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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何生離隙

幕色如煙,彤雲似錦。

真不知是慈悲還是殘忍,越美的風景,偏偏越接近尾聲。

客棧後院有一大片空地,我正對著落日仰起頭,金光刺得眼睛生痛,而那隻風箏便成了萬里晴空中的一點椎心刻骨,在眼前被無限放大,最後填滿了整個視線。

軲轆飛快地轉著,線順風繃緊,漸漸覺得自己難以駕馭。

原來放風箏的感覺是這樣的——掌控,以及被抗拒,同命運掙扎,風生不息,掙扎不止。

那麼好,乾脆做了那個善心人,遂你心願。

我手上用力,將線扯斷,嘣的一聲後,身後響起金昭的驚訝聲。這丫頭,什麼時候來的?只見她無限可惜地望著越飛越遠的風箏,嘟嘴道:“好可惜,斷了……”

可惜?我抬眼去看,褐色的八卦風箏,在晚霞的映襯下,就此乘風而去,從此海角天涯,再無牽絆。多好,自由自在了。

一心向往飛翔的東西,硬是拉著不讓它飛,很不公平。

“不過聽說有習俗說放風箏就是放不幸,讓不開心的事都隨同風箏一起飛走。”金昭衝我甜甜一笑,“大總管也有不開心的事嗎?”

未待我答,她又搶下話道:“我知道啦,一定是為了路上屢次遭險的事!唉,為了搶奪寶瓶,那些人真是連命也不要了。”

“鳥為食亡人為財死,古往今來皆如此。”人的慾望無止盡。

金昭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我問道:“找我有事?”

“哦,那個,大小姐和蕭公子還沒回來,婢子想,是不是要出去找找看?這華陽咱們人生地不熟的,萬一又遇上伏擊,可就糟糕了!”

我面色一變,當即轉身往回走。沒走幾步,感應到某種奇異目光,便直覺地抬頭——客棧二樓的一扇窗內,百里晨風正默默地望著我,我的視線與他在空中交集,瞬間,卻恍同千年。

人間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和月。

多有趣的巧合——晨風,風纖素,他風我也風,有風無月。

我衝他微微頷首,自後門走進客棧,剛想上樓,就聽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到得客棧門口時霍然而停,一頭綁白帶之人翻身下馬,幾個大步衝進來。

客棧小二剛待上前招呼,他已徑自朝樓梯處跑去,正逢另一位小二哥端著臉盆臂挎銅壺從樓上走下來,眼見兩人就要相撞,在這白馬過隙的剎那,那人左手在抄手欄杆上一按,整個身子已騰空飛起,躍過小二的頭頂,落地不停,噔噔噔地上了樓。

好輕功!我眯起眼睛。而大堂裡的猜測聲已彙集成了一片:

“看那架勢,好像是燕子三抄水,莫非此人是飛燕堂的?”

“不對,我看是凌雲步,應該是陰山派的門徒吧?”

那人明明只是隨意一躍,這幫人硬要給他套個名稱出來,倒真可笑了。此人頭扎白帶,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是百里城的弟子……如此行色匆匆,不知所為何事?

我提裙走上二樓,經過百里晨風的房門時腳步雖沒停頓,目光卻看了過去,這家客棧的隔音效果不好,可以聽聞裡面模糊的低語聲,似乎在為某事爭執。

我剛走到自己房間門口時,百里晨風打開了門,同先前那人一起走出來。果然不出我所料,此人是百里城的弟子!

百里晨風看我一眼,扭頭對那人道:“行了,你把話給我帶回去。”

“可是——”那人猶自焦慮不安,看他的樣子,莫非百里城出了什麼變故不成?

百里晨風打斷他,語氣不容抗拒,“這事我自會處理,你快回去!”

那人嘆道:“就怕即使話帶回去了,也是徒勞!總之你自己小心。”說完看我一眼,不再猶豫轉身下樓。

他的眼神……我心中一震,不禁踉蹌後退,手臂撞在牆上,呼痛聲還未喊出,人已被百里晨風扶住:“你怎麼了?”

我的聲音無可抑制地顫抖,“他,好重的殺氣。”

其實,我的話已有所保留,剛才那人看我的一眼,分明是想要殺我!

他是誰?為什麼要殺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百里晨風頓時露出窘迫之色道:“他……他只是擔心我。”

擔心他和殺我有什麼聯繫?我不明白。

“他認為我之所以遲遲未歸而現在又不肯和他一起先走,是因為……你,所以……”他沒有再說下去,我卻聽懂了他的意思。百里城必定出了大事,需要百里晨風趕快回去,但他仍是選擇與我們同行,所以那人才會那般焦慮,連帶著看我也不順眼。

我垂下頭,不知心中是什麼感覺。百里晨風不肯隨他回城,難道真是為了我?而百里城,又出了什麼大事?這一路行來,我們處處遭遇埋伏,損兵折將,但一直不見百里城有派人增援,我還在奇怪呢,卻原來是城中另起鉅變。

剛自揣摩其中的種種可能性時,就見宮翡翠和蕭左兩個人肩並肩地走上來,雖然看上去神態無異,但一轉眸一挪步間自有種區別他人的親密,難道他們兩個……

百里晨風忽然很嚴肅地對蕭左道:“我有話要跟你說。”

蕭左揚眉,沒猶豫就進了房間,百里晨風當即跟進去,砰地甩上門。

我和宮翡翠站在門外,彼此對視一眼,她用目光詢問我——怎麼回事?我搖搖頭,表示自己並不知情。

房裡突然傳出一聲暴喝道:“你說什麼!”

我和宮翡翠再對視一眼,這回她眼中的迷惑變成了驚愕。其實我也沒想到,百里晨風竟會用這種語氣跟蕭左說話。他這是怎麼了?

“……我不同意!我不允許你這麼做!”又是一聲驚怒。然後便聽見蕭左的聲音也抬高了,“此事我已做決定,無論你允不允許,都不能更改。”

也許是百里晨風太過激動,因此下面的話說得忽高忽低,我自然也聽得斷斷續續:“難道百里城對你來說真的那麼……如果你重視我們之間的友情——姑且稱為友情的話,那麼,就請你……你明知道現在城裡的形勢,根本已經水火不容,東西南北四大長老意見分歧,再這樣下去……”

蕭左打斷他,“所以,你應該儘快消失才是,有我,夠了……”

我微微眯眼,原來是內訌……我當初還真是沒有多慮,百里聞名一死,新城主之選就迫在眉捷,幾派人馬各支持一人,彼此針鋒相對勢成水火,剛才那人自然是百里晨風這派的,但是——

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油然升起:蕭左,他在其中又扮演著什麼角色?

就在這時,屋裡傳出一聲巨響,木頭的斷裂聲、瓷器的破碎聲、硬物落地的聲音頓時彙集成一片。

最後,又復死寂。

其他房客聞聲而出,好奇地看看我又看看宮翡翠。我與宮翡翠第三度對視,很有默契地一同轉身回房。

輕輕合攏房門,宮翡翠先自在桌邊坐下,咬著唇道:“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們兩個吵架。”

我淡淡地接口:“似乎與百里城有關。”

“依你看會是什麼事?”

我沉默了好久,才回答道:“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什麼情形皆有可能。

此時天已黑透,我點亮桌上的油燈,暈黃的光線擴散開來,照著宮翡翠的眉眼,比往常多了憂慮,也多了溫柔。

我柔聲道:“大小姐餓不餓?你剛才沒吃什麼東西就跑出去了,我去吩咐小二送份飯菜上來吧。”

她搖了搖頭,忽地又拿眼睛瞟了我兩下,目光中似有疑惑似有辨析又似有否決,好生古怪。

“大小姐,怎麼了?”

“沒……沒有。”她不自然地別過頭,又盯著自己的衣袖看了半天,才低聲道,“你不用顧著我了,有金昭玉粹會伺候我的,回房睡吧,明天一大早還要趕路呢。”

我微微一笑,“好,那我叫金昭玉粹她們過來。”

“嗯。”回答的聲音也是軟軟的充滿倦意,古怪,有古怪。

我剛打開門,就看見蕭左站在外面,正想伸手敲門,見到我,一愕。

他的身後,沒有百里晨風的身影。

那邊宮翡翠忽然站起,剛要開口,蕭左已走過去一把握住了她的雙手,聲音一改平常的懶洋洋和不正經,“我來只跟你說一句話。”

他頓了一下,才又道:“別擔心。”

宮翡翠仰頭看著他,竟然真的不再說什麼。

我不禁訝然,如此溫順,真是不像她!再看蕭左看她的眼神,溫柔、溫潤、溫文。燭光映照在牆上,勾勒出依依的兩個剪影,彷彿構築成一個獨屬他們的世界,誰都無法介入。

於是之前一直在我腦海裡盤旋著的猜測終於被肯定——她和蕭左之間,多半已經彼此表明心跡私下定情……私定了終身,這倒是個麻煩!

一念至此,我不動聲色地退出門去,廊道幽黯,我的影子被不同房間投射過來的燈光重疊著,拼拼湊湊,卻無法完整。

不能完整。

我伸出右手到最強的那道燈光之下,攤平,掌心和指尖都有細淡的紅痕,那是先前放風箏時被風箏線勒出來的痕跡,原是如此難以掌控,偏偏人心不甘,執意要做主宰,與命運為難。

只是風纖素啊風纖素,你是那風箏,還是那執線人?

“大總管。”身後有人叫我,回過頭去,原來是鐵騎領隊,他恭聲道,“屬下是來問問,明天什麼時辰出發?”

我深吸口氣,沉聲回答道:“卯時起身,一刻出發,酉時左右抵達商州,也就是我們的下一站——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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