手機低聲問:“到底要稍後多久?”
電視機裏傳來主持人興奮的聲音:“今年中秋節的圓月會是五十二年來最圓的月亮,我們中國人有句古話‘水滿則溢、月滿則虧’,可見月圓是很短暫的一刻,你們想知道哪一刻的月亮才是真正最圓的嗎?根據天文學家的預測,今天晚上十一點四十九分會出現最圓的月亮。中秋團圓月,你們選好地點去賞月了嗎……”
我站了起來,呆呆地想了一會兒,開始翻箱倒櫃地找東西。
我穿上保暖外套和防滑鞋,帶上便攜式手電筒。
“……不過很可惜,今晚我國南部地區普遍有雨,並不適合賞月……”
我拿起遙控器,“啪”一下關了電視。
我放下遙控器時,看到茶几上的零食,順手把一包巧克力裝到了口袋裏。走出門時,又順手拿了一把摺疊傘。
我沿着從小到大走過無數遍的小徑,下到了我和吳居藍約定月圓之夜見面的礁石海灘上。
這片海灘的形狀像一個歪歪扭扭的“凹”字,兩側是高高聳立出海面的山崖,十分陡峭,中間是一片連綿幾百米長的礁石海灘。因為水急浪大、怪石嶙峋,既不適合游泳,也不適合停船,很少有人來。只有附近的孩子偶爾會躲在這裏抽煙喝酒,做一些需要躲避家長和老師的事。
很長一段時間,這片海灘都是我、大頭、神醫三人的秘密花園。每一次,我心情不好想一個人清靜一下時,就會來這裏。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可因為天上有云,月亮一會兒在雲層外,一會兒鑽到了雲層內,海灘上就一會兒明亮,一會兒黑暗。
我挑了塊最顯眼的礁石,爬到上面,筆直地站好,把手電筒打開,握着它高高地舉起來,讓自己像一個燈塔一樣明亮耀眼。只要吳居藍趕來,不管他身在何處,都能一眼就看到我。
當我無法找到他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讓他能找到我,這也算是絕望中的一點希望。
我一隻手舉累了,就換另一隻手,兩隻手輪流交替,始終讓手電筒的光高高地亮在我的頭頂。
沉默地佇立、沉默地祈禱、沉默地等待……
我不知道我已經等了多久,更不知道我還要等多久,似乎我已經化成了一塊石頭,不知疲倦,不知飢渴,只要吳居藍還沒有平安回來,我就會一直舉着手電筒,等在這裏。
從海上吹來的風突然變大了,厚厚的雲層湧向月亮,把它包裹住。天地間變得漆黑一片,海水也失去了光彩,如墨汁一般漆黑。海潮越來越急,海浪越來越高。大海像一隻被叫醒的發怒猛獸,咆哮着想要吞噬一切。
根據爺爺的説法:“一風起,二雲湧,三浪翻,四就是要下暴雨了。”有經驗的漁民,聞到風的味道就知道海龍王要發怒了,得趕緊找地方躲避。
今夜的海龍王顯然很不高興,警告着所有人儘快遠離他。
可是,因為月圓之夜的約定,我舉着手電筒,站在礁石上,遲遲不願離去。萬一我剛走,吳居藍就來了呢?
再等一會兒……
再等一會兒,我就走……
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我就走,馬上就走……
一個又一個“一會兒”,沒有一絲預兆,瓢潑大雨突然傾盆而下,豆大的雨珠噼裏啪啦地砸下來,砸得我全身都痛。
我把手電筒咬在嘴裏,取出摺疊傘,剛剛打開,“呼”一下,整個傘被風吹得向上翻起,不但不能幫我擋雨,反而帶得我站都站不穩,差點跌下礁石。
我急忙鬆開了手,“嘩啦”一聲,傘就被風吹得不見了蹤影。
我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拿起手電筒,朝着腳邊照了下,才發現,海浪已經隨着迅速漲潮的海面,悄無聲息地翻卷到了我站立的礁石上,幾乎就要淹沒我的腳面。
我對水是本能的恐懼,立即倉皇地想後退。
一波未平,一波更大的海浪向我站立的礁石翻卷着撲來。
“啊——”我從礁石上滑下,被捲到了海浪中。
我下意識地拼命掙扎,想抓住附近的礁石,卻驚恐地發現什麼都抓不住。
我身不由己,在礁石間衝來撞去,隨着海水向着大海滑去。
就在我即將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瞬,一隻強壯有力的手突然伸過來,把我拉進了懷裏,摟着我浮出了水面。
我大張着嘴,一邊用力地喘氣,一邊不停地咳嗽,整個身體都因為恐懼而不由自主地抽搐,心裏卻洋溢着喜悦,急切地想要看清楚救了我的人。
是吳居藍,真的是吳居藍!
雖然夜色漆黑,海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只能隱約看到一個輪廓,但我無比肯定就是吳居藍。
狂風怒號、大雨如注、海潮翻湧,好像整個世界都要傾覆。
吳居藍一手牢牢地抓着一塊凸起的礁石,一手緊緊地摟着我。在他的胸膛和礁石間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安全空間,讓我可以不被風浪衝襲。
我也不知道自己臉上究竟是雨水、海水,還是淚水,反正視線模糊,讓我總是看不真切。我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撫摸過吳居藍的臉龐,確定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覺後,我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把頭緊緊地貼在了他的頸窩。
天地間漆黑一片,狂風猶如飢餓的狼羣,不停地哭嚎着;大雨如上帝之鞭,惡狠狠地鞭笞着世間萬物;大海像一隻發怒的洪荒猛獸,想要吞噬掉整個天地。
似乎,世界就在毀滅的邊緣,我卻覺得此時此刻,安寧無比,在他懷裏,頭挨着他的頸窩,一切都是堅實可靠的。
暴風雨來得快,去得更快。
半個多小時後,突然間,風小了,雨停了,大海平靜了,雲也漸漸地散去。一輪金黃色的美麗圓月懸掛在深藍的天空中,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海面。
我抬起頭,凝視着吳居藍,用手輕輕地幫他把臉上的水珠抹去,“謝、謝……阿嚏!”
我一開口,立即打了個寒戰,才覺得好冷。
吳居藍輕輕地推開我,想要幫我翻坐到礁石上。
我像只八爪章魚一樣,立即纏到了吳居藍身上,這才發現他沒有穿上衣。赤裸的肌膚和冰涼的海水幾乎一個温度,我下意識地揉搓了一下,想幫他增加一點温度。等做完後,才意識到這好像……更像是在佔便宜。
我不好意思了,忙放開了他一些,掩飾地説:“我們一起上去。”
吳居藍搖搖頭,指指家的方向,把我的手拉開,又想把我推上礁石。
我終於後知後覺地察覺到有點不對勁了。
我緊緊地抓着吳居藍的胳膊,“我不會先回家!你、你……和我説句話,叫我一聲‘小螺’就可以。”
吳居藍沉默地看着我,嘴巴緊緊地閉着。
“你不能説話了?是他們做的嗎?”
我的眼淚直在眼眶裏打轉,伸手去摸他的嘴唇,“你讓我看一下,到底傷在哪裏了?”
吳居藍十分避諱,猛地偏了一下頭,避開了我的手。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沉默不語,深邃的眼睛裏隱隱流動着哀傷。
我不想再勉強他,一手抓着他的手腕,一手去抓礁石,想要爬上岸,連對水的恐懼都忘了,“我們現在就去找江易盛,立即去看醫生。”
吳居藍在下面輕輕託了一下我,我輕鬆地爬到了礁石上。
我回轉身,用力拉他,想要把他拉上岸,吳居藍卻一動沒有動。
我正想更加用力,卻不知道吳居藍的手怎麼一翻,竟然輕輕鬆鬆就從我手裏掙脱了。他慢慢地向後退去。
我驚恐地大叫:“吳居藍!”立即就想跳進水裏,去追他。
吳居藍停住,對我安撫地抬了下手,示意他不是想離開,讓我好好地待着。我沒有再動,跪在礁石上,緊張困惑地盯着吳居藍。
吳居藍確定我不會跳下海後,慢慢地向着遠離礁石的方向退去。
我眼睛一眨不敢眨,緊緊地盯着他。
他停在了幾米外,一個能讓我看清楚他,卻又保證我們接觸不到的距離。
他沉默地看着我,遲遲沒有説話,也沒有任何動作。
我擠了個乾巴巴的笑出來,輕聲叫:“吳居藍!”
他終於開始動了起來。
就像海下有一個平台託着吳居藍一樣,他慢慢地從海面上升了起來,一直升到了腰部,整個上半身都露在海面上。
他穩穩地停在了海中央,靜靜地看着我,似乎在提醒我,讓我看清楚一切;又似乎在暗示我,如果想要逃避,一切都還來得及。
皎潔的月光下,他的上半身猶如希臘神殿前的大理石雕塑一般完美,肌肉結實有力,肌膚白皙緊緻,一顆顆水珠似乎閃着銀光,從起伏的曲線上滑落。
如果説我沒有察覺到異樣,那肯定是撒謊,但這些還不足以讓我害怕,我緊張地笑了笑,調侃説:“身材很好!”
吳居藍深深地盯了我一眼,似乎最終下定了決心。“嘩啦”一聲水浪翻卷中,我好像看到一條巨大的魚躍出了水面。
等浪花平息,我看到吳居藍平靜地坐在海面上,整個身體沒有任何遮擋地展現在我面前。
我眼睛發直,張着嘴,大腦一片空白。
剛剛經歷過暴風雨的天空,格外乾淨澄澈,猶如一塊毫無瑕疵的藍寶石。一輪金黃色的圓月懸掛在天空,又大又亮,皎潔的光輝傾瀉而下,映照得整片大海波光粼粼。
吳居藍就優雅地側身坐在那輪圓月下的海面上,他的上半身是人身,腰部以下卻是魚,又大又長的銀藍色魚尾漂浮在水面上,讓他看上去就好像是坐在了水面上一般。微風吹過,波光粼粼的海面温柔地一起一伏,吳居藍的身子也微微地一搖一晃。
我覺得我要瘋了!我究竟看見了什麼?
真的?假的?死亡前的幻覺?
其實我已經快要死了吧!不管是被吳居藍救了,還是現在看到的畫面,都是死亡前的幻覺……
可是,不管我多麼一廂情願地催眠着自己一切都是假的,理智都在一個小角落裏,頑固地提醒着我,一切都是真的!
我本能地想尖叫,那是人類自然而然的自我保護和防禦機制,但是,讓我神經錯亂的畫面中還有我熟悉的面容。雖然我現在心神震駭、頭昏腦漲,卻清楚地知道那樣做一定會傷害到他,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我像塊化石一樣,一直保持着跪趴的姿勢,表情呆滯地看着吳居藍。
他也一直沒有動,不動聲色地安靜等待着,就像是一個走投無路下把命運完全交給老天去決定的人,除了漫長的等待和更漫長的等待外,再沒有別的辦法。
在吳居藍足夠耐心、足夠漫長的等待後,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乾澀地問:“你、你在Cosplay嗎?”
這是我在一一否定了做夢、發瘋、幻覺等等選項後,認為唯一合理的解釋。我怕他沒聽懂,比畫着説:“就是通過服裝和道具,把自己裝扮成電影、小説、遊戲裏的某個人物,高明的Coser能把自己裝扮得和想象中一模一樣。”
吳居藍搖了搖頭,將近兩米長的尾巴高高揚起,在天空中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又落回水裏。月光下,銀藍色魚尾的一舉一動,都美得驚心動魄,絕不是人力所能為,只能是造物主的恩賜。
真的!
一切都是真的!
不得不接受了事實後,驚駭反倒慢慢地消散了。
為什麼我非要希望眼前的一切全都是假的呢?為什麼一直想從吳居藍那裏要一個合理的解釋呢?為什麼不能接受吳居藍有一條魚尾巴呢?就算一切都是真的,又能如何呢?他依舊是他!
我忍不住仔細地看着吳居藍,他好像知道我其實現在才有勇氣真正地看他,微微地側過了身子,讓我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月光下,他好像又有了變化。
他的眼眶更加深陷、眉骨更高、鼻樑更挺、鼻翼更窄、下頜更突出,整張臉更加稜角分明。漆黑的頭髮濕漉漉地垂在他肩頭,令他看上去十分妖異英俊,也十分冷酷無情。
除了前半身,他全身上下都覆蓋着一層細密的藍色鱗片,這和獅子、老虎那些猛獸很像,只有前腹是沒有防護的,所以猛獸從來都是深藏腹部。鱗片的顏色從下往上漸漸變淺,尾鰭是克什米爾藍寶石般的深藍色,到肩膀時幾乎變成了水晶般透明的淺藍色,如果不是在月光下,鱗片泛着淡淡的銀光,幾乎注意不到他肩膀上有鱗片。整條手臂也覆蓋着鱗片,顏色從肩頭往下逐漸加深,接近腕骨時已經變成了克什米爾藍寶石般的深藍色。
我好奇地問:“剛才在水裏時,我沒有感覺到你肩上和胳膊上有鱗片,是因為剛才還沒有嗎?”
吳居藍點了點頭。
我問:“是因為擔心我害怕……你才沒有顯露?”
吳居藍靜靜地看着我,沒有吭聲。
我突然想到——不是隻有我緊張害怕吧?吳居藍不緊張、不害怕嗎?
他怕我害怕,特意隔着一段讓我覺得安全的距離,坐在那裏,一直展示着他的身體,還要配合我的每一個詢問,沒有人會喜歡這樣吧?更何況是向來高傲冷淡的吳居藍?
我的心脹得鼓鼓的,心酸和感動交雜在一起,想哭又想笑的感覺。
我説:“吳居藍,你能游過來嗎?”
吳居藍看着我,沒有動。
我懇求:“我怕水不會游泳,你過來,好嗎?”
吳居藍的魚尾優雅地一擺,沉到了水下,他的人也向下沉了沉,只胸膛以上露在了海面上。
他向着我游過來,其實,並不像遊,因為他雙手根本沒有動,身體也是直直的,更像是從水中漂了過來。
還有一米多遠的距離時,他停住了,盯着我,似乎在確認我真的不會害怕。
我心裏那種酸酸澀澀的感覺滿漲到就要溢出來,忍不住輕嘆了口氣,絕不是難過,而是窩心的柔軟感動。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每一次以為自己已經夠喜歡一個人時,下一刻又會因為他的一個小小動作,更加喜歡他。
吳居藍誤會了我的嘆氣,他眼中滿是無奈悲傷,想要退後。
我立即説:“不要動!”
既然他不能説話,那就我來説好了!
我説:“你不會真以為我害怕你吧?拜託!我雖然不是《暮光之城》和《來自星星的你》的腦殘粉,但我也是從頭到尾,一集沒落地全看完了。”
吳居藍的表情很茫然,顯然根本不知道《暮光之城》和《來自星星的你》究竟是什麼玩意,又和他有什麼關係。
“《暮光之城》是講吸血鬼的電影,《來自星星的你》是講外星人的電視劇,你肯定想象不到全世界有多少女人是它們的腦殘粉。現在的女孩子可不是《白蛇傳》那個年代的人了,一見妖怪不是怕得要死,就是喊打喊殺,大家現在都巴不得遇見妖怪、吸血鬼和外星人。對女孩子而言,‘男朋友不是人’絕對比‘男朋友是高富帥’更有誘惑力……”
呃……我剛才説了什麼,好像説了“不是人”,這算罵人的話嗎?我立即閉上了嘴巴。
我看着吳居藍,吳居藍也看着我。
我張了張嘴,卻覺得任何語言都難以表達我此時的心情。我乾脆不説了,身子往前探,一手撐在礁石上,一手伸向吳居藍,用行動表明——我不怕你!我想要你!
吳居藍看着我,一動不動。
我的手在吳居藍面前固執、安靜地等待着。
良久後,吳居藍迎着我的視線,慢慢地抬起了浸在海面下的手,卻不是想握住我的手,而是想讓我看清楚,我想握住的手究竟長什麼模樣。
我的呼吸一滯,連瞳孔都猛地收縮了一下。
銀色的月光下,一串串水珠正從他的指間墜落,本該是一幅很温柔唯美的畫面,但現在只會讓人感覺到震撼和恐怖。
他的整個手掌都被藍黑色的細密鱗片覆蓋,看上去像金屬一般冰冷堅硬。手背上暴起五道筋絡,凸顯着可以摧毀一切的力量。五指細長,指甲尖鋭鋒利,猶如五根鋼針,很容易就能刺穿獵物的要害。指間有相連的蹼,手掌完全張開時,幾乎是正常人的兩倍大。
客觀地評價,與其説這是一隻手,不如説這是一隻猛獸的利爪。
我非常震驚,甚至本能地畏懼,但是,當我逃避地去看利爪的主人時,吳居藍平靜深邃的雙眸,也正在細細觀察我的反應。我意識到我的任何一絲反應都有可能傷害到他,立即平靜了下來。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他抬起在月光下的手,仔仔細細地看着。再一次,我肯定這是一隻可以撕碎一切的猛獸利爪,但是他那麼小心翼翼,連靠近我都會怕嚇到我,就算它是猛獸的利爪又如何?這隻利爪根本不會傷害我!
我凝視着他,固執、安靜地伸着手。
我看清楚了我將要相握的手長什麼樣,我依舊確信——我不怕你!我想要你!
沉默地對峙。
終於,吳居藍慢慢地把手伸向我,他的速度非常慢、非常慢,就好像唯恐我沒有機會反悔和逃走。當兩人的指尖即將相觸時,他停住了,還在給我反悔和逃走的最後機會。
我等得不耐煩起來,不管身前就是汪洋大海,使勁一探,抓向了他的手。他一驚,尖鋭的指甲猛地縮回了手指裏。我抓了個空,身子搖晃,眼看着就要摔下礁石,他握住了我的手,輕輕一撐,讓我穩穩地趴在了礁石上。
我立即反握住了他的手,沒有温暖柔軟的感覺,而是冰冷的、堅硬的,一如我的想象。
我凝視着他,握着他的手,一點點用力,把他往我身邊拉——我想和你在一起,不害怕,不勉強,更不會後悔!
他隨着我的牽引,慢慢地游到了我身邊。
我對他展顏而笑,他靜靜凝視着我的笑顏。
這一刻,我們眼裏的光輝,令五十二年來最美的月色都暗淡了幾分。
我趴在礁石上,吳居藍浮在礁石旁的海水裏,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我一直看着吳居藍,直到看到吳居藍都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微微垂下了眼簾。
我擔心地問:“你不能説話是被那四個人傷到了嗎?”
吳居藍點點頭,又搖搖頭。
“一半是因為傷,一半是因為別的?”
吳居藍點頭。
我想了想説:“因為你變回了……魚身?”
吳居藍微微一笑,似乎在表揚我聰明。
這又不難猜,他能下半身和人類不一樣,舌頭或氣管那些發聲器官和人類不一樣不是很正常嗎?
我問:“上個月的月圓夜,你一整夜都消失不見,是不是因為……和現在一樣了?”
吳居藍點頭。
“哦——那你是不是每個月的月圓之夜都會變回魚身?”
吳居藍點頭。
“好神奇!”我難以想象兩條腿變成一條尾巴,一條尾巴又變成兩條腿的情景。
“你昨天晚上説腿突然抽筋不能動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吳居藍點頭,指了指天上的月亮。
我明白了,五十二年來最異常的月亮引發了他身體的異常。
“你什麼時候變回人身?月亮落下,太陽昇起時嗎?”我記得他上次應該是在日出後才出現的。
吳居藍點頭。
我看看天上的月亮,對他説:“我陪你一起等。”
吳居藍指指我的濕衣服,示意我先回去。
我搖頭,“不要!我還沒聽到你親口對我説……反正我不回去,這會兒沒有風,天氣並不冷。我身體很好,從小到大幾乎沒生過病,你不用擔心。”
我説着不冷,實際不僅冷,還很餓。突然,我想起什麼,從口袋裏掏啊掏,掏出一袋巧克力,放在礁石上。
我一隻手握着吳居藍,捨不得放開,想只用另一隻手撕開塑料紙袋,卻顯然有點困難。
吳居藍的指尖從袋子上輕輕劃過,塑料袋就裂開了。
我拿起一塊,遞到吳居藍嘴邊。他愣了一下,微微張開嘴,用舌頭把巧克力捲進了嘴裏。
我心如擂鼓,咚咚地加速跳起來,卻裝作若無其事,拿起一塊巧克力,塞進嘴裏,感覺到指尖的濡濕,一塊普通的巧克力被我吃出了千滋百味。
月亮漸漸西沉,吳居藍指指不遠處的峭壁,示意他要離開一會兒。
“是要……變回雙腿了嗎?”我問。
吳居藍點頭。
雖然我很想陪着他,但這應該是一件很私密的事,就像人換內衣時,肯定不會喜歡有人旁觀。
我輕聲説:“我等你,你有事就……隨便發出點聲音,或者拿石頭丟我。”
我戀戀不捨地鬆開了手,吳居藍對我安撫地笑笑,倏的一下就無聲無息地沉入了水底。
我努力往水下看,卻什麼都看不到。吳居藍在我面前一直速度非常緩慢,但顯然他真實的速度是快若閃電。
海潮還沒有完全落下,我所在的礁石又在大海的最裏面,四周的水很深。我剋制着恐懼,手腳並用地站起來,向吳居藍剛才指的山崖眺望着。
月亮落下、太陽還未升起的一刻,天地間十分黑暗。我孤零零一人站在礁石上,幾乎什麼都看不清,正覺得緊張害怕,就聽到了隱隱約約的歌聲傳來。
發音和旋律都很奇怪,完全聽不懂在唱什麼,可就是説不出的美妙動聽。天籟般的歌聲,都不像是用耳朵去聽見的,而是每一個毛孔、每一寸肌膚都能聽見,直接鑽進身體,和靈魂共鳴。
是吳居藍在唱歌!
他猜到我會害怕,用歌聲告訴我他就在我身邊。
被愛護珍惜的感覺讓我幾乎落淚,心情變得安寧平靜。
天空漸漸透出朦朦朧朧的光芒,將海面照亮。
我看到山崖下的海水有點泛紅,想着今天的日出應該是紅霞滿天,十分好看。可惜這邊的海灘是朝西的,看得見日落,卻看不到日出,我只能根據天亮的程度判斷太陽是否升起了。
連綿不斷的海浪聲中,我突然發現,那美妙動聽的歌聲消失了,因為它太過温柔,離去時猶如朝雲散、晨露逝,竟讓人一時間沒有察覺到。
我有點慌了,探着身子,手攏在嘴邊,朝着山崖的方向,大聲叫:“吳居藍!”
“我在。”
聲音就在我腳下,我驚喜地低頭看去。
吳居藍從海水裏冉冉浮起,手一撐,翻坐到了礁石上。
我快速地掃了一眼,確定是兩條腿,就不好意思再看,視線迅速上移。他穿着濕漉漉的黑色短褲、白色T恤,正是前天晚上他失蹤前穿的衣服,可是昨天晚上,他明明什麼都沒有穿。
看到我困惑地打量他的衣服,吳居藍説:“我把衣服藏在了珊瑚洞裏,要不然上岸前又得想辦法去偷衣服。”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滑稽打扮,不禁笑起來,“原來那些衣服是你偷的,難怪那麼混搭呢!”
“不過這次是匆忙間跳下海的,鞋子只剩下一隻,手機也壞了。”吳居藍晃了晃兩隻還泡在海水裏的腳,左腳光着,右腳趿着人字拖。
我看看凹凸難行的礁石灘,把身上的外套脱下來,遞給他,“用這個包着腳,等回家後再去買雙新鞋。”
吳居藍用我的外套包了個很利落的“貼腳鞋”,我懷疑他以前做過這事。
我擔心地問:“你剛剛才……走路不會有事吧?”
“沒事。如果很長時間沒來陸地上,需要適應一下,這次沒事。”吳居藍站了起來,看上去一如常人,沒有絲毫異樣。
兩個人面對面站着,不大的礁石,顯得有點侷促。
突然間,我們好像得了失語症,誰都不説話,只是看着對方。
過了一會兒,我聲音不大,卻一字字很清晰地説:“我的心意沒有變。”
吳居藍説:“你以後會後悔的。”
“那是以後的事情,現在要我放棄,我會現在就後悔,而且你不是我,不要替我做判斷。”
吳居藍沉默,不言也不動。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我腳尖動了動,往前蹭了一點,又往前蹭了一點,直到幾乎貼站在了吳居藍身前。
吳居藍仍然不言也不動。
我濕淋淋地站在清涼的晨風中,也不知道究竟是心冷,還是身冷,我開始打哆嗦,越打越厲害,整個人抖得幾乎像篩糠。
我聲音顫抖地説:“吳居藍,你答應了我、我的!”
吳居藍不説話。
“吳居藍,你、你……是不是非要看着我快淹死了,才會來抱我?”
“你太冷了,我們回去!”吳居藍轉身想走。
我毫不猶豫地向着大海跳了下去,人都已經到了半空,吳居藍躍起,快若閃電地抱住我,在空中轉了一個圈,穩穩地落回到了礁石上。
他剛想放手,我説:“我還會跳的!但你可以選擇不救,讓我淹死好了!”
吳居藍被我氣笑了,“沈螺,我從沒有見過像你這麼臉皮厚的女人!”
“現在見到了,也不晚!”
吳居藍冷冰冰地説:“可惜,從來只有我威脅別人,沒有別人威脅我!你想跳就跳吧,反正淹死的是你,不是我!”吳居藍放開了我,轉身就走。
我盯着他背影看了一瞬,轉身就跳進了海里。
雖然往下跳時,我已經給自己做了各種心理準備,可我對水的恐懼已經深入骨髓,身體剛入水,就不受控制地開始痙攣,像塊石頭般沉向海底。幸虧吳居藍在我落水的一瞬就跳了下來,動作迅疾地抓住了我,帶着我浮出水面,躍到了礁石上。
我趴在他的胳膊上,一邊咳嗽,一邊説:“你以前……不接受威脅,是因為你沒有把那個人放到心裏。可惜,你現在把我放進了心裏,就只能接受我的威脅了!”
吳居藍沉默不語,沒有否認,也沒有再試圖放開我。
我喃喃説:“我知道前面的路很艱難,也許遠遠超出我的想象,但是,至少這一刻,請讓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只想知道,我沒有感覺錯,你也有那麼一點點喜歡我。”
碧海藍天間,初升的朝陽下,吳居藍第一次把我緊緊地摟在了懷裏。雙臂越收越緊,勒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肋骨都覺得痛,卻讓我第一次真實地感受到了他對我的感情,我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恍惚間,我覺得,他不是隻有一點點喜歡我,而是很多很多,就像白雪皚皚的山峯,雖然表面全是堅冰,可在地底深處,翻湧的卻是滾燙的岩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