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低估了道路崎嶇難行的程度,我們比預計時間晚了一個時辰抵達鶴城。
自入得此城,有個疑問就一直盤旋在我心中——這個鶴城,跟“鶴”有何關係?
事實上,我連一隻鶴也沒見著!
通常在這種情況下,蕭左便有了用武之地。經他一番解釋,我才總算明白:只因此城座落於丹江之北,背靠金風山,面對龜山,形如鶴翔,故有“龜山鶴城”之雅稱。
雖然我仍未能看出此城之形何處與鶴相近,卻也不能不承認,這個四山懷抱、碧流環繞的小城確實很招人喜愛。
所以,當我們在客棧用完晚膳後,蕭左提議出去走走時,我第一個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雀躍道:“好呀!雖然此刻天色已晚,看不成你說的‘龍山曉日’,但能去看看‘熊耳晚霞’也不錯!纖素姐姐,走吧!”
“我……”風纖素站起身,目光卻投向桌邊的百里晨風。
顯然,百里晨風並無起身的打算,瞥著在門口等待的蕭左,沉聲道:“我不去。”
我一怔,他和蕭左之間究竟是怎麼了?自昨晚的爭吵後,這一整天他們倆都是彆彆扭扭的,連話都不肯多說一句……正狐疑著,風纖素突然開口道:“既這樣,那我也不去了。”
說罷,便又坐了回去,朝百里晨風一笑。
這一笑,把我的心照得跟明鏡似的,當下衝著她擠了擠眼睛,什麼都沒說便和蕭左走出客棧大門。
此間客棧坐落於一條又長又寬的大街,道路兩邊俱是商家店鋪,街上行人如梭,端的是熱鬧無比。
西邊的晚霞美麗似幻,把天際染成一片絢麗的顏色,我和蕭左身披霞光漫步於人潮中,仿若兩尾自在的橙色小魚。
我正覺愜意無比,忽聽身後馬蹄急急,還未回頭,人已被蕭左拉到一邊,再抬眼去看時,但見一人一馬飛也似地自眼前馳過,前方立刻響起一片驚呼咒罵。
我心頓生厭惡,張口便道:“騎這麼快,也不怕傷著人麼!”
“就算有人受傷,也只能自認倒黴,還能怎樣。”
身旁忽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我轉頭,原來是個在路邊的旮旯裡擺攤的老人。
我聽他話中有蹊蹺,便追問道:“傷了人自然是要去告官的,什麼叫不能怎樣?難道此人很有背景?”
老人訝道:“姑娘所言不差,騎馬之人正是此地父母官的獨子,人稱‘鶴城一霸’,莫說是傷了人,縱是他把人撞死了,也無人敢去告官啊。”
他說到第二句話時我便已明白,冷笑道:“你倒教他撞傷我看看……”
話未說完,街上忽又有三匹馬急馳而過,再次引起一陣騷亂。
老人見了,搖著頭道:“唉,百萬莊的三位大老闆一起出動,倒也罕見……看來,此刻全城的大人物都在趕往‘醉顏樓’了。”
見我面有不解,他又道:“姑娘可是剛到鶴城?難怪不知道——號稱天下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姑娘忽於今天一早抵臨,一個時辰後便要在醉顏樓開場表演……”
正說著,蕭左突然笑著插口道:“聽說那位花夜姑娘向來只在大城鎮演出,此番忽然駕臨這個陝北小城,難怪城裡這些有頭有臉的人都坐不住了。”
好啊,原來他也知道那個什麼“三大名姬之首”。
我狠狠瞪了蕭左一眼,偏偏又抵擋不住好奇,忍不住問道:“為什麼都坐不住呢?”
他笑笑地望了我片刻,悠悠地說:“想知道麼?那何不隨我一同看看去呢?”
去就去,哼,莫被他看成了小氣鬼!
當下,我們向那老人問明瞭醉顏樓的所在,告辭離去。
走了不過盞茶功夫,我們便到了醉顏樓。出乎我的意料,此樓竟然完全不像我想像中的煙花場所那般媚俗,不但裝潢雅緻絕倫,而且很富詩情畫意。
巨大的花廳裡,正中以淡粉色的帷幔包圍住二十四隻綴以淡粉色流蘇的巨型燈籠,燈光穿過半透明的帷幔,柔柔地投射出模糊的光線,偌大的空間頓顯一派旖旎風光。
圍坐在帷幔四周的賓客大都是男人,無一不露出興奮與好奇的神情……老實說,這番佈置的確很是撩人,莫說這些男人,即便是我,也忍不住揣測在那帷幔之中究竟藏著什麼玄機。
心念轉處,我悄悄轉眸瞥了蕭左一眼——還好,他倒沒有顯出什麼失常的表情,依舊那副悠悠然的樣子,目光也是漫不經心的。
我正心中暗喜,忽覺眼前一暗,原來是有人熄滅了四周上百隻蠟燭,整個花廳就全憑中間的那些燈籠照明。
人群一陣騷動,只道是表演就要開始了,孰料竟然半晌都沒有絲毫動靜……這個花夜,倒真懂得吊人胃口。
這一等,又是半個時辰,就在眾人臉上俱現不耐之色時,忽聞“鏗——”的一聲琴音,餘音繚繞中,粉紅帷幔也緩緩地拉開了。
燭光搖動中,隱約可見有個女子低伏在舞臺中心。
清越激昂的琴聲直至淡粉色的帷幔完全拉開,才忽然變得低迷似泣。
琴音變細小的同時,百盞燭燈卻驟然齊明,剎那間照亮了舞臺中央的那名女子傲然如孔雀一般的綽約身姿,也燃亮了在場的數百位賓客的雙目。
這名女子的面容半掩在淡粉色的薄紗之中,僅露出臉的上半部分,卻已是肌膚勝雪、長眉入鬢,一雙眸光湛然的眼睛氤氳著如醉如詩的嬌媚,再配以那件質地非凡的舞衣,已然令人驚豔地摒住了呼吸。
那是一件顏色出奇的絢爛瑰麗的舞衣,我細細一看,才發現竟然是由百鳥的羽毛編織而成的,因此,當人們俯身時看它是一種顏色,直起身看又是另一種顏色;燈光下呈現一種色彩,陰影裡又是另一種顏色,配合著舞者的動作,在優美的舞姿中、在悽迷的琴聲裡,盡顯高貴典雅。
舞到最高潮時,琴音更加如泣如訴,高空中飄灑下無數淡粉色絨花,那名女子穿梭在淡粉色的絨花與帷幔之中,一舉手、一投足都帶動著舞衣的色彩不停變換著,身邊處處都彷彿閃爍著栩栩如生的百鳥麗姿,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一曲即終,燈光驟暗,帷幔重新圍起,全場陷於一片死寂之中。
片刻後,層層疊疊的帷幔裡優雅地伸出一隻羊脂凝就般的玉手,輕拂開那一片淡粉色。
集百羽為一身的絕色女子再次現身。
“此舞名為‘鳥語花香’,還望諸位喜歡……”她的聲音猶如黃鶯出谷般悅耳動聽,張開寬闊的衣袖,與百鳥一起翩然拜倒,“花夜獻醜了。”
全場賓客這才如夢初醒般轟然喝起彩來。
我也不禁讚歎連連,暗在心中下了決定——來年珍展,定要請這個花夜做我宮家的表演佳賓。
“好一個‘鳥語花香’,花夜姑娘果真名不虛傳!”
耳中忽然傳來一把極熟悉的男聲,且近在咫尺……我轉頭一瞧,卻不是蕭左是誰!
他……他要幹什麼?
我狐疑地盯著他,可他卻連瞧都不向我瞧一眼,自顧面對著臺上之人笑道:“如果姑娘是藉此舞以‘花’自比,那麼恐怕這天下的男子都恨不能化做一隻‘鳥’,整日圍繞在姑娘身邊……正所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嘛。”
風流?我看他十足是下流才對!
看看他那副滿臉輕佻、油腔滑調的樣子吧,若說他不是個經常出入青樓歌館等煙花之地的紈絝子弟,真真打死我也不信。
好,蕭左,你好!
人人都見我與你一同前來,而你此刻竟然當著我的面和一個舞姬調情?
你把我置於何地!?
這一刻,我只覺自己一生也從未這般丟人過,那感覺是如此的強烈,反使我感覺不到什麼傷心難過,心下正怒不可遏,耳中忽聞一女子的聲音道:“這位公子真是能言善道……”
語音嬌柔,不用想也知是花夜了。
我抬眼看向舞臺,但見她用那雙仿若滴出水來般的眼眸凝視著蕭左,柔聲問道:“卻不知道公子怎生稱呼?”
“在下孟飛,人稱‘清風劍客’是也!”
咳咳,什麼什麼?他居然自稱是華山派不世出的第一劍客孟飛?
我愕然把頭扭了過去,但見蕭左正傲然環視著四周眾人,故意把語氣放得淡淡的,“在下年少成名,相信在場諸位只要是走過江湖的,大抵都聽說過這個名號。”
環坐於舞臺周圍的眾賓客雖然沒有一人答腔,但從臉色也不難看出,他們多少都曾聽說過清風劍客的名頭。尤其是原先幾個滿心怨恨他奪了自己風頭的男子,此刻俱是悄悄低下頭,不敢再對他投以挑釁的眼光。
蕭左一見,臉上頓時笑得更加得意,簡直是真的把自己當孟飛了。
看他那副心安理得的模樣!我難以置信地瞪著他:老天啊,原來世上真有這等說謊不臉紅之人……嗯,不過,若論名氣之響,“清風劍客”和“天下第一敗家子”這兩個名號倒也實在難分伯仲。
這個想法頓時差點讓我笑出聲來,剛辛苦忍住,便聽花夜驚道:“原來是孟少俠!”
只見她美目一揚,臉上的表情似是大為驚喜:“花夜久聞清風劍客大名,不想今日竟然能夠得見……”
她欲說還休地低垂粉頸,俏臉緋紅,一派小女孩兒得見心目中英雄的純真樣兒,半晌才暱聲道:“花夜雖為煙花女子,卻也對那快意恩仇的江湖不勝嚮往,不知……孟少俠可否移駕別苑,與花夜徹夜詳談江湖見聞?”
此話一出,眾賓客都不由得顯露出十分失望的表情,有的人甚至長嘆一聲,立即就結賬走人了。
來醉顏樓的路上,蕭左已告訴我,花夜身為天下三大名姬之首,不但絕少出場表演,而且每場表演之後亦只有一名幸運兒能夠做她的入幕之賓。
由此而看,這些人今天晚上之所以會積聚一堂,固然是以欣賞花夜舞姿為快,但最主要的目的,恐怕還是希望能在眾人中脫穎而出,成為那百分之一的幸運兒。
——然而,今天晚上的這名幸運兒,顯然已不會是他們。
“能得花夜小姐青眼,孟某當真三生有幸……”蕭左的臉上滿是笑容,目中卻似隱約有鋒芒在閃動,淡淡道,“只不過,在下只是徒有虛名,恐會教姑娘失望啊。”
不錯不錯,他可不是“徒有虛名”麼?我暗地裡簡直都要把肚皮笑破了——這個花夜若是發現自己百裡挑一的入幕之賓根本就不是清風劍客,而是天下第一敗家子,不失望地一頭撞死才怪!
但是,看蕭左的表情,似乎並非僅僅是故意惡作劇那般簡單,他究竟是想玩什麼花樣?
這時,又聽花夜笑道:“孟少俠過謙了……”
邊說邊抬腕,露出半截淡粉水袖下的藕臂,指向後臺低聲道:“請——”
大勢已去,眾多賓客紛紛發出失落的嘆息,蕭左忽然一低頭,小聲對我說道:“你先回客棧。”
他的口吻極其嚴肅,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他便又向我一笑,這才轉身去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心底油然而生一股非常非常不祥的預感,彷彿有什麼大事,就要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