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伊敏擔任了徐華英的助理,頭一件工作是隨她去深圳出差。抵達這個她曾經打算過來卻終於未能成行的城市,她沒法兒做到內心不起一絲波動。
安排徐華英布置的行程時,她更是感慨:徐華英第一天將與昊天集團總經理蘇傑會面。
她與蘇哲相處時,蘇哲很少談及自己的家族生意。上班之後,她從每期必看的一份經濟類報紙上,看到了配發的蘇哲和他哥哥蘇傑照片的報道,才知道了他家的企業是昊天集團,由他父親蘇偉明創辦,做的是百貨連鎖、商業地產以及高科技等產業投資。報道主要集中在蘇傑身上,稱他目前儼然有接替其父的勢頭;提到蘇哲,只稱他留學歸來,在知名外企工作以後投身家族生意,目前負責公司投資工作。
照片上,兄弟倆都穿著深色西裝,面目略有相似之處。蘇傑看上去意氣風發,而蘇哲則是一向的表情淡漠。當時她看了照片良久,才將報紙放下。
邵伊敏並不期待一個意外重逢,可是也不能迴避,她打電話過去,與蘇傑的秘書敲定時間。
到達昊天集團的寫字樓,蘇傑出來接待,她站在後面,下意識地在這個高大的男人身上找尋似曾相識的地方。
他們看上去並不相似——這個結論讓她說不出是寬慰還是失望。
蘇傑是標準的成功人士,英俊,西裝昂貴,意氣風發,氣勢逼人,完全沒有蘇哲那樣揮之不去的落寞與無所謂表情。可是蘇哲回父親公司已經這麼久,處身商場,也許也會變成這樣吧。邵伊敏只能按捺住內心閃過的念頭,隨他們走進去。
徐華英與蘇傑是EMBA同學,已有幾年交情。蘇傑帶她去自己的辦公室落座,笑道:“談融資的事情,本來我弟弟蘇哲也該在場,不過他去香港出差了。”
邵伊敏悄悄舒了口氣。
落座後,蘇傑便關切地打聽王豐的情況。徐華英據實相告,還沒有一個明確的處理,她現在做的就是穩定大局,讓豐華不致就此陷於敗局。他們談的是一個融資合作,很快便達成共識,一起去吃飯。
離開昊天,邵伊敏再度回首看那幢寫字樓。她想,這世界看似如此之大,人海茫茫,可是人與人之間竟有如此千絲萬縷的聯繫。
出差回來,邵伊敏有著說不出的疲倦,坐在沙發上,隨手翻看著羅音帶回來的報紙。
羅音的工作也有了變動,被調到了新開的講述版,欄目名字是她提起來就想吐的《紅塵有愛》。自從安頓的《絕對隱私》大賣以後,各家地方報紙都相繼開設了類似販賣普通人生活秘密的欄目,而且受到讀者的廣泛歡迎。
羅音也說不上不喜歡這個工作,相對於採訪人咬狗的社會新聞和開業打折的商業新聞,這個工作其實讓她更有機會見識世間百態。每週約見不同的讀者,至少出三個整版的講述文章,加上自己的感嘆和評點,至少讓她狠狠過了寫作的癮頭。她的掙扎不過是覺得自己似乎成了個職業窺探者,滿足著讀者的集體窺私癖。
邵伊敏平時只看經濟金融類報刊,看過羅音主持的版面後忍俊不禁:
“是你編的吧,真有人找你講這麼狗血的故事嗎?”
羅音悻悻地說:“相信我,比這更狗血、更戲劇化的故事多的是。我儘量判斷真假後,才挑不那麼驚悚的寫出來給大家看,省得招罵。”
邵伊敏再看一下報紙,一臉驚奇。羅音想,像她這樣的人,咽得下所有秘密,當然永遠不能理解為什麼會有人拿著私事去跟不相干的人說,再登到報紙上給不相干的人看,幸好像她那樣的人不多,不然自己大概得失業了。
“這算一種告解吧,”邵伊敏卻笑了,“不錯,比看專門的心理醫生便宜,既宣洩了情緒,又有一種滿足感,從這個角度講,你的工作挺有意義。”
換個人這麼說,基本就是調侃了,可是邵伊敏很少調侃別人,羅音細想一下,倒也覺得心安了許多。
邵伊敏確實永遠不打算對別人傾吐心事。
在忙碌的工作佔據了她的身心以後,這一點就更容易做到了。一轉眼,她成為豐華集團董事長徐華英的助理,然後再成為特別助理,已經有一年多時間了。
王豐的官司終於了結,他雖然不算直接涉案,但被牽扯的事情非同小可,儘管經過多方奔走,仍然被判了兩年緩刑。他將公司股份全轉到了妻子名下,自己退居幕後,開始操作一家投資公司。徐華英頂住內憂外患,成功維持住了集團的運作不說,還一舉清洗掉王豐在集團裡的各路親友,讓公司日益走上了正軌,且有業績飛速發展的勢頭。
邵伊敏沒有再去考託福。錢對她來說已經不是問題,房子拆遷後,繼母堅持選了原地還建,理由是地段好,然後折價將錢匯給了她,她也只管收下,並不計較多少。目前她的待遇在本地以及對她這個年齡來講,是很說得過去的。她現在通過網絡和爺爺奶奶以及叔叔一家保持著聯繫,同時許諾等合適的時間拿到休假批准就去加拿大看他們。
羅音仍然和伊敏合租在那一套小房子裡,不同於邵伊敏忙碌得感情生活一片空白,羅音先後交了幾個男朋友,都是泛泛往來,無疾而終。眼下又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和朋友合開小廣告公司的男子,兩人剛見了第一面,羅音痛苦地發現,這個叫張新的男子不幸又是她不喜歡的那一類:戴眼鏡的小胖子。
張新相貌斯文,戴副樹脂無框眼鏡,比她大三歲,公平地講,個子不高不矮,算得上結實,說不上胖,衣著得體,談吐大方,有小小幽默感,開輛白色富康,怎麼看都是一個大好青年。而且他對羅音印象極佳,送羅音回家,一直看到她上樓,還發了短信祝她晚安。
此時正當秋天,算是本地最怡人的季節了,窗外掛著一輪明月,月光透過窗子照進來,光線不錯。羅音進來後也不開燈,放下皮包,隨手回覆一個簡單的“你也一樣”,然後坐到沙發上發呆。她想,自己這樣以貌取人的怪癖是不是太無聊了,可是一個身影突然浮上心頭,她只能仰靠在沙發上輕輕嘆息。
不知坐了多久,邵伊敏回家了,她開了玄關那裡的燈換鞋,坐到羅音身邊,竟然也是仰靠著輕輕舒了口氣。
“很累嗎?”羅音隨口問。
“還好,喝了點兒酒,有點兒暈,還是司機送回來的。”
“要不要給你倒點兒水?”
“沒事,突然記起今天是我二十四歲生日,於是喝了點兒白酒,當給自己慶祝了。”
羅音笑了,她比伊敏還大一點兒,已經快二十五歲了:“生日快樂。不過別提生日,我巴不得忘了生日。一過生日我媽就打電話給我,唯一的話題就是愁我快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邵伊敏也笑:“那多好,畢竟還有人惦著你嘛。”
她沒再說什麼,起身進房拿睡衣去洗澡,藉著月光看她的身影,羅音暗罵自己粗心。羅音老家在省內一個城市,經常會回去看看,平時和家人聯繫十分緊密。而邵伊敏跟她同住了兩年多,她沒見過邵伊敏回去過節,偶爾說起家人,也只說很惦記遠在加拿大的爺爺奶奶。
同住這麼久,邵伊敏還是從前那個樣子,從來不會主動談起自己的心事。羅音不用有職業觀察力也知道,她跟自己一樣,心裡應該是裝著心事的。只不過人家是正經戀愛過的,而自己則是徹底不足為外人道、連自己想想也要訕笑的可悲單相思。
想到自己剛才居然記掛了一個根本不該她記掛的身影,她的罪惡感比任何時候都更為嚴重。
邵伊敏對羅音的心理波動一無所知。這幾年的生日都是她一個人度過的,去年還是在獨自出差去上海的路上。她並沒有太多感傷,然而這樣一個人靜靜待著,不能不想起一點兒往事。今天應酬時她特意喝了一點兒白酒,希望略帶點兒酒意,不至於跟自己找不痛快,可是那點兒酒似乎不夠將她送進睡眠,她起身去了廚房。
小小的廚房很乾淨,她拿出放在櫥櫃裡的大半瓶紅酒,拔了木塞,拿個玻璃杯倒了小半杯,站在那裡,透過廚房小小的窗口看著外面的月亮。
如此安靜的夜晚,很適合回憶,也確實有回憶伴著如水的月光在她心裡蠢動泛起。可是她關於生日的回憶,無不指向那個她情願忘卻的身影,她不知道自己所做的努力是想將他和那段時光遺忘,還是將過去的自己放入回憶裡妥帖收藏。
她慢慢喝下那半杯酒,放好酒瓶,這才回到臥室躺下,總算過一會兒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