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古樸雅緻的韓城相比,這個因毗鄰西嶽華山而聲名顯赫的華陽城卻着實讓人失望。
我快步追出客棧,放眼望去盡是鱗次櫛比的房屋和駢肩累跡的行人,一派擁擠混亂的景象,哪還找得着蕭左的身影?
都説了叫他等等我的,怎麼還是走得那麼快!
我跺了跺腳,心中頓生一股失望——本以為他在傷心難過時會希望有我相陪,誰知卻是我自作多情了。
這樣一想,失望立刻退下,怒氣潮水般湧上,本來我滿心只想去安慰他,現在卻只想把他痛痛快快地罵一頓!
可這人潮洶湧的,倒叫我往哪裏尋他?
我左右張望一番,見南邊行人相對較少,想他心情不好,自然不會往人多的地方去,當下便追了過去。
追了片刻,果然在前方看見蕭左的身影——低着頭,耷着肩,一襲白衫在人流中忽隱忽現,説不出的遺世獨立,道不盡的蕭索落寞。
我輕攏眉頭,旋即又鬆開:沒關係,等我追上他後,將之大罵一頓,保管立刻教他把龍王之死丟到腦後。
嘿嘿,這方法妙極,除了我,這天下可有第二人能想得出來?
我心中對自己大感佩服,腳下自然更是加快了步伐……便在這時,一個步伐哩溜歪斜、渾身污穢不堪的醉漢迎面而來,二話不説就朝我撞來,那股熏天的酒臭,簡直……我口中驚呼甫出,身子已經後掠,直與那醉漢拉開幾丈遠的距離才站定,低頭一看,嶄新的淺色香雲紗長袖上,赫然兩個髒兮兮的指印。
“你……”
“他喝醉了。”
身旁傳來温和的男聲,淡淡地打斷了我的怒喝。
我憤然抬頭,卻望進蕭左深深的眼眸……他聽見我的驚呼,這麼快就趕來了……
我衝他一笑,正想説話,他卻又重複道:“他喝醉了,怪不得他。”
看着他那副冷冷靜靜的模樣,我忽然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把笑一斂,指着他的鼻子恨聲道:“對,這事怪不得他,都怪你!”
他愣怔,與我鷹瞵鶚視一番,道:“怪我?”
看樣子他還覺得自己挺無辜?我更是氣悶,一甩手,揚着聲音道:“就是怪你!若不是為了尋你,我怎會跑出來?若不是你走得那麼快,我又怎會被這醉漢撞到?你倒好,還擺出這麼副心平氣和的模樣來勸我!我又不是沒眼睛,難道看不出他喝醉了麼?可你也看看我這身衣服,剛做的,就被他弄成這樣……”
“衣服髒了,換了就是。”蕭左又一次打斷了我,“一件衣服而已,宮大小姐若如此介意,我賠。”
自認識以來,他喊過我無數聲“宮大小姐”,可像今天這樣滿含着冷漠、反感、不屑,甚至還有一點點失望的口吻,卻還是第一次,是第一次……
我只覺眼前一陣發黑,心頭一陣氣苦,聲音便一陣顫抖:“我、我又沒説要讓誰賠……那人撞了我,又弄髒我的衣衫,我只是想罵他一頓而已,你、你為什麼要用這樣的口氣和我説話?我、我這還不是因為擔心你才跑出來的……”
話未説完,忽見身旁的路人紛紛向我投來探究的目光,我驟然覺醒——我在幹什麼?我這樣當街跟他解釋所為何來?不認識他時我便是這樣,我有我的脾氣秉性,也許是嬌縱了些,但我自問從未以此傷害過誰……
他何苦,何苦這樣傷我?
我凝視着自己的衣襟,須臾,一笑,緩緩抬眼,仔仔細細地把他看在心裏,輕聲道:“我很有錢,衣服我自己買,謝謝你啦,真的感謝。再見。”
轉眸的那瞬,我清楚地看見了蕭左眸中猛然劃過的一縷痛楚。
有痛啊……這説明,他已明白我的意思,明白我為何而謝他,明白我説再見的意思是——再也不相見。
所以,他沒有攔我,而是任我與他擦肩、與他分離……這樣很好,在臨別之際,他總算體諒了我一回,不與我拉拉扯扯,沒叫我顏面盡失。
謝謝你,蕭左,謝你這一路上的照顧,謝你此刻的體諒,再見了,再見……自此後,就如出發前你提出的要求,我們,各走各的吧!
我心在隱隱作痛,雖已艱難地挺起脊樑,腳步仍微微有些踉蹌,剛做了個深呼吸,就聽身後驀然響起一聲長嘯,還未回首,一道白影快若鬼魅地自我身旁掠了過去,只聽沿路行人驚喊不絕,可那道白影還是絲毫不做停留,片刻便消失在人潮之外。
是蕭左!他怎麼……我一驚,猛然想起,他本已痛失好友,方才又經我那樣一刺激,此刻恐怕連神仙都猜不出他會做出什麼事來!
此念一起,什麼心痛、絕望全部消失,我心心念唸的只有他的安危,滿腦子就只有一個想法:我得跟他再見——再次相見。
我左右看看,朝那些兀自驚歎不解的行人笑道:“那位是我師兄,我倆師承陳摶老祖,現正一路南行斬妖除魔,時間緊迫,諸位莫驚,告辭!”
語畢,我也忽地拔地而起,如離弦之箭般追蹤蕭左而去,呼呼風聲中,回頭一望,但見那羣人已經紛紛行禮下跪,不由大笑。
要知華陽民眾多信道教,其因便是此地出了位盤棋贏華山、一覺睡百年的陳摶老祖,此刻忽見他“兩位徒兒”現身,又顯出這一身“騰雲駕霧”的本事,哪有不參拜之理。
無論如何,為華陽百姓多添一段茶餘飯後的談資,總好過讓他們把我和蕭左當妖怪。
可惜我的好心情沒能維持多久便被失落取代——儘管我已經傾盡全力追蹤蕭左,卻還是把他給跟丟了。
經過這一路疾馳,此刻我已身在城郊,雖不復城內的喧鬧,卻安靜得讓人心煩意亂。
我緩下身形,打量着四周環境,但見此處地勢空曠,人跡稀少,除了不遠處的一片小樹林,連座茅屋都找不着。
難道蕭左走的不是這條路?否則以這裏的開闊視野,我哪有看不見他之理?
就在這時,一羣棲鳥忽然自林中驚起,“撲稜稜”拍着翅膀從我頭頂一一飛過。
我斂下雙眼忍住笑意,輕輕展動身形,掠向那片林子,甫一挨近,便聽龍吟之聲不絕於耳,陣陣劍氣逼人眉睫……我呆了呆,心頭傳來一份刺痛,他獨自在此舞劍發泄抑鬱,又是何苦?
再走近些,我便看見了林中的蕭左。
劍光閃動不停,樹葉片片凋零,他便在那劍光和落葉中間,手執驚鴻劍,刺、撩、點、割、劈、削、攫、掃、斬,一招快過一招,迅若急隼,快若閃電,身法更是精奇跳脱,漫天落葉竟無一片沾上身。
這是什麼劍法,端的清麗奇詭!我看得目眩神馳,連一句話都説不出來。
而他,就像是回答我心底的疑問一般,忽然曼聲吟道:“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
歸去來兮辭?難道,這便是名列武林三大失傳絕學榜首的“歸去來劍法”?
我愕然睜大雙眼,這個蕭左,他究竟是什麼人?他這個敗家子身上究竟藏着多少驚人的秘密?
“……聊乘化以歸盡,樂乎天命復奚疑。”
吟完這最後一句,蕭左停劍收勢,動作圓轉如意,猶如淵停樂峙,清風拂崗。
被劍氣削成碎片的落葉兀自在林間紛紛飄落如雨,而他巋然不動,仗劍佇立在原處,不説話,也沒回頭,許久,方低壓着嗓音道:“第一次相見時,我以為你只是個徒具外表的女子,可見你在展會上的奇思妙想,我知道我錯了,若非蘭心慧質,又怎能想出那等使人驚豔的出展方式?第二日再相見,你同意出借閼伽瓶,我知道此舉非你所願,但你能拋棄個人喜惡衡量利弊,雖在我意料之中,卻仍令人讚賞。再後來,我們結伴上路,你雖江湖閲歷不足,卻能虛心求教,棄車簡行,一改奢華作風,全力配合我,我更是倍感欣慰。你的脾氣雖壞,卻處處可見真性情,比我所識的那些富家千金強出何止百倍。我本已打定主意耐心等待你成長、成熟,若非龍王之死令我心傷難忍,我怎會……”
認識他這麼久,他從未一口氣説過這麼多話,我正聽得又是感動又是詫異、還有點飄飄然時,他卻偏偏住了口。
我當然是意猶未盡,忍不住追問道:“你什麼?”
他沒有吱聲,沉默了半晌,突然一轉身,大踏步地向我走來,在我身前極近的距離站定了,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説:“我喜歡你,我打賭你也喜歡我,所以……”
“所以什麼?”我傻傻地仰着臉,痴痴地看着他。
“所以你最好閉上眼睛。”他嘶啞着聲音説,驟然欺身上前……
我猜我上輩子一定做了很重的孽,要不然這輩子怎麼會做了天下首富的繼承人?
既做了天下首富的繼承人,老天怎麼能讓我在一個荒郊野嶺,被一個敗家子吻了?
既被一個敗家子吻了,我又怎麼能把人生來就會的、最最基本的一件事——呼吸,給忘了?
最要命的是,那個敗家子居然一點也不温柔,居然半句安慰的話都不説,居然還膽敢嘲笑我!
“吸氣,你快憋死了。”蕭左擺出一副貓兒偷腥成功的嘴臉,居高臨下笑嘻嘻地看着我,得意洋洋地問,“第一次?”
我猛吸一口氣,也不管臉是否憋得通紅,挑着眉就問:“你不是?”
蕭左的雙唇微微翕動,卻什麼也沒説出來,顯出一副十分愧疚、十分對不起我的樣子,苦歪歪地瞅着我。
我一見,心下也明白了幾分,怒火迅速燃燒起來,幾乎要把我搓骨揚灰,剛想説話,就聽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想聽什麼?我什麼都不想聽!
我好恨!
爹爹曾不止一次地告誡過我:作為一個生意人,什麼事都能做,獨獨不能做那吃虧之事——而我此番無疑是吃了大虧啦!
恨!恨死了!為何能在此刻擺出一副愧疚之態的人不是我?為何不是我讓他選擇“真話假話”?
難道就因為我是女子?
我狠狠地瞪住蕭左,一顆心兒燒得就像座火焰山,張開嘴巴,和前次一樣,還沒説話,又被他搶先開了口。
“我對不起你,如果早知道會遇見你……”
無聊,少拿這種話來搪塞我!
“我絕對會潔身自好,對別的女人連看都不看一眼……”
可笑,想看盡管去看好了!
“但我向你保證,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會碰別的女人……”
噁心,白痴都不會相信!
我陡然心生不耐,沒等他説完便打斷了他。
“請問,”我一邊拿手扇着風,一邊抬臉看天,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淡然問,“現在想聽假話是不是來不及了?”
“這就是假話。”
呃?我仍在扇風的手驟然一頓,扛着腦袋怔了半天,才慢吞吞地把目光下移,慢吞吞地問:“那麼,真話呢?”
蕭左只是凝眸看着我,微微笑着,卻不説話……於是,我明白了。
我以最優雅的方式靠近他,以最甜蜜的姿態依偎到他懷中,以最温柔的微笑面對着他……這一刻,清風柔柔,樹葉沙沙,春綠濃濃……這一刻,我的眼裏只有他,他的眼裏也惟有我一個。
突然,我一腳踢在他腿上。
——滿以為他會大吃一驚,孰料,反是我大失所望。
因為,他非但絲毫不感驚訝,還一臉興味地看着我,淡淡地問:“怎麼?是不是忽然想起了什麼?”
至此,我終於明白悲哀一詞的含義,那就是——“五行山下定心猿”,孫猴子遇上如來佛,沒得説,命有此劫。
俗話説得好,識時務者為俊傑,我立刻甜甜一笑,輕握住他的手,柔聲道:“既已被你猜中,那我就不跟你拐彎抹角啦。我確是想起一物……”
“可是那鐲子?”他反握住我的手,瞧着我笑道,“風姑娘跟你在房裏嘀咕了半天,想是告訴你杜三孃的鐲子丟了,你聽了我和龍王的對話,便懷疑是我拿了那鐲子,是麼?”
什麼拿?分明是偷嘛!
我暗在心中反駁着,面上卻笑得更甜,道:“你可真聰明,怎麼我的心思全瞞不過你呢?”
“你的心思,只怕誰也瞞不住。”蕭左喃喃道了一句,眼神複雜地望了我片刻,忽然緊了緊握着我的手,嘆了口氣道,“不錯,是我拿了那鐲子。”
“為什麼?”我立刻問。
他沉吟了一會,突然問:“你知不知道龍王是個什麼樣的人?”
“龍王便是龍王,他掌管黃河上下……”
“他是個有三隻眼、三隻手的人。”蕭左打斷我道,“他比別人多長了一隻眼睛,天下萬物,拿到他面前,只消一眼,他便能説出其來歷產地;他比還別人多長了一隻手,無論多麼精巧複雜的機關,也難不倒他的巧手。”
我彷彿明白了什麼,試探地問:“你懷疑杜三孃的鐲子有問題?”
“她在逃跑之前還想着把鐲子摘下,丟給鐵騎,難道你不覺奇怪麼?”蕭左笑了笑,道,“那時我便已肯定鐲子裏面有玄機,也許代表某種聯絡方式,也許藏着什麼信函,只可惜……”
“你打不開?”
“不錯。”
“那麼,龍王打開了麼?”
蕭左嘆道:“他打開了,可鐲子是空的,裏面的東西想是已被人拿走,説不定已經銷燬了。”
“被誰拿了呢?”我皺起眉頭,腦中忽然閃現一縷可怕的念頭,頓時失聲道:“難道是……”
話説一半,忽又止住,抬眼看向蕭左,無聲地詢問。
只見他目光閃動,嘴角飄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道:“她不會武功,鐲子在她身上,既能被我所盜,又怎知無人比我捷足先登?”
我咬着唇道:“無論如何,總不能掉以輕心,我……”
“你若打算回去質問她,”蕭左的目光在我身上一掃,淡淡地説,“最好先脱下這身衣服。”
我愕然垂頭,耀眼的陽光下,淺藍色的香雲紗顯得分外刺目,忽想起那日我與風纖素的對話。
——“時間匆促,縫得不夠精緻,大小姐將就着穿吧。”
——“謝謝纖素姐姐啦。”
正恍惚着,只聽蕭左輕聲勸道:“現在下結論,未免太早。我們雖不能掉以輕心,但也不能錯怪了好人,更不能打草驚蛇,是不是?”
我下意識地點着頭,心中卻到底放心不下,當下迫不及待地拉着蕭左趕赴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