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在天,人影在地,他白衫黑褲,筆直地站在那裡,巍巍如孤松立,軒軒如朝霞舉,眉目如畫,色轉皎然,幾乎不像塵世中人。
日過中天,陽光灼熱,這方挨著屋子和院牆的角落卻陰涼怡人、花香馥郁,難怪他能不哼不哈地在這裡坐一早上。
我叉腰站在他面前,面無表情地質問,“看夠了嗎?滿意我們唱的大戲嗎?”
他沒有吭聲。
我怒問:“你幹嗎一直躲在這裡偷看?”
他平靜地說:“不是偷看,而是主人沒有允許,不方便隨意走動。”今天早上聽他說話還很費力,這會兒聽,雖然有點古怪的口音,但並不費力。
我譏嘲:“難道我不允許你離開了嗎?你怎麼不離開?”
“沒有合適的機會。”
我被他噎住了,一早上大戲連臺,似乎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離開。我不甘心地問:“你幹嗎用……用一團花扔我?”
“你不是也用花扔了我嗎?”
呵!夠伶牙俐齒!我惱怒地瞪著他,他波瀾不興地看著我,平靜的眼神中帶著一點不在意的縱容,就像是汪洋大海不在意地縱容著江河在自己眼前翻騰。
我越發惱怒起來,正要發作。
突然,一陣風過,落花簌簌而下,猶如急雪。我不禁揮著手,左偏偏頭、右側側頭,他卻靜坐未動,專注地看著落花殘蕊紛紛揚揚,飄過他的眉梢,落在他的襟前。
蹁躚花影中,日光輕和溫暖,他的眼眸卻十分寂靜冷漠,仿若無喜無悲、俯瞰眾生的神,可是那深遠專注的眼神里面明明又掠過惆悵的前塵舊夢。
我不知不覺停下了動作,呆呆地看著他——
就好像忽然之間,萬物變得沉寂,漫天飛揚的落花都放慢了速度,整個天地只剩下了他慵懶而坐,靜看著落花如雪、蹁躚飛舞。
不過一瞬,他就察覺了我在看他,眸光一斂,盯向了我。
和他的視線一撞,我回過神來,急忙移開了目光,莫名其妙地覺得心發虛、臉發燙,原本的惱怒早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罷、罷、罷!自家傷心事,何苦遷怒他人?
我意興闌珊地說:“你現在可以離開了,時機絕對合適!”
他一聲沒吭地站起,從我身邊繞過,向外走去。
我彎下身收拾他吃過的餐具,卻看到幾乎絲毫沒動的粥碗和菜碟。我愣了一下,轉過身,看到他正一步步向外走去,那麼滑稽的打扮,還赤著雙腳,可也許因為他身材高大挺拔,讓人生不出一絲輕視。
“喂——站住!”
他停住了腳步,回身看著我,沒有疑惑,也沒有期待,面無表情、波瀾不興的樣子。
我問:“飯菜不合口?難道我做得很難吃?”
他竟然絲毫沒見外地點了下頭。
我簡直、簡直……要被他氣死了!他這樣……他這個鬼樣,竟然敢嫌棄我做的飯,餓死他吧!
我嫌棄地揮揮手說:“你走吧,走吧!”
他轉身,依舊是一步步地走著,不算慢,卻也絕對不快,我忍不住盯著他的腳,想起了外面那條坑坑窪窪的石頭路……
“喂——站住!”
他回身看著我,依舊是面無表情、波瀾不興的樣子。
我走到庭院中,把那雙已經曬乾的拖鞋拎起來,放到他腳前,“舊拖鞋,你要不嫌棄,拿去穿吧!”
他盯著拖鞋看了一瞬,竟然難得地主動開口提了要求:“我想洗一下腳,可以嗎?”
“可……可以,跟我來!”
我走到廚房拐角,把塑料軟管遞給他。擰開水龍頭後,我不好意思盯著他洗腳,轉身看著別處。
不一會兒,聽到他說:“好了。”
我接過水管,關了水龍頭,眼角的餘光瞥到他乾淨的雙腳,沒有血色的蒼白,一道道紅色的傷痕格外刺眼。
他穿上拖鞋,走了兩步,看上去很合適。
“謝謝。”
“不用謝,一雙不要的舊拖鞋而已。”
他沒再多言,向外走去。
我盯著他的背影,突然又叫:“喂——站住!”
他回過身,看著我,竟然還是那副面無表情、波瀾不興的樣子。
我猶豫了一下,趕在自己後悔前,混亂地問:“你從哪裡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你現在有什麼打算?你要聯繫親人朋友,找人幫忙嗎?我有電話,可以借給你用!你要是需要錢,我……我可以借你一點!”
他沉默著沒有說話,我竟然比他更緊張,急促地說:“江湖救急、不救貧,我借你的錢不會太多,最多夠你回家的路費。”
他淡淡地說:“只我一個。”
他的話很簡短,我卻完全聽懂了,只剩他一個,遇到困難時,沒有親人可以聯繫求助;受了委屈時,也沒有一個避風港可以歸去休息。我的眼睛有些發澀,又想哭的感覺。我深吸了口氣,微笑著說:“你有手有腳,長這麼大個頭,總不會打算去做乞丐吧?總要找一份工作養活自己!”
他想了想說:“是應該找一份工作。”
我小心地問:“你的受教育程度,大學、中專、職高,或者學過什麼手藝沒?”
“沒有。”
“沒有?什麼都沒有?你長這麼大總要學點什麼吧!就算讀書成績不好,考不上學,也該學門手藝啊……”
他面無表情、波瀾不興的沉默,卻像是無聲的鄙夷:我都說了沒有,你還廢話什麼?
我抓狂了,“你這些年都靠什麼生活?難不成啃老?”
他有點不悅地皺眉,“我靠自己的力量吃飯。”
好吧!只要不是好吃懶做、作奸犯科,幹體力活也是正當職業。我猶豫掙扎著,遲遲沒有再說話,他也一點不著急,就那麼安靜地站在大太陽下,由著我理智和衝動打架。
我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咬牙,足足考慮了十來分鐘,才試探地問:“你願意留在我這裡打工嗎?管吃管住,工資……看你的表現再定。”剛才掙扎時還覺得自己是活雷鋒,結果最後發現自己本質上肯定是黃世仁。
他沉默,我緊張,卻不知道自己緊張個啥,這個海島上工作機會有限,他現在落魄到此,難道不是應該他諂笑著抱我大腿嗎?
終於,他點了點頭,“好!”
我鬆了口氣,愉快地說:“就這麼說定了,只要你努力幹活,我不會虧待你。我叫沈螺,螺可不是絲蘿的蘿,是海螺的螺,你叫什麼名字?”
他沉默了一瞬,才說:“吳居藍。”
經過簡短的自我介紹,我和吳居藍算是認識了,但接下來我們該做什麼?似乎要簽署勞動合同,但是,我都不給人家開工資,甚至做好了隨時趕他走的打算,這個勞動合同……反正我是絕對不會先提出來的,他要罵奸商就奸商吧!
兩人面對面地沉默著,非常難得地,他主動開口問:“我該幹些什麼?”
“什麼?”我正沉浸在自己的小九九中,沒反應過來。
他說:“你讓我為你工作,我需要做什麼?”
“哦!那個不著急,今天先把你安頓下來。”我打量著他,決定第一件事就是幫他去買幾件衣服。
“我現在要出門一趟,你和我一起……”話還沒說完,我猛地閉上了嘴。
理論上講,他仍是陌生人,我不應該把他留在家裡,但是,他這個樣子,如果我帶著他一起上街,我敢打保證不用半天,整個島上就會傳遍,說不定晚上就會有好事的人給爸爸打電話,我瘋了才會那樣做!
我心思幾轉,一咬牙,斬釘截鐵地說:“你留在家裡!”
我指指他之前坐過的地方,“你可以把藤椅搬出來,隨便找地方坐。”
我上了樓,一邊換衣服,一邊還在糾結自己的決定,把一個剛剛知道名字的陌生人留在家裡,真的合適嗎?不會等我回來,整個家都搬空了吧?
糾結中,我翻箱倒櫃,把現金、銀行卡、身份證、戶口簿,甚至我從來不戴的一條鉑金鑽石項鍊,全部塞進了手提袋裡。這樣子,屋子裡剩下的不是舊衣服,就是舊傢俱了。就算他想要搬空,也不會太容易吧!
關臥室門時,我想了想,去衛生間拿了我的梳子,小心地拿下一根夾在梳子縫裡的頭髮,夾在門縫中。又依樣畫葫蘆,把樓上三間臥室、樓下書房的門縫裡都夾上了頭髮。
這樣,只要他打開了門,頭髮就會悄悄掉落。如此電視劇的手段是我十歲那年學會的,為了驗證繼母是否有偷看我的日記本,我特意把頭髮夾在日記本里,最後的事實證明她的確翻閱了,我和她大吵一架,結果還被她指責“小小年紀就心機很重”。
我提著格外沉的手袋,走出了屋子,看到吳居藍把藤椅搬到了主屋的屋簷下,正靠在藤椅上,看著院牆上開得轟轟烈烈的三角梅。我心裡微微一動,嬌豔的粉紅色花朵和古老滄桑的青黑色石牆對比鮮明,形成了很獨特的美,我也常常盯著看。
我說:“廚房有水和吃的,自己去拿,雖然你很嫌棄我的廚藝,但也沒必要餓死自己。”
他微微一頷首,表示聽到了。
“那——我走了!很快回來!”關上院門的一瞬,我和他的目光正對,我是柔腸百轉、糾結不已,他卻是平靜深邃,甚至帶著一點點笑意,讓我剎那間生出一種感覺,他看透了我的擔憂,甚至被我的小家子氣給逗樂了!
我站在已經關上的院門前發呆,不可能!肯定是錯覺,肯定又是光線角度的原因!
這些年,島上的旅遊發展很快,燈籠街的服裝店都投遊客所好,以賣花上衣、花短褲為主,並不適合日常穿著。我又不敢去經常去的幾家服裝店,店主都認識我,我怕他們問我買給誰,只能去找陌生的店。
逛了好幾家,終於買到了吳居藍能穿的衣服。我給他買了兩件圓領短袖白T恤、兩件格子長袖襯衣、兩條短褲、兩條長褲、一雙人字拖。最後,我還紅著臉、咬著牙給他買了兩包三角內褲,一包三件,總共六件。
真是作孽!我給爺爺都沒有買過內褲,平生第一次挑選男人內褲,竟然不是給男朋友,而是給陌生男人!
回家的路上,順便買了一點菜。我拎著兩大包東西,一邊沿著老街坑坑窪窪的石頭路走著,一邊給自己做思想建設:等我回到家,發現他偷了東西跑了的話,也很正常,我就當破財免災!這樣的人越早認清越好!所以我今天的舉動雖然有些魯莽衝動,可也不失為一次精心佈置的考驗!
走到院子門口,掏鑰匙時,我的動作遲疑了,後退兩步,仔細地打量著面前的院門。門緊緊地關著,地上只有落花和灰塵,看不出在我走後,是否有人提著東西從這裡離開。
我咬著唇,把鑰匙插進了門鎖,開鎖時忐忑緊張的心情,讓我想起了等待高考成績時的感覺。
剛打開院門,就看到了坐在屋簷下的他,我禁不住臉上湧起了笑意,腳步輕快地走到他面前,把一包衣服放在他腳邊,“都是你的,我估摸著買的,你看看。”未等他回答,我轉身進了廚房,把買的菜放進冰箱,“我買了一條活魚,晚上蒸魚吃。”用爺爺的話來說,蒸魚雖然很考驗廚師的火候,但最考驗的是食材,只要魚夠好、夠新鮮,火候稍差一點,也能很鮮美。
洗完手,走出廚房,看到他正一件件翻看衣服,看完衣服褲子,他舉起一包內褲仔細看著。我的臉有些燙,忙移開視線,匆匆走進客廳,大聲說:“你去衝個澡吧,然後換上新買的衣服,萬一不合適,我明天拿去換。用一樓的衛生間,換下來的衣服,你要還要就自己洗乾淨,要不要,就扔到垃圾桶裡。”
我站在一樓衛生間的門口,對他說:“這是衛生間,洗髮水、沐浴露裡面都有,我給你找兩條幹淨的毛巾,你挑好要穿的衣服後,就可以洗澡了。”
我正在櫥櫃裡翻找毛巾,他走到我身後,問:“這是什麼?”
我一回身,看到他拿著一包打開的內褲,滿臉認真地看著我。我的血直往臉上衝,幾乎吼著說:“你說是什麼?就算沒讀好書、不識字,上面也印著圖案啊!”
“怎麼穿?”
我咆哮:“怎麼穿?你說怎麼穿?當然是貼身穿在褲子裡面了,難道你想像超人一樣,內褲外穿,還是像蝙蝠俠一樣,把內褲穿在頭上?警告你,下次再開這麼無聊的玩笑,我和你沒完!”我氣沖沖地把浴巾砸到他身上,疾步衝出了客廳。
我站在院子裡,咬牙切齒地發誓,以後絕對不再給非男朋友的男人買內褲!否則好心還被人拿去開玩笑!
吹了一會兒風,才覺得臉上的滾燙退去了,我看看時間,差不多要做晚飯了,但是……還得看看他有沒有資格留下來吃晚飯。
我走進客廳,看衛生間的門緊關著,躡著腳湊到門邊聽了一下,聽到淅淅瀝瀝的水流聲,看來正在洗澡。我忙跑去了書房,彎下腰仔細查看,發現我的頭髮仍夾在原來的地方。
我直起身,立即上了二樓,四個臥室的門都仔細查看過,每根頭髮都還在原來的地方,別說掉落,連斷裂都沒有。很明顯,我離開後,他沒有企圖進任何一個房間,一直老老實實地待在院子裡。
我咬著唇,慢慢地走下樓,凝視著緊閉的浴室門,唇邊漸漸浮出了笑意,剛才被戲弄的惱怒消失了。只要不是壞人,偶爾有點討厭的行為,也不是不能原諒。
我做好了飯,吳居藍竟然仍然沒有洗完澡。我跑到浴室門口,聽到水流聲仍然在響,該不會暈倒在浴室裡了吧?我用力敲門,“吳居藍、吳居藍!”
水流聲消失了,“馬上就出來。”
“沒事,你慢慢來吧。”只要不是暈倒,洗久點,洗乾淨點,我絕對支持。
我把藤桌和藤椅搬到庭院裡放好,飯菜也都端上桌擺好,用一個紗罩罩住,防止飛蠅。等吳居藍出來,就可以開飯了。
這會兒天未黑,卻已經不熱,微風吹著很舒服。以前不颳風不下雨時我和爺爺都會在院子裡吃飯。我坐在藤椅上,一邊搖著蒲扇,一邊微仰頭,看著屋簷上的一角藍天、幾縷白雲,四周沒有車馬喧譁,也沒有嘈雜人聲,只有風吹草木聲和蟲鳴聲,熟悉的景緻,熟悉的靜謐,讓我在傷感中竟然也感覺到了幾分久違的愜意。
感覺到陰影遮擋在眼前,我才驚覺吳居藍已經站在了飯桌前。我漫不經心地看向他,卻猛地一驚,手中的蒲扇掉在了地上。
夕陽在天,人影在地,他白衫黑褲,筆直地站在那裡,巍巍如孤松立,軒軒如朝霞舉,眉目如畫,色轉皎然,幾乎不像塵世中人。
不知道他是早習慣我這種驚豔的目光,還是壓根兒沒留意到,泰然自若地坐了下來,“衣服很合身,謝謝。”
“哦、哦……不客氣,吃、吃飯吧!”我回過神來,藉著撿扇子,掩飾尷尬,心裡有一萬頭草泥馬奔過,這真是落魄地暈倒在我家門口的男人嗎?他洗刷乾淨了竟然這麼養眼?
吳居藍拿起筷子,先夾了一筷魚肉。我一邊吃飯,一邊偷偷打量他——略長的頭髮整齊地垂在耳側,臉不再是半遮半掩,全部露了出來,五官的形狀並沒變,但洗乾淨後,皮膚不再是乾澀暗淡、營養不良的樣子,變得白皙光潔,一下子襯得整個五官都有了神采,就好像蒙塵的寶珠被擦拭乾淨,終於露出了本來的光輝。
桌上擺了一盤葷菜和兩盤素菜,我發現吳居藍都只嚐了一筷,再沒有夾第二筷。我後知後覺地發現了一個事實,他寧可只吃白米飯,也不吃我做的菜!我的怒氣噌的一下躥了上來,那兩盤素菜就算了,為了蒸那條魚,我可是一直盯著表,守在爐子旁,絲毫不敢分神。
“你不吃菜,又覺得我做的菜很難吃?”
他頭都沒抬,直白地“嗯”了一聲。
我恨恨地瞪著他,一直恨恨地瞪著他。
他終於抬起了頭,看著我,想了想說:“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沒有關係。”
什麼?他在說什麼?我需要他高高在上、寬宏大量地原諒我嗎?我究竟做錯了什麼需要他寬恕?我被氣得再不想和他說話,埋下頭,一筷子下去,把半條魚都夾進了自己碗裡,你不吃,我吃!
我秉持著自己一定要支持自己的想法,狠狠地吃著飯,吳居藍早已經放了筷子,我依舊在狠命地吃,一直吃到再吃一口就要吐的境地。吳居藍沉默地看著我,我惱火地說:“看什麼看?沒見過人飯量大啊!”
他嘴角微扯,似乎帶著一點笑意。
我瞪著他說:“我做的飯,你去洗碗!”說完,我很想酷帥拽地站起來,揚長而去,給他留下一個瀟灑如風的背影。但是,我一抬屁股,就發現吃得太撐,已經達到吃自助餐攻略的最高段位,需要扶牆出去的地步。我搖晃了兩下,只能又狼狽地坐了回去。
我拿起蒲扇,裝腔作勢地扇著,“外面挺涼快,我再坐會兒。”
他說:“是需要坐一會兒。”
未等我回嘴,他已經收拾了碗筷,走進廚房,只留我瞪著他瀟灑如風的背影。
我坐了一會兒,終是不放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進廚房,去看他洗碗。
他沒有加洗潔精,為了洗去油膩,只能用冒著熱氣的熱水,還真不嫌燙!
我打開水龍頭放了點冷水,又拿起洗潔精,倒了幾滴在水裡,“以後找不到東西就問我。”
他拿起洗潔精的瓶子看了一下說明書,不動聲色地說:“好。”
我說:“等洗完碗,把案臺擦乾淨了,還有爐子,還有櫃子,還有地,還有窗戶,還有……”
我擺出老闆的姿態,提著一個個挑剔的要求,吳居藍面無表情地簡單應了聲“好”。
我們倆,一個指揮、一個動手,工作成果完全超出我的預料。他不但把案臺爐子櫃子擦得乾乾淨淨,連窗戶和爐子周圍的瓷磚都擦了個鋥亮。我心裡給他設置的這一關,他算滿分通過。
看看窗明几淨的廚房,我對他有點好奇了。這人雖然挑剔毒舌,但做事認真、手腳勤快,不是好吃懶做的人,怎麼會淪落到連雙鞋子都沒有的境地呢?
打掃完廚房,吳居藍非常自覺主動地去打掃他用過的衛生間。
我坐在空蕩蕩的客廳裡,一邊聽著衛生間裡時不時傳來的水聲,一邊想著心事。
爺爺是因為胃癌去世的,發現時已經是中晚期,他一直瞞著我們病情,直到最後實在瞞不住了,才被我們知道。當時,我正在北京的一家外企做財務工作,得知此事後立即辦理了離職手續,帶著所有行李,回到了海島。
爺爺沒有反對我任性的決定,我也沒有反對爺爺不願住院做手術的決定,與其躺在醫院被東割一刀西割一刀、全身插滿管子,不如像個正常人一樣,享受最後的時光。
我們刻意地遺忘掉病痛,正常地生活著,養花種草、下棋品茶,天氣好的時候,我們甚至會在碼頭擺攤、出海釣魚,時光和以前沒有任何差別,就好像離家的七年從沒有存在過,我一直都留在海島,只不過以前是他牽著我的手走路,如今是我扶著他的手走路。
從辭職到現在,我已經有半年多沒有工作,爸爸在為我的工作擔憂,他肯定覺得我任性,絲毫不考慮將來。可他不知道,因為他沒有承擔起父親的責任,我一直在考慮將來,也一直在為將來努力。
爺爺生病前,甚至可以說我上大學時,我就想過,要回到海島定居。只是衣食住行都需要錢,我已經花了爺爺不少的養老錢,不能再拖累他,為了“回家定居”的這個計劃,我努力加班、努力賺錢,計劃著等攢夠了錢就回到海島,租一套靠海的老房子,改造成咖啡館,既可以照顧爺爺,又可以面朝大海,享受我的人生。可是,子欲養而親不在,時光沒有等我。
如果我早知道爺爺會這麼早走,如果我早點告訴爺爺我並不留戀大城市,也許……但是,世間沒有早知道。
正在自怨自艾,忽然聽到吳居藍說:“浴室打掃完了,你還有什麼活要我幹嗎?”
我抬起頭,看到他從衛生間的方向朝我走過來,步履間,蕭蕭肅肅,一身廉價的白衫黑褲,卻被他穿出了魏晉名士“飄如浮雲、矯若驚龍”的氣場。我忍不住盯著他看了一瞬,才說:“沒什麼活了,我帶你參觀一下你要生活的地方吧!”
我站起身,誇張地張開雙手,比畫了一下,“如你所見,這是棟老房子,是沈家的老宅……”
據爺爺說,老宅是他的爺爺年輕時冒險下海,採珠賣了錢後蓋的。因為海島實在太窮,三個姑奶奶遠嫁、爺爺離家,老宅再沒有人住,逐漸荒蕪,屋簷上都長滿了青苔。爺爺離開打撈局後,沒有選擇留在城市,而是回到家鄉,把老宅整理出來,定居故土。
不同於大陸上傳統的土木結構,老宅是磚石結構,海島居民就地取材,用青黑色的亂石砌牆,青灰色的瓦覆頂,蓋成了敦實的房子,既不怕颱風,也能防潮防蛀。
老宅的主屋呈“7”字形,不過是橫長、豎短。上下兩層,樓下是兩間大套房,一間是客廳,一間是書房,客廳在“7”字的橫上,書房在“7”字的豎上,都非常寬敞。因為爺爺有風溼腿,上下樓不方便,書房後來也做了臥房用。
上下樓的樓梯在“7”的拐角處,沿著樓梯上去,“7”的橫上有兩間屋子,“7”的豎上有兩間屋子,都是帶獨立衛生間的臥房。靠近樓梯的兩間臥房比較小,擺了一張雙人床和幾件簡單的傢俱後,就沒有什麼多餘的空間。這兩間臥房算是客房,是為了方便爸爸他們回來小住。說起來,老宅能裝修得這麼“現代化”,還要感謝沈楊暉。沈楊暉六歲那年,回來後住不慣,哭著鬧著一定要走。爺爺為了不委屈孫子,用了半年時間,請人做了一次大翻修,給老宅裝了淋浴和抽水馬桶。可其實,爸爸他們回來得很少,兩三年才能回來住個兩三天。
兩間大的臥房在“7”字的橫、豎兩頭,有內外隔間,放了床、書架、書桌、藤沙發、藤椅後仍很寬敞。橫上那一間曾是爺爺的臥室,豎上那一間是我的臥室。
廚房是一間獨立的石瓦平房,在主屋的左側方,和主屋的“7”字構成了一個“門”字形。“門”字那一點的地方是一個花圃,那株至少一百歲高齡的公孫橘就在花圃中。聽爺爺講,他也不知道公孫橘究竟多少歲了,反正聽他阿爸說,他小時就會從樹上摘了橘仔擠出汁,用來蘸馬鮫魚吃。
“門”字左邊的豎頭上,是一個長方形的花圃,緊靠院牆的地方種著龍船花和三角梅,靠著廚房的牆邊有一個水龍頭,用青石和水泥砌了排水溝,方便洗刷東西。“門”字右邊的豎頭上是一塊空地,種著龍吐珠和九里香,正好在書房和我的臥室窗戶外。“門”字中間是長方形的庭院,青黑色的石頭鋪地,零散地放著盆景,“門”字開口的方向就是院子正門。
領著吳居藍參觀完所有房間後,我站在二樓客房的窗戶邊,俯瞰著整個院子,背對著吳居藍說:“我打算開一家客棧,一個人肯定不行,這就是我為什麼留下你的原因。”
藏在心頭的小秘密,第一次與人分享,我有些異樣的激動,沒忍住地說:“從回來的那天起,我就沒打算離開了。不管北京再大、再繁華,都和我沒有絲毫關係,我永遠都像是寄人籬下的客人,這輩子我已經嘗夠了寄人籬下的滋味,就算過得窮一點,我也要待在自己家裡。”
話說出口後,我才覺得交淺言深,說得太多了,有點訕訕,我忙轉移了話題,裝出嚴肅的樣子說:“老宅的地段不好,離海有點遠,不會是遊客的首選,所以我要以特色取勝,有了口碑後,自然會有客人慕名而來。以後,我就是客棧的老闆,你就是客棧的服務生,我是靠腦子吃飯,你是靠體力吃飯,所以,所有的髒活、累活都由你來做……”我突然有點擔心客棧還沒開張就嚇跑這個免費的夥計,又趕緊說:“當然,一個客棧而已,又不是建築工地,也沒什麼很髒、很累的活,只要勤快一點就好了。”
吳居藍“嗯”了一聲表示明白,“我住哪裡?”
我說:“就這間。”這是我幾經思考做的決定,既然要開客棧,理論上講,應該讓他住在樓下的書房,樓上的房間作為客房出租。可是,我現在還沒有做好準備,捨不得讓別人住進爺爺住過的地方,只能讓他住到樓上來。兩間客房裡,這間和我的臥室挨在一起,方便我“監視”他,畢竟他還是個陌生人。
“這間房子我弟弟剛住過,床下的抽屜裡有乾淨的床單、被罩、枕頭套,你自己換上。衛生間你要想打掃,就自己打掃吧,抹布掛在洗手檯前,消毒劑在洗手檯下的櫃子裡。”
“好。”吳居藍爽快地答應了。
“我今天累了,想早點睡,你也早點睡吧!等休息好了,我們還有很多活要做。”
我替吳居藍關好門,進了自己的臥房。
連著幾天沒有休息好,今天早上又起得早,我的頭有點昏沉,幾乎迫不及待想爬上床休息,可是,隔壁還有個人。
雖然他通過了今天下午的考驗,但這世界上有一種人,白天看著衣冠楚楚,人模人樣,到了晚上,就會變身。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吳居藍是不是這樣的人?
我把門反鎖好,搬了個方凳放在門後,方凳上倒放著一個啤酒瓶,只要半夜有人推門,啤酒瓶就會摔到地板上,我能立即醒來。
枕頭下放了一個小手電筒;枕頭旁放著手機,報警電話設置成緊急呼叫,隨時隨地能以最快的速度撥打;床下放了一把西瓜刀。
我想了想,似乎再沒有遺漏,特意穿上一雙厚棉襪,躺到了床上。雖然很不舒服,可電影裡總會演一個女人危急時刻,不得不赤腳逃跑,以防萬一,我覺得還是穿著襪子比較有安全感。
剛開始,我一直抵抗著睡意,豎著耳朵聽外面有沒有異常的動靜,可漸漸地,我被睏意淹沒,徹底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