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倓被拘禁於太極宮後一間側室,雖值夏日,室內依然瀰漫著一股不去的黴腐之味,令人慾嘔。玄宗此次是動了真怒,對他看管甚嚴,連太子也不許見,李俶回宮求懇半日,玄宗念及他們兄弟情誼方勉強答應。
李倓瘦了許多,落日餘暉,遠遠望去,側面的臉一半晴一半暗。聽到門鎖聲響,他兀自立於窗前不回頭。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窗外宮柳茂密繁綠,連成緊緊的片片樹蔭,森嚴靜穆。
李俶緩步走去,問道:“怎會至此?”
李倓淡然而笑:“這是我咎由自取。當日我棄林致,如今天下棄我。”
李俶笑起來,拍拍李倓肩頭:“我可沒有棄你而去。我提審在場證人,雖說證詞均對你不利,但我始終不信你會殺了竇老頭兒。”
“竇如知腌臢潑才,寡廉鮮恥,貪汙無度,我與他數次口角相爭,在宮中朝野並不是秘密。若說一時爭執後將他刺死,雖然驚駭世人,也並無奇怪之處。”
“正因竇如知此齷齪,我才信你——你根本不屑以此人之血汙你三尺龍泉。”李俶道,“來,將當時情形一五一十告訴為兄。難不成你想一輩子關在這裡?”
李倓吁了一口氣,面呈痛苦之色,說道:“那日是竇如知請我赴宴。我本欲不去,可你是知道的——陛下私下已定她的女兒做我的新王妃。那個女子,你想必見過,美則美矣,俗不可耐,我實不願娶,只想在宴中一口回絕,斷了他的念想。”這樣當面回絕親事,掃人臉面,只有李倓的任性妄為,才做得出來,李俶暗忖,陛下這回如此震怒,或者不僅因為李倓涉嫌刺殺朝臣,更是因為倓對他意旨的違逆。
李倓將當日發生之事述說開來。
那正是三個多月前某日,他未帶侍從,徑直一人佩劍前赴竇府,到達時天已漸昏,竇府建造極盡奢華之能事,比之他的建寧王府不遑多讓。竇如知得了通傳,親自迎他入內,在後花園內備宴飲酒,在場還有幾位與竇如知親好的朝中大臣。
李倓心情不快,既不向他人敬酒,也不接人敬酒,只一杯一杯地喝悶酒。正喝得有些酒意了,偏一名大臣湊趣,提起竇家女兒與他之婚事,並召來竇家小姐奉酒。李倓借酒佯狂,故意摔掉竇家小姐所奉酒杯,紅著眼搖搖晃晃斜睨道:“小姐豔俗無雙,倓無才以配。”
如此羞辱,那竇家小姐氣得幾乎要當場跳入桃花池中。竇如知更是惱怒無比,立時隨手抽出李倓佩劍要與他拼命,一時酒宴大亂,燭火倒地熄滅,客人、婢女東奔西跑,瓜果茶點酒品狼藉遍地,侍衛不知何從阻止。
竇如知舞劍不成章法,只胡亂劈來劈去,李倓先是躲閃騰躍,直如老鼠戲貓。待覺得戲耍夠了,見他又一劍斜劈過來,李倓倒扣他的手腕,劍尖反向,正對竇的心口。當時李倓輕蔑一笑,正要奪下寶劍,結束此場遊戲,誰知後背被狠狠一推,酒後身子沒有支撐住,劍勢朝前送去,那柄寒光凜冽的寶劍便由竇如知胸膛沒刃而出,竇當場斃命。
“那背後推你之人是誰,可看清楚了?”李俶問道。
李倓苦笑:“當時天色昏黑,我即刻轉身,只看見一個人影閃入園中樹木之後,轉瞬便沒了蹤影,想要追趕,那群朝臣和侍從已將我圍住拿下。”
李俶思忖道:“如此說來,那背後施以黑手之人,應當不是在場的朝臣了。我亦去過竇府的後園,那裡花木密集,在園中暗藏一兩個人並不難,如此不僅當時在場的侍從和婢女均有疑,連竇府所有侍衛、婢女、僕傭諸種人等均有可疑。這倒是要頗費周章。你再回想一下,那身影還有何不同之處?”
李倓回想良久,皺眉答道:“我只可肯定,那人絕不是女子——他推我之力猛烈強悍,且手掌粗大,那身材……現時回想,總覺得有幾分熟悉,似是在哪裡見過……”
二人再議論一番,再想不出其他,李俶只得決定回府衙後由竇府人員名冊一一查起。
待到臨走,李俶對李倓道:“你且在這委屈幾日,過兩天是貴妃壽辰,我設法再向陛下求情,指不定陛下一高興,就將你先開釋出來。”
李倓默默點頭,問道:“嫂嫂回來了?可好?”
微微喜色爬上李俶眼瞼:“她很好,只是清瘦了些,身子還要好好將養。”
李倓望向窗外,垂柳依依,在風中搖曳,說道:“她在回紇的一切,難道你全不在意?”
李俶笑意微凝,道:“她所受苦楚,皆因我而起,我只會加倍愛她。他人傳言,何必理會!況且——”嘴角略翹,眼中有凌厲之氣瞬息而過,“過得幾日,放眼宮中、市井,再不會有人說半句閒話。”
李倓怔住,在這一瞬間,他才發覺,自己的兄長已然逐漸真正強大,是力量上,也是氣勢上的。多年來他隱忍自持,暗暗積蓄力量,蓄而不發,隱而不現,卻能將想要保護的人包裹於懷,不容他人傷害。這一切,都是他李倓遠遠不及。他容忍不了慕容林致的失節,也無力保護她不受傷害。一段情愛,終成苦果。所謂的天長地久,一生一世,鶼鰈情深,都抵不過現實的無情。罷了,罷了,從此撒手,人生最美好的,皆已成過往。此番若能出得牢籠,又該何去何從?又能何去何從?
李俶由宮中回到王府,匆匆折過彎道,方入內府,“咚”地一下,迎面與一人撞個滿懷。退後幾步一看,卻是滿面通紅的李婼,蹙眉道:“婼兒,這是做什麼?冒冒失失的。”李婼見是他,紅了眼,也不搭話,依舊扭頭往府外跑去。
“快,快攔住她!”李俶正在錯愕中,卻見沈珍珠遠遠邊喚邊跑過來,忙緊步上前,見她喘息方定,急急說道:“快攔住她,她要去范陽!”
李俶暗自吃驚,回頭對侍衛道:“還不快去?”侍衛答了聲“是”,抬眉偷覷李俶,似有猶疑,李俶已接著令道:“多帶些人,綁也好,架也罷——只要把郡主弄回。”
貴妃壽辰在即,皇子諸孫、王公大臣的壽儀皆源源不絕運送入宮,李俶也備了禮品——乃是一尊四五尺高的白玉觀音,質地細膩溫潤,佛像莊重祥和,線條流暢洗練。沈珍珠與崔彩屏、獨孤鏡等人嘖嘖稱奇一番,珍珠卻道:“恕珍珠直言,這東西極好,只是——”說到此處,做個了奇怪的手勢,右手抬高指了指自己的髮鬢。李俶立時明白過來,觀音乃佛教之物,貴妃當年卻出家做過“黃冠”,以此物相敬,怕有反諷之意,觸犯避諱。當下他也著急起來,時日緊迫,該再準備什麼壽儀呢?
沈珍珠似是靈機一動,說道:“我聽素瓷說過,東市有一家專營器樂的店鋪,據說尚私存珍稀琴譜,或可一試。”
李俶道:“只是倓的事尚在審理,我即刻要去府衙。”
沈珍珠笑了起來,“何需尚書大人親自去,現有著兩位妹妹在府中,與我做伴就行了,順便也可散心不是?”崔彩屏卻噘起嘴,一副極不情願的樣子,沈珍珠也不勉強,送李俶出門後,只與獨孤鏡兩人共乘肩輿朝東市而去。
臨近正午,街市人煙阜盛,車流攘攘,沈珍珠心情極佳,不時與獨孤鏡評說街市兩邊的行人少女,獨孤鏡卻仍是一如往常的恭謹模樣。至東市口,兩人下了肩輿,由素瓷並幾名侍衛陪著,簡行進入市集內。
因有素瓷引路,很快找到一家極不起眼的小店,裡面只疏疏落落擺了幾樣樂器。店主人不在家,守店的小子誠惶誠恐,從沒見過這樣天仙化人的貴夫人,問明來意,乃說道:“夫人要找琴譜,可真是找對了地方。店主人是收藏了幾本絕好的,待價而沽。只是……店主人有事外出,只怕還有一會子才回。”
“無妨”,沈珍珠就近坐下,說道,“我們等他就是。”
滾燙的一壺茶喝得乾乾淨淨,一等就是一個多時辰,那店主人還沒有回來,沈珍珠漸漸有些心神不寧了。獨孤鏡看在眼中,不由問道:“王妃可還有什麼事?”
“不甚要緊,且再等一會兒吧。”沈珍珠話剛說完,身旁的素瓷已小聲提醒:“大公子和夫人怕會久等。”
“大公子?……”獨孤鏡反應過來,“莫非王妃的兄嫂要過王府來。”
沈珍珠輕笑道:“說是今日午後過來,沒想到在這裡耽擱了這麼多的功夫。”問那店中小子:“現在什麼時辰了?”
答道:“方至申時一刻。”
時辰已然不早,沈珍珠只得對獨孤鏡道:“只怕拙兄嫂現在已快到王府了,勞煩妹妹在這等等,我先走一步?”
獨孤鏡似是十分為難,答道:“王妃之命,奴婢怎敢不從。可奴婢才疏學淺,怎生識得琴譜好壞!”
沈珍珠笑道:“你切莫謙虛,昨日晨間我聽見琴聲悠揚,自你繡雲閣而來,不是你彈奏,莫非還有他人?”
獨孤鏡這才低頭應允,似有靦腆:“王妃見笑了。”
沈珍珠帶素瓷和兩名侍衛由東市而出,上肩輿,心中有事,眼光只是隨意往四周掃,忽地她大呼一聲:“停下,停下!”肩輿暫停,她怔怔地朝前方望去,一個人的身影,恍惚中在轉角處消逝,彷彿熟識,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肺腑似被異物噎住,怪怪的殊不好受。
回到清頤閣,李俶已經在房中等待良久。問道:“怎麼樣?”
沈珍珠道:“她僅與兩名侍衛留在那兒,餘下的,就看你的人本事如何。”
李俶道:“她素來行事謹慎,這幾日存在特意提防之心,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真虧你想出這誘敵之計,製造機會讓她外出。”攬過她的腰,附於耳側低笑,“你倒也有幾分將帥之才呢。”
沈珍珠笑道:“那正好,不是陛下正有意讓你遙領涼州大都督麼,到時你且將都督帥印予我把玩幾日,如何?”
李俶不禁失笑,卻聽沈珍珠正色說道:“就不知獨孤鏡會不會中計,讓我們摸出一些蛛絲馬跡。我今晨送別林致,她——”說到這裡,有些哽咽。
那夜,枕邊,她終於忍不住一再追問。李俶柔柔地撫摩著她窄細的肩頭,長髮隨意飄散,慢慢開口說:“你可知道,獨孤鏡,原本是李林甫的人。”只這一句,已足以讓她心驚肉跳。
他娓娓道來,彷彿在說一個遙遠的,與他們不相干的故事。說獨孤鏡何時入府,他如何對她起了疑心,如何識穿她的真實身份,如何將她收為己為。說至沈珍珠的父親被李林甫所陷之事,他的話語才猶疑起來,這是何等石破天驚的秘密——李林甫的患病不治,竟然是獨孤鏡受命李俶下的慢性毒藥,這一舉動,瞞過了天下。然而,獨孤鏡是聰明的,做這件事,她提出了條件,那便是——名分。他給了她要的名分,也僅此而已。
原來,竟是從頭至尾錯怪了他。一切由己而起,他原本不需如此急切,李林甫與楊國忠,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他原可以穩穩地坐山觀虎鬥,根本不必出手殺了其中一個,讓另一個無窮止地坐大。
如閒話家常般說完,她尚在發愣,他不知何時已靜靜睡著。她輕觸他的面頰,他竟然瘦了許多,睡夢中也有疲憊之態。他,揹負太多太重。她到現在也不明白,他揹負的東西中,有多少是她想要的,想爭的;有多少,是虛妄的,是空無的……
她不知道。但在那一瞬,她是下了決心的:她是他的妻子,此生,進也好,退也罷……
卻聽李俶已岔開話題道:“倓的案子,我找著了最大的嫌疑人。”
“哦,那是誰?”
“是竇府的一名花匠。這名花匠在竇如知被殺後,就忽然失去蹤跡。”
沈珍珠道:“花匠隱於花草之中,侍機借倓之手殺人,倒也合情;只是為何要殺竇如知呢?未免不合理,你可別為急於給倓脫罪,錯怪了他人。”
“現場可是拾到了花鋤,再說,竇如知生性殘暴,對下人苛責,那花匠雖人竇府不到一年時間,卻因一絲半點地不對竇如知口味,捱過多次毒打。一時起心,銜私報仇,說起來也合乎情理。否則,竇府上下幾百人,為何僅他一個畏罪潛逃?”李俶似乎胸有成竹。
沈珍珠掩口笑道:“看來此案勘破只在眼前,尚書大人必已四處張貼其人畫像,緝拿花匠。”
近來沈珍珠常以“尚書大人”之稱取笑李俶,李俶也莫可奈何,笑道:“緝拿歸案不是難事,要知這名花匠面部似被火燒過,相貌極為醜陋,百中無一。”
沈珍珠對李倓的這件案子,興趣委實不大,一直頗怪李倓對慕容林致的無情無義,覺得李倓被拘受幾日苦,也是該被懲戒,聽了李俶的話,不過說笑幾句,並沒有十分放在心上。
說話間,已有侍從來報,沈介福和公孫二孃已至王府正門。沈珍珠喜出望外,當先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