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黃昏,我立在窗前,望著天邊的晚霞,靜默不語。
我不會武功,要從我身上拿走一樣東西而不被我發覺很容易,但是我的身旁時刻都有人在,鐵騎、金昭玉粹、蕭左和百里晨風,要想瞞過他們的眼睛,卻非易事。如此只有兩個結論:
第一,那人是個絕頂高手。
第二,那人是自己人。
夕色如火,將窗欞染上金邊,我眯了眯眼睛,看見遠遠的河堤那頭有幾個小孩正在放風箏。雖然距離甚遠,但可以想像必定是歡音笑語喜樂無限。
風箏……我眼睛一亮,轉身正要推門而出時,有人先我一步敲門道:“大總管,小姐和蕭公子回來了。”
我開門而出,果然見樓梯口處,宮翡翠和蕭左正一前一後走上來。兩人的表情都很奇怪,尤其是蕭左,竟一臉沉靜,甚至帶了些許悲痛之色。難道此行出了什麼變故不成?
“大小姐……”我喚了一聲,宮翡翠只是朝我淡淡地點了個頭,又扭頭去瞧蕭左,咬著唇道,“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蕭左還未開口,樓下又傳來噔噔噔的腳步聲,凝目望去,原來是玉粹丫頭捧著一疊衣物跑了上來,“風總管,衣服送來了。”
“好,給我,你去吩咐小二,備熱水上來送到大小姐房中。”我從她手中接過衣物,轉身走到宮翡翠面前,“大小姐,我們進房吧。”
宮翡翠看了看蕭左,蕭左衝她微微一笑,“我沒事,去吧。”她這才跟我進房間。
“一個時辰後出發,所以,大小姐可以趁這段時間洗個澡,換身新衣裳。”我將衣物放到桌上,如我所料,恬柔如水般的綢面一經展開,便吸引住了宮翡翠的目光。她立刻走過來拿起最上面的那件新衣,喜道:“香雲紗!好貨色!”
“時間倉促,縫得不夠精緻,大小姐將就著穿吧。”
她衝我嫣然一笑道:“謝謝纖素姐姐啦。”
我輕垂眼睛,狀似無意地緩緩道:“對了……大小姐此行,可盡興?”
她笑容頓止,我又道:“蕭公子的臉色看來很差,是不是他的朋友出事了?”
“纖素姐姐,”宮翡翠看向我,嘆道,“果然是什麼事都瞞不過你。”
“龍王真的出事了?”雖是臆測,但被證實,還是著實吃了一驚。那樣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物,會有什麼事?
“他娶了鐵扇門的人為妻。妻子為報滅門之仇,對他下毒,無藥可解。”她說得很簡練,但我已聽明白。
真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堂堂龍王竟會毀在一個女人手裡,可見情字何其害人!
一念至此,更是暗自警覺——風纖素啊風纖素,你可萬萬不能步他後塵!
宮翡翠見我神色有異,便揚了揚眉道:“纖素姐姐,你怎麼了?”
“我……”我張了張嘴巴,說出去的卻是另一句話,“大小姐,杜三孃的鐲子不見了。”
宮翡翠聽後一怔,目光變得有些迷離,看她樣子似乎是想起什麼,於是我追問道:“大小姐看見過?”
“我——”她才說了一個字,只聽“哐”一聲,一樣東西從疊著的衣物裡掉了出來,落到地上,幾個翻滾停在我腳邊。
我慢慢彎腰將它撿起——鐲子。杜三孃的那隻扭花銀鐲。
宮翡翠奇道:“是這隻嗎?它怎麼會從衣服裡掉出來的?”
我抿緊了唇,卻又一笑,歉然道:“瞧我的記性,難怪找不到,原來是擱這兒了。”
宮翡翠轉了轉眼珠,卻沒再說些什麼。這時小二敲門進來,說熱水已經備好。我當即命金昭玉粹伺候她沐浴更衣,自己則退了出去。
站在二樓廊道中,我捏著手裡的鐲子,忍不住一陣懊惱:好,很好,真當我是死人不是?竟敢如此戲弄我!
心頭主意一定,便轉身下樓,大堂西側臨窗的一張桌旁,百里晨風正與蕭左在喝茶,蕭左微側著頭,顯得心事重重,但看見我時,眉頭舒展了開來,微笑道:“風姑娘來得正好,我正有事要請教你呢。”
“蕭公子也有要請教我的事?稀罕。請說。”我回他以笑,在桌旁款款坐下。
“風姑娘可知山中一窩鬼的確切勢力範圍?”
我心想奇怪,他是領路人,不是應該比我更清楚的嗎,怎地還來問我?嘴上卻不動聲色道:“據我所知,他們只出沒於南陽、駐馬店一帶。”
“可曾聽聞他們在黃河上做過買賣?”
“因他們的領頭大哥‘非人非鬼’曾放下話說犯山不犯水,所以只要是有水的地方,他們就絕不會出手。”
“那麼依你看,在黃河之上伏擊我們的既然不是一窩鬼,又會是誰,霹靂堂?”蕭左點頭道,“引爆船隻本就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我搖了搖頭:“但是霹靂堂的人不懂水性。他們常年與硝石火藥打交道,最怕的就是沾水。”
話音剛落,已猛然察覺——既如此,我們在黃河所遇的伏擊又是何人所為?
再看蕭左,眼角唇邊帶著淺淺微笑,而那笑容落入我眼中,便顯得說不出的詭異。
我頓時心中滋生不安,似乎自己在無意識間說錯了些什麼,可能會導致難以預料的後果。正驚悸時,另有道目光若有所思地從一側傳來,我轉過頭去,看見了百里晨風。
他什麼話也沒有說,伸手為我倒茶。碧綠色的信陽毛尖自壺嘴流淌而出,落入光潔的白磁杯中,水光瀲灩中映出我的臉,面不改色微笑依然。
我第一次敬佩自己,在經過先前那樣尷尬的事情後,再見他時還能將情緒控制得如此滴水不漏。百里晨風,我寧可拒絕你,也不願欺騙你。這世上我能虛與蛇委的人很多,但我不要是你。
你知道嗎?我,不要是你。
三人默默喝茶,好一陣子寂靜,直到大堂裡起了一片抽氣聲時,我們才紛紛轉頭,只見宮翡翠在金昭玉粹的陪同下,嫋嫋走下樓來。
我果然沒有看錯,那件衣服穿在她身上,是再合適不過,然而她走過來,嘴裡雖是誇我,眼睛卻瞟著蕭左道:“纖素姐姐的眼光,如何?”
蕭左有意無意地看了我一眼,笑道:“風總管的眼光向來獨到。”
我假裝沒聽出他話裡的含意,淡淡道:“哪裡,大小姐穿什麼都好看。”
這才是宮翡翠真正想聽的話,果然,但見她柳眉彎彎,笑得更是燦爛。鐵騎領隊走過來小聲提醒道:“風總管,現已是戌時了。”
“好,我們準備上路吧。”我先自起身,掃了蕭左和百里晨風一眼,微笑道,“連夜趕路,諸位沒意見吧?”
經過霹靂堂、黃河兩場戰役後,鐵騎已只剩三十五人,其中又有五人受傷,我方勢力大減。如此下去,只怕還未到百里城,人已死光了。
我鎖起眉頭,翻身上馬,這次,百里晨風沒再要求我騎他的馬。回頭看他一眼,玄衣白馬,這個初見時連手上肌膚都不肯暴露的男子,何時起,他的距離變得如此近了?近得連眉梢眼角的落寞,都可以被我看得非常清晰。
垂下睫毛,我看見自己抓韁繩的手在輕微地顫抖,用另一隻手去握住它的結果就是兩隻手一起顫抖。
真是可怕。
情之一物果然沾染不得,它令我心緒不寧,再難恢復最初的鎮定。
懊惱怨恨和不甘一股腦地湧上心頭,我揚起馬鞭給了胯下坐騎狠狠一鞭,馬兒吃痛,頓時撒蹄狂奔,兩側屋宇行人自視線中飛快掠過,丈高的城門在夕色照耀下,門上的銅釘閃閃發亮。
我越馳越近,越弛越急,最後在守城士兵驚愕的眼神中,第一個衝出城門。
城門外,碧草連綿,直欲上青天。
當夜,我們馬不停蹄地走過百良、黑池、華原等鎮,第二天橫渡渭河並在黃昏時分抵達華陽。眾人商議後決定在此處休息一晚,明天繼續西行,繞開華山取道杏花鎮,再往南直奔鶴城,於是我們在華陽最大的興寧客棧歇下。
正在大廳用飯時,卻聽到鄰桌傳來這樣的討論聲——
“喂,聽說了嗎?龍王死了!”
我頓時抬頭,坐在我對面的蕭左也停住了手中的筷子,傾耳聆聽。
不只是他,幾乎周圍所有人都朝說話的那人看了過去。他鄰座的人質疑道:“你不要命了,這種話也是可以亂說的?”
那人見被懷疑,更是大聲道:“我才沒亂說呢,我小舅子就是龍門弟子,今天一早接到飛鴿傳書,說是龍王病逝,這會兒他都已經收拾好東西趕赴龍宮弔喪去了。”
我看見蕭左的筷子起了一陣輕顫,身邊的宮翡翠望著他,目光既溫柔又哀傷。
“不太可能吧?龍王怎麼好好地就病死了?”
“騙你做甚?據說他死後,他的新婚夫人當即也拔劍自刎了,嘖嘖嘖,真是個貞烈女子,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啪”,蕭左放下手中的筷子霍然站起,沉聲道:“對不起,我出去走走。”
宮翡翠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忽然一咬唇,叫道:“等等我!”當即也追了出去,兩人不一會就消失在客棧門外。
而鄰桌的那人依舊喋喋不休,開始討論龍王一死,不知輪到誰坐他的位置,不知黃河各大寨主舵主們會否趁機作亂,等等。聽的人越來越多,湊熱鬧的人也越來越多,一時間,大堂裡熱鬧非凡。
我頓覺沒了胃口,雖是昨日就知道的事,但真正聽到他死了時,還是不甚唏噓。“這個男人也真痴情,連死了都不捨得毀他妻子的名聲。如此一來,倒是成全了那個女人。”
百里晨風忽然開口道:“如果是我,我也會那麼做。”
我心中一顫,再抬眼看他,他並沒有看我,只是低沉著頭,表情靜靜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那種沉靜令我忍不住就心生邪惡,很想將之摧毀!於是我慢慢起身,一字一字道:“我覺得龍王很愚蠢。非常。”
放下碗筷,我快步離開大堂,一直到上樓,都能感到背上傳來的焦灼感。那雙炯炯的瞳仁幾乎燒穿了我的皮相,直直烙印進靈魂的最深處。
百里晨風,你真愚蠢。非常。